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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火

      2024-08-07 00:00:00喬治亞·懷特張加生
      上海文學(xué) 2024年8期

      星期三,為了接卡爾,我請了個護理假。西門大橋下的湖水在水藻的映射下,粉紅色的湖面波光粼粼。離圣誕節(jié)還有好幾個星期,一些學(xué)校已經(jīng)放假了。旅行車上,我的身邊堆滿了行李箱。后排的兩個女孩將臉貼在窗戶上,看外面的湖水。

      好幾個月沒見到卡爾了。自從艾琳娜那次讓我們感到前所未有的開心的孕檢結(jié)果出來以后,就再也沒見了??粗歉{線,我們哭了——不是那種如釋重負之后的哭泣,而是整個人渾身都打激靈的那種。我們等待太久了。

      我假裝成母親的口吻,給卡爾寫了一封信?!拔覀兌己芎茫漳葢言辛??!蔽蚁脒@樣的理由,足以讓卡爾不來找我了。

      “太棒了,伊茲。”他回信道。

      后來,他打過幾次電話,盡管每次都沒什么好說的。我不想告訴他我換了新工作,不想告訴他艾琳娜的超聲波檢查結(jié)果,不想告訴他我們正趕時間翻新房子。他也沒有問。他主要就是讓我看看他的行李是否還在儲藏間。當(dāng)我打電話給卡爾以前的老板,問他愿不愿意照看他的行李,他說,“啊,親愛的,下次讓他直接給我打電話?!?/p>

      “我想他不會主動給你打電話的?!蔽艺f。

      今天,天空烏云密布,看上去就像有人將灰燼倒進了稀飯。我一向不喜歡開車穿越大橋。狹窄的車道,高高的圍欄,給人一種死神籠罩的感覺。艾琳娜總是不顧代價地避開這座大橋。她很迷信,認為自己時常會看到鬼。幾年前,她躺在床上,她的祖母來看她跟她說,有“壞東西”藏在冰箱里。第二天,我吃的雞蛋餅全吐了,艾琳娜露出勝利的姿態(tài)。我真擔(dān)心她祖母會經(jīng)常來,不過,艾琳娜此后再也沒見到她。雞蛋是唯一困擾她祖母的東西。

      我駛過一片綠地,駛過人口稠密的郊區(qū),然后又是一片綠地。穿過安全門,警衛(wèi)室異常整潔??柲_踝交叉地坐著,撐在大腿上的雙手,拿著刑滿釋放令。他朝我點頭。無論是我在一堆文件上簽字,還是走去車上的路上,我們都沒說話。

      “新車?!彼⒁獾搅?。

      “那款本田車壽終正寢了?!?/p>

      他頗費周折才把安全帶用力地系上了。他很是沮喪,猛拉了一把。

      “放松?!蔽页鹆艘痪?,氛圍一下子變了。一切都會好轉(zhuǎn)的前景消逝了,消逝在風(fēng)中。

      卡爾和我很像。我們一直都很像。小的時候,我倆幾乎難以辨認,直到我頭發(fā)長了,系上了蝴蝶結(jié),有了女孩兒樣。十三歲那年,我們臉上都開始長青春痘,就像雨后的蘑菇。我每天堅持用多西霉素而痊愈了,他每天堅持用異維甲酸,兩個療程后痊愈了。他的嘴唇掉了好幾個月的皮。

      幾周前,卡爾打電話問我可不可以在他找到落腳點之前先住在我這里,我聽了緊張得就像肚子里盤著一條蛇似的。我說,我得跟艾琳娜商量一下,然后就掛了電話。她抓著我的手商量,直到我的語氣恢復(fù)正常,然后我打電話跟他說,他可以住在我這里兩周?!昂⒆映錾院螅覀兛赡苄枰恍┳约旱目臻g?!蔽艺f。

      我以為他可能會說那他跟此前的老板或者以前的同伴聯(lián)系看看。沒想到,他說,“太好了。太感謝了,伊茲。”

      回家的路上,我們悶悶不樂,沉默不語。當(dāng)車轉(zhuǎn)進街道,來到家門前的時候,卡爾依舊一言不發(fā),盡管房子與他上次看到時有了不少變化:我們將房前花園改造了一下,并將窗欄漆成了藍色。車一熄火,前門就開了,艾琳娜假裝正好送垃圾出來?!皻g迎回來?!彼穆曇舾甙好骺臁?/p>

      “謝謝?!笨栒f。

      這時候,她已經(jīng)不能與我眼神交流了。早晨出門的時候我就知道,知道她在家會坐立不安,會走來走去,開燈關(guān)燈。她說,“剛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牛奶了?!?/p>

      “IGA超市還開著?!蔽艺f,摸了摸鑰匙。我的雙手汗?jié)n漬的。

      “還需要買什么嗎?面包?”

      “花生醬?!蔽彝蝗挥浧饋?。卡爾很喜歡吃花生醬。他聞此,就像兔子豎起了耳朵,一下子有了點精神。

      “回頭見?!彼f,然后拔腿就走,一副餓不可耐的樣子。

      我領(lǐng)卡爾看他的房間,房間角落堆放著好幾只裝滿報紙剪紙的盒子和一些舊的平裝書。一張從機會商店①買來的二手折疊床安靠在墻邊。他一眼認出褪色的藍色床墊和幾條毛巾:那是從爸爸住的地方拿過來的。

      “我想他了。”他告訴我。

      “我也是?!蔽艺f,盡管卡爾的想與我的想意思不一樣。沒有人會像父母那樣愛你。他以前一到周末就與爸爸在一起,邊看電視劇《一擲千金》邊吃飯,要不一起看足球,要不一起玩“抓牌”游戲。

      我們都沉默著,直至陷入尷尬。我想知道他是否想一個人待著,是否也跟我一樣不自在。他坐到了折疊床上,我以為這是讓我走的意思,但是他又站起來了。

      “可以借一下你的電話嗎?”他問。

      “當(dāng)然,”我想都沒想就回答了。不過,我還是問道,“你是要……”

      “就想給老板打個電話?!彼吻宓馈?/p>

      他撥了號,有那么一瞬間,我在想要不要到門外去聽。我沒有,而是將房間的郵報和碗碟收拾了一下。我能聽到隔壁房間洗衣機的“心跳”聲。當(dāng)艾琳娜從超市回來時,卡爾正在房子后院抽著我的香煙,我則在翻看網(wǎng)絡(luò)瀏覽記錄。艾琳娜的母親,第一次聽說她女兒要跟我結(jié)婚的時候,哭了,為此,特地注冊了臉書賬號,每天給我們發(fā)一張小貓咪的照片,還分別發(fā),一天發(fā)好幾次?!皠e管她,”艾琳娜說,“家里沒人理她?!?/p>

      “你聯(lián)系上他了嗎?”當(dāng)我看到卡爾推開移門從外面進來的時候,我問道。

      “嗯。”他說,“他說我今晚就可以上班。”

      我瞥了一眼艾琳娜。這比我倆預(yù)料的結(jié)果好太多了。

      “一起吃午飯吧?”艾琳娜以聽不到顫音的嗓音問道,“伊茲昨晚做了餡餅,我們準備吃剩下的當(dāng)午飯?!?/p>

      “不,不用了?!彼f,“我出去走走順便吃點?!?/p>

      “可以幫我?guī)祥T口的那封信嗎?”我問,“郵筒就在圖書館前面的拐角處?!?/p>

      他借了個背包。艾琳娜讓他帶上香蕉。她說:“再不吃就要壞了,我一個人也吃不掉。伊茲又不吃?!彼膊幌矚g,不過還是拿了一根。隨著前門關(guān)上,艾琳娜終于長舒了一口氣,說道:“他是你弟弟。即便末日降臨,他依然是你弟弟。”

      “話是這么說?!?/p>

      她很用力地抱了抱我。然后,戴上微波爐防熱手套將餡餅?zāi)昧顺鰜怼7帕艘惶斓耐炼苟忌送馄?,有些發(fā)黑。

      “他可以上網(wǎng)嗎?”她突然問我。

      “只可以在獲得批準的電腦上,”我說,“可以監(jiān)控他在做什么,跟哪些人聯(lián)系?!?/p>

      有那么一瞬間,我倆都在該多說點什么的邊緣停住了。我想起了圖書館的電腦,那里,不需要任何身份信息,也不受任何權(quán)限就可以免費使用十五分鐘。我正想說,圖書館肯定是一個可以跟蹤網(wǎng)絡(luò)使用情況的地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我也不太確定。因此,我說:“如果圖書館可以上網(wǎng),我想他這個周末就會走吧。他會找到合住的人的?!?/p>

      “我知道,我知道,太糟糕了。我討厭這一切,這讓我很難過。你也沒辦法。我只是討厭。”

      “我也討厭他?!蔽仪那母嬖V她,她懂我的意思。我討厭他,因為他是我弟弟,因為我別無選擇。

      過去的五個月,我都沒怎么想過他長什么樣。偶爾想起的話,也是他小時候和青春期的樣子,他患闌尾炎、沒有人信任他時的樣子。他穿著唱詩班的長袍,眉毛對著經(jīng)文擰成了結(jié)。超市的一個女營業(yè)員經(jīng)常談?wù)撍??!澳銉鹤娱L得太帥了?!彼覌寢屨f。他聽得眉開眼笑,因為說他好的人實在太少了。

      在高中,他的綽號是“討厭鬼卡爾”。有時候,就成了“卡爾,這個討厭鬼”。我們年級也有個這樣的女孩兒,約迪,長著一雙大長腿,眼睛和嘴唇都很迷人,老師和家長見了都稱她為“美人坯子”。男孩子們用水瓶里的水噴灑她的衣服,濕透了好看個徹底。她是十歲生日那天失貞的。周一早上,女生廁所的墻上全是她的名字,旁邊是日期與時間,凌晨一點零四分。從此大家叫她:自行車、門把手、邦寧斯工具箱——誰都可以上約迪。一天,一節(jié)化學(xué)課上到一半時,她一聲大叫:“卡爾,不許看我的胸!”將數(shù)年來大家對她的騷擾一股腦喊了出來。

      毫無疑問,老師課后將他倆留了下來,但那天約迪恢復(fù)了尊嚴。突然間,她成了一個英雄,一個不好對付的人,一個不再隨便的人。與此同時,直到畢業(yè)前,卡爾總被指控從樓梯下面偷窺女生的裙底。實際上,我從沒見他這么做過,當(dāng)然,我也很少找他。我們的學(xué)校很大,同一年級都有同學(xué)不知道我和他的關(guān)系。我們的姓氏很普通。每次畢業(yè)典禮,看到我和他還有爸媽坐在一起總能引起一陣驚奇聲。

      媽媽不知道約迪的事,但她看出卡爾不開心?!笆裁辞闆r?”她問我,“他怎么一個朋友都沒有?”

      我說,他喜歡獨來獨往。

      然后就出事了。非常非常嚴重的事情。當(dāng)一通電話打過來,說你弟弟被捕了,大部分人可能會想:這肯定弄錯了。只有我不會。我掛上電話,艾琳娜問,“怎么了?”我回答,“卡爾犯事了?!?/p>

      “什么事?”

      我不知道怎么說,“可怕的事?!?/p>

      艾琳娜午飯結(jié)束后在睡午覺。我在往晾衣繩上掛衣服??柣貋碜屛?guī)退袃?yōu)步,他要去圣基爾達。

      “去做什么?”

      “跟一個家伙談租房子的事?!彼f。他舉起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

      “要我開車送你去嗎?”我問道。

      “噢,如果你愿意的話?!?/p>

      他的興致高了點。他也不想住在這里,但現(xiàn)在我是他唯一的親人。

      我大學(xué)第二學(xué)期的時候,從家里搬出去與拉娜一起住,她是我參加第一個性少數(shù)主題節(jié)日活動遇到的女朋友。我假裝這么說,因為我從沒有對父母坦承我的出柜,也沒打算告訴他們,當(dāng)然這不是全部。真相是,卡爾在重讀高三,而且很有可能畢不了業(yè)。我感覺我被束縛住了。

      施凡吉,我們的同屋室友,是一個藝術(shù)家,他能夠在一張從墻上垂掛下來的帆布上畫出跟人一般大小的翅膀。

      房子沒有供暖系統(tǒng),但廉價的紅酒和拉娜的幾張法蘭絨床單讓我們熬過了冬天。拉娜從未見過她的父親,十八歲后,母親也不怎么聯(lián)系她了。她說,她很羨慕我的家庭生活,羨慕我有愛我們的父母,羨慕我有一個在她看來非常富足而無憂無慮的童年。

      每當(dāng)我母親來訪,她總以為拉娜和施凡吉是一對,對房子內(nèi)極富性少數(shù)色彩的裝飾很少評論。她看上去很疲憊。她的皮膚粗糙、干燥,就像我宿醉后的皮膚那樣。

      “卡爾最近日子很難?!彼f。

      “怎么了?”

      “我不知道?!彼f,“他去看了全科醫(yī)生,他們說他沒啥問題?!?/p>

      我沒接話?!耙一丶覇??”

      “當(dāng)然不要?!彼f,“看,你在這兒多開心!我很高興,至少不用擔(dān)心你?!?/p>

      一年后,我和拉娜分手了。她要和施凡吉一起去柏林,我曾短暫地懷疑他們睡在一起有一段時間了。我沒有回家,而是在圣基爾達另找了一個與人合住的房子。令人驚訝的是,約迪住在同一棟樓的隔壁一間公寓里。

      “伊澤貝爾!”有一天,她在我走路去阿克蘭街道的火車站時大聲喊我。我?guī)缀鯖]認出她來:她染了頭發(fā),留著跟圣女貞德一樣的短發(fā)。

      她心情很好。她說她正在學(xué)習(xí),打算做一名醫(yī)院護理。

      “高中難道不是最糟糕的?”我們上了火車后,她說,“我為你弟弟感到難過,還要再讀一年?!?/p>

      我有些震驚。這是她自從那次他倆被老師留下來后,第一次承認他的存在。她繼續(xù)說:“我沒想毀了他的生活,你知道的。像里奇那些男生,才真的壞透了,他們把我逼瘋了。如果讓我再看見他們,一定暴揍他們一頓。我非常憤怒,他們依然逍遙法外。”

      “約迪,你沒有毀了他。”

      “嗯,我知道。但,我依然為他難過。他看上去就是一個讓人為他難過的人?!?/p>

      我?guī)缀跬思s迪的性格:像孩子似的唐突和直爽。一路上,她一直說個沒停。下車時,她大聲喊道:“過兩天,再一起閑聊?!北M管此后我們再也沒有像這樣閑聊,但這次見到她我很高興。

      自我住那兒以后,就很少回圣基爾達了。這天,街上各種穿著時尚的人像潮水般泛濫,占據(jù)著各家餐館和酒吧桌子,他們大口喝著泡沫飲料,咀嚼著西葫蘆切片,一個個像海獅看太陽那樣昂著頭,這種景象一般在菲茨羅伊才看得到??栂肴サ牡刂吩诎柆斅贰K麊栁沂欠裣敫黄鹑タ纯?。

      “你很了解那個人嗎?”我問,想知道他有多想在外面找人合住。

      “不,不是很熟悉?!笨栒f。

      那家建筑是一幢老舊的高樓,顫顫巍巍的電梯和褐石臺階就像直接從《布雷迪家族》②中搬過來的。他見的那個人,比我預(yù)料中的年齡大,大約六十多歲。不是很清楚這是他租的還是他自己的房子。房子里家具很少,也很不搭,就像學(xué)生宿舍的公共區(qū)域:一張破舊的棕皮沙發(fā)、兩張咖啡桌、一張狹窄的宜家書架(每個人第一次搬家都會買的那種)。浴室和廚房里連肥皂都沒有,只有幾瓶洗潔精。我試圖找找家庭照,也沒有??辗块g里只有一張床和一個床墊。

      我問道格拉斯——這是他的名字——是做什么的。他說,他基本上退休了,以前是做生意的?,F(xiàn)在,他是皇家文學(xué)學(xué)會的志愿者,偶爾做點管道工的事情?!安蛔屪约洪e著吧。”他說,“你是干什么的?”

      “保安。”卡爾說,“主要上夜班。”

      “你呢?”

      “廣告文案?!?/p>

      “這是我姐姐,伊茲?!笨柍吻逭f,“我一個人住?!?/p>

      “哦,貼心的大姐姐啊,是吧?”他對我眨了眨眼,“我也有一個這樣的姐姐。”

      我想問他有沒有孩子或者孫輩之類的。他看上去不像有的樣子??枂柗块g里的床和墊子是不是要給錢。

      “喔,伙計,都給你用,無須擔(dān)心?!比绻栏窭箤σ粋€三十三歲的人還沒有任何自己的家具感到驚訝,他也不會表露出來。

      彼此道別后,我們朝電梯走去。我問卡爾:“這人看上去不錯。你覺得呢?”

      “是。”他回答,“看上去還行。”

      在開車回龐特的路上,我們都沒說話。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社工。食物、水、住宿、交通等等都得由我負責(zé)。我假裝他只有這些最基本的需求,也是我認為他唯一需要的。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朋友,他們都是誰,也不知道他在里面的時候,有沒有朋友去看他。我知道他有時會跟著一群人去賭場,因為那里是唯一在早晨可以買到啤酒的地方。

      媽媽癌癥復(fù)發(fā)的時候,她讓我們給她看家庭相冊。爸爸住在馬路對面的民宿,我估計他不太愿意,于是我就自己去了我和卡爾小時候一起長大的空房子。相冊在一個堆著好幾只箱子旁邊的櫥柜里。箱子里凈是些短時效物品:學(xué)校報告單、學(xué)前畫報、拼貼畫、舊書、一本滿是注釋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便利貼、生日賀卡、我用作日記本的剪貼簿什么的。

      在日記本里,我發(fā)現(xiàn)了我十來歲時自私、毫無掩藏的情緒:對做愛(與男性,但日記里沒寫)的厭惡,對臉蛋、身體、皮膚、靈魂持續(xù)的抱怨,無數(shù)關(guān)于約迪直接或間接的記錄——這讓我很詫異,我全然不記得自己對她如此癡迷。然后是一則則關(guān)于卡爾的日記。記錄著我怎么不愿相信他是我的弟弟,記錄著他是那么讓人窘迫、那么浪費空間,記錄著我多么不愿意別人看到我跟他走在一起,記錄著我多么希望他立刻去死。

      讀著讀著,我感到不寒而栗。我很想知道父母有沒有看過我的日記。

      媽媽去世后,爸爸沒過多久也跟著去了。沒有伴侶的老年生活往往很掙扎。

      爸爸葬禮后的幾個月,卡爾和我的距離感逐漸增強。艾琳娜那時已經(jīng)開始人工授精了,我倆都備受煎熬:擔(dān)心費用,擔(dān)心對她身體的影響,擔(dān)心不成功,擔(dān)心還沒有做好要孩子的準備。我一想起來就給卡爾打電話,但次數(shù)很少。

      那天晚上,我們上床后,我和艾琳娜彼此親吻,彼此擁抱,比往常抱得更緊。她輕撫我的頭發(fā),我則將手放在她肚子上,仔細感受她肚子的起伏。不知道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艾琳娜說,孩子出來自然就知道了。但我自私的內(nèi)心想現(xiàn)在就知道。

      “如果你不愿意卡爾跟我們住,我就把他趕走?!蔽艺f。

      “我不想他住這兒,”她說,“但你也不應(yīng)該把他趕走?!?/p>

      “為什么?為什么我要一直照顧他?”

      “因為,也許,下次就不是警察(照顧)他了。也許,下次會更糟糕?!?/p>

      她哭了,我也哭了。我們都不知道安吉是不是第一個。

      那幾個月,艾琳娜和我忙著裝飾房子,迎接不知何時會到來的嬰兒。這期間,卡爾正與昆斯克利夫的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兒安吉互通郵件,很長的那種。他們是通過網(wǎng)絡(luò)虛擬游戲成為朋友的,虛擬游戲中,他倆都扮演音樂家角色。安吉演奏電子吉他,卡爾扮演大提琴手。

      隨著對她的了解,卡爾對安吉越發(fā)感興趣了。安吉九年級,有一個非常卑鄙的繼父,總想控制她的生活。她很擔(dān)心她的學(xué)業(yè)。她繼父不許她帶男孩子回家??柦o她的回復(fù)中,總是很同情她,儼然一個家長。

      他們互通郵件幾個月。最初,都沒什么。他想知道她更多的生活。她的朋友都有誰?她的學(xué)校怎么樣?有沒有最喜歡的學(xué)科?他答應(yīng)幫她做家庭作業(yè)。他不知道如何寫一篇關(guān)于《麥克白》的小文章,就在網(wǎng)上花錢找人幫他寫了再給她。

      兩個人隨后的交流就變得熱切而富有激情了。安吉坦白說,她還是個處女,一副很慚愧的樣子。她學(xué)校最好的朋友有了男朋友后,她感覺自己被拋棄了??柛f:我理解孤獨的滋味,我也想念父親,我沒有女朋友。“我們彼此合適?!彼麑懙?。

      他想知道她長什么樣,但她說,她不敢發(fā)照片給他。“我很丑。”她說,“看到照片,你就不會跟我聊天了?!?/p>

      “我敢肯定,你很漂亮?!彼麑懙?。她的心一下子軟了。他們定期互發(fā)照片,但她過了很久才發(fā)了一張露臉的照片,那是對他有了足夠信任之后。

      “有時候,我在憧憬我們在一起的生活。”他寫道,“我每天睡覺前腦子里都是你?!彼枋鏊绾慰释麚崦0布蛩磉_她與朋友越來越疏遠的難過。她不確定她們會怎么看她跟卡爾的關(guān)系。

      最終,他們決定在安吉海洋鎮(zhèn)的一個朋友家旁邊的麥當(dāng)勞餐廳見面。前一天晚上,安吉媽媽看到她女兒舉止有些異樣,就在她睡著后,翻看了她的手機。第二天,當(dāng)卡爾到達指定地點時,等候他的是一個警察,他被指控攜帶侵犯兒童資料,并企圖利用網(wǎng)絡(luò)資源性侵未成年人。他因此被判入獄六個月。

      卡爾出獄前一個月,我的理發(fā)師告訴我說,一個悉尼人因為強奸他十一歲的侄女而被判入獄。報警之后,他們在他的電腦里發(fā)現(xiàn)了數(shù)百張侵犯兒童的照片,其中很多人通過網(wǎng)絡(luò)跟他保持聯(lián)系。我的理發(fā)師說,戀童癖應(yīng)該終身監(jiān)禁?!澳阆M愕暮⒆痈@樣的人做鄰居嗎?他們本性難改,這些人渣,總是等待時機,伺機而動。”我付了錢后,回到家,吐了一地。

      當(dāng)艾琳娜與我決定讓他跟我們住一塊兒時,我們的對話中虛構(gòu)了很多“至少”的場景。至少,那只是小道消息;至少,我們?nèi)匀幌嘈?,他在那之前從沒做過那樣的事;至少,他們及時制止了他;至少,那不是一個小孩兒。(“你確定那不是小孩兒?”我對艾琳娜說,她很快糾正,滿心恐懼,“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說,你懂得的,安吉不是幼兒……”)在他等待判決的那段時間,艾琳娜堅持讓我陪他過平安夜,不管他在哪兒??闯鑫颐媛兑缮?,艾琳娜趕緊補充道,“伊茲,你聽我說,萬一他——你永遠,永遠也不會原諒你自己的?!?/p>

      最終我們達成了共識,孩子一出生,就不讓卡爾進門。

      事實是,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們臥室外的大廳里很安靜。再過一會兒,十點鐘,卡爾要去上班。入獄前,他有六年時間都在監(jiān)控攝像前,看人們通過馬路進入一幢多層的儲藏區(qū)。他總是一個人。我敢肯定的是,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一次,他提及他在兩周內(nèi)掙到的錢,艾琳娜不無疑惑地看著我?!澳潜茸畹凸べY標準還低啊?!彼f,“即便是臨時工工資。”

      “你一個小時多少錢?”我問他。他不知道。

      他晚上十一點打卡上班。他說他不用播客的時候,我還曾很詫異。后來我明白,他那些時間都在和安吉聊天,要不就是在筆記本電腦上打游戲。

      我打開房門,卡爾坐在折疊床上。他還穿著鞋。他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我有個蘋果的音樂播放器?!蔽腋f,“你可以帶著去上班,無聊時可以聽聽。”

      “太好了?!彼f,“我還是早點出發(fā)吧,給你們空間?!?/p>

      他背上背包。我看著他站起身從我旁邊往前門方向走去。

      ①機會商店(OpShop),OpShop是opportunityshop的簡稱。機會商店里的商品基本上都是二手商品,因為給舊貨第二次實現(xiàn)價值的機會,給了慈善機構(gòu)籌集資金的機會,也給了需要幫助的人改善生活的機會。它雖是個二手貨店,但與一般意義上的二手店又不一樣,因為它不純粹以贏利為目的,而是注重公益性。OpShop里的商品基本都是社會各界的捐贈,店員也都是志愿者,所售貨款除了維持開店的開銷,余下的都用作慈善事業(yè)。澳洲各大慈善機構(gòu)基本都開設(shè)了OpShop。

      ②TheBradyBunch:《布雷迪家族》,又譯《脫線家族》,是美國一部人氣火爆的電視劇,并于一九九五年拍成了電影。主要講述了居住在美國市郊的布雷迪一家在一九六九后至一九七四年之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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