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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倫理、中國性與現(xiàn)代文學語言的技術化問題

      2024-08-04 00:00:00王植
      華文文學 2024年3期

      摘 要:黃錦樹對“中文現(xiàn)代主義”概念的建構與闡釋,一方面因關注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誕生語境的動態(tài)性與對話性、文學面貌結構的錯綜性以及文學存在形態(tài)的問題叢結,從而對以國別看待文學史的視角有所超越;另一方面則重視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全球現(xiàn)代性中的境遇以及自立的艱難,而分析其語言技術化的必要性、倫理意義以及與“中國性”的復雜關系,以此來重新界定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本質品格。這樣的理解和黃錦樹作為馬來西亞的華人學者切身的離散、弱勢的倫理自覺密切相關,這種自覺使黃錦樹對于“中國性”的理解顯得片面,并把倫理的影響絕對化,而忽視了現(xiàn)代文學語言的技術化問題來源的復雜性。

      關鍵詞:黃錦樹;中文現(xiàn)代主義;中國性;倫理;語言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4)3-0059-09

      中文的語言變革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得以發(fā)生與成立的基本條件之一。從語言角度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國大陸的學者已貢獻出豐富多元且不失精深的成果,但總體而言比較集中于細節(jié)性的探究與深描。①語言研究能否通向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一種總體性思考,嘗試回答何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內在性質與品格?由于中文語言之于境內學者沒有合法性上的問題,且個性化、多元化特征非常明顯,因此從這一角度整體性地思考中國現(xiàn)代文學內在的、本質上的規(guī)定性的并不多見。

      但是,當中文語言的使用并非不言自明、甚至是攸關自身命運的選擇時,這個角度的重要性便陡然凸顯。本文所探討的黃錦樹的“中文現(xiàn)代主義”,便是一個代表性的嘗試。作為一位長于馬來西亞、現(xiàn)任職于臺灣地區(qū)的學者,使用中文對他而言,從少年時代即感知到的種族政治對馬來西亞華人的壓力,到成年后個人學術與生命位置的思辨,從來都具有重大的倫理意義。2001年,黃錦樹寫作論文《中文現(xiàn)代主義——一個未了的計劃?》與小說《刻背》,上溯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生期,從其面對的境遇、壓力與命運的視角,思考中文語言的使用及其書寫技術化背后的倫理意義,并以此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性質與“存在形態(tài)”做出界定,也構成對自身生命來源的一種思索。所以,本文從整體上考察“中文現(xiàn)代主義”這一理念,分析其具體結構與論述邏輯,看清其洞見與盲視、意義與局限,并為相關研究提供一種參照。

      一、“中文現(xiàn)代主義”與現(xiàn)代性

      在黃錦樹的論述里,理解“中文現(xiàn)代主義”需要一種廣義的視閾。由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創(chuàng)作路徑具有混雜性,即便較為重視19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但“行動者肉身的空間移動(留學等)及外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閱讀、翻譯等體驗,與及被誘發(fā)的藝術感性,使得筆下的文字仿佛有了它自身的無意識”②,而展現(xiàn)為一種全球現(xiàn)代性影響之下的復雜風格。在介入現(xiàn)實的同時,寫作者也逐漸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作家面對類似的“工具理性主宰的世界”、“強大的啟蒙辯證的力量”“人的異化問題”,這種現(xiàn)代性情境影響了現(xiàn)代中文寫作者感覺結構的形成,并因其對傳統(tǒng)不斷地祛魅,以及諸多的戰(zhàn)爭、死亡、離散,而帶來相當?shù)膭?chuàng)傷性體驗和意義危機。所以:

      不論是作為對異化世界的感覺結構的再現(xiàn),或是對于資本主義時代工具理性的反抗,或對傳統(tǒng)崩潰的回應,在現(xiàn)代中文世界中所呈顯的現(xiàn)代性,很難避免現(xiàn)代主義的格式。③

      “中文現(xiàn)代主義”因此是一種廣義的概念,指向的不是作為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潮流的狹義現(xiàn)代主義,而是作為一種文學存在境遇與命運的現(xiàn)代主義。在前者,現(xiàn)代主義文學反思人的現(xiàn)代命運,挖掘主體內心與意識流動,調動各種神話的、寓言的、象征的資源,展現(xiàn)存在的荒誕與疏離;而在后者,黃錦樹認為“只要現(xiàn)代未終結,現(xiàn)代主義和現(xiàn)代性亦是無絕期。相對的,在該無盡的現(xiàn)代中的文學及文化生產,也幾乎可以看作是一種(廣義的)現(xiàn)代主義”,如果現(xiàn)代性是現(xiàn)象與事實,現(xiàn)代主義就是相應的思想④。而現(xiàn)代性首先是一個時間性的概念,體現(xiàn)著一種線性前進、不可重復的時間意識,和神話、循環(huán)式的歷史框架完全相反。在普遍主義與注重價值判斷的面向上,現(xiàn)代性是一種追求,一種信心,一種區(qū)分古今、東西、文明與野蠻、現(xiàn)代與落后的尺度和標準。而在多元主義的面向上,現(xiàn)代性顯現(xiàn)為一個空間性的概念,指向時間的空間化,也即不同空間主體在前述時間意識的影響下形成的世界,與對此世界和處于此世界之內的主體自身所具有的諸種復雜體驗與感受的集合,以及因理解這世界、體驗、感受而產生的各種知識體系,因此也是一個反思性的概念。質言之,現(xiàn)代性作為一個空間性概念時,更加注重空間自身問題結構的知識考古與分析,價值判斷并不是首要的,這是現(xiàn)代性在時間與空間上的辯證內涵。而在這樣的論述路徑之下,黃錦樹的“中文現(xiàn)代主義”其實已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另一名稱,緊扣的是現(xiàn)代性脈絡之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總體性的倫理境遇與復雜命運;而相比慣常意義上從固定國別視角理解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文現(xiàn)代主義”因關注到文學誕生語境的動態(tài)性與對話性、文學面貌結構的錯綜性以及文學存在形態(tài)的問題叢結,在學理上使理解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視野更加宏大。

      在這種流動錯綜的現(xiàn)代性語境中,“中文現(xiàn)代主義”的核心命運是遲到、混雜與欠缺。因為已經遲到于世界文學的現(xiàn)代性,所以怎么寫都嫌稚拙與不足;因為稚拙與不足,所以擴大了對過去幾個世紀世界文學與思想的商借、吸收與翻譯,而造成時程的壓縮、錯置與混雜;因為必須艱難克服這種遲到與混雜,反而一次次照見了自身的先天欠缺,和這欠缺的必須填補,以及填補的艱難與希望。在這種總體性的視線下,語言成為最直接的展演場域。在黃錦樹的論述中,填補“欠缺”的過程其實就是白話文如何重建的過程,它所仰賴的資源有兩種,即必須立即直面的西方和越來越模糊疏遠的古中國??蹨省爸形默F(xiàn)代主義”的觀念,黃錦樹命名了這兩種基本方向:“中國性—現(xiàn)代主義”與“翻譯—現(xiàn)代主義”。

      所謂“中國性—現(xiàn)代主義”,其語言的書寫技術是所謂“純正中文”,講究的是對于漢字圖畫性與表意性的深切理解,注重彈性、密度而鍛煉出具有高度傳統(tǒng)中國化書面文辭的中文,其美學精神與價值取向即是中國古典文學信守的“淵雅”,以對抗因歐化而帶來的中文語言的扭曲、晦澀、夾纏與表意含混。而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所擁有的“現(xiàn)代主義”特征,比如語言的隱喻與轉喻、抒情風格的承繼、意象的打磨與錘煉等等,不只是讓白話的“純正中文”繼續(xù)堅持傳統(tǒng)中國文學的美學路徑成為可能,更蔚為巨流,郁達夫、沈從文、張愛玲、京派作家等,其語言技術即非常明顯的含納了濃厚的傳統(tǒng)美學的精神旨歸。黃錦樹認為,在符號運作的邏輯上,它的特色在于“中國性作為主導符碼,凌越、制約了能指自身的運作邏輯,導引它只能向特定的方向開放……中國性構成了它美學意識形態(tài)的底線”⑤。

      與“中國性—現(xiàn)代主義”相對的是“翻譯—現(xiàn)代主義”,其語言面貌呈現(xiàn)為“破中文”。這一類型的白話文仰賴的恰好是“中國性—現(xiàn)代主義”所否定、拒斥的部分,也即通常被判定為扭曲、夾纏、不通、晦澀的中文。黃錦樹認為,這一型的白話文有意識地“去中國化”,或“在中國性上自我貧困化”⑥,大量容納雜質與雜語,其扭曲晦澀不僅是受歐化翻譯的影響,更可以視作對廣闊的現(xiàn)實他者,甚至是那些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本體的沉默的創(chuàng)造性“翻譯”。有意思的是,“翻譯—現(xiàn)代主義”所“翻譯”的對象也包括“中國性”,只不過并不把“中國性”當成主導的價值趨歸,而“降格”為眾多的話語之一而已。在現(xiàn)代文學的脈絡里,魯迅、李金發(fā)、胡風、路翎等,以語言的歐化、扭曲、破碎、枯澀之感,成為這一型“破中文”的典型代表。

      識者當能見出,黃錦樹對“中文現(xiàn)代主義”語言體現(xiàn)上的分析存在不足。姑且先不提“中國性”概念的辨析,僅就已有論述而言,被那種非常淵雅的“中國性”否定、拒斥的是否一定是扭曲、夾纏、晦澀的雜質?而對于這些被拒斥者的“翻譯”,又是否一定導向中文語言的“破”?揆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實踐,能發(fā)現(xiàn)這個結論并不完全成立。令人費解之處在于,黃錦樹沒有注意到“翻譯”在具體操作上的復雜性,這導致在“純正中文”與“破中文”之外,還有更多的“中文現(xiàn)代主義”作品,其語言既不“純正”,也不“破”,而是普遍讀的通的流利中文。它可以蘊含各種大眾語、俗語乃至方言,經過作者基本的歐化、組織與調整,而成為現(xiàn)代文學不可忽視的一型。這一型的語言策略的代表,往往可以成為政權采納并著重推行、建構的國家書面標準語。在具體的實踐中,從茅盾、老舍、巴金、丁玲、李劼人、錢鐘書到張恨水、趙樹理等,可以說規(guī)模甚為可觀。而在理論層面上,我們可以參照“白話現(xiàn)代主義(Vernacular modernism)”來討論這一型。這個最初是被電影研究領域使用的概念,指向著工業(yè)時代的“白話性”景觀及相應的社會經驗和情感體驗。受現(xiàn)代科技與世界性的文化刺激,“白話現(xiàn)代主義”擁有高度的包容性,含括了各式各樣“互相競爭的現(xiàn)代主義形式、反映了高雅和低俗文化、全球化的程式和本土化的序列之間的聯(lián)系——其中也包括顛覆性的戲仿和各種創(chuàng)造性移用。”不同于五四時代內蘊著科學與目的論期待的白話,“白話現(xiàn)代主義”更偏重以大眾的、身體性的、感性式的視角來呈現(xiàn)社會的一切經驗,以“漫游”般的目光接觸現(xiàn)實,“寄希望于用一種白話性的方式將自身所固有的資源塑造為一個具備世界性的未來?!雹呦啾扔诰⒅R分子在很多問題上價值判斷分明、絕對化的傾向所可能蘊含的話語暴力,“白話現(xiàn)代主義”呈現(xiàn)出一種更中和的方式,卻并不忽視嚴肅的問題,因此或許在關切現(xiàn)實面前比精英化、理論化的高級知識體系更能落地、更能入微;當然,也可能更加敷衍,向欲望化逃逸。

      如果從所指范疇來看,黃錦樹的“翻譯-現(xiàn)代主義”與“白話現(xiàn)代主義”是有很多重合之處的,同為具有世界性期待視野的中文類型,后者所包括的也應該都屬于前者要“翻譯”的對象,但是否走向中文語言的“破”,則并無定論。那么,為什么在黃錦樹的“中文現(xiàn)代主義”中,“白話現(xiàn)代主義”這一類型是不存在的?同樣受現(xiàn)代性的影響,較之“中國性—現(xiàn)代主義”與“翻譯—現(xiàn)代主義”,它的代表性不夠在什么地方?它的存在又如何影響到對“中文現(xiàn)代主義”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根本性定位?這涉及到更加復雜的語言倫理與書寫技術化的問題。

      二、“重寫”:“中文現(xiàn)代主義”

      與語言的技術化書寫

      在黃錦樹的論述中,“中文現(xiàn)代主義”雖囊括甚大,但那些在書寫技術上向狹義現(xiàn)代主義偏航的作品,無論是“純正”還是“破”,在他看來才更加具有一種現(xiàn)代的、主體性的倫理意義,它們以閱讀上拒絕表意透明的人為“障礙”,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主體感性與精神結構的華麗與枯澀、幽微與扭曲。相比之下,“白話現(xiàn)代主義”所展現(xiàn)的是欲望較為外向、平滑的投注與流淌,因面向甚廣,并不特意追求某種精神與感性的極度的技術化書寫。它如同空間中的漫游者,數(shù)量龐大流動性高,雖然也凸顯出一種現(xiàn)代的“自我”,但這種“自我”是面具化、符號化的,甚至是工業(yè)流水線批量生產的。因而,其語言面貌雖不一定都追求透明以承載諸種觀念,但總體而言是多元而平等的,并不過分賦予某種路徑以深刻的倫理內涵。那么,何以技術化的書寫觀會如此的重要,而成為“中文現(xiàn)代主義”的核心?

      對于狹義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語言與美學邏輯,黃錦樹描述為“省略、壓縮、以一表多、邏輯關系的切斷或模糊化、高度形象化及強烈的感覺性……及對時間的壓縮配置——共時化線性時間,將它轉為瞬間當下,而為意象的爆炸?!雹嗨?,我們可以說在世界文學的領域,這種語言與美學的邏輯可以體現(xiàn)為一種寫作上的創(chuàng)新;而到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場域,它連創(chuàng)新都算不上,而成為一種不得不如此的技術化,它的“欠缺”不在于技術化,而在于技術化得不夠。在西方,現(xiàn)代性的核心是時間性意識,一方面要求積極向前,一方面又讓人感受到過渡、短暫、不牢靠,而生發(fā)出震驚、挽歌、廢墟之感,而去尋求傳統(tǒng)的發(fā)明,并對宗教與自然進行復魅。這一切讓大都市中的知識分子發(fā)現(xiàn)了蘊藏在現(xiàn)實中的某種無法用語言表現(xiàn)的匱乏與沉默,只能以書寫去無限逼近。而在中國,現(xiàn)代性更多體現(xiàn)為一個空間性和反思性的概念,它是世界線性時間的播撒與空間化,也是線性時間的一種遲到,或者說,它以對西方的復制意義上的“重寫”形態(tài)掙扎著,無法避免的要面對自身作為對于西方的“重寫”式的現(xiàn)代性、“重寫”式的現(xiàn)代主義的境遇。這種非常被動的“重寫”的境遇,擠壓的是“中文現(xiàn)代主義”真正獲得主體性的可能。如果不論如何書寫都只是“重寫”,那么中國現(xiàn)代文學如何為自己立法?

      從傳統(tǒng)文化、中國古典世界廢墟中發(fā)生的“中文現(xiàn)代主義”并非如西方那樣誕生于一個生產力較為發(fā)達的環(huán)境,而本就面對著物質匱乏、哲學準備十分不足的困境,加之與西方共享現(xiàn)代性帶來的無法言詮的“現(xiàn)實匱乏”,也即那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本體的沉默,中國現(xiàn)代文學面對的匱乏感因此是雙重性的。黃錦樹認為,這種匱乏感表現(xiàn)在魯迅的“鐵屋子”意象、沈從文“我老不安定”的心情里,也表現(xiàn)在錢鐘書“憂天將壓,避之無地”的無能之感、張愛玲“更大的破壞”與“惘惘的威脅”要來的末世意識中。如張誦圣所言,黃錦樹對這些重要作家的如此排列是為了“傳達一種不可言說的歷史創(chuàng)傷和深淵意識,目的應該是試圖對一個具有歷史特殊性的‘中國現(xiàn)代性’的終極內涵做出一個隱喻式的認定?!雹徇@種終極內涵由歷史的風暴所逼出,讓這些“最有才華、能成大器的作家往往也都只寫下他們感覺到的巨大的現(xiàn)實匱乏的先兆,力所能及,不過是以一絲微風去對抗那足以把歷史也吹入深淵的來自時代深處的風暴。這便是中國文學所展現(xiàn)的現(xiàn)代性的殊異之處,也是論述中文現(xiàn)代主義最為困難的地方——它深深地陷入了另一個全然陌生的意識、無意識及歷史場景?!比纭捌浦形摹钡拇嬖诰褪且驗椤澳遣恢獊碜院翁帯⑽幢幻氖挛锊粩嗟内吔诌h離,一直往返吹毀、干擾書寫者句段的成型……那來自意識的陌生實在讓中文在表意上徹底的癱瘓?!雹舛挥羞@種語言的“破”,才歷歷展現(xiàn)著現(xiàn)代性的影響所能達到的最深的程度,因為它是一種十分唯物的、把巨大的無力與毀滅感直接體現(xiàn)在語言的物質性上的技術化書寫。

      另一方面,這種匱乏感也體現(xiàn)為難以通過文學完成民族現(xiàn)代感性與精神立法的實踐。當古典帝國從政經到語言文字肅穆森嚴的父法、文法、道德之法皆已崩潰,現(xiàn)代性的遲來者卻發(fā)現(xiàn)自身失去新的立法能力,只能撫摸立法的工具——語言。像已成為老生常談的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感時憂國”的定性,因聚焦家國社會而帶有沉重的道德負擔,正體現(xiàn)出中國知識分子們以文學干預和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道德立法的焦慮與渴望。而在新文化運動之后,在“中國性—現(xiàn)代主義”處,其技術化通過對語言的凈化與“純正”化來完成,所渡引的恰恰是一個新的“父”,而“翻譯—現(xiàn)代主義”則反面永不停歇地挑戰(zhàn)那已經來臨或即將來臨的、表征著父法的“純正中文”。但是,黃錦樹還是忽視了非常重要的問題,也即他認為代表父法的中文必定是“中國性”充足的“純正中文”,卻不曾注意到通俗流利、不講求淵雅的“白話現(xiàn)代主義”中文如果被吸納為民族主義的、印刷資本主義的通行書面語的話,恰恰可能成為一種新的父法的代表。所以,“翻譯—現(xiàn)代主義”的語言技術化過程所反抗的“中國性”更多只是文化層面的,而真正可能成為現(xiàn)實的那個對象,反而就此逃逸。黃錦樹判定“翻譯—現(xiàn)代主義”不僅是一般的語言歐化追求,而必須同時反抗那幽靈一般的“中國性”來完成語言的技術化;卻沒有意識到即使是那一般的語言歐化追求,也應該是其反抗的對象。正如文貴良所言,“文學漢語的歐化其實是兩個方面的結合:從翻譯而來的歐化漢語的塑造形態(tài),和從西方語法角度認識漢語語法的認知形態(tài)。按照索緒爾的說法,前者是言語的塑造,后者是語言的認知”{11}。那么在黃錦樹的論述中,“語言的認知”占據的只是一個基礎性、工具性的位置,代表著技術化書寫的“言語的塑造”才是決定性的,是自身立法的唯一依憑。

      所以,黃錦樹認為如果不想永遠困鎖于復制式的“重寫”,必須尋找到自我立足的能力,那么無論“純正中文”還是“破中文”,這種對于自我的不斷質疑、否定與更新的技術化書寫就是注定的,在被迫技術化后還必須主動地、反復地技術化,讓外在現(xiàn)實化為語言上反復的扭曲、沖撞,去抵抗那先天的欠缺與匱乏。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復制意義上的“重寫”才能轉成為一種倫理意義上的不斷“重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因而也是一種“重寫”的文學;“中國性—現(xiàn)代主義”與“翻譯—現(xiàn)代主義”也因此不僅是語言特征,更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語言—倫理”范型。這種倫理范型是非常唯物的,在這種語言下創(chuàng)作出的文學,正體現(xiàn)出“文學”的所指不僅是簡單的作家與作品,更作為一種20世紀中國新的思考方式與思維結構而存在,也即進入、對話、承擔乃至干預歷史現(xiàn)實,從這種立體的、如臨深淵的感性中鍛打出自己的位置與意義。這種思考方式與思維結構認為“對同時代中國之困局的掙扎和突破,不能在‘文學’以外的任何領域找到現(xiàn)成的答案”,體現(xiàn)出“對于所有規(guī)范性的思想和制度的懷疑,對于所有宣稱是答案的形而上學思維的抵抗”{12},或如竹內好所形容的,“不靠天不靠地,不以任何東西來支撐自己,因此也就不得不把一切歸于自己一身?!眥13}

      總的來說,黃錦樹的“中文現(xiàn)代主義”的意義在于打開了較為新穎的論述空間,相較于從政治、思想、時代的角度尋找理解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整體性目光,這一路徑從對中文語言在現(xiàn)代的倫理范型的挖掘,來定義現(xiàn)代文學的品格與性質,可以說更貼近文學本身。對此,張誦圣指出:“它一方面向前沿論述模式推進了一大步(在一個相對廣義的定義下來談論‘中文現(xiàn)代主義’,正面對待‘現(xiàn)代主義文學’產生于‘對現(xiàn)代世界的回應’這個廣義界定的復雜概念),另一方面仍然承襲了西方人文學科論述里通行甚久的一個觀點,將一個在特定時空(西方19世紀晚期到20世紀初、中期)里出現(xiàn)的文藝現(xiàn)象視為現(xiàn)代主義的一個‘原型’。”{14}也即,“中文現(xiàn)代主義”雖然取“現(xiàn)代主義”的廣義內涵,但真正能體現(xiàn)其品格的,卻是“現(xiàn)代主義”的狹義內涵,而這一內涵對于語言的技術化書寫有著不可忽視的要求,因為它是直面著現(xiàn)代性帶來的巨大精神創(chuàng)傷與深淵意識的。而按照邏輯也應包含在“中文現(xiàn)代主義”之內的“白話現(xiàn)代主義”,卻因為沒有技術化書寫的強制要求而被放棄。在黃錦樹看來,這種強制恰恰有一種掙扎著的突圍意義:“在發(fā)達資本主義的都會里,任何事物(包括人的心靈肉體)都可以被消費,也必然的被消費。對于現(xiàn)代主義作家而言,語言文字是最后的家土,也是他們自我意識的最后堡壘?!咕芟M,抗拒各種加諸于作家身上的道德要求(如‘社會性’),而迫使作家從社會目的性返回到他創(chuàng)作行為的工具性根源——即語言本身?!眥15}所以,“中文現(xiàn)代主義”也因此萌發(fā)出一層始料未及的意義: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因過度完備而走向自我化的封閉相反境地,在中文語境里,反而是語言的技術化書寫體現(xiàn)出一種主體的強制的掙扎,這種掙扎不是封閉的,而是代表著一種置身現(xiàn)代性之中的開放態(tài)度和自覺;而被放棄討論的“白話現(xiàn)代主義”,其實反而因依托著大眾、消費而早已擁有一種本土化的歷史自足性與封閉性,因而難以從根本上承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現(xiàn)代性意義與品格。

      三、漢字:“中文現(xiàn)代主義”的精神根底

      至此,我們已經基本厘清黃錦樹“中文現(xiàn)代主義”的源起、結構與闡釋路徑。那么,黃錦樹這一論述體現(xiàn)出他怎樣的意識形態(tài)底色?對于這個問題,需要指出的是,即便是黃錦樹重視的,也只是被聚焦乃至給予同情式理解,并不意味著他本人也是如此。他對于“中文現(xiàn)代主義”的態(tài)度更復雜,比如其小說創(chuàng)作就沒有多少語言技術化的信仰,所謂“純正中文”、“破中文”也沒有體現(xiàn),他的關切可以說在別處。以下即取道他關于“中文”極具想象力的小說《刻背》,為“中文現(xiàn)代主義”補入在論述中未曾說透的精神底色,而那是與漢字有關的。

      《刻背》與論文《中文現(xiàn)代主義?——一個未了的計劃》寫于同一年,它圍繞“中文”的問題,展現(xiàn)出一個詭異狂想的世界。小說敘事者在南洋找到了許多背上刻有不成體系、缺筆少劃的漢字的苦力,其中一位苦力的女主人告訴了敘事者這些苦力是怎么回事。女主人的語調復制了《情人》的作者瑪格麗特·杜拉斯,在一段段“我已經老了”的訴說中,她有著與張愛玲一樣的童年經歷與父女關系。在幾十年前亂世的上海,她遇到一位英國小說家福先生,將她帶到南洋。于此后做妾的生涯中,她和福先生開了一家妓院酒店,酒店招牌的題寫者是游歷四方的大書法家康老虎(康有為)??涤袨樵诩嗽豪锏目穹拧⒁簧膫髌娼洑v、尤其飄逸卓絕的書法,直接刺激了福先生對于中文的癡迷。有一天酒店樓上來了兩位名士章瘋子和魯狂人(章太炎和魯迅),福先生上前請教中文,卻被章瘋子拿出《說文解字注》一通嘲諷連字都不識,學什么中文?此后,還遇到隨身攜帶兩大袋甲骨的流浪漢阿鯤(即劉鶚,原名劉孟鵬),他發(fā)愿要以十萬片甲骨刻寫出一部足以比肩《紅樓夢》的偉大小說,并到處抓烏龜以殺龜取版;還有在酒店里喝酒卻厭惡歡場女子的郁先生(郁達夫)、洋行辜老板(辜鴻銘)等許多文人政客和商人、冒險家。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福先生對中文的著魔愈發(fā)可怖變態(tài),專門尋找當?shù)氐目嗔?,每天關在房間里,在他們的背上瘋狂刻字。苦力們深覺一種類似被強暴的侮辱,但福先生從中得到的卻是遠超性快感的愉悅,自言:

      他終于找到中文創(chuàng)作的一種不可替代的革命性的現(xiàn)代主義方案,用最現(xiàn)代的文字形式、活生生的載體、立即性的發(fā)表、隨生命流逝的短暫性——瞬間性的此在而存有、絕對不可翻譯的一次性、絕對沒有復本、而徹底的超越了中國人的中文書寫局限于紙或類似紙的無生命載體……他覺得他已經捕捉到中文的最隱秘的奧義,也就是以肉體的痛做中介的文字——肉身。他給他的作品創(chuàng)造出一個名字:文身。他說‘紋’是個歷史的錯誤。因為幾乎都是刺在背上,所以又叫刻背。反正是道呈肉身。{16}

      而他最終極的可怕構想,則是“用一千個背來寫一部‘像尤利西斯一樣偉大的長篇小說’”。最后,隨著二戰(zhàn)局勢的劇變,他與郁先生一起被殺害于蘇門答臘。而回頭看那個最先發(fā)現(xiàn)的苦力,他的背上刻的是“在那個漫長安靜炎熱令人困倦死氣沉沉的九月下午”,小說沒有點出這是《押沙龍,押沙龍!》的開頭,它的成就與地位堪比《尤利西斯》,福先生的身份也正是世界現(xiàn)代主義小說巨擘??思{。

      在時空與家國的錯亂中,黃錦樹讓相當數(shù)量的怪人登臺亮相,完成一出關于“中文”的恐怖狂想劇。作者沒有明白點出他們是誰,但在隱喻的技術操作之下,我們能發(fā)現(xiàn)他們竟然都是20世紀前期具有世界級視野與聲譽的學者、小說家、文字學家,甚至連訴說者女主人本身,作者都要把張愛玲與杜拉斯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壓進去。有論者認為《刻背》這種詭異的安排是要借福先生不懂中文來隱喻南洋華人的文化素養(yǎng)的匱乏,雖試圖“根據一麟半爪的中國文化,遙想、拼湊、建構中國巨龍”{17},最終卻只能建構起一個虛無縹緲的文化母國。但福先生??思{身為20世紀最重要的文學大師之一,文化影響輻射全世界而至今不衰,豈是普通的南洋華人移民可比?其實小說擬仿的,恰恰是“中文現(xiàn)代主義”發(fā)生的那種世界性情境。在以往的國別文學史中,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生被牢固框限在國家體制的范疇之內,作家們的留學、旅游、流亡等等化為一種身后的背景,黃錦樹此為當可視作一次極端的嘲諷式想象。當??思{與張愛玲或杜拉斯成為夫妻,當魯迅曾浪跡南洋,當章太炎把福克納當蒙童教訓,當劉鶚把甲骨隨身攜帶并以之作為寫作的載具……現(xiàn)代作者們的世界性體驗其實可以相當奇幻而蓬勃。與這樣的體驗相比,文學史上重點敘述的現(xiàn)代轉型時期中國人對西方物質、器具、科技與思想上的震驚艷羨,則顯得無趣且微不足道。而這種世界性體驗的核心,是漢文字的長老們(守衛(wèi)甲骨的劉鶚、書法超卓的康有為、隨心所欲默寫《說文解字注》的章太炎)與世界現(xiàn)代主義大師們(福克納、杜拉斯)的正面交鋒。前者代表最純粹的“中國性”,拒絕白話而似有神性,以數(shù)千年深厚的功力,壓得后者無力還擊、如癲如狂。而長老的晚輩們,那些兼通中西、開啟了“中文現(xiàn)代主義”的寫作者(辜鴻銘、魯迅、郁達夫、張愛玲),在小說中的面目反而是旁觀式的,但他們的存在則因這場前所未有的交鋒而含帶了深刻的歷史向度。最終當福克納以最瘋狂極端的形式和載體、而且是用漢字寫出其一生最重要的小說《押沙龍,押沙龍!》時,他的“革命性的現(xiàn)代主義”是真的勝利了嗎?還是漢字如幽深的黑洞,將他也吸入進去了呢?

      也有論者認為苦力背上的刻字正是中文的離散與域外情境:“離散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場域外之旅,朝向那無以指名的、不知該如何命名之、甚至連語言也佚失的地理域外……這些‘現(xiàn)代中文’也就勢必被銘刻上那在無意識處、與死亡海妖的搏斗痕跡,展現(xiàn)為一種字體被扭曲變形壓縮擠兌后的痛苦形體:一種字物?!眥18}的確,雖然黃錦樹自己也說南洋“過去不會有大作家(死于斯的丘菽園、郁達夫都成了歷史盆景),將來也不會有,有的只是漢文化的多余物——用較古典的表達,即是贅——其實是贅肉”{19},正像刻在苦力背上的字,隨著年歲的增長而變成腐爛的贅肉;但在隱喻的意義上,中國境內中文的命運未必就勝過南洋的離散中文。像在小說家劉鶚生命中占據重要位置的甲骨文,于中國現(xiàn)代轉型時期毫無征兆地在世間現(xiàn)身,這種最幽深遠古的中國的“刻背”文字,其神秘如儀式如徽記,表征著極端的匱乏,卻又極端的豐富,它比“破中文”更“破”,卻也比“純正中文”更“純正”,它是“純正”與“殘破”的完美統(tǒng)一,它在現(xiàn)代中國突然出現(xiàn)讓它注定成為最極致的“中文現(xiàn)代主義”,有著無與倫比的倫理意義。所以同為刻背,南洋離散中文其實成為中國境內中文的鏡像與錯亂的夢,“中文現(xiàn)代主義”也因為這種極限戲仿而含帶了宏闊的時空向度。而支撐著這種宏闊的時空的,正是那在堅固與消散之間如幽靈一般的漢字。

      于此,黃錦樹關于“中文現(xiàn)代主義”的精神基底已經顯露。一方面他理解乃至部分認同后發(fā)的現(xiàn)代文學通過對“中文”進行技術化的發(fā)力為自身掙得立足之地的不得不如此,并認為這種努力是以國籍為劃分基準的文學史建制所無法容納的,因而盡力賦予這種努力以理論意義。但另一方面,他對這種努力猶嫌不足,因而有《刻背》里從甲骨到肉身的銘刻這種推到極致的處理,作為對漢字從書寫方式到載具的倫理意義的極端呈現(xiàn),其實已經讓“中文現(xiàn)代主義”現(xiàn)代手工業(yè)式的“純正中文”“破中文”小巫見大巫了。換言之,黃錦樹自己真正在意的技術化書寫僅在“文”是不夠的,而必須深入到“字”,那才是“革命性的現(xiàn)代主義”,才有終極意義。何以故?

      四、絕對化的“倫理”:

      “中文現(xiàn)代主義”的局限

      對于“中文現(xiàn)代主義”,無論是“中國性—現(xiàn)代主義”還是“翻譯—現(xiàn)代主義”,話語的核心只有一個,就是前文存而未論的“中國性”,兩者在黃錦樹的論述中是圍繞“中國性”的正反兩面來定義的,“中文現(xiàn)代主義”與技術化書寫論述的局限也蘊含其中。

      首先,黃錦樹不贊同把“中國性”完全視作一種理論建構,而認為它的文化技藝、再現(xiàn)系統(tǒng)、認識論、物質積累、精神傳承等機制,并不是不存在的?!啊袊浴撌鲈谡撌鼋嬤^程中所選擇強化的要素并不是那么任意的,而往往是(經過一定的文化及傳統(tǒng))約定的,不同論述中所選擇的要素盡管可以不同,然而主導性的選擇要素是存在的,而且往往是可以共量的?!眥20}另一方面,“中國性”能成為一個問題的前提一定是“中國”成了問題,成了被對象化、需要論證的存在,這直接與晚清近乎亡國滅種的惡劣情境有關。所以受章太炎“小學為一切學問的單位之學”思想的影響,黃錦樹對于“中國性”面貌的論述便主要突出文化主體自身何以重建國族的憂患意識,而其根基便是以語言文字為核心機制的集體記憶結構,因漢字具有的形、音、義的復雜的物質性,而可以完成對漢文化的總體保衛(wèi),使得民族的精神因漢字的存在而不至于無家可歸。因之,黃錦樹的“中國性”的論述具有深厚的歷史與倫理的意義,它被理解為精神的家鄉(xiāng),無數(shù)的漢字在其中有如曠古的咒語,蘊含著深厚的生的驅力與死的誘惑,其力量之大,在現(xiàn)代文學形成時強勁地“魂兮歸來,它穿透了所有文類,也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價值趨歸的顯現(xiàn)。”{21}

      其次,黃錦樹對于“中國性”的理解與20世紀馬來華人的生存境遇密不可分。受困于二戰(zhàn)后該國種族性的文化政策,“華人社會以華教運動作為抗拒反應之外,同時也進行‘傳統(tǒng)中華文化之創(chuàng)造’:(1)傳統(tǒng)中華文化以一些可選擇的要素被呈現(xiàn)……以代表一個民族在國家或民族重大的節(jié)日中公開表演。(2)局部保衛(wèi):如對招牌上中文字的大小、舞獅活動的爭取等等?!眥22}與晚清類似,雖然在另一個民族國家中不存在重建中華國族的問題,但文化的保衛(wèi)沖動卻仍然非常強烈,而這種沖動早在馬來西亞建立之前的二戰(zhàn)時期,在南洋延伸自晚清至三四十年代中國的革命情境中就已經形成。但歸根結底,南洋缺少晚清時學養(yǎng)深厚的學者與作家群體,因而南洋對于“中國性”的承繼就只能是身體性、表演性的,也唯其低限度,而成為不能放棄的唯一剩余。所以,“周期性的文化活動與日?;娜A教運動及‘收復失地’的文化保衛(wèi)活動共同構成了華人集體的儀式:一種具中國性的‘華人’身份之再確認?!A樂、書法、相聲、國畫、民歌、舞獅、舞龍、春聯(lián)等活動都是‘讓文字缺席’的,在書法和春聯(lián)中,文字的功能不過是符咒;而在詩歌表演中,詩歌如符語般存在?!眥23}也即,漢字雖然仍是符咒,但因遠離母土,而只能成為虛無縹緲的招魂,以充滿儒家化宗族倫理的行動,一代代守衛(wèi)著一種單一的“中國性”,漢字的內涵被壓縮到最低,以求其可以在異域生存。

      所以,由于從歷史到現(xiàn)實,漢字的使用對黃錦樹而言從來就不是不言自明的,合法性問題使得它與“中國性”都被黃錦樹牢牢固定在一種維持自我存在的倫理維度上,不論是數(shù)千年生命存續(xù)深邃精微的文明倫理,還是家庭宗族倫理;而最關鍵的是,這種“中國性”很明顯是“文”的,而不是“言”的。對中國人而言這只是“中國性”理解之一種,對黃錦樹而言卻是理解的前提與精神底色。當他將倫理性的、非?!拔摹钡摹爸袊浴蓖渡涞轿膶W上,便有了“中文現(xiàn)代主義”通過中文在正反兩個方向面對“中國性”而生發(fā)的技術化書寫,以及歸納出的語言—倫理范型。但問題在于,黃錦樹有絕對化的傾向,把漢字與“中國性”的意義只固定在倫理維度上,并稱之為“革命性的現(xiàn)代主義”,即所謂切身的“肉體的痛”,以此作為漢字技術化書寫的終極意義。黃錦樹忽視了就算是“純正中文”、“破中文”,漢字與“中國性”對于書寫技術化的影響也不全在于它的倫理性,而認為不同作者的技術化書寫的來源都是倫理,也明顯是武斷地忽視了更大的復雜背景。其實在《刻背》中,福先生的夫子自道已經點出一些關鍵:“最現(xiàn)代的文字形式、活生生的載體、立即性的發(fā)表、隨生命流逝的短暫性”,也即漢字的形體、聲音、書寫載具、發(fā)表方式的每一次變化,都關聯(lián)著“中國性”理解的流動與變化,并帶來書寫技術化的不同想象與展現(xiàn),最終影響到文學書面語,而這些都未被黃錦樹論述。比如,在20世紀中國,漢字書寫的載具不僅有黃錦樹注意到的甲骨、紙張、肉身,還有科學gM9SbxrHS0XH14IPff7isZx/ijk/v+dpk2Zj9g2zFiA=儀器(如留聲機、刻錄機、電影屏幕等),以及人化的自然(如標語、板報、旗幟、建筑、紀念碑……),每當發(fā)生變動,對于漢字形體、聲音、意義、發(fā)表方式的連帶變動都是甚為劇烈的。趙元任利用留聲機和聲譜儀讓漢字顯影為聲波圖像,便可導向廢除漢字的愿景{24};革命者讓漢字的載具從紙張轉移到群眾生活世界里的各種公共物,時代性的文體與語言結構都因此形成。其他因素也是如此,最終都會產生不同的“中國性”想象,并影響到漢字書寫技術化的面貌,而且這種技術化往往與“言”關聯(lián)極深,或者說需要“言”來中介,這恰恰是黃錦樹偏重于“文”的“中國性”理解所忽視的。

      1922年,錢玄同提出,要對文學用詞進行擴充,則“方言和外國語都應該大大的采取”,使其具有“國語的資格”{25}??梢钥闯觯S錦樹所言“純正中文”“破中文”的理論預設與之類似,只不過在錢玄同的理解中,“方言”的存在也可以是一種“中國性”的想象。雖然錢玄同后來有廢除漢字的主張,但他此言其實揭示出中國現(xiàn)代文學語言如何建設,以及漢字書寫技術化更重要的方面。首先是統(tǒng)一國語。這一過程需要一種正在使用著的較為成熟的口頭語(如北京方言)作標本,輔以國家統(tǒng)一、政府推動、教育應用、文學創(chuàng)作以及傳媒影視播音的推廣,歷經一段時間可以完成。在此過程中,國語的推廣依靠漢字進行而日漸成熟,漢字的使用也不斷擴大彈性和范疇,以應對復雜的方言與歐化語,而不斷地聲音化、技術化。再者是言文合一。中國作為曾經的東亞文化宗主,言文合一無法像日本、越南、朝鮮半島一樣徹底取消中文在本國的書面語地位,以本國口語為基礎重造新的書面語,而只能在借用早已在書面語中有漫長歷史的白話來推動書面和口語的貼近,但明清小說的白話無法完成這一目標,因為其無法塑造出現(xiàn)代的主體意識,無法對柄谷行人所言的“風景”與“內面”進行較為精密的呈現(xiàn)。所以,言文合一的關鍵不在于文要符合口頭之音,而是要符合現(xiàn)代人內心的聲音,將內心的聲音用現(xiàn)代的而不是已經僵化和陳腐的古典書面格式表達出來。這一過程推動了現(xiàn)代書面語的形成,其中漢字的聲音化與技術化程度較之統(tǒng)一國語的過程更加深入、精密,再反過來完成民族口語形式的奠定。而言文合一的過程更是不斷演變的,從趙元任到瞿秋白,從“大眾語”到“毛文體”,都極其重要。而黃錦樹所言“純正中文”“破中文”,其實也不能自外于這個過程,只不過是技術化比較明顯的部分,卻未必就是最明顯、最關鍵、影響力最大的部分。而只截取這一部分來認定其倫理意義的獨一無二并且可以涵蓋整體,明顯是不足的。

      作為馬來西亞華人而在臺灣地區(qū)求學與工作的學者,黃錦樹因諸種切身感受而將“中國性”與漢字視作一種倫理性的存在。在這種倫理性的、非?!拔摹钡摹爸袊浴崩斫庵?,“中文現(xiàn)代主義”的技術化書寫與語言范型也被認為是因自身倫理位置的自覺而生,黃錦樹試圖以此界定中國現(xiàn)代文學如何立足的過程。但黃錦樹對“中國性”與漢字的理解明顯是較為片面的,試圖將倫理維度絕對化,而忽視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語言建立過程與書寫技術化面貌和別的層面的“中國性”(如“言”層面)也有極其重要的關聯(lián)。究而言之,“中文現(xiàn)代主義”作為黃錦樹因自身離散語境而生發(fā)出的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重新理解,雖可提供一種新的參照視角,但不免仍有七寶樓臺之憾。黃錦樹的理論建構有強烈的切身性,倒不能完全說是海外漢學常見的以后現(xiàn)代視角對固有觀點進行解構的理論游戲,但新見的力量可以由這種切身性激發(fā),也可以由之封閉,而如何使之不走向封閉,或許值得所有以現(xiàn)實感、歷史感為準則的研究警醒。

      ① 從已有的研究成果看,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1)漢語轉型研究,如袁進:《新文學的先驅:歐化白話文在近代的發(fā)生、演變和影響》,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夏曉虹、王風編:《文學語言與文章體式:從晚清到五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2)漢語文體與作家語言特色研究,如李陀:《雪崩何處》,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郜元寶:《漢語別史:現(xiàn)代中國的語言體驗》,山東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張新穎、[日]坂井洋史:《現(xiàn)代困境中的文學語言和文化形式》,山東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文貴良:《以語言為核:中國新文學的本位研究》,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話語與生存:解讀戰(zhàn)爭年代文學(1937-1948)》,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版等;(3)漢語運動與文學革命、文學運動關系研究,如王風:《世運推移與文章興替》,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劉進才:《語言運動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華書局2007年版;王東杰:《聲入心通:國語運動與現(xiàn)代中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等。

      ②③④⑤⑥⑧⑩ 黃錦樹:《謊言或真理的技藝:當代中文小說論集》,臺北:麥田出版社2003年版,第23-24頁,第24頁,第57頁,第24頁,第29頁,第31頁,第45-46頁。

      ⑦ 張真:《銀幕艷史:都市文化與上海電影(1896-1937)》,沙丹、趙曉蘭、高丹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9年版,第60-61頁。

      ⑨{14} [美]張誦圣:《當代臺灣文學場域》,江蘇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49頁,第243頁。

      {11} 文貴良:《以語言為核——中國新文學的本位研究》,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98頁。

      {12} 周展安:《在文學內部思考政治——重探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特質及其歷史邏輯》,《文藝理論與批評》2017年第4期。

      {13} [日]竹內好:《近代的超克》,孫歌編,李冬木、趙京華、孫歌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版,第181頁。

      {15}{22}{23} 黃錦樹:《馬華文學與中國性》,臺北:麥田出版社2012年版,第34-35頁,第54頁,第69頁。

      {16} 黃錦樹:《由島至島:刻背》,臺北:麥田出版社2001年版,第353-354頁。

      {17} 劉建基:《從全球倫理論異域文化的邊緣議題:以黃錦樹〈由島至島—刻背〉為例》,《中外文學》2006年第4期。

      {18} 劉淑貞:《倫理的歸返、實踐與債務:黃錦樹的中文現(xiàn)代主義》,《中山人文學報》2013年第2期。

      {19} 黃錦樹:《過客詩人的南洋色彩贅論——以康有為等為例》,《海洋文化學刊》2008年第4期。

      {20} 黃錦樹:《文與魂與體:論現(xiàn)代中國性》,臺北:麥田出版社2006年版,第18-19頁。

      {21} 黃錦樹:《論嘗試文》,臺北:麥田出版社2016年版,第487頁。

      {24} 鐘雨柔:《“可視語音”:漢字革命與字母普遍主義在中國》,《清華大學學報》2021年第4期。

      {25} 錢玄同:《高元〈國音學〉序》,《錢玄同文集3》,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頁。

      (責任編輯:霍淑萍)

      Ethics, Chineseness and the Technical Issue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Language: On Ng Kim Chew’s

      'Modernism of Chinese Language'

      Wang Zhi

      Abstract: On one hand, Ng Kim Chew’s construct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ncept of 'modernism of Chinese language' somehow transcends the perspective in which literary histories are viewed in terms of nation as he is concerned with the dynamics and dialogism of the context in which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was born, the complexity of the structure of literary features, and the complex of the existent forms of literature, and, on the other hand, he attaches importance to the circumstance of Chinese literature in global modernity and the difficulty of its self-establishment while analyzing the technical necessity of the language, ethical significance and its complex relationship with Chineseness, thus defining the essential qualities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Such an understanding is closely related to Ng Kim Chew’s ethical self-consciousness of personal dispersal and disadvantage as a Chinese Malaysian scholar, and such a self-consciousness, though, has made Ng’s understanding of Chineseness seem one-sided and his treatment of ethical influence absolute, ignoring the complexity of the source of technical issues involving the modern literary language.

      Keywords: Ng Kim Chew, modernism of Chinese language, Chineseness, ethics, langu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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