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龍鎮(zhèn)位于文山州南境邊緣，亦處在中國的南境邊緣。仿佛中古時代天神般的戰(zhàn)將帶刀縱馬在連綿不絕的山嶺間劈出條巨痕，長達76.5公里，這邊是中國云南省馬關縣，那邊為越南河江省菁門、黃樹皮兩縣。下得車來，一條上坡街指引著通往邊關的方向。街長四十余米，寬約三五米，并不熱鬧，甚至還有幾分寥落，然而在這群山環(huán)繞的邊境，此中煙火氣已足以慰藉披一路風塵而來的遠客。何況某間店內靠門處還有幾個少女簇擁而坐，生動異常，只是感覺不類中華女子。詢問之下，果然，乃店主從國境線那邊所請，正在接受直播賣貨的培訓。望著這些興奮而稚嫩的臉，我提出了疑問，怎么過來的？隨行的本地同志告訴我，都辦了邊防證。少女們從小生活在邊境，漢語聽力無疑達到十級，立刻得意地看著我。我忍不住笑起來，想到她們的祖輩也有可能是從這邊過去的，遂覺得自己此時的分別心委實有點無謂。為了表達并未被覺察到的歉意，我在貨架上挑了袋貢明凍干三合一咖啡，五十條，七十五元，沒有還價，算是為拉動這條街的消費做出點貢獻。

這條街的盡頭橫著塊寬敞的水泥坪，盛著邊地純凈的陽光，還有山的陰影。據(jù)說到了互市時，兩國邊民在坪里或蹲或坐或到處走動，以物易物以錢易物或兩者兼行，熱鬧如國內鄉(xiāng)鎮(zhèn)隨處可見的趕集。邊民們大多能操持雙語，無論漢語還是越南語，都透著股彼此均能有會于心的濃郁地方腔調。歷年來從那邊嫁過來的越南女子不在少數(shù)，所以互市有時也成了兄妹舅甥碰頭會。對面有些老婆婆沒辦邊防證，便坐在國境線那邊朝著這邊的女兒外孫邊抹眼淚邊說我好想你們呀。說到此處，村支書胡明昌咬了咬嘴唇，那張曬成紫銅色的臉上流露出幾分難以言說的感慨。

不過，他的立場跟有棱有角的臉一樣，終究是分明的，他的邊防意識也早已融入了骨血。畢竟，從年輕時就追隨擔任村支書的父親，在邊境線上跟對面村里的人展開漫長的拉鋸戰(zhàn)。沒有正式駐軍之前，對面的人把界碑挪過來，這邊的人立刻把界碑挪過去，爭吵、打架，都是家常便飯。他說，這件事是讓不得的，讓得一寸，對方就進得一丈。他還說到20世紀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后，對面的人還餓肚子，導致偷渡頻繁，大家只得日夜守在俗稱“五號界”的老國門處，來一個遣返一個。而現(xiàn)在，對面的市場經濟體制也已推行多年，不再是貧富一邊倒的局面，而是能輸出自己的產品與服務了。兩個國家都在用事實證明一條著名的論斷：貧窮不是社會主義。

胡明昌提到的老國門就橫在我們眼前。一道由青石砌成的殘垣，十余米長，中間高，兩邊低斜，仿佛一面巨大的古盾牌，立在山腳平壩處，面對越南方向。石色斑駁蒼古，門洞上方帶有魏碑意味的“大中華民國”五個字仍清晰得像不久前才刻上去。落款者為黃遠墉，監(jiān)修人為王仁良，督工人為李應長。1941年，黃遠墉奉命帶兵入駐都龍茅坪村。十公里外，密林濃葉間已掩不住越南境內日寇先遣部隊散發(fā)出的殺氣?！扒镲L未動蟬先覺”，戰(zhàn)士和邊民對戰(zhàn)爭的嗅覺最為敏感。黃遠墉查勘地形，調集人手，于1942年修筑好這道集“墻”與“堡”為一體的軍事防御工程。從越南方向看來，它是一道帶門洞的城墻，若從后面探視，則具有碉堡的縱深和曲折。此關由官兵和當?shù)孛癖姽餐拗灿伤麄児餐刈o。日寇屢次想由此突破，打開西南大門，卻始終未能如愿，當年戰(zhàn)事的慘烈和膠著可想而知。老國門尚留有十二個瞭望射擊孔，放眼看去，我總覺得后面似乎還有堅毅的面孔和冷峻的目光一閃而過。這并非心神恍惚，而是切實有所感，

因為胡明昌的身上，就散發(fā)著這般堅毅和冷峻的氣質。當然，現(xiàn)在是和平年代，他顯然要比過去放松得多。他提到了貿易，也提到了北面十幾米遠處雙方修建的界碑，還特意向我們指出，我們的界碑要大一些，平頭，他們的界碑要小一些，卻故意修成尖頭，顯得比我們略高。

老國門往北斜著推進十余米，數(shù)倍高大的新國門橫跨水泥大道，“中國都龍”四個金色楷體大字鑲嵌在清朗的天空中，與對面的越南國門隔著數(shù)十米的距離互相打量。1954年，此處便成為口岸，大量煤油、海鹽在此進出。1960年12月關閉。1963年年底復通。1974年再次關閉。1991年兩國簽訂協(xié)議，重新開放。2005年，建成口岸聯(lián)檢樓、查驗貨場、對外開放服務中心。2015年，國務院正式批準“中國都龍—越南菁門”口岸為國際性常年開放公路客運貨運口岸。直到如今，除因新冠肺炎疫情關閉三年外，此處始終保持著客運貨運雙通。簡單明了的數(shù)據(jù)中包含著復雜曲折的歷史，而歷史總是往前流淌的，最終指向繁榮與和平。邊境，既是分界之處，又是銜接之地，分界是標示出各自的區(qū)域，減少無謂的爭端，銜接則意味著區(qū)域間溝通和交流的可能。文明世界的運作規(guī)則便是如此：既有清晰的邊界感，又能保持交流通暢，并在此基礎上展開合作。在交流與合作中，大國固然有大國的優(yōu)勢，小國也有小國的不可替代性。何況現(xiàn)代文明形態(tài)中的大國小國，并不以國土面積和人力資源而論，而是有效競爭力和可持續(xù)發(fā)展性的比較。不管對方如何表現(xiàn)，我們可不能再有絲毫往昔“天朝大國”的自大與傲慢。而在全球協(xié)作化發(fā)展加深的今天，機遇仍然只會降臨到務實、開放、始終保持自省的國家和民族頭上。對面將界碑修成尖頭或方頭其實都無關緊要，倒是他們近些年制造業(yè)的繁榮和外貿訂單的急劇增加，需要引起我們的深思……

西疇縣與馬關縣是鄰居，哥兒倆并肩站立在文山州東南邊緣，窮也好富也好，苦也好樂也好，千百年來都這么過來了，血肉相連，兄弟情深，誰也不會嫌棄誰。只是西疇縣的喀斯特地貌比馬關縣更普遍。說到喀斯特地貌，很多人都會想起千奇百怪的溶洞、神秘的天坑與陰河，隨即涌出旅游觀光的沖動與期待。是的，沒錯，喀斯特地貌確實值得到此一游，但是對于居住其中的人來說，這種地貌意味著地表存不住水，石頭遠多于土，意味著生存下去需要付出平原、水鄉(xiāng)、丘陵地帶的人們數(shù)倍甚至十數(shù)倍的努力。喀斯特地貌的極端，便是石漠化，這個詞直觀易懂，倒能夠迅速消解他者的美好想象?！吧酱笫^多，出門就爬坡；只見石頭不見土，玉米種在石窩窩；春種一大坡，秋收一小籮?！蔽鳟牽h巖頭村的村民小組組長李華明用他日夜苦練方成的普通話給我們背誦了這樣一首民謠。彼時他站在通往巖頭村的山道上，身后是青翠的山嶺

和更高的白云，兩側一邊崖壁一邊深坑。這條路是他帶領15戶村民，在崖壁和深坑間一點一點鑿出來的。一公里長的毛路，從2003年鑿到2014年。李華明那頭大夏天也“融化”不了的霜雪，大抵是在這修路過程中一絲一毫從內心深處滲出來的，并且作為那段艱辛歲月的見證，永遠凝結在頭頂。如此艱難，卻是不修不行。不修，恐怕再沒有女人愿意嫁到這被困在懸崖之上多石缺水的小村；再不修，恐怕村里的年輕女人會紛紛帶著孩子逃離。趕一次集要比別村的人多走兩三個小時，還不敢買多點貨物回來，兩尺寬的小徑像掛在崖壁上，一腳踩空便會連貨帶人翻落……正是這種艱難，反而成了修路的最強動機。冰，對于破冰者來說，既是阻力，也是動力。村里15戶人家，不少青壯年勞動力外出打工，那就喊回來，喊不回的中年人上、老年人上，反正每戶都得出工。錢，也是靠每家來湊，湊不夠的先欠賬。當中遇到無數(shù)波折、延宕，李華明卻只盯著那個目標，用目光去量路修好的米數(shù)。村內的人和事，他心里有底，再難也能想法子推動，但山下巖腳村的人來搶修路工具，卻讓他覺得遇到了最堅硬的大巖，仿佛再也邁不進半步。人家的道理甩出來也很硬，能在石頭上砸個坑：拓寬道路占了他們的耕地；爆破石頭滾下去會砸了他們的房屋。雖是巖上巖下的親鄰，碰到切實的利益問題，講多少籮筐好話均無濟于事。村里有人打起了退堂鼓，有人開始偷偷計算怎么彌補出工造成的經濟損失。希望和失望，這些柔軟的情緒，對李華明來說，簡直無暇理會，他只有一種硬實的想法或者說

切身的體驗：此事有進無退。爆破石頭不行，那就找行家商議，用釬在巖體上鑿出深孔，灌進膨脹劑，下面拉起網繩，兜住膨脹裂開后的石塊；占了耕地，那就賠償，還是村里一戶一戶湊錢。這最艱難的當口，倒是那些老婆跑了的人家，那些主勞動力在外打工的人家，成為最有力的支持者。跑了老婆的人，希望路修通，女人能飛回來；外出打工的人，看清了世界是怎么發(fā)展的，明白路不通是死穴，哪怕自己賺到了一輛“路虎”，也開不回故鄉(xiāng)。李華明終究不是孤軍奮戰(zhàn)，終究還是重新拉動起一村的人力和物力，往前一寸一寸地挪動。一公里，十一年，日拱一卒，半步為功，終于拓出條可以行車的毛馬路。四方聞之，皆感佩其精神。2015年，政府介入，補助資金16萬元，澆筑成水泥路，并于路邊崖上刻石書丹“最后一公里”，以彰其成，并激勵來者。

望著那五個字，我覺得自聽聞這個提法以來，還從未有像今天這般深受觸動，不，是震動。蓋實景當前，實踐者在此，即便一切皆沉默，亦自有絕大說服力。當然，作家中有一部分人不太習慣被情緒和別人的說法牽著走，而喜歡獨立思考冷靜分析，我把這部分人稱之為作家中的知識分子。同行者中有這樣的知識分子，在參觀過程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用了這么多年時間，花了這么大代價，僅僅是修通了一公里的路。15戶人家，若是集體搬遷，同樣的時間，同樣的花費，只怕早已安家致富。這個疑問其實在我腦海里也模糊閃過，不過并未能形成如此鮮明的看法，或者說沒有足夠的底氣形成，因為我長年在民間走動，碰到過不少像李華明這樣的人物，他們也許學歷很低，普通話說不標準，其實卻相當聰明能干，為什么不搬，肯定有其理由，或至少是，苦衷。見滔滔不絕的李華明關上了嘴巴，陪同的干部說，我們這是邊疆地區(qū)，如果只要居住環(huán)境差就搬走，那么誰來守邊呢？這當然是一個堅實的理由，其強大程度足以讓大家緘默。過了片刻，同行的另一位作家用近乎喃喃自語的聲調表達了自己的思考：他們修條路，下面村子里的人都不準，要想搬家，哪個村的人又愿意他們搬過去哦！這個解釋顯然更貼近人心和人性，眾人紛紛點頭。又有一位作家提出了疑問：為什么要等到路快修通了政府才介入？如果提早幫扶，村民們就不用受這么多苦。對此，本地同志的解釋是：邊地條件差的村子太多，有的確實一時難以顧到。要是村民們自己積極主動，做出成效，上面更容易注意到，也更樂意幫扶，這叫等人來扶不如自己動手干。對于這番說辭，倒不是個個都同意，但出于對接待方的尊重，也沒有誰當面反駁，大家只是跟著參觀村民們的新居，為通車通水后的巨大變化發(fā)出由衷的贊嘆。

我還在忍不住地想，發(fā)揮村民的主觀能動性，肯定是沒錯的，輸血不如造血嘛。中國這么大，社會構成和自然條件非常復雜，如何治理，絕非坐在書齋里就能設計好的，這也是知識分子需要時常出來走動的一個原因。而知識分子往往擁有清晰的邏輯思維和推理能力，對許多問題的剖析能夠跳出局部的利害關系，所以他們的意見，也是實干家們需要認真聆聽的。站在村邊，看著腳下綿延無盡的山川大地，我想，中國還有很多問題需要打通最后一公里。這樣的任務跟每一個地方都有關，不只是邊地；跟每一個人都有關，不只是巖頭或茅坪的村民。

【作者簡介】馬笑泉，回族，1978年生于湖南隆回，湖南作協(xié)副主席，湖南師大文學院兼職教授。著有長篇小說《迷城》《放養(yǎng)年代》《巫地傳說》《銀行檔案》，中篇小說集《憤怒青年》《對河》，短篇小說集《回身集》《幼獸集》，詩集《三種向度》《傳遞一盞古典的燈》，散文集《寶慶印記》等。作品曾被譯為英、法、意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