編者按:“筆談”是本刊新設(shè)欄目,旨在推動中國作家與當代外國作家的對話,助力當代中國文學的海外傳播。本期與擁有百年歷史的日本文學名刊《三田文學》同步發(fā)表日本作家朝吹真理子和中國作家索南才讓的通信,期許曾在近代東亞各國文化交流中發(fā)揮過重要作用的“筆談”,煥發(fā)新生的美意,使真正的、深入的世界文學交流和友誼于此發(fā)生,并產(chǎn)生深遠的力量。
索南才讓先生:
(往復書簡開始之前請教一下:說起來,在書信里,我還不知道要如何稱呼索南先生。直呼才讓似乎有些失禮,所以暫且用日文讀音的姓來寫。但我也問了《三田文學》主編、中國文學專家關(guān)根先生,他說叫全名比較自然。我究竟該怎么寫才好呢?)
去年秋天初見之后,我們曾經(jīng)有過一段電子郵件的往來,能夠有這樣慢下來寫信的機會,我真的由衷地高興。
這段時間我因為工作去了意大利,看了威尼斯雙年展。還看了我的美術(shù)家朋友毛利悠子女士的展覽。由群島組成的威尼斯不管去哪里都要乘船,真是太可怕了。我吃了稍強的暈船藥,每天都要在船上搖上好幾趟。光買了一些三明治和咖啡,就花了二十歐元。感受到歐元之昂貴,回去時我只買了一本讓·科克托展的圖鑒當作紀念。當時已是4月末,可能是由于天氣的異常,威尼斯只有八度。我因為穿得太單薄,與周圍的觀光客一樣被凍得直發(fā)抖,整日抱著雙臂、滿面愁容地游行于水上。大概因行程過于緊張,我明明剛回日本,記憶就已經(jīng)模糊了。能馬上想起來的,只有那用西葫蘆花做的油炸料理的滾燙口感。柔軟的花朵包裹著Q彈的馬蘇里拉奶酪,整個放進油里炸。外殼很厚,但很松軟,我忍著上顎被燙傷的感覺吃了好幾個。
索南先生,別來無恙?
首次見面是在去年10月,當時在水路縱橫交錯的中國紹興市舉辦了“中日青年作家會議”,我與索南才讓先生共同參加了其中的座談會。我在參加之后才得知“中日青年作家會議”是大江健三郎先生為了讓年輕的作家們能夠跨越國境交流而向中國方面提議并發(fā)起的會議。
由于是初次到訪中國,夜晚從抵達杭州機場的那一刻起,我便一直向窗外張望。聽說附近的城市舉辦了亞運會,廣告上展示著熊貓以各種姿態(tài)參加比賽,并寫著“未來”二字。一則有習近平主席的廣告上,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寫著“未來”。整棟樓的墻壁都在播放著的視頻廣告上也有“未來”兩個字。中文的“未來”,與日語的“未來”究竟有多相似又有多不同,這種雖然會念但似懂非懂的感覺既讓人彷徨,又很有趣,是一種熟悉與陌生并存的感覺。所以在滯留期間,我一直有種與失散多年的雙胞胎相會的錯覺。
我在大學校園內(nèi)的酒店住了幾天。校園內(nèi)的桂花正值花期,芬芳馥郁。晚上,學生們會打球打到很晚,籃球的彈跳聲,聲聲入夢,別有一番趣味。
我們參加的是以“災(zāi)難與文學”為主題的座談會。大部分時間都是聽每位出席者朗讀事先準備好的稿子。其中索南先生的演講,令我難以忘懷。
因為有翻譯過的演講稿冊子,所以當時我是一邊聽索南先生的漢語,一邊讀著日文的。索南先生的演講稿《作家,災(zāi)難的詮釋者》,我希望哪天可以在某個刊物上登載全文,它講述了生在游牧民家族的索南先生真實體驗過的災(zāi)難。我當時聽著索南先生的聲音,感覺有一個不存在的記憶,在我的身體里卷起了旋渦。我認為語言的有趣且可怕之處就在于此,它可以讓你閱讀不曾知曉的事情,仿佛在閱讀自己的記憶一般,并且深入身心,再也難忘。
索南先生是游牧民族出身。我曾讀過您稱自己為“最后一代游牧人”的文章。文章里說您是在西藏與內(nèi)蒙古的邊界地區(qū)出生長大的作家。我讀的是翻譯過的網(wǎng)絡(luò)文章,不知道是否有誤?
索南先生從小學畢業(yè)后,就在家里幫忙。忙于照顧羊群,為搭建家畜的圈舍和自住的房屋剝樹皮準備建材的空閑時間,您開始閱讀。您在演講中提到,您在讀??思{時,被語言能夠改寫記憶這一點所震撼,自己也不知不覺開始寫小說。
索南先生曾兩次經(jīng)歷大災(zāi)難。小時候,地面突然晃動,您的姐姐驚呼:“碗柜里面有魔鬼,所有的碗都自己跳動起來了?!蔽矣X得這種說法不是比喻,而是因為其中充滿了不可解和恐懼,從而真實到不得不這么想。
您曾經(jīng)說,災(zāi)難奪走我們所擁有的東西,同時也在絕望背后讓我們感受到“和道德沒有關(guān)系的純粹的善”。我希望在書信中,能夠更深入地探討這個問題。
我記得您是以這樣一句話結(jié)束演講的:“世間任何生靈,自誕生之時,便準備著災(zāi)難一刻,假如我們的靈魂不曾擁有過其他的過往的記憶,那么災(zāi)難,就是它最深刻最重要的記憶?!?/p>
在我自己的演講時間里,我沒有讀預(yù)先準備好的稿件,而是選擇與參加座談會的中國作家們交流,分享了我聽完發(fā)言后的感想。即使表達有些笨拙,我還是想要對索南先生的話語有所回應(yīng)。
當時我說:“在2011年3月11日發(fā)生的東日本大地震中,我有一位攝影師朋友失去了家園和底片。聽到演講時,我想起了她在避難所度過的日子?!诒茈y所的人,有的家人被海嘯吞沒,有的房屋被毀。但當大家結(jié)束了用餐,去洗碗時,他們會一邊把桶里的水嘩啦啦倒出來,一邊說:‘海嘯來了!’然后大家爆笑如雷。這種笑聲,我認為只有當事人才能發(fā)出。而且有些事情,也許只有在笑著的時候才能說出口。索南先生也有類似的感覺嗎?”
索南先生的回答,又令我印象深刻。我把當時的翻譯記錄了下來(如果有錯誤,還請原諒):“我有一位游牧民朋友,幾年前在他非常年輕的時候去世了。那時,我和幾個好朋友在一起悼念他,聊一些往事。當時我們以一種談?wù)撃吧说姆绞?,接受了他的離開。”
我對游牧民的生活了解不多,只在電視上看過一些。我甚至不知道索南先生和家人之間是用蒙古語還是漢語交談。您曾提到,您的朋友大部分都不需要文字(不識字)。
我在東京市中心出生長大,只有去牧場玩耍時才接觸過牛和羊。我和索南先生無論是出生地還是習俗都有很大的不同。但在您的演講中,我感受到了在人類的根源之處,流淌著共同的語言(或者說是體驗)。那是一種明明不了解卻感同身受的感覺。索南先生在沒有海洋的地方長大,為什么會用“海洋”作為比喻,小野正嗣先生曾問到的這個問題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夜晚的酒店大堂里,我和柴崎友香女士、小野正嗣先生一起搜索了索南先生老家附近的大湖。青海湖,真的很像海洋。
座談會結(jié)束后,我們一起去了豪華的餐廳。桌上擺滿了美味的菜肴,雖然我平時是個吃貨,但這次卻被聽到的語言震撼得無法動筷。與索南先生同桌,我有很多想要交談的話題,但最終我離開了,心懷遺憾地錯過了鴨舌小吃、燉魚和北京烤鴨?;氐骄频旰?,我在干凈的洗手間里吐了好幾次。
長久以來,我的身體接納外來事件總是需要一段時間。也許是通過語言,一下子聽到了太多人們面對災(zāi)難的態(tài)度和遭遇,身體嚇到了吧。
第二天,我聽說索南先生要回到家人的重要儀式中去了。我記得在演講中也有提及。目送您離開時,我心里非常好奇那是一個怎樣的儀式。
回到東京后,至今為止,我還沒有看到索南先生的小說被翻譯出版,所以我一直依賴自動翻譯閱讀網(wǎng)絡(luò)上的采訪。
索南先生還是獸醫(yī)嗎?當聽到游牧民這個詞時,我會不自覺地陷入浪漫的想象,但索南先生在采訪中提道,游牧民的日常生活是“無盡的無聊”。我突然明白為什么閱讀對您來說如此重要。索南先生現(xiàn)在住在什么樣的房子里?窗外能看到什么?我還看過一篇文章說您對咖啡上癮。我也是一個咖啡迷,因為喝得太多,導致腎結(jié)石了。
抱歉我問了這么多問題。
能與您開始通信,我真的非常高興。順便提一下,回國后,我和作家村田沙耶香女士談到了索南先生,詢問游牧民平時到底吃些什么。于是她向我介紹了藏語翻譯家星泉女士,并帶我去了東京曙橋的一家名為“扎西德勒”的藏餐廳,是一家游牧民料理店。我想藏族和蒙古族吃的東西也不一樣,不知道索南先生是否在自家也會吃一種叫Tsamthuk的濃湯。那里面滿是牛肉和干酪,非常美味。盡管那天很冷,但它讓我打心底暖了起來。
朝吹真理子
(翻譯:高橋溢希)
朝吹真理子女士:
您好,別來無恙。
您問我該怎么稱呼我才好,正好,我也有關(guān)于稱呼的問題想要跟您商榷:我是應(yīng)該親切地稱您為朝吹女士呢,還是真理子女士呢?或者只能是全名?關(guān)于我的名字,給您翻譯一下它的意思。索南才讓,并不包含姓,它只是一個名字,蒙古族一般是沒有姓的?!八髂稀币馑际恰案毁F”,“才讓”是“長壽”。雖然富貴長壽聽起來好像比較俗氣,但這是我的祖父對我最美好的祝福,我甘之如飴。您既可以叫我“索南”,也可以叫我“才讓”,隨您。
很高興和您在書簡中建立友誼。說起來,我在少年時期,和遠在外省的朋友也有通信的經(jīng)歷。其中,和一位姓張的朋友通信長達五六年之久,每年都會寫那么幾封信,了解他幾個月的生活狀況,告訴他我的現(xiàn)狀……通常我會在冬天寫得多一點,夏天寫得少一點,我會在秋天,從夏季營地轉(zhuǎn)到水草豐茂的秋季草場之后,給他寫這一年的第二封或者第三封信,而第一封信,通常是在過完春節(jié)之后的那個春天郵寄出去的。我還有其他的幾個通信朋友,后來慢慢地停止了這種書簡的往來。好像,也怪不到手機、微信、QQ等這些現(xiàn)代的通信工具上,似乎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停止了,現(xiàn)在想起來有一點點小遺憾,但這又是生活的常態(tài),有些人只能相伴你人生的一小段時光,各自都有相伴的新朋友出現(xiàn)了。我倒覺得這很輕松,一個人有太多一生的朋友,未必是一件值得快樂的事情。
您去了意大利,去了威尼斯,我到現(xiàn)在還不太清楚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在我有限的了解中,知道了您是一位歌舞伎的研究者,不知道歌舞伎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這是您一生都要做的事業(yè)嗎?
關(guān)于威尼斯,我最早的了解全部來源于影視(好像現(xiàn)在也是這樣),后來我看了托馬斯·曼的小說《死于威尼斯》,那時也是在十幾年前了。真的挺有意思,因為當你做過了一些事情,讀過了一些書,并沒有特別地去記住它們,但是某一天,你被其他的事情觸動,這些過往做過的事情會很完整地被找回來,并帶回來更多你需要的東西。您在寒冷的威尼斯之行,也讓我聯(lián)想到去年秋天的時候,我去蒙古國也是那樣的寒冷,連日的陰雨綿綿。剛落降到成吉思汗機場,我便被一股冷意包裹,加之我那幾天頸椎病發(fā)作得特別厲害,也是成日的頭昏腦漲。明明是一場期待已久的旅行,因為身體的原因,覺得也沒有那么熱情了。后來的幾天,雖然病情有所緩和,但是我的情緒依然沒有恢復,一直是比較低落的,不知道為什么。但即便這樣,蒙古國也讓我從始至終都領(lǐng)受到一份親切,似乎我并沒有來到異國他鄉(xiāng),而是回到了故鄉(xiāng)一樣。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心態(tài),讓我并沒有在生理和心理上面做足一些身在異鄉(xiāng)的建設(shè),顯得有些慵懶,有些自在和孤單。我想起來,那應(yīng)該是我們在中國的紹興市參加“中日青年作家會議”之前的事情。我回國后很快就去了南方,并且很高興能和您,以及小野正嗣先生及其他的幾位日本作家朋友在魯迅先生的故鄉(xiāng)相聚。其實當時我收到了兩個主題,一個是關(guān)于災(zāi)難的,“直面災(zāi)難的文學”,另一個是“‘未來科技’時代的文學”,我對AI智能寫作很感興趣,但當我要寫發(fā)言的文稿時,卻鬼使神差地選擇了災(zāi)難這個主題,我想,如您在信里說的,和我有過的兩次災(zāi)難有關(guān)吧。但其實,那只是兩個小小的發(fā)生在我家里的災(zāi)難,相比于這些年見過的其他災(zāi)難而言,簡直不值一提。但我為什么要說呢?因為首先是我第一個真正面臨過的災(zāi)難,不管大小,它對我造成了比較深刻的影響,其次,它發(fā)生在我的親人身上,發(fā)生在我身上,眾所周知,一個人無論有多么博愛的胸懷和多么善良的同情心,但災(zāi)難發(fā)生在自己和親人身上的感受和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感受,所帶來的沖擊是完全不一樣的。這就是大小災(zāi)難的一種區(qū)別,在小小的災(zāi)難面前,人只會照顧自己和親人,有余力再去照顧他人,但是在巨大的災(zāi)難面前(尤其是災(zāi)后),人們的共情能力和同情心都會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似乎因為災(zāi)難而讓人們成為一個真正的整體,感受自己的存在越渺小,成為整體的渴望越強烈。這是多么“自然的生命形態(tài)”的一個過程。所以我在發(fā)言中說,只有頑強而坦誠地面對它,那么在它我內(nèi)心被接納,并重新醞釀、重新孵化并以我自身的力量再次生發(fā)出來的,可能就是災(zāi)難給予我的最寶貴的東西。的確,我在災(zāi)難中似乎看見了生命的形狀,以隱藏在絕望后面的慈悲樣子出現(xiàn)。我同樣更多地看見人性的善念的存在,當摒棄絕望與痛苦,甚至是生死那些因素,我們能夠捕捉到的,就是這些和道德沒有關(guān)系的純粹的善。
我選擇了這兩個小小的災(zāi)難,或者說是小小的經(jīng)歷去談一談我對災(zāi)難的一些看法。事實上,我面對災(zāi)難的感受是嚴重滯后性的,就是說,當我真正面臨災(zāi)難那一刻,我并不為其所動,或者說是我的精神和身體的應(yīng)急反應(yīng)并不會接通我的恐懼和危機感,它更多是連接到麻木、不解和茫然的那邊去了。我想這種情況并不僅僅發(fā)生在我身上,很多人面對災(zāi)難來臨,都是麻木的,是無知茫然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但并不是說他恐懼得不知所措,不是這樣,是他看到了災(zāi)難之后,他沒有立刻想象出自己應(yīng)該去做什么,他的身體進行了一種除了當事人之外,其他人很難夠去理解的奇妙變化。似乎這又再正常不過了。人在這方面,的確遠遠地被其他的生靈給拋下了,就是面對危險的預(yù)知能力早就不復存在了。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想不是一兩個猜測或者妄斷能夠解釋得通,而且也不必非要得出答案或結(jié)果,因為無論如何,事情該發(fā)生的都會發(fā)生,一個物種繁衍發(fā)展選擇一條路,很多變化注定會發(fā)生。
您看過我的《最后一代游牧人》這篇文章,可能里面的翻譯有誤,我不是在西藏和內(nèi)蒙古長大的,我是在中國的一個叫青海的省份長大的。青海是一個少數(shù)民族眾多的省份。我所出生的那片草原,就在您和小野正嗣先生專門了解過的那個大湖——青海湖——的旁邊,與大湖的直線距離不超過十公里。我每天只要走到我牧場盡頭的山上,就能看見大湖。春82650e41b38c24e0d37522d336f5c436445f0e6eabb87559e25f3225533296bf天和秋天的大湖是藍色的,也會被陽光和水面的波紋合成銀光閃閃的鉛烏色,但是在冬天,寒冷冰封了整個湖面,大湖便變成了一塊青色石頭的樣子,在陽光西斜的傍晚,顯現(xiàn)出一種混沌。我在這個地方居住了三十多年,每年有大半年的時間會居住在這里,因為這里是我們游牧民的定居點,也就是我們俗稱的冬窩子。在其他的季節(jié),在那短暫的四個月時間,我們會離開這里,趕著畜群,騎著馬,帶著行囊,輪轉(zhuǎn)在春季牧場、夏季營地以及秋季草場中,等這一圈回來,十月金秋,我們將再次回到冬窩子的定居點,住進房屋里面,開始一年中最嚴酷的過冬生活。而那個時候的冬季牧場的草原,是特別壯麗的,并且有古老的悲涼。您問我為什么會用海洋作為比喻,除了我生活在一個特別大的高原內(nèi)陸湖泊旁邊,而這個湖古時被稱之為西海,有海洋的寓意之外,我的關(guān)于海洋的意象,其實更直接的、更多的,是來源于這片冬季的草原,冬季的草原在晚秋的西風中會呈現(xiàn)出一種銀灰色,一種鐵鉛色,一種金黃色,一種黑褐色……不同的顏色都是按照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光線、不同的明暗天空而發(fā)生變化的,所有的變化中,因為廣闊的草原上的草被風吹得像波浪一樣一卷一卷地由西向東翻滾著,你就不由自主會想到一片海洋,你會想到這是一片銀色的海洋,一片金色的海洋,一片褐色的海洋。并且我也很固執(zhí)地認為,當我在海上生活時間久了之后,我也會在某一些時刻,從平靜的大海中得到一種遼闊草原的意象,因為這兩者似乎都有本質(zhì)的相同之處,那就是曠遠、寂靜、深邃、古老。我和我的家人、朋友,以及更多的游牧民,正是生活在這樣的變幻莫測的一片草原之上。您說不了解我們會說什么樣的語言,其實,您已經(jīng)猜到了,我們會說蒙古語,也會說漢語,當然,更多的時候,我們還會說一種方言,就是青海方言。當然,這一類的語言都是與人的交流中才能用得到,當我們轉(zhuǎn)而面對牛羊和馬的時候,我們會用到另外一種語言,這種語言簡單到只有一些單音符,但是每一個音符的微妙變化都是很有意思的,里面是有層次的,是在不同的時候有不同的含義甚至是意味深長的。我們發(fā)出這樣的單音符時,我們知道它們會知道,它們也知道我們知道它們會知道,跟牲畜之間的交流伴隨著對抗、沖突、和解以及敗落。所以你看,無論是人與人的交流,還是人與其他生靈的交流,其實在很多方面都是有共同體驗的,就像您說的,明明不了解卻感同身受。
您問我是不是獸醫(yī)——我在過去有三年時間是我們牧場的那一片草原上的獸醫(yī)。那是一個特別辛苦,而且隨時都會受傷、很有危險性的工作。因為當你與馬和牛打交道的時候,它們輕輕地朝你甩動一下犄角,或者是朝你踢腿,你可能就會受到重創(chuàng),我有很多時候身上都是有傷痕的。我記得最嚴重的一次,我的腰部受傷,幾個月后才徹底恢復。還有一次,一頭龐大的公牛的蹄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踩到我的腳面上,我?guī)讉€月都不能好好走路……諸如此類的意外總是在發(fā)生。牧民的生活,大部分的無聊中又有那么多的忙碌,而這些忙碌又成為了無聊的一部分。不過我覺得不僅僅是游牧民的生活如此,可能現(xiàn)在對所有人來說,工作都是最無聊的一種生活狀態(tài)了。
關(guān)于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其實我估計和您住的差不了多少,我住在一棟公寓里面。這個公寓很有來頭,它是當年中國研制核武器時建造的專家住宅樓,公寓只有三層高,安安靜靜地矗立在這個高原的小城中。我的房間在二樓,可以看到遠處的雪山隱約顯現(xiàn)在樓房的空隙中,山體的輪廓像一塊礦石。山頂大部分時候皚皚白雪。
還有一些您感興趣的問題,后續(xù)的信里寫。
祝好!
索南才讓
2024年5月,中國·青海
責任編輯:王小王
作者簡介:朝吹真理子,女,日本小說家。1984 年生于東京。2009 年以小說《流跡》出道,2010年獲第20 屆Bunkamura 雙叟文學獎。2011 年以《貴子和永遠》獲第144 屆芥川獎。其他著作包括《TIMELESS》等。
索南才讓,蒙古族,1985 年出生青海。主要作品有《荒原上》《找信號》《野色》等。曾獲魯迅文學獎、鐘山之星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青稞文學獎、紅豆文學獎等獎項?,F(xiàn)為青海省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