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奇遇
史書上說:衰老有三種情況。
第一種是未老先衰,一個人身體明明還很年輕,可是心態(tài)已經(jīng)老了;第二種是不服老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變老了,可精氣神兒還在;剩下的第三種,那就是這個人真的老了。
我不知道我屬于哪一種。
整個下午,我都蜷在街角的冰淇淋店,懷抱著外形不堪入目的保溫杯,一口冰淇淋接著一口枸杞水消磨時光。其實我也知道哈根達斯的口味跟枸杞不是很搭,但是那涼物稍微一沾牙,就令人痛得鉆心,為了不浪費掉這個錢,我也只能出此下策。午后的風(fēng)很暖,一絲絲吹在臉上,細細密密的讓人感到很舒服。我瞇著眼享受了一會兒,卻發(fā)現(xiàn)兩行眼淚不知什么時候淌了下來。我搖了搖頭,從兜里摸出一條手帕,往臉上胡亂擦了擦。
享用完了枸杞味冰淇淋,抑或是奶油味枸杞水,我百無聊賴地溜達到大槐樹底下,看圍坐在那里的一群老頭下棋。雙方的棋都下得極爛,昏招迭出,悔棋耍賴,時不時用語言問候?qū)Ψ降募胰?,看得我哈欠連天。時近黃昏,伴隨著一波波的電話鈴聲和定時器的催促聲,老家伙們終于決定解散,打著哈哈,各回各家。我混在人群里,目送一個花枝招展的老太太邁上了早已等在路邊的新款跑車,這才慢慢騰騰行動,晃晃悠悠地朝著一個老家伙走過去。
他把手伸進衣兜,正摸出一支煙想要點上,看見有人走近,似乎遲疑了一下,轉(zhuǎn)而把手中的煙遞給了我。
我搖搖頭:“戒啦?!?/p>
他點點頭,自己給自己點上。
“來這兒多久啦?”我背著手,問。
他有樣學(xué)樣,也把手背在背后:“兩個多月了。”
“舒坦不?”我瞇著眼睛問。
“不錯,不錯。”他咧開嘴,“早知道這樣……真想這樣多過幾年哪?!?/p>
我點點頭,沒說話。趁著他吐煙,我照著他腿窩子就是一腳。“哎喲!”他沒反應(yīng)過來,一下被踢了個結(jié)實。眼看要倒,他猛一挺身,在臨倒地之前硬是把身體直挺挺地橫轉(zhuǎn)過來,半滾著,勉強用屁股緩沖著了地。
“你干什么?”他坐在地上,怒目而視。
我指一指掉在地上的假發(fā),意味深長地笑笑:“小子,身手還挺敏捷的?!?/p>
他一愣,一骨碌爬起來,轉(zhuǎn)身就跑。我也不追,就叉著腰喊:“別跑了—都老了老了的,我不追你!我心臟受不了……”
二返老還童
一雙手在粗暴地搖我,我感到眼皮很沉,但還是努力睜開了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清秀靚麗的臉。我微微點點頭,接下來就看到了兩只與臉龐極不相稱的胳膊,肌肉發(fā)達,視覺效果夸張,壓根不像是年輕女孩的身體部件。我覺得,她應(yīng)該可以輕易地擰斷小雞的脖子。又是一下,我差點從床上滾了下來。好吧,我更正一下,她也許可以擰斷我的脖子。
“咔嚓。”
我驚醒了。
眼皮很沉,似乎是眼屎把兩邊的睫毛糾纏在了一起,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視野勉強擴大了一點點。老實說,在身體變成這副樣子之前,我都搞不明白一個人的眼皮為什么會很“沉”。現(xiàn)在,我算明白了,那是一種非常真切的感受,好像眼皮被掛了不為人意志而轉(zhuǎn)移的重物—這和一個人的主觀想法無關(guān),只跟身體狀況有關(guān)。我同時明白的還有其他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諸如人老珠黃、年老色衰什么的……我都已經(jīng)好多天不敢照鏡子了。
我想改變,我想回到從前。這個想法一旦冒出來,就很難被扼殺掉了。
電話就在手邊,我知道我不該打,可是我的手不聽自己使喚。幾秒鐘后,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黑石接電話總是接得很快,幾乎是提示音剛響起,他的聲音就傳了過來。我的腦子甚至還沒來得及啟動思考,想清楚自己到底要跟他說些什么。
“我給你說過,不要輕易給我打電話?!焙谑穆曇舢Y聲甕氣的,很悶,好像是使用了某種電子變聲器。
“啊,是?!蔽掖蛑?,“可是,我有點受不了了?!?/p>
“我提醒過你?!?/p>
“是,你總是對的。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想說這一次我真的有點撐不過去了。昨天我……”
“你總是這樣?!?/p>
“我的牙痛,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我的耳朵還背!強哥,老兄,你還是快……”
電話那邊沒有回音。
“你不知道……”
“還有多久?”他粗暴地打斷了我。
“什么?多久?”
“鎮(zhèn)定點。我是問你,”他放慢了語氣,耐心地解釋,“你離恢復(fù)的日子,還有多久?”
“哦。”我恍然大悟,“還有二十多天?!?/p>
說完這個數(shù)字,沒等黑石再多說話,我就已經(jīng)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拔叶??!蔽艺f,“好的,我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謝謝你?!崩碇且呀?jīng)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體。
“沒事。”電話那頭說,“放輕松。去來個泡泡浴,然后聽點舒緩的音樂,好好睡上一覺。你會熬過來的?!庇滞nD了一下,“記住,不要輕易給我打電話?!?/p>
不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下一秒,我直接癱在沙發(fā)里。
20天,感覺可真難熬啊……
時間往往就是這樣,它充滿了彈性。當(dāng)你翻看日歷,去研究一個不遠不近的日期時,總會感到幾分莫名的焦慮。然而當(dāng)你去專注于其他的事,而不在意它,時間又會撒開腿地跑。等你回過神兒來,才發(fā)現(xiàn)—居然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
就這樣,夢境在今天變成了現(xiàn)實。
“你可以走了?!?/p>
“這就完事了?”我一邊慢慢騰騰地從地上滾了半圈,把自己從蜷曲恢復(fù)成平展—就好像慢慢地打開一把生銹的折尺。
“你對我還是那么溫柔,馬蘭穎小姐?!?/p>
“好好享受你未來的生活吧,老東西。”我的女護工完成了例行工作,表達了對我未來生活的祝福,就急匆匆地轉(zhuǎn)身去收拾下一個人。
我對馬蘭穎沒有什么敵意。估計她都不會想到,僅僅幾面之緣的她給我留下的心理陰影,居然會伴隨我整個“老年”生涯。不過現(xiàn)在嘛……我咧開了嘴,可以好好享受生活了!
重新走在大街上,一種青春活力在向自己涌來。目光所及之處,全都是帥哥靚妹,婀娜多姿,秀色可餐。我深吸了幾口氣,新鮮的空氣迫不及待地沖進我的鼻腔,涌入我的喉管,繼而灌滿了我的每一個肺泡。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如此徹底而暢快地呼吸了!我肆無忌憚地大口吸氣,貪婪地大張著嘴。也許是形象有些不雅,有幾個路人朝我投來了略帶驚訝的目光。我朝他們善意地笑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裝出兩聲咳嗽,他們立刻懂了,也朝我投來微笑。他們的微笑,在陽光下發(fā)著光,非常迷人。
沒有一個老人。是的,這不是屬于他們的時代。
基因改造和器官移植技術(shù)的普及,以及端粒酶①活性劑的廣泛應(yīng)用,使海夫利克極限②變成了一個笑話。早在幾十年前,人類就永遠告別了衰老。實際上,除非意外事故或突如其來的惡疾,死神幾乎已經(jīng)無法再奪走人們的生命。
我大搖大擺在冰淇淋店坐下,豪氣地伸手要了只冰淇淋香蕉船。很快,熱氣騰騰,不,冷氣騰騰的美食就端上了桌。
我盯著這團五顏六色的家伙,靜靜地看了幾秒,伸出勺子,在淡綠色的冰球上剜下了一小塊,然后送到嘴里,抹茶的清爽在口腔里瞬間爆炸—重要的是,牙齒居然一點都不痛。我激動得渾身都戰(zhàn)栗起來,幸福的淚水不爭氣地涌上了眼眶。
“您沒事吧?”年輕的店員有點吃驚,“需不需要幫助?”
“不,不需要。”我感覺臉有點熱,趕緊搖了搖頭。
只花了不到三分鐘,我就消滅了這條“大船”,全然不必在意吃完以后我的肚子會不會難受。這感覺真的太好了!我的味蕾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這樣舒爽了。
結(jié)賬的時候,我習(xí)慣地把卡往桌面上一甩,然而店員拿起來仔細看了看,就還給了我。
“這個不行。”
“怎么?”我沒明白過來。
“您看,這是老人卡?!彼穆曇艉芎寐牐窃挼膬?nèi)容就不這么好聽了,“顯然,您不是老人,沒法打折。所以,請您按標價來付費?!?/p>
舒爽,往往也代表著高昂的代價。我老老實實地掏了錢。
踏出小店,我遠遠地望了一眼馬路對面的大槐樹,那里跟往常一樣聚集著一群人。再見了,老王、老徐,還有老劉,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再見了老高,雖然喝酒的時候你從來沒有主動買過單。從這一刻起,我就要告別你們,回到闊別已久的正常生活中去了。我沒有走過去跟他們道別,因為某些原因,我不想跟他們過多往來,甚至不想再有任何的聯(lián)系。倚靠在大樹下,我掏出了手機,打開通訊錄,開始把他們的名字一個一個刪掉。不知為什么,這一刻我并不感到十分開心,甚至還有一點點難過,畢竟在過去的時間中,我們多多少少曾朝夕相處,如果沒有認識他們,我自己可能很難熬過這段光陰。
不過現(xiàn)在,是時候為這一切畫上句號了。
清理完通訊錄,我開始規(guī)劃未來的日子,很快把煩惱丟到九霄云外。整個下午,我都在游樂場中度過—不是那種沉浸式的虛擬現(xiàn)實,我需要最最真實的刺激。當(dāng)我坐在云霄飛車上,以超過100公里的時速掠過那些障礙物,聽著周圍人發(fā)出的驚聲尖叫,我感到心臟在劇烈地
收縮著,血液直往腦門上頂。我從巨大的游樂設(shè)施上走下來,眼淚不知不覺已經(jīng)掛滿了臉龐。
稍事休息,我再次買票上車,一趟接著一趟。
接下來的時間,我又去了大型密室逃脫,看了一場精彩的電影,并找到一間久違的酒吧,成功地在午夜時分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快要到家時,有一段意外的小插曲。因為酒精飲料的作用,回到公寓樓前,我已經(jīng)是半夢半醒、頭暈眼花,走路也變得搖搖擺擺。這種腿腳不靈便的感覺,讓我有了那么一點點發(fā)自心底的厭惡—好像自己又重新變老了。但我雖然喝得多,卻沒有把腦子喝壞,知道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就是我,我的意識正蜷縮在一具重新恢復(fù)了青春活力的軀殼里。
“讓衰老見鬼去吧!”我喃喃自語,進入了夢境。
三返童還老
一連幾天的放縱享樂,讓我電子錢包里的點數(shù)劇烈減少。直到我再次接到了黑石的電話,才終止了荒唐的一切。
“休息得差不多了吧?!?/p>
“嗯?!蔽颐悦院鼗卮?。
“那就繼續(xù)開工?!?/p>
“嗯?”
“我又接了一單。做好準備吧!”我頓時驚出一頭冷汗。
“老伙計,你不會是在開玩笑吧?”我的腦子像陷入了濃稠的泥潭,掙扎半天,勉強運轉(zhuǎn)了起來,“我才剛剛恢復(fù)……”我壓低了聲音,“我這才剛剛恢復(fù)了一個星期啊。”
“這次不一樣。是個急單?!焙谑椭宰訉ξ艺f。
掛掉電話,我陷入了沉思。
投影電視持續(xù)播放著節(jié)目,好像已經(jīng)幾天沒有關(guān)了。一撥撥的帥哥美女在屋子里憑空消失,又憑空出現(xiàn),每一張臉都洋溢著青春的微笑。這微笑,不知怎的讓我的胃部有一些不適。我盯著自己的雙手,仔仔細細地看。手掌的紋路十分清晰,血肉飽滿,一點兒都不像幾天之前干癟的樣子。我使勁攥攥拳頭,又緩緩放開,力量感隨著一鼓一鼓的脈搏從關(guān)節(jié)處傳來。
青春,是多么美好的東西。
自從文明誕生之日起,人類就不斷在與“衰老”做著抗?fàn)帲伴L生不老”也是無數(shù)帝王、富商的終極夢想。如今,伴隨著一代代人不懈的努力,人們終于完成了與衰老賽跑的最后一棒。從克隆器官移植,到人工義肢工程,再到端粒酶修復(fù)技術(shù),人類一次又一次拉遠自己與衰老之間的身位。終于,在七十多年前,一種從內(nèi)而外改造全身的手術(shù)誕生了,通過它,任何人都可以將全身改造,從而“永葆青春”。
當(dāng)然,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青春更是價格不菲。一開始,這只是極少數(shù)達官貴人的專利,經(jīng)過二三十年的時間才慢慢推廣到全人類。至于這個過程中發(fā)生過的那些糾葛乃至戰(zhàn)爭,則是另一些故事了。
我緊緊盯著鏡子中自己的臉。
這張臉很完美,自從二十五歲生日過后,就再也沒有太大的變化—深邃的眼眶,藍色的瞳孔,淡淡的青灰色的臉頰,健壯的下巴,再加上一個略帶玩世不恭的微笑—我對每一個細節(jié)都再熟悉不過。但是,一想到也許不久之后,我就要跟這張完美的臉說再見,就覺得有些沮喪。
“沒辦法,有需求,就有供給?!蔽覍ψ约赫f,同時也是在打氣,“這個世界上畢竟是需要老人的。”
大概四年前的時候,我中簽了。
好像曾經(jīng)有過一套什么人口模型,用老鼠還是螞蟻什么做的試驗,證明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生態(tài)社會,必須有一定數(shù)量的老人。不,其實問題不是老人,而是各個年齡段的人都必須有。自從人們漸漸不再老去,一個負面的情形同時誕生了,那就是人們也幾乎不再生育。世界上除了正值壯年的年輕人,老人和兒童都漸漸消失了。好像是有什么人,站在高處“咔嚓”一聲按下了暫停鍵,整個人類社會停止了新陳代謝。
兒童的問題比較好解決,市面上有各種各樣的電子寵物,機器人小孩也很快就被造了出來。程序肯定是做不到完美的,但是孩子從某種意義來講,本身就是充滿了 Bug 的存在。老人的問題則很麻煩。沒有人能造出“老人”,因為誰也想不出一個標準模型,來告訴大家所謂“標準”的老人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況且?guī)资赀^去了,如今的人類都已經(jīng)不再老去,沒有經(jīng)歷過衰老的人,又如何能精確地描述出衰老呢?
10%,總?cè)巳?,為期一年,男女各半?/p>
聯(lián)合政府把這件事描繪得非常輕松,就好像是去做個抽血,或者度個長假。當(dāng)你中簽以后,這個訊息會通過無人機送達你本人,然后由你來決定是否要通知你的單位或家人。有些人會高高興興地去扮演自己的角色,有些人則大吼大叫,覺得自己被厄運纏住了。
我就是那一天第一次接到了黑石的電話。當(dāng)時他沒有自報家門,而是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你愿意變老嗎?如果不想,就給我打電話。”
我承認我當(dāng)時猶豫過,但我判斷這大概率是詐騙。于是我老老實實地去接受了改造,在指定的地區(qū)當(dāng)了整整一年的老人。不得不說,“衰老補貼”還挺高的。但是在我回歸正常社會的第二天,我就再次接到了電話。這一回,他說的是:“你愿意繼續(xù)變老嗎?如果想,就給我打電話。”
……我收回思緒,決定出門散散步。整理好衣擺和帽子,我的手習(xí)慣性地伸向了放在門邊的手杖。只是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把它抓在了手里。雖然現(xiàn)在對我來說手杖已經(jīng)沒有什么用處,但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又要天天靠它走路了。
再次走到大街上,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情沒有前幾天那么好了。蟬依然在樹梢上鳴叫不止,路旁的各種樹也是枝繁葉茂,但我想,馬上就要立秋了,很快,這些夏蟲將走到生命的盡頭,而那些綠得耀眼的樹,恐怕也要換上灰黃色的秋裝了。
有人擋在了我的面前。因為帽檐的緣故,我沒注意到他是什么時候過來的。我側(cè)身想要讓開路,沒想到腳底下突然絆到了什么,不等反應(yīng)過來,頃刻摔在了人行道上。
一雙锃亮的皮鞋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
“你……”我費力地昂起頭,剛要口吐芬芳,卻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咱們又見面了?!彼痈吲R下地說。他正是前兩天偷偷跟蹤我的那個家伙!“這下,咱倆扯平了。”他得意地說。
我的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
難道是我的事情暴露了?過去幾年里,我已經(jīng)三次成為老人,在不同的養(yǎng)老區(qū)度過了三年時光。每一次,我都是不同的身份。我跟黑
石早就達成了默契,我不問這些身份背后的事情,他也不會對我透露過多的信息。據(jù)說,“衰老”的抽簽系統(tǒng)是由一套特別的算法來決定的,保證每個人都有可能中簽。有多少大人物,在中簽后想要逃避“服役”,數(shù)量之大,是可想而知的。
“我想跟你聊一聊?!?/p>
“唔?!蔽衣掏痰刈似饋恚澳隳懿荒芾移饋??”
他一愣,伸手來拉我。就在他的手搭上我的手腕的一瞬間,我猛地扭住了他的手,然后肩膀帶動,使勁發(fā)力,只一下,就把他摔倒在地。
現(xiàn)在,位置完全互換了。我站著,他趴著。我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zhuǎn)身想跑。但是下一秒鐘,我的領(lǐng)子被什么人揪住了。糟糕,還有同伙?這回我不敢輕舉妄動了。
“現(xiàn)在,我們能聊一聊了嗎?”
我聽到一個耳熟的聲音,于是轉(zhuǎn)過了臉。出乎意料,抓住我領(lǐng)口的,正是那位曾把我從沉睡中喚醒的護工,馬蘭穎小姐。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幾天時間,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事,讓我的腦袋有些應(yīng)接不暇,也許是該找個地方好好清理一下冗余的內(nèi)存了。
四職業(yè)老人
“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老人了。”
我點了點頭。不得不說,換上了一身休閑裝的馬蘭穎小姐,看上去還是頗有那么幾分姿色的。看似修身的衣服很好地遮住了她傲人的身材。已經(jīng)兩次被我修理的男人服服帖帖地坐在她的身邊,不時地為我們添加一些茶水。他的名字叫李義強,其實是馬蘭穎的助理。
“但是,世界是需要老人的?!瘪R蘭穎喝著茶說,“無論是生理上,還是生態(tài)上?!?/p>
我皺了皺眉毛。
“能不能有話直說?”我有些不耐煩。可能是身體恢復(fù)青春的原因,我感覺自己的思維也活躍了許多,跟過去一段時間的渾渾噩噩有了明顯的不同。有段時間,我真的要以為自己是一個慢性子的人了。但現(xiàn)在看來,顯然不是。
“要知道,我剛剛從漫長的一整年服役期中恢復(fù)過來,還有很多事要去辦呢?!蔽艺f,“接下來的旅游行程我都已經(jīng)訂好了。所以,能不能不要浪費時間了?”
馬蘭穎認真地看了看我:“好,讓我們單刀直入。恐怕你接下來的那些違法行為,是沒辦法繼續(xù)了?!彼贿呎f,一邊似乎在觀察著我,“因為你已經(jīng)大大地破壞了這個世界的公平?!?/p>
“為什么?”我假裝聽不懂她的話。
“就因為剛才我說的: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老人了,但是還需要老人?!彼A苏Q?,繼續(xù)說,“任何生物,只要存在著新陳代謝,就一定會衰老。人類當(dāng)然也不例外。至于衰老的機制,有幾種—
一是人體內(nèi)線粒體代謝不斷產(chǎn)生的自由基①損傷了體內(nèi)的脂類、蛋白質(zhì)等,產(chǎn)生了大量的氧化產(chǎn)物,這些堆積的氧化產(chǎn)物無法被降解清理,在不斷往復(fù)積累之下促成了衰老現(xiàn)象—就好像那些埋進地下卻不可降解的電池一樣;二是端??s短導(dǎo)致衰老,人體不斷代謝舊細胞的同時需要補充新細胞,而新細胞則是舊細胞分裂復(fù)制而來的。細胞中存在著‘端?!@個限制,細胞每分裂一次,端粒就會縮短一點,就好像電量一樣,一直到耗盡為止。耗盡了端粒的細胞不再分裂產(chǎn)生新的細胞,缺少新的細胞便會導(dǎo)致人的衰老?!?/p>
我聽著,沒有說話。
“在這里我不想多費口舌?!彼f著看了看我,“現(xiàn)代人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了這些概念,只是在書本上看到了這類問題,或者身邊的寵物老去,才會意識到‘衰老’的存在?!?/p>
“我想起來了?!蔽艺f,“大約十幾年前,我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貓。那不是什么名貴的品種,確切地說,是我在路邊撿到的。當(dāng)時,她還很小,剛剛學(xué)會走路,也許是跟自己的媽媽走失了。”我想著,回憶中的一幕幕自動匯集起來,連接成一幅長卷,在我的腦海中鋪陳、展開,然后通過我的嘴緩緩打印出來,“我們經(jīng)歷了許多歡樂的時光。差不多有……十年?然后,我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開始不對勁?!?/p>
馬蘭穎靜靜地看著我,等我繼續(xù)說下去?!八纳眢w變松了。”我伸出雙手比畫著,似乎是在觸摸懸浮在空氣中的并不存在的一只貓。
“不是胖,而是那種……松松垮垮,像是皮肉耷拉在骨頭上。毛一直在掉,毛色也不像從前那樣鮮亮了。牙口也是,她吃東西變得很少,也很慢。排便也……她不愿意動彈,就喜歡躺在地板上睡覺。她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輕盈地從沙發(fā)上跳到餐桌上,或者陽臺上。她的眼神失去了光亮?!蔽议]上眼睛,向后仰去,把背靠進座椅,吐出最后幾個字,“她老了。”
馬蘭穎點了點頭:“是的。我想說的就是……”
“不,你不懂!”我有些不耐煩,“就是那個時刻,我第一次意識到了一些東西。怎么說呢,我是看著它長大的。她一開始還那么小,只有一團兒。在那個時候,生命是那樣的嬌嫩,又是那樣的脆弱。她就是個天天闖禍的小毛球。我看著這小家伙長大,一天一天……但是,有那么一天,她就那樣離開了我。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就是,就是感覺這……”我終于找到了那個最合適的詞,“這好像不公平?!?/p>
李義強接了一句:“人類是萬物之靈。這沒什么不公平的?!?/p>
“不,不是這樣!”我說,“我看過一些資料,有些動物可以活很久很久。在自然界中,他們比人類活得長得多,但是終有一天,它們都會老去。”
“討論這些哲學(xué)問題沒有意義?!瘪R蘭穎說,“我們也不想在沒意義的問題上浪費時間?!?/p>
我有些掃興,甚至開始后悔剛才跟他們聊了這些?!澳悄銈冏ゾo說點有意義的吧。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
“那我們也就直說了。我要你替我們做事?!?/p>
我眨眨眼睛,示意她繼續(xù)說下去。
“這套系統(tǒng),背后有一整套完整的機制,這不是你我這種層面的人可以決定的。隨你怎么想,不管是跟那些老太太們打情罵俏還是緬懷一下已經(jīng)死去的貓,這都是不可能改變的。這個力量遠比你想象的要大。所以說,要對抗這種機制,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我攤開手:“所以我就被你們捉了?!?/p>
“不,這還不夠?!彼粗?,“黑石。我們要的是黑石?!?/p>
我這才明白過來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你們找錯人了。我不是黑石,實際上我也不認識他,每次我們都是通過電話來聯(lián)系的。我們都沒有見過面。過去幾年,我確實通過他接了幾次活兒,幾次,呃……成為老人。但我們并沒有過多的溝通。一句話,他干他的,我干我的?!?/p>
馬蘭穎和李義強對視了一眼。
“看來你還是沒明白事情的嚴重性。”馬蘭穎說,“你以為‘衰老’這兩個字是很好玩的嗎?別笑,看著我,你壓根不知道自己身上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別跟他費勁了?!崩盍x強有點不耐煩。
馬蘭穎沒有搭理她的搭檔,繼續(xù)說:“‘永生手術(shù)’的核心,是將無數(shù)納米機械體注入人體里去。它們被事先預(yù)設(shè)好了程序,無論是出錯的 DNA 還是磨損的端粒,它們都會進行修復(fù),這是內(nèi)部的。而外部的,人體受到的一切外傷,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被它們控制住。你知道為什么只有5%的人會成為‘老人’嗎?這并不是沒有代價的。在這一年里,你體內(nèi)的納米機械體會全部停下來。懂了嗎?不僅僅是外表,這個人是真正地‘衰老’了?!?/p>
一滴冷汗從我的額頭淌過。我嘴硬地說:“我聽過這個說法??赡怯衷趺礃樱俊?/p>
“看看你的臉,仔細看一看?!瘪R蘭穎說著,掏出一個微型投影儀,將一張立體的人像投射出來,“這是五年前的你,再看一看現(xiàn)在的你。你自己感覺不出差異嗎?”
我有些發(fā)呆。
老實說,我不喜歡照鏡子。直到此時此刻我才明白過來,原來那不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習(xí)慣,而恰恰是一種逃避。我似乎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跟五年前不一樣了。但是因為剛剛從為期一年的“衰老”生活中回歸正常,這種差異似乎并不明顯。
“……也許因為剛剛從‘衰老’的狀態(tài)恢復(fù),所以你的感覺并不明顯。”她似乎猜透了我的心聲,“而且在過去的五年里,你已經(jīng)反復(fù)‘衰老’了三次,也許自己已經(jīng)很難對比五年前的身體狀況了。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你的身體已經(jīng)受到了非常嚴重的損害?!鳖D了頓,她補充道,“不可逆的損害?!?/p>
我盡力不去看那個投影。但我心里非常清楚,她說得對。
“我們必須抓住黑石?!瘪R蘭穎從身體前傾的姿勢,轉(zhuǎn)為向后仰,靠在了椅子上,“這不僅是為了你。更重要的是,我們需要抓住這個一直在破壞社會規(guī)則、危害社會安全的家伙?!?/p>
“可是,為什么是我?”
馬蘭穎再次看了看李義強,后者點了點頭。
“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在過去的十年里,黑石前后聯(lián)絡(luò)了37個人。每個人都在第四或第五年里意外身亡了—以老人的身份。現(xiàn)在,跟他還保持聯(lián)系的人里唯一活著的,就是你。”
我沉默了一會兒,這事遠比我想象的要復(fù)雜。
擺在我面前的,是兩難的選擇。要么拒絕馬蘭穎,拖著在一次次“衰老”的過程中損耗掉的身體,直到某一天,“咔嚓”一聲,像散架的積木一樣離開這個世界;要么配合馬蘭穎,再一次答應(yīng)黑石,變成老人,然后引蛇出洞,抓住這個操縱別人的變態(tài)。
左手和右手都是毒酒。
“這可真是‘飲鴆止渴’??!”我感嘆道,“所以說,行動的酬金是……”我試探著問。
“你別不識好歹!”李義強聽到這話,有些惱火。不過他還沒來得及進一步說出點什么,就被馬蘭穎舉手制止了。
她笑了:“你很會談生意嘛?!苯又肓讼?,在餐巾紙上寫下一個數(shù)字,推給了我。
我仔細地辨識了那幾個零,確認自己沒有數(shù)錯,然后把餐巾紙緊緊攥起,揉搓成一個球,丟進了腳邊的垃圾桶。
五困局
有的人出賣肉體,有的人出賣靈魂。而我,我不清楚我出賣的是什么。
回到住所后,我立即呼叫了黑石。有一件事,我向馬蘭穎他們隱瞞了,那就是我跟黑石并不是單純的單線聯(lián)系。從我們第一次聯(lián)手,他就通過無人機給我送來一個通訊機和一個隨機數(shù)字發(fā)生器。確切地說,我手上的是一半。因為這種數(shù)字發(fā)生器往往是兩個一對,以量子糾纏聯(lián)系在一起,確保無論相隔多遠的距離,手持通訊機的兩人都能取得實時聯(lián)絡(luò)。這樣的好處很多,其一是密碼隨時變換,讓人無法猜透;其二是保密性極強,無法竊聽。
在早些時間那場并不愉快的會面臨近結(jié)束時,我曾經(jīng)問了馬蘭穎一個問題。
“你,馬蘭穎小姐,今年究竟幾歲了?”
馬蘭穎只是微笑著說:“女生的年齡,永遠是秘密哦?!?/p>
我搖了搖頭,把注意力集中到通訊機上來。
黑石的話依然很簡短,他是個謹慎的人,告訴我無人機很快會來,同時帶來的還有我的新身份,然后我只要依照指令到指定的地方等候就行了,在那里,我會再一次變老。
畢竟是第四次變老了,我已經(jīng)不再覺得緊張。只要睡一覺,我就能完成任務(wù)。然后,馬蘭穎他們就能……
在昏昏沉沉中,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好像不對,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催眠氣體已經(jīng)涌入了我的肺部,很快,我就無法控制我的意識了。
幾小時后,我再次醒來—以一個老人的身份。
不知為什么,我有些慌。我在醫(yī)院的休息區(qū)待了一小會兒,就匆匆離開了。我的心臟怦怦直跳。出了醫(yī)院大門,我立刻走到最近的樹蔭里,開始撥打馬蘭穎的電話。這次行動之前,她拒絕告訴我具體的行事內(nèi)容,只說讓我安心“做好誘餌”就可以了。然而從我主動聯(lián)系黑石到完成“衰老”改造,已經(jīng)過去了兩天時間,馬蘭穎的電話一直沒有接通。
我越來越慌張了。不對,有什么地方不對!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如果馬蘭穎不主動聯(lián)系我,我怎么能知道抓捕黑石是否成功?況且,就算她真的抓到了黑石,我會怎么樣呢?沒有人能讓我立刻恢復(fù)青春—以前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難道說我會再渾渾噩噩地混上一年嗎,以一個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什么身份?
冷靜!冷靜??!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
馬蘭穎的電話始終打不通。我決定趕緊回家,看看黑石留給我的通訊機還能不能派得上用場。這段路可真是艱難啊—我的雙腿又恢復(fù)了那種沉重而疼痛的感覺,每走一小步都是不小的挑戰(zhàn),我只走了不到一公里,就已經(jīng)扶著路邊的樹歇了兩三次。
謝天謝地,路邊還有個冷飲攤。我如釋重負地走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挑選了兩大杯無糖無奶的常溫飲料。攤主是個沒什么耐心的年輕人,因為地理位置的緣故,想必他經(jīng)常要面對一些十分挑剔的老年客戶吧。
“等等!”飲料還沒放到嘴邊,我就被叫住了,“先交錢?!彼噶酥敢贿叺氖浙y碼。
“哦,我差點忘了?!蔽矣樣樀卣f,“瞧我這記性。”
令人意外的是,付款沒有成功。我耐下心來,用有些顫抖的手與付款碼搏斗,這一次我確定輸對了每一位數(shù)字?!班帧备犊钤俅问×?。
攤主掃了一眼他忠實的機器:“你的余額不足了?!闭f完搖搖頭,把已經(jīng)做好的兩杯飲料又收回了柜子里。
“怎么可能!”我抗議道。攤主根本不想搭理我,當(dāng)我是空氣一樣。我有些激動—心臟突突突地跳起來,從喉嚨后面的某個地方,一下一下地往上頂,等我開口時,連聲音都有點變了:“你不能不尊重老人!你—”
“你壓根不是什么老人?!彼麚u搖頭,輕蔑地說。“我見的多了,隔三岔五,總有你這樣的人冒出來,打扮一番,想到我這里來騙吃騙喝?!卖敶笫濉前??還挺會演啊。”他瞇著眼,歪著頭看著我,“不得不說,你妝化得還不錯,是用了基因化妝術(shù)?可惜我是不會上當(dāng)?shù)??!?/p>
我哆嗦著幾乎說不出話來。電子錢包和電子身份證本應(yīng)該可以證明我的身份,可惜前者已經(jīng)靠不住了。我慌慌張張地摸索起來,想要趕緊把該死的身份證掏出來。因為過于激動,將口袋里的手巾、口罩一股腦都帶了出來,東西散了一地。
“看看,你好好看看!”我有些哆嗦,高舉著電子身份證—一張不斷變換圖案的 LED 薄膜卡片。他似乎被我的氣勢嚇到了,后退了一步?!皝戆?,刷卡啊!”我沖著他喊。
他在我的威逼之下,小心翼翼地再次掃了一下碼,隨即他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不等他開口,我就湊了上去,可是下一秒鐘,我愣住了,一個綠色的不斷蹦跳的小人圖案似乎正在嘲笑著我—電子身份證顯示我的身份依然是年輕人,確確實實并非老人。
“不對,把我……把我的錢還我!你們一定做了什么手腳!”我有些惱怒地沖上去,卻被他一下子推倒在地?!皾L遠點,我不管你是不是老東西,總之別耽誤我的時間!”
旁邊的人三三兩兩地停下了腳步。攤主開始大聲呵斥:“外貌會變!人的外貌會騙人,但是基因卻不會!我只認老人碼!看見了嗎?”他向周圍的人展示著自己的戰(zhàn)利品,“這上面寫著他的年齡哪:永恒手術(shù),25歲!他根本不是老人!”
周圍的人開始散去。我趴在地上哆嗦了一會兒,幾乎散架的老骨頭像一把打開的折尺一樣,一疊一疊地折疊起來,蜷縮在一起。我撿回了自己的身份卡,重新站了起來。
沒有任何人幫我。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回到了住所,又花了更長的時間來整理思路。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我才慢慢恢復(fù)了元氣,但是怎么也想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衰老,已經(jīng)切切實實地在自己身上發(fā)生了。我的眼睛發(fā)花,我的手臂和雙腿都沒有往日那般的力氣了,甚至我的呼吸也時不時地伴隨著咳嗽聲。另一方面,與之相對的,我的身份卻沒有變化,無論是電子身份卡還是其他任何電子標識,都顯示我還是年輕人。更重要的是,我的錢沒了。
這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那筆錢,我開始仔細回想交易的細節(jié)。當(dāng)我問起自己酬金數(shù)字的那個時刻,他們的反應(yīng)似乎有些奇怪。也許,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準備付給我錢,而只是把我當(dāng)成一個可有可無的誘餌。到目前為止,關(guān)于假扮老人的犯罪行為,以及追捕黑石的種種過往,所有這一切的消息,都來自馬蘭穎和她那個缺根筋的跟班。我根本無從分辨他們所說的究竟是真還是假。也許是經(jīng)歷了反復(fù)衰老,我的腦筋已經(jīng)變得有些遲鈍了,竟然沒有考慮過這一切可能是一場騙局。不過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我已經(jīng)又變成了衰老的模樣,而且一分錢酬金都沒有拿到。他們怕是要逼死我啊!
“缺德,還真是缺德?。 ?/p>
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過往看見過的釣魚的場景。垂釣者總是不緊不慢地將紅線蟲啊蚯蚓啊什么的穿在帶著倒刺的魚鉤上,然后拋進水里等獵物上鉤。有時候是幾分鐘,有時候要幾小時,甚至更久。等他們真正物色的獵物上鉤了,又有誰會在意掛在鉤子上的餌料怎么樣了呢?實際上,那些可憐的蚯蚓往往還沒等到最終的結(jié)局,就早被啃食殆盡了。
我狠狠地攥起拳頭。不行,我絕不能坐以待斃!
在接近萬念俱灰的時候,思路反而無比清晰了起來。我給自己倒了一杯紅茶,盤坐在沙發(fā)里,閉著眼,盡量仔細地把過去幾天發(fā)生過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回憶了一遍,看看究竟能不能找到一點蛛絲馬跡,讓自己脫離窘境。
突然,我把眼睛睜開了!藥,對了,還有藥!
忍受衰老終究是一種煎熬,當(dāng)初我之所以答應(yīng)與沒見過面的黑石合作,不僅僅是因為金錢,還因為他可以為我提供一種藥—可以抵御衰老的藥。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世界真的滑稽。從前,所有人都會衰老,人人都渴望長生不死。等到真的有了永葆青春的技術(shù),人們又覺得這樣不行,總得有一些人成為“老人”才行。什么所謂的“公平”抽簽,其實充滿了暗箱操作,有錢有勢,就可以青春永駐,讓別人替你賣命,替你承擔(dān)變老的風(fēng)險。藥物抑制了永恒手術(shù)的效果,人就重新變老了。這還不算完,已經(jīng)變老的人,還想對抗衰老,于是又發(fā)明出了抵御抑制劑的藥,讓已經(jīng)顯露老相的人,再次在短時間內(nèi)恢復(fù)身體的活力。
人類啊人類,永遠走不出這可笑的循環(huán)。
六一絲生機
不用馬蘭穎警告,我自己也很清楚,在這么短的時間把這么多種功能完全相反的藥劑使用在自己身上究竟會導(dǎo)致什么后果。就連黑石,在我上一次變老的時候也已經(jīng)發(fā)出了警告,讓我不要再依賴于藥劑了。
但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沒有選擇。既然做戲,那我就應(yīng)該做到底。
我不斷撥打電話,用的是數(shù)字生成器上生成的數(shù)字。黑石很謹慎,一如既往地沒有接。我在留言里大倒苦水,說我十分后悔,不應(yīng)該貪圖金錢,這么快又上了賊船?,F(xiàn)在我很崩潰,幾乎要撐不下去了,求他抓緊給我搞點抑制劑來,不然的話……終于,我停止了與空氣的交談,掛斷了電話。
在等待藥劑的這段時間,我知道我還有另一些事情要做,于是我重新穿戴整齊。出門時,我的手再一次習(xí)慣性地伸向了拐杖,這一次,我沒有阻止它。
一小時后,我來到了過去常常聚集的地方,也就是人們俗稱的“老人小鎮(zhèn)”。這是一片特殊的社區(qū),只要亮出“老人”身份就可以進入,吃的住的玩的全都免費,相當(dāng)于給老年人專門建造的游樂園。每天都會有一些老人聚集在這里,消磨大把大把的時間。我對這兒可是再熟悉不過了,過去五年,我有四年的時間是在這里度過的。
但這次不同,我的身份卡沒有奏效。沒關(guān)系,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轉(zhuǎn)而走游客通道進入鎮(zhèn)子里。沒錯,一場沒有觀眾的演出怎么能稱得上是演出呢?如果世界上已經(jīng)有了老人,但是卻沒有被正常的人們見到,那這種“衰老”又有何意義呢?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隨著三三兩兩的人群走進街道。旁邊的一對小情侶有些疑惑地看著我?!皧y化得真不錯?!蹦枪媚镔潎@道。
我對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每一條街道,每一棵樹,每一個連椅,唯一不熟悉的是塞滿這座鎮(zhèn)子的人。人們總是來了又走,老了又恢復(fù)青春,然后再也不回來。我一邊慢慢地踱步一邊想,像這樣的鎮(zhèn)子還有多少,而像我這樣的人又有多少呢?這些問題我以前從未思考過。老人小鎮(zhèn)應(yīng)該是不少的,但我從未去過其他的,原因很簡單,這里距離我家最近。如果有人在短短的幾年里反復(fù)“衰老”,那他會不會跟我一樣,只待在同一個地方呢?
大約半個小時后,目標出現(xiàn)了。那是一位老太太,我依稀記起來自己曾經(jīng)跟她打過招呼。
我清了清嗓子,慢慢悠悠地走了過去。
“嗨,今天感覺怎么樣,美人?”
她抬起頭,看了我一兩秒。
時間變得很漫長,在她的目光對上我的視線時,我沒來由地一陣心慌,差點轉(zhuǎn)頭逃走。
“我想起你來了。”她有些抱歉地笑,“人老了,腦子不大好用了?!?/p>
我長吁一口氣。“我想請你幫個忙。”
“什么忙?”
我指了指路邊:“我的老人卡忘帶了,所以我沒法使用智能輔助設(shè)備?!崩先诵℃?zhèn)里有許多五花八門的智能輔助工具,有幫助老人走路的,有幫助老人提包的,還有幫助老人做備忘錄的,就連隨時隨地提供紙尿褲的玩意兒都有。好像這里的一切都是智能的,只有人類自己是傻瓜的。當(dāng)然,那些全部是為真正的老人預(yù)備的,并不為我這樣的假老人服務(wù)。
“當(dāng)然可以。舉手之勞?!彼统隽怂目?,“你需要什么?”
“太好了,太好了!”我激動不已,“我需要外骨骼散步輔助器、無人機、機器狗、智能摩托車、變裝管家、可頭戴視力聽力改善儀……最重要的是一套便攜的食品研磨加工設(shè)備!謝天謝地,我的牙痛終于有救了!”
她愣住了。
過了幾秒鐘,她說:“下次您出門的時候真得注意點了。”
智能設(shè)備能解決不少問題,因為它們設(shè)計出來就是為了給老人服務(wù)的,是比較可靠的。畢竟我們正遭遇著各種意料不到的問題,社區(qū)總不能讓一個老人倒在地上得不到幫助吧—圍觀的家伙們說實話也都年紀不小了。
我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因為設(shè)備都是租借的,最長也只有72小時的使用時間。我需要在72個小時之內(nèi)獲得決定性突破。好在最重要的東西已經(jīng)在清單中了,我?guī)е业拇蟛筷犉疵亿s。有了外骨骼散步輔助器的協(xié)助,我行動起來輕松了許多。至于為什么不坐車—車上已經(jīng)堆滿了我刷卡借來的東西,再也塞不下一個額外的人了。
回到家里的時候,我如愿以償?shù)乜吹搅艘粋€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包裹和一張字條。呵呵,這個年代了,居然還能看到紙條。紙條上面是打印出來的字:“最后一次了?!?/p>
我翻看了紙條的背面,空白的,什么都沒有。最后一次?我笑了。
我調(diào)出了不在家時的監(jiān)控,一點一點地翻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屏幕里沒有任何動靜。墻上的掛鐘是只貓頭鷹的造型,我盯著它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它也在死死“盯”著我看,過了好久我才明白過來,它是眼睛失靈了,不再隨著秒鐘轉(zhuǎn)動。這讓整個監(jiān)控畫面顯得更加詭異。我搖了搖頭,尋思著要不要把它修理一下。只過了一秒鐘,我就屏住了呼吸—快遞來了。
與往常一樣,貨是用無人機送的。它悄無聲息地從天窗飄落,放下包裹,隨即飛升,消失在視野里。
“就是你了!”
我抓住了黑石的尾巴。雖然我還沒有親眼見過這個人,但繁雜的現(xiàn)實就好像是一個巨大的線團,此時此刻在我面前露出了一個線頭。我撲上去,在線頭就要縮回那龐然大物之前抓住了它,緊緊地攥住,屏住呼吸向外抽拉。我必須有耐心,因為一旦失手,可能就再也沒有厘清一切的機會。
門口的一大堆破爛只是掩人耳目。在偌大的城市里,想要搜尋一架無人機,唯一有用的就是另一架無人機。我將新租來的無人機連上家里的電腦,事先布置在周圍的若干個監(jiān)視器的數(shù)據(jù)立刻上傳給了它。
看著我的無人機從天窗里飛升,我重重地跌坐在沙發(fā)里。我有一種感覺從心底升起:這一次,我終于掌握了命運的主動權(quán)。
七新的目標
三天之后,我在城市的另一端找到了目標。
我對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每一條街道,每一棵樹,每一個連椅,唯一熟悉的,只有我自己的心跳聲。
我的目標是一個大胡子。送貨的無人機是從他的住所出發(fā)的,而我已經(jīng)鎖定了他的位置。在過去的三天里,他晝伏夜出,每天晚上都離開自己的住處,到一個叫作蓬萊閣的休閑吧去。我知道,那里肯定會牽出更多的線索。大胡子出門時總穿著灰色的外衣,頭戴著帽子。無人機不能靠得太近,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臉。他的胡子倒是挺濃密的,不過多少有些駝背,走路的速度也很慢??傊也淮_定他到底是個老人還是個年輕人。
我跟著他,視野越發(fā)清晰起來。
沒錯,我的身體機能是不行了,行動緩慢,磕磕絆絆,但是大腦卻在急速運轉(zhuǎn),似乎這輩子也沒有如此冷靜的時刻。我回想起來,自己一年多之前剛到老人小鎮(zhèn)的時候,就見過那個大胡子。
也就是說,當(dāng)時他應(yīng)該是老人,但后來我就再也沒見過他。這種事是不常見的—大部分變老的人,都會在第一時間出來社交,認識些新朋友,畢竟誰也不想一個人悶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整年吧。
除非,他想隱瞞什么。
也許,這也不是他第一次變老了?;蛘咭驗樗彩亲鲞@種生意的人,要替別人變老,所以刻意想要避開別人的視線。總之,他一定知道點什么。巨大的線團已經(jīng)不再難解,我順著僅有的線頭摸索,又抽離了第二根、第三根的線頭,到了現(xiàn)在,我開始感覺到自己最終可以厘清這一切。
我跟在他后面,走進那間俱樂部。這是一個半地下室,光線不怎么充足,但也算夠亮。穿過長長的一人來寬的走廊,里面是一間不大的活動室。人不多,吧臺是機器侍者。我注意到墻上的菜單里沒有酒。
“您要點什么?”空洞的聲音響起。
我低下頭,以免自己的舉動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安灰恕!蔽已a充道,“我沒有帶錢?!?/p>
“檸檬水是免費的?!?/p>
“那就檸檬水吧?!蔽尹c點頭,接過了玻璃杯,視線一直沒離開大胡子。
三個……不,一共四個人。他們在低聲聊天,完全沒有注意到我。我耐心地等了足足半個多小時,看著那張桌子旁的人一個一個離開,最后只剩下了他一個人。這時,我打定主意向他走了過去。機器侍者看到了我的行動,但沒有采取任何舉措。
“嗨?!蔽抑苯釉谒麑γ娴囊巫由献?。大胡子猛地抬起頭,似乎很驚訝。直到此時此刻,我才得以正面地仔細觀察他。他的臉上有很深的皺紋,三角眼,胡子已經(jīng)有些灰白了。
“我有些事想問你。”
“你是誰?”他張著嘴,但是沒有說出接下來要說的話,因為他已經(jīng)瞟到了我向他張開的手,那里面有一粒藥丸。
“你是……”
“我一直從你這里拿藥?!蔽艺f,“所以,咱們應(yīng)該不算陌生?!?/p>
“你?不,這不可能!”他大聲嚷嚷著,隨即又壓低了嗓子,“不可能。你是怎么找到這兒的?”
“用了一些特殊的辦法。”我不想亮出自己的底牌,但現(xiàn)在正是單刀直入的好時機,“所以你呢?你是從哪里搞到這些藥丸的?”我盯著他的雙眼,“或者說,你就是黑石?”
“黑石?不不,你搞錯了?!贝蠛铀坪跤行┗?,“我沒見過他,誰也沒有見過他。”
“別想騙我!”我有些惱怒。
看到我發(fā)火,大胡子反而鎮(zhèn)定多了。他喝了一口杯中的飲料,再次開口:“我沒有騙你,伙計。我確實不是那個黑石,也沒有見過他。那些藥,也是無人機送來,我再送出去的。黑石那家伙很謹慎……我來這里,只是跟同行們碰碰頭?!?/p>
也許是我們倆的聲音過于吵鬧,機器侍者開啟了活動室里的音響,一支說不上名字的老歌開始在空氣中縈繞、彌散開來。
大胡子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你肯定是找錯了人?!彼难凵褡屛矣X得他并沒有撒謊。黑石確實很謹慎,不是那種很容易被抓住辮子的人。
我還不想這么輕松地就放過他,繼續(xù)朝他問:“剛才你說同行,是哪種同行?”
“跟你一樣的。”大胡子繼續(xù)仔細打量著我,“不用藏著掖著,你應(yīng)該不是第一次了吧。說實話,我覺得你有點眼熟……”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能再繼續(xù)裝傻,我只好尷尬地點點頭。
“哎,不意外不意外。要不然,誰會拖著這么一副身軀待在這種破爛地方呢?咱們都得互相理解啊?!彼恼Z氣居然柔和了很多,“人嘛,想要掙口飯吃,總是要出賣點什么。知識啊,能耐啊,肉體啊……是吧,都理解?!?/p>
我喃喃自語:“所以我到底是在出賣什么呢?”
“賣命唄?!?/p>
“賣命!”我似乎被閃電劈中。
“什么都沒有的時候,可不就剩下賣命了啊。”大胡子一個手肘擱在桌子上,與粗壯的脖子構(gòu)成了巨大的直角,“人的命,看起來都一樣,實際上啊,有長有短,也有貴有賤。一個人什么都沒有的時候,也就只能賣命了?!?/p>
我有點不能接受他的話:“所有人的命本來都是一樣長的?!?/p>
大胡子被我逗笑了,喝了一半的水幾乎從嘴里噴出來?!耙粯娱L?你身邊從來沒有人去世嗎?就算是一樣長,質(zhì)量能一樣嗎?命和命的價錢,不一樣。不然的話,你、我,為什么會坐在這里?”他壓低了聲音,“有些人不愿意變老,那有些人就得一直變老?!?/p>
這一回,我啞口無言。
“總之,你找錯人了?!彼朴频卣f,“我不是黑石。你也不可能找到黑石?!?/p>
線頭突然斷了。我狠狠地罵了一句。再待下去已經(jīng)沒有意義,我站起來,沒打招呼,直接朝來時的走廊走去。
“別急著走,老兄!”大胡子的聲音在背后響起,“你也沒什么急事吧,我們來接著喝一杯。”
我站住了。此時此刻,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從剛剛在這張桌子邊坐下,大胡子的話已經(jīng)讓我體悟到一些之前從來沒有意識到的事。我并不是真的想要離開,我是想清醒清醒,把一些似乎要一閃而逝的東西重新抓住。
“來吧,老兄。”大胡子的聲音很誠懇,拍了拍面前的桌子?!拔掖_實不是黑石,不過在這地盤上,我是做另一種生意的。也許,你會感興趣。”
我靈光一閃,這正是我想要抓住的。
“什么生意?”我佯裝還在生氣,不耐煩地又回bd16ad3546c852d61bd21a4b7e716c40f3e507406bc95892ad629f92477a497e到了他對面的座椅上。
“別急,別急?!贝蠛诱泻羝鹗陶邫C器人,“來兩杯紅茶,要溫?zé)岬?。我請客?!?/p>
八缺失的記憶
機器人很快照辦了。在等待服務(wù)的間隙,大胡子主動告訴我他的名字叫萬斯。等我喝上了暖胃的紅茶,萬斯認真地問了我一句:“喝起來怎么樣?”
“不得不說,還挺好的?!蔽页姓J,自己從前很少喝熱紅茶。
“你覺得以前的你會喝這種東西嗎?”
他像是窺探出了我心底的想法,一下子把我問住了。我花了幾秒鐘回憶了一下,最終搖了搖頭。
萬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你還記得從前的生活嗎?”
“從前?”
“就是你沒變老、沒干上這一行之前?!?/p>
我脫口而出:“我當(dāng)然記得!”
“說說看吧。”
“我……”我突然愣住了。字節(jié)好像打了結(jié),在我的嗓子里,就是鉆不出來。不,不是喉嚨,而是什么東西在腦子里打結(jié)了。
“嘖嘖,情況還真嚴重?!比f斯搖搖頭,“從你剛坐下的時候,我就認出來了,我們之前應(yīng)該見過—不,別搖頭。這可能說起來有點復(fù)雜,不過也沒什么不好理解的。你既然來了這兒,還不止一次,里面的那些金錢交易也就不必多言了。我只想提醒你兩件事:第一,不是所有人都想變老。第二,不是所有人都乖乖變老?!?/p>
“你把我說糊涂了?!边@是我的真心話。
大胡子哈哈大笑,連胡子都在顫。“所以說,關(guān)鍵點不是‘變老’,而是‘所有人’。你明白了嗎?”他喝一口紅茶,繼續(xù)說,“第一件事,導(dǎo)致了‘賣老’這件事存在,而第二件事則是更進一步。你這樣想,如果一個人一開始答應(yīng)了……”
“所以……你會給那些代替別人變老的人抹掉記憶?”我大吃一驚,“這聽起來像是科幻小說!”
“怎么可能!沒有那種技術(shù)!”萬斯搖搖頭,“人的思維太復(fù)雜啦。不過根本不需要做那種事?!彼麎旱土寺曇?,“老人自然是健忘的?!?/p>
我聽得滿腦子問號。
萬斯掏出隨身終端,打開一組數(shù)據(jù)給我看:“這一組是衰老人群的意外死亡率,高達3.91%;意外受傷率,高達57.15%;因傷致殘的也有13.72%。與之相比,正常社會中的人,受傷、致殘和意外死亡率,低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而且別忘了大前提,這些人的衰老期只不過是一年而已,正常人的時間可要長得多得多。這么說,你明白了嗎?”他合上終端,“變老,是件高危事件?!?/p>
我點點頭。雖然之前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數(shù)據(jù),但是憑直覺想想,這倒也合情合理。僅僅是變老一年,就有接近六成的可能性受傷,更不要提致殘和死亡……難怪那么多人不愿意變老?!百u命”兩個字在我腦海中重新浮現(xiàn)出來。
我苦笑一聲。
“而且還有數(shù)據(jù)上沒有顯示的,那就是幾乎100%的人都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腦力衰退?!?/p>
“你是說遺忘?”
萬斯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斑z忘只是必修內(nèi)容之一。其他的還有計算能力下降、邏輯判斷力衰退等一系列副作用。你別忘了,剛才這些數(shù)字只是官方的統(tǒng)計,針對的還是正常人,而不是像你我這樣反復(fù)衰老的家伙?!彼坏任一卮?,繼續(xù)說下去,“這也就是我在這兒干的活兒了?!?/p>
萬斯從終端進入另一個界面,他手指靈活地輸入了一些字符,經(jīng)過我同意,還朝著我的臉拍攝了一張照片,最終把屏幕推到了我面前。
一個女人在沖著我笑。
我舉起屏幕,變換著角度端詳。這是一種虛擬物品,是建模后儲存在數(shù)字空間里的,在某個時期曾經(jīng)很流行?!斑@是什么?她是誰?”
“這是屬于你的物品?!比f斯繼續(xù)喝茶,“是你,或者說,是曾經(jīng)的‘你’,存在我這里的物品。”他補充道。
“可我根本不認識這個女人?!?/p>
“記憶衰退是必修課。經(jīng)過反復(fù)衰老,很多人到最后都已經(jīng)記不清了曾經(jīng)很重要的人、重要的事。”萬斯向沙發(fā)椅上靠去,“這是你存在我這里的東西,我不管對你的意義是什么,但是對我沒什么意義,你把該拿的東西拿去,這樣就行了?!?/p>
我猶豫了一下:“我沒有錢。我的老人卡不知道為什么失效了?!?/p>
大胡子笑笑:“你已經(jīng)付過了。”
從那間俱樂部出來的時候,我整個人都進入了一種不可名狀的狀態(tài)。有一部分意識好像清晰了,但另一部分意識卻好像更模糊了。不過那個大胡子說出的一些話語,讓我頓悟:之前的我,應(yīng)該是忽視掉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我一步一步在街道上挪著步子。幸虧外骨骼散步輔助器的助力,讓我省了不少力氣。但是機械鞋落在石子路面的吱吱嘎嘎的聲音,還是讓我覺得很刺耳。
衰老是真實的。一個聲音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反復(fù)衰老,就會遺忘掉很多東西。人們似乎都過于重視數(shù)據(jù)和指標,卻忽略了內(nèi)心的健康和思考。我老得太快,幾乎已經(jīng)忘了自己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
我一邊走一邊盯著那女人的笑臉看,因為無法確定年紀,我甚至沒法弄清楚,她到底是我的媽媽,抑或是愛人?我只知道,她肯定對我十分重要—至少在我變衰老之前。我邊走邊想,跟自己對話,幾乎走了一整夜。黎明時分,我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意識完全是不連續(xù)的。我感受到意識像是一片海洋,我在其中漂蕩,一陣一陣地下陷。就在意識的起起伏伏中,我抓住有效的時間,努力拼湊起一切。
突然,我的腳尖似乎碰到了什么阻礙,這具衰朽的身體頓時失去了平衡,但我遲鈍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顯然不足以及時做出反應(yīng)調(diào)整姿態(tài)。一瞬間的天旋地轉(zhuǎn)后,我眼前一黑,只覺得好像后腦重重撞上了什么,便沒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的世界似乎漸漸明亮了起來。
第一次衰老,過了很久我才醒來—我認真查閱了隨身終端的記錄才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后面幾次都是一天左右就蘇醒活動了,唯獨第一次,記錄很古怪,而我?guī)缀跤洸磺瀹?dāng)時的狀態(tài)。就在太陽即將升起來的時候,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事情的真相:我第一次衰老時,曾經(jīng)遇到一場意外,是車禍。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恢復(fù)—不是身體上的復(fù)健,而是頭腦的。剛剛的摔倒似乎喚醒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肉體記憶。而一個新的計劃,也在我腦海里如同鬼魅一般冒了出來。
“這是我接下來唯一的出路嗎?”我朝著鏡子里的老頭發(fā)問。
對面的老頭用渾濁的雙眼看著我,并沒有給我答案。
九并不唯一的答案
“你們這里的冰淇淋比我們那兒好吃?!?/p>
“我之前還真沒發(fā)現(xiàn),這冰淇淋是不錯?!瘪R蘭穎抿著小勺說。
“我很期待自己能夠大口吃,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蔽胰讨劳凑f。其實我還想提醒她,可以不用像我一樣一次只吃一點兒,但我后來又反應(yīng)過來,也許她也是在之前的某一次衰老中,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xí)慣。
“所以說,你來找我們,說有重要的發(fā)現(xiàn),也該談?wù)務(wù)铝税桑俊崩盍x強喝著冷飲說。
這里是馬蘭穎和李義強工作的地方,位于城市中心的一座漂亮的寫字樓。我之前從沒想過要在這塊多逗留—這里離做衰老手術(shù)的地方太近了,那里可有我不少想要忘掉的記憶。
“我順藤摸瓜,找到了上線?!蔽疫叧赃呎f,“就是背地里搞動作,給我們發(fā)一種抵抗藥的人。但他不是黑石。”
馬蘭穎點點頭,讓我繼續(xù)說下去。
“我在想,你們不可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就連我這樣一個行動不便的糟老頭子都能做到,但是這么多年了,你們居然沒有采取任何行動?那只剩下一種可能,就是他是被允許這樣做的……”
李義強在我身邊坐了下來:“什么意思?”
“這沒什么難猜的。”我指著他們倆說,“這一切都是你們策劃的?!?/p>
“可別跟我們說黑石就是萬斯?!?/p>
我搖搖頭:“你就是黑石?!?/p>
李義強和馬蘭穎對視了一眼。
“我變得太遲鈍了,居然一直沒有想到?!蔽野涯X子里已經(jīng)畫好的圓和盤托出,“這個鉤子其實很直。其實我一直有疑問,那就是你們?yōu)槭裁磿x上了我?我……”我嘆了口氣,才下決心繼續(xù)說下去,“相貌普通,智力平平,一個人獨居,并沒有多少過人之處。如果是一個運營正常的機構(gòu),是絕對不會挑選我的……就連我自己都不會。所以,你們壓根沒有真心找黑石。你們要的只是這個過程,而不是結(jié)果。結(jié)果你們很清楚—就是你們在操控這一切?!?/p>
我努力搓著自己的手指關(guān)節(jié),那里正咯咯作響?!罢G闆r下,我是不該懷疑這一點的,因為我想賺錢。站在我的角度,去懷疑你們的動機,對我個人一點兒好處都沒有。另外,你們知道我的底細,我第一次衰老時腦袋就受到了撞擊,雖然后來康復(fù)了,但記憶已經(jīng)多多少少受損。找我這樣的人為你們做事,你們就可以敷衍下去,一直對上面有所交代。所以,現(xiàn)在,游戲該結(jié)束了。沒有黑石,或者說,你們就是黑石?!?/p>
兩個人默默地聽完,半晌無語。
“你怎么看?”馬蘭穎終于開口問道。
李義強撓了撓頭:“跟設(shè)計路線有些不同,但確實走到了最后?!?/p>
馬蘭穎神情很復(fù)雜,緩緩地問:“你確定是‘走’,而不是‘跳’?”
“不管怎么樣,他走到了這一步……”
我有些惱火。“我警告你們,別想再利用我,我洗手不干了!你們別想?;ㄕ校∥沂怯悬c遲鈍,但我并不傻!我已經(jīng)將這里的一切都傳回?zé)o人機,只要我按一下按鈕,就可以把你們所做的一切都公之于眾。想必你們也不愿意看到這種局面吧!”我揮了揮手里的遙控器。
出乎意料的是,他們的表情并沒有很大的變化,似乎還沉浸在某種我不可理解的情緒里。
“放下吧?!崩盍x強說,“這對咱們都好。”
我想了想,聽從了他的話。
“所以說,你們?yōu)槭裁凑椅??”我想了想,“或者說,你們?yōu)槭裁催x擇我?”
“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復(fù)雜?!崩盍x強清清嗓子對我說,“首先,你猜錯了黑石。但是你的方向?qū)α恕!彼坪蹰L長地嘆了一口氣。
“什么?”我的腦子一時有點轉(zhuǎn)不過彎來。
“還是我來說明吧。”馬蘭穎說。
我充滿絕望地望向她。到了此刻,那個如山一般復(fù)雜的線團,在我的努力拉拽下已經(jīng)轟然倒塌,但我卻驚訝地看到,手中的線頭并沒有盡頭,它蜿蜒彎曲,居然通向了更遠的地方。我不敢向前走,因為我已經(jīng)隱隱感覺到,在這線頭的盡頭,是另一個更大的謎團。
這謎團,已經(jīng)不是我個人之力能夠揭開的了。
“最初的時候,大家的想法都還很單純。那是大概150年前,有一位天才的科學(xué)家龐永青和他的妻子一起,通過努力,終于設(shè)計出一套完美的方案,能將人們的生命大幅延長。雖然還不是‘不老不死’,但在當(dāng)時也是巨大的進步,那是現(xiàn)在‘永恒手術(shù)’的雛形。”
這是我從沒聽過的事。
“恰恰就在這時,龐永青的愛人意外去世了。人的生命可能延長,但是死者卻無法復(fù)生。這個悲痛的男人發(fā)瘋般地想要挽回妻子,卻無能為力……經(jīng)過了各種嘗試以后,他像神話中的吉爾伽美什一樣,終于領(lǐng)悟到世界的真理,那就是生命的可貴恰恰在于它只有一次。但是,最諷刺的事情卻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這時候他的技術(shù)已經(jīng)開始向全世界推廣,通過一系列的改造,每一個在世的人都可以‘永葆青春’,疾病和衰老被一道堅實的屏障與人群遠遠隔開。雖然偶爾還有漏網(wǎng)之魚,但是可以說,全人類從此被裝在了一個超大型的溫室之中。這一切,全都仰仗于他?!?/p>
“但是他并不開心。”我喃喃地說。
馬蘭穎點了點頭?!八究梢該碛懈豢蓴硣呢敻?,而這一切都是人們自愿奉獻給他的,甚至說,他幾乎可以接替所有的信仰,成為這個時代的神,但他全都放棄了。專利權(quán)公開,財產(chǎn)只留下了一小部分,其余的全都用于公益。龐永青的姓名被從教科書中抹去,只留下無足輕重的一小部分。他隱姓埋名,從大眾的視野中徹底消失掉。”
“為什么呢?”我疑惑地問。
“為什么!”馬蘭穎有些激動,她用十分復(fù)雜的語氣說,“因為他并不想面對這一切!在失去了自己的幸福之后,他已經(jīng)無法面對這個看上去人人都無比幸福的世界了。而這一切,卻恰恰是他自己帶來的!人們越多地贊美他,他就會感覺越痛苦!他、他……”馬蘭穎有些說不下去了。
李義強默默遞過來一紙杯溫水。
“他造就了這一切,卻沒有勇氣來結(jié)束這一切?!蔽覈@了口氣,“這是個可憐人?!?/p>
李義強看了看我,說:“你說的對。即使有再大的痛苦,他也不能毀了這個自己一手創(chuàng)造的世界。所以在這之后的很多年里,龐永青一直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自己究竟是對,還是錯?”
“即使錯了,也不可能去修正。世界已經(jīng)是這樣了?!蔽艺f,“在人們眼中,他可以是所有的前無古人的天使;但是一旦要收回人們永生的權(quán)利,那他將成為人類歷史上后無來者的惡魔?!?/p>
我想了一會兒,繼續(xù)發(fā)問:“那衰退機制又是怎么回事?”
“這是對制度的修正?!瘪R蘭穎說,“所有人都清楚,一個每個人都永葆青春的世界是不合理的,總要有人衰老。一個社會跟人一樣,如果停止了新陳代謝,就會整體走向滅亡。龐永青也很清楚這一點。當(dāng)然了,龐永青是個理想主義者,他不想理會除了技術(shù)之外的事。但他的愛人則不同,她積極思考,想要找到對策。比如,她認為人群中有10%的弱勢群體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了。如果加以循環(huán)……”
“等等!”我說,“你說龐永青的愛人?剛剛你不是說她……死了?”
馬蘭穎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那是在衰退機制完成之后。龐永青這個人,對自己的理論是自信的,或者說是自負的、偏執(zhí)的,他不愿意做出改變。未來世界變成什么樣,跟他的想法和做法無關(guān)。他妻子則不同,她一直在斡旋、改進。對,就是你提到的‘衰退’。白曉穎提出,每年在全體人群中抽簽,選出10%的個體進行抑制,就能保持整個社會的活力,讓循環(huán)繼續(xù)。她以為這樣就可以解決系統(tǒng)所有的問題,可她也太天真了。”
“衰退,即是進步??上?,人類都是自私的。”我喃喃地說。
“是的。人不是數(shù)字,概率也不能確保公平。人們總在占盡利益的同時,卻不想去盡義務(wù)。”“然后就是那場事故。”我說。
馬蘭穎看了李義強一眼,兩個人都不再說話。
“那你們到底為誰做事?是為龐永青,黑石,姓白的,還是別的什么人?”
“有什么區(qū)別呢?”馬蘭穎有些失神,“在漫長的時間里,我們可能早已忘記最初的想法是什么,只是機械地維持著這一套系統(tǒng)。我們早已像龐永青一樣,失去了判斷力,也失去了改變的勇氣。我們能做的,只是一直依照職責(zé)辦事,跟木偶沒什么區(qū)別了?!?/p>
李義強拍了拍馬蘭穎的肩膀,扶她站起來。
“你們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最后一個問題!”我站起來,追問道,“為什么是我?”我用力喘了口氣,重新組織了自己的話,“你們是不是想告訴我,我就是那個命運之中的安排,是擲色子擲到最后的結(jié)果?這個說法……我,我不相信。我沒有那么特殊……”我腦海中閃過那個毫無印象的女人,“所以,告訴我吧!”
最后我?guī)缀蹙褪窃趹┣罅恕?/p>
馬蘭穎沒有回答,看起來好像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說話。
李義強面對我笑了笑:“事實很簡單。你并不是個普通人。多年之前的那場意外,讓龐永青意識到?jīng)]有什么手術(shù)是萬能的,人力永遠對抗不了意外。所以為了避免意外,他很早之前就啟動了一個胚胎,作為他的替身。如果某一天,他遇到了像白曉穎那樣的意外,他還可以用最后的手段來保命?!彼麚u了搖頭,“可是誰能想到,后來,他居然決定放棄這一切。不光是青春,還有生命。真是可悲,作為一個幾乎是帶給了全人類永生的人,卻選擇自己一個人走向衰亡。”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里有一切的真相?!彼f給我一個小小的存儲器,“現(xiàn)在選擇權(quán)在你了。恭喜你,你這個可憐人。”
我半信半疑地接了過來。
“希望你沒有我們的這種負擔(dān)?!?/p>
馬蘭穎和李義強似乎在強壓著急促的呼吸,此時此刻,我卻異常平靜。
我向商店旁的巨大電視屏幕看去。今天好像是什么節(jié)日,電視節(jié)目里投射出了許許多多的人像。各種各樣的人,黑人、白人、黃種人都有,他們的臉,全都青春洋溢。
我耳邊響起馬蘭穎最后說的一句話:“無論如何,他是懦夫,但也是勇士?!?/p>
十最后的抉擇
人會變老,這是天命??萍紟砹撕芏鄸|西,遠比我之前想象的要多,我曾經(jīng)以為無論怎么進步,人類無非能制造出更好的工具,但無法改變自身。現(xiàn)在看來,這種進步最終帶來的卻是人本質(zhì)上的改變。在人力的加持下,天命不再是一成不變的事情。所以,這個世界上存在3種人—永遠年輕的人,假裝衰老的人,還有真正的老人。
三天后,我解構(gòu)了那個存儲器所有的內(nèi)容,終于想通了一切問題。
龐永青建立規(guī)則,白曉穎在規(guī)則中尋找新的規(guī)則,試圖維持某種平衡,而馬蘭穎和李義強,也只不過是人形的棋子罷了。
變老,恢復(fù),替代別人變老,再次接到任務(wù)……那個名為“黑石”的代號,把一切聯(lián)系起來。經(jīng)過層層篩選,每年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人,進入到最后的環(huán)節(jié),即見到馬蘭穎和她的搭檔,從而接受新的任務(wù)—找到黑石。黑石當(dāng)然是不存在的,尋找黑石只能帶來兩個結(jié)局,一是循環(huán)怪圈,在不斷地變老—年輕—再次變老中漸漸遺忘掉初衷。另一種,就是找到錯誤的線頭,并且一直奔向并不存在的目標。本來連馬蘭穎他們也沒想到有人會打破這個完美的平衡,可偏偏是我,走到了最后。
存儲器的最后有一個坐標,我查過之后發(fā)現(xiàn),那是一座位于山間的私宅。我已經(jīng)很清楚,在那里會發(fā)生什么。我會遇到世界上唯一一個自然衰老的人,他會讓我做出選擇—而我會出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代表了我的選擇。
今天天氣出奇的好。我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感受著和煦的日光帶給我的暖意。我望著一張張青春洋溢的臉,突然想到一句話:你們的年輕不是你們努力的褒獎;我們的衰老不是我們犯錯的懲罰。
這一刻,剎那即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