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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衣

      2024-08-29 00:00:00楊逍
      小說林 2024年5期

      1

      從冼馬城一路下坡,快到周家堡子山下的時候,二哥再一次叮囑我:“不論什么時候都不能自亂方寸,記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點了點頭。二哥將擺弄了許久的那顆雪茄煙叼在嘴上,扭頭看了看身后昏昏欲睡的高德昌。二哥的臉一下就黑了,隨之在老高白凈的脖頸上扇了一巴掌。高德昌一驚,瞪著雙眼,向前挺了挺身子,惶恐地點了點頭。二哥對老高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他轉(zhuǎn)過身子,朝后揮了揮手,老高意欲解釋,卻在二哥的手勢下愣了愣,重新坐穩(wěn),但二哥終究沒忍住,說:“老高啊,能不能長點兒精神,你可是‘專家’哦——”二哥的后音像麥芒躥進了老高的衣領(lǐng),老高猴子一樣縮了縮脖子。二哥重重嘆了口氣。

      進箭子鎮(zhèn)的路有兩條,一條經(jīng)過陳家大橋,從周家堡子搖搖欲墜的山門下,繞一個半圓,再直插進鎮(zhèn)子,像一把帶有長手柄的彎月尖刀,而周家堡子則正好在彎月的內(nèi)側(cè),整個箭子鎮(zhèn)在外側(cè),形成了一個攻守之勢。周家堡子的先人們在此地落腳的時候,就請陰陽先生看過風(fēng)水,“可保三百年安穩(wěn)”。另一條路則從陳家大橋的左側(cè),一個俯沖,直接扎進了東街,這一帶是外地人聚居的地方,左邊的龍王廟和右邊的萬壽宮遙遙相對。從這條路進鎮(zhèn)子,可以避開亂糟糟的車站和擁堵的中街。但二哥卻執(zhí)意要去周家堡子看看,他說:“二十八年了,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冬天的午后,正是小鎮(zhèn)最為繁華的時光。站在周家堡子的山門上看,西梁山雄踞小鎮(zhèn)西端,中街和箭子公路從兩側(cè)逶迤而去,周家堡子就像一個彈弓皮夾上的石子,隨時都有彈射出去的可能。二哥站在那個搖搖欲墜的拱門下,背著一身陽光,沖著烏壓壓的人群大吼了三聲。這讓我想起了二哥時常掛在嘴邊的二十八年前那個初春的清晨,十五歲的他背著一個舊帆布包(包里裝著兩件舊衣服和一雙母親新做的布鞋,還有他懷著雄心壯志放進去的一本新華字典),站在黎明的寒氣中,也是同樣大吼三聲——事實上,這三聲與那三聲并無二致,都沒有令箭子鎮(zhèn)如他渴望的那樣微微一顫:箭子鎮(zhèn)沒有因為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遠(yuǎn)走他鄉(xiāng)而生出一股悲壯的憐念;同樣的,也不會因為一個四十三歲的中年人衣錦還鄉(xiāng)而滋生出一種謙卑的羨慕。而不論在那個清晨或是在這個午后,周家堡子都顯得空蕩蕩,箭子鎮(zhèn)也顯得空蕩蕩,就像是不承認(rèn)過去,也不奢望未來。小鎮(zhèn)生硬地堅持著優(yōu)勝劣汰的法則:消失的,就一定是不合時宜的。

      我們跟著二哥進了堡子,一股衰敗的氣息撲面而來。干枯的荒草從墻根伸展出來,與對面的同伴緊緊咬在一起,路面被遮住了,沒有小狗在巷子里亂竄,也沒有公雞追著母雞卷起一陣塵煙,老牛的叫喚和小媳婦的罵聲都銷聲匿跡了,就像是突然埋伏下來,要在暗處給我們一個驚喜。再往里走,就有坍塌的老屋和摔倒的土墻,還有幾分令人心慌氣短的寧靜。

      “像是搬空了?!崩细哒f。

      二哥停了腳,向前看了看,又撥開荒草,走了五六步,他站在一棵歪了身子的大槐樹下,愣了一會兒,突然指著最深處的一塊荒地說:“就那兒,嗯,應(yīng)該是那兒?!?/p>

      二哥獨自走進了那塊荒地,在齊腰深的荒草中,他像一個迷失了方向的孩子,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再左轉(zhuǎn)……然而,最終,他像是從彷徨憂郁的失望之態(tài)中徹底淪陷了進去,他蹲下,雙手掩面,荒草擋住了他的身子,那個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黑洞洞的窟窿。二哥有沒有哭,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他應(yīng)該這樣做——要么是故地重游的激動,要么是悵然若失的孤獨,但不管是哪一種,他都應(yīng)該為他在這個地方缺席的二十八年擺出一個姿態(tài)來。

      “你想回去看看嗎?”老高問我。

      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搞得有點不知所措,看了看老高,見他一臉認(rèn)真,本想笑笑搪塞過去,卻最終沒笑出來,反而將那一聲冷哼從鼻孔里放了出去,這樣一來就顯出一點不屑,或是厭惡的回應(yīng),想修改都來不及了。

      “我想家了,想孩子,想老母親?!崩细哒f。

      是啊,一年了,我倆從戎州到了麥城,又輾轉(zhuǎn)到了鯉城,經(jīng)歷了九死一生,如今好不容易站直了腰桿,重新回來了,哪有不想家的道理。但家是什么?當(dāng)我“脫胎換骨”后,清醒而理智地站在這一片荒草中的時候,我竟然覺得無比茫然。長久以來,我日思夜想的父親、三草、箭子川、家,經(jīng)由老高這樣一問,仿佛變成了幾個空洞的詞語?!澳切┠昃烤故鞘裁礃幼幽??”在我瘋瘋癲癲的那幾年,箭子川人到底是如何對我“恨之入骨”,而我又是如何堅信“拯救”他們?三草是愛我的嗎?我是否像之前一樣深愛著箭子川……這些都在此時此刻模糊不清了。

      “我們有時間回家嗎?”老高又問。

      “大概……應(yīng)該沒有吧?!蔽液锖康鼗卮?。

      老高重重嘆了口氣。在“妻離子散”后,他總是這樣嘆氣,要不是為了他那個狗屁不通的秦腔劇本,他可能連努力活著的勇氣都沒有了?!霸俚鹊劝桑任覀冋嬲龘P眉吐氣了,再回去。”我的聲音極小,最后的三個字幾乎是還沒出口,就被風(fēng)吹走了。老高又嘆了口氣。

      二哥出來的時候,臉上又掛滿了笑,他說:“家沒了,家早就沒了?!?/p>

      2

      不得不承認(rèn)我在精神病院里度過的那五個月艱難時光,對我后來生活的巨大幫助——我?guī)缀鯏[脫了那種自以為是的精神潔癖。在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并不是太上老君座前首席弟子的時候,我竟然清醒地意識到我之前的胡作非為并不是我的本能反應(yīng),而我曾經(jīng)大肆宣揚的“救人出苦海”的荒謬言論,只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冷笑話罷了。我甚至明白,我的虛妄和無知完全是潛意識里自我保護的天性所致,那種一直伴隨著我的恐懼和突然莫名爆發(fā)的因激動而帶來的暴躁,僅僅是對外部世界的防范和拒絕。而這種貌似與生俱來的本能反應(yīng),從那個校長的兒子一磚頭拍向我腦袋的時候,就已經(jīng)滋長了出來,折磨了我將近十五年。現(xiàn)在想想,這十五年在我的一生中就像一個漫長的夢,它毀掉了我應(yīng)該得到的幸福,在我夢醒時,周圍的一切是那樣陌生,那樣緊張,那樣讓人無所適從。

      所以,我對五個月來老高毫發(fā)未變的樣子充滿困惑。他在五個月里度日如年、受盡煎熬。他時常揮舞著拳頭,沖著大夫護士大喊:“我沒病,放我出去?!钡蠓蜃o士才不管這些,他們把持著職業(yè)操守:認(rèn)真、嚴(yán)謹(jǐn)、一絲不茍。因而,老高對三哥的仇恨日益加深,他一再表示,等有一天出去了,要親手宰了他。他不但這樣說,也這樣做——逃跑成了他的主要工作。他無時無刻不為這件事做著準(zhǔn)備:他喝過亂七八糟的藥水,得過急性腸炎;他試圖從二樓的窗臺上跳到醫(yī)院外面的巷子里,結(jié)果摔斷了右腳踝骨。他費盡了心機,但每次都以失敗告終,成了醫(yī)院嚴(yán)管的“具有攻擊性”的重癥病人。曾有一段時間,醫(yī)院的工作人員極為苦惱,他們對這樣的病人失去了治療的信心。院長親自找三哥談了談,但三哥卻說讓醫(yī)院再忍忍,讓他再住上半年,實在不行的話,就放棄治療。院長和我們的主治大夫、護士商討這件事的時候,就在我的病房里,當(dāng)時我正在做一項治療效果的測試。院長說:“周主任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護士陳大姐對三哥極為敬佩,她說:“周主任是個熱心腸人,他輕易不求人,既然這樣說,我們一定盡力辦?!庇谑牵t(yī)院就對老高加大了看管,我每天都能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叫,真像一個十足的瘋子。我覺得三哥這樣做真是太過殘忍了,他不能這樣限制我們的人身自由。但那時我竟然不怎么恨他,反而覺得老高的確是病得不輕——一個為了所謂的藝術(shù)而不顧一切的人,要比我這樣執(zhí)意拯救世界的人病得更重。

      “越來越好了?!标惔蠼銓ξ业臓顟B(tài)十分滿意,言語之間也充滿了喜悅和興奮,仿佛是她親手喂養(yǎng)的母豬生了一窩豬崽?!澳莻€‘作家’如果像你這樣配合治療,他也應(yīng)該能很快好起來?!?/p>

      “他到底有沒有?。俊蔽医K究還是對老高的病情懷有疑問。

      “怎么說呢,你看看,你聽聽,有沒有???”陳大姐這么說的時候,老高正在隔壁呼天喊地地?fù)蠅?。我替老高難過起來。陳大姐又說,“病得不輕啊,重度幻想癥,幻想癥和精神病的區(qū)別在于,幻想癥患者只會在空中想象出一座城堡,而精神病患者則會搬到這個城堡里去住?!标惔蠼憧偸沁@樣,喜歡在病人面前賣弄自己的學(xué)識。

      “那我是住進城堡的人嗎?”

      “呃,算是吧,怎么說呢,你這種器質(zhì)性疾病與其他原因引起的疾病有很多相同的臨床表現(xiàn),嚴(yán)格來講,你要比他更嚴(yán)重一點兒,但你做得很好?!标惔蠼憬o我扎好針,對我豎了大拇指。

      “那能徹底治好嗎?”

      “怎么說呢,”陳大姐想了想說,“只要堅持治療,積極配合,會……好的?!彼f完這話,就匆匆走了,但我還是瞥見了她眼中那不易覺察的為難之情。

      后來,我拐彎抹角地先后和三個醫(yī)生談過我的病情,發(fā)現(xiàn)他們都含糊其辭,除了鼓勵我配合治療,并沒有什么確切的結(jié)論,這令我一度有些灰心,但醫(yī)院覺得他們在短時間里讓一個像我這樣具有十五年病史的重度病人有了正常人的思維,真是一個妙手回春的偉大成功,他們開始在醫(yī)院的宣傳欄上對我做了大篇幅的入院前后的類比。我曾就此事與院長做過交涉,但院長反而質(zhì)問我:“難道你不覺得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嗎?”院長的語氣讓我十分惱怒,就像一個教師對他調(diào)皮搗蛋的差學(xué)生表揚的那樣:打破零分就是一個奇跡。我不想成為那個打破零分的孩子,也不想成為醫(yī)院的“樣本”,況且,我對自己的病情已經(jīng)有了一個比較理智的認(rèn)識,我承認(rèn)醫(yī)生說的“只要不受刺激,就基本上是一個正常人”這樣的論斷。

      盡管我沒有變得更好,但這不影響我對三哥的感激之情——不論他是出于什么樣的初衷,但我卻是因此而受益了?;蛟S,很多時候,恩和怨并不是一個統(tǒng)一的名詞,就像法和律一樣,我們總是因著我們固有的慣性將它們合二為一,但事實上,它們是能夠完全分離開來的,并不相互掣肘。至于老高,從理論上來講,他并沒有改善自己,我也因此對他抱有薄弱的愧疚之心,我覺得三哥傷害了他,我作為三哥的親兄弟,理應(yīng)承擔(dān)這個罪責(zé)。

      那是勞動節(jié)的午后,醫(yī)院的工作人員外出聚餐,老高在早上鬼哭狼嚎地吼了一陣——這是他每天早上的必修課,仿佛不這樣做,他就會被別人遺忘。說真的,有時候,我就覺得老高是故意這么做,他想引起別人的重視,他更想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寫過上百萬字文學(xué)作品的作家。自從進了這里,他比以往更加看重“作家”這個稱號,他強烈要求醫(yī)生護士以及病人們都叫他作家。他對那一沓始終隨身帶著的秦腔劇本珍愛如命,所以,在他安靜的時候,一定是為那個劇本的修改絞盡腦汁:一會兒仰天長嘯人生如夢;一會兒低頭嘆息懷才不遇;或興奮疾走,或輾轉(zhuǎn)反側(cè)……“你知道我的作品的分量嗎?——能得諾貝爾獎的!”他逢人總是這樣毫不臉紅地夸耀。

      我說通了值班的護士去看老高——護士們大都知道我是周主任的親弟弟,再加上我在病情好轉(zhuǎn)之后越來越彬彬有禮,使得我在醫(yī)院能像正常人那樣自由行走,甚至能加入到護士們的聊天當(dāng)中,搞得她們很多時候都誤以為我真的就是個正常人。老高正對著那一沓稿紙發(fā)呆。我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如夢初醒地回過頭,看著我傻傻地笑起來,這讓我很不習(xí)慣。要知道,以往我去看他的時候,他都是暴跳如雷,先是罵三哥背信棄義,置他于死地,接著就又罵秀萍忘恩負(fù)義,與外人合伙整他,然后就責(zé)備我在他背后捅刀子,罵我是個不仁不義的家伙,最后,他就勸我一起逃走。他說,等出去了,就找我三哥和秀萍算賬。我倒是同情他被困在這里的憋屈,但一想到他要找三哥的麻煩,我就不理他,我無法做到“他不仁我不義”,只好以我的病情做借口,一而再地搪塞他。

      “成了?!彼f,“這是第五稿,再不改了。一定是個驚世之作?!?/p>

      “哦?!蔽覒?yīng)了一聲。我無法體會他的喜悅。

      “我一定要把它排出來,讓世人看看我的才華?!崩细呶罩^站起來,盯著我兩眼放光,見我無動于衷,又說,“不,應(yīng)該是我們,這軍功章里也有你的一半。”

      “不,與我無關(guān),都是你的……”我慌忙擺手。

      “你知道嗎,是你給了我靈感,不然,我也做不到如此完美。”他又開始在屋子里來回走動。

      “那又怎么樣呢……”我本想著再勸勸他,讓他回到現(xiàn)實中來,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這是我最后的夢想,為了實現(xiàn)它,我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他忽然在屋子中央站住,盯著緊閉的門說,“我不能再在這里耗下去了,不能活,毋寧死?!彼o拳頭揮了揮,像一個悲壯的將軍。我說:“還去報仇嗎?”老高說:“我的命都在劇本上,只要劇本有出路,其它一切皆是浮塵?!蔽艺f:“老高,我一定幫你實現(xiàn)愿望?!崩细哒f:“是啊是啊,與子同裳,與子偕行!”我說:“對,奇跡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就一定還會有奇跡?!崩细咄遥劾镩W著淚花。

      于是,就在那個晚上,我騙取了值班護士的信任,和老高一起,在攝像頭顧及不到的一個死角,翻墻而出。

      3

      我們最終還是從“彎月尖刀”上直插進了箭子鎮(zhèn),像淹沒進洪流中的泥鰍,在一個緊接一個的浪頭拍打下“九死一生”,后來被困在車站上無法進退,大約兩個小時后,二哥才聽了我的建議,放棄了沿途一觀的荒唐想法。他嫌我車技不行,只好親自操刀,鉆空子從周家旅店的巷子將車開了進去。一步三等,又是半個小時,才到了“易水茶館”。

      這是小鎮(zhèn)東邊臨街的鋪面,算得上是小鎮(zhèn)最為破舊的地方,按照主人老七的說法,大約可以上溯到明國初年。茶館附近是鎮(zhèn)上的百貨批發(fā)市場,來往客商較多,茶館則被困在人聲鼎沸的漩渦里,像一只老得不能動彈的病貓。三間黑洞洞的土房,經(jīng)過常年累月的煙熏火燎,連那招牌都像是從火堆里撿出來的,黑乎乎一片,“易水”兩個字幾乎無法辨認(rèn),好在“茶館”兩個字還較為清晰,堅毅地伸展著模樣,顯得蕭條清冷。

      “還是老樣子?!倍缯f。

      “嗯,老樣子?!蔽覒?yīng)和了一聲。

      記得小時候跟著父親來鎮(zhèn)上趕集,那時候,這一帶還是一片荒灘,零星地分成幾個區(qū)域,鴿子集、牛羊集、豬娃集、雞集等按照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各自占了一大塊,鬧嚷嚷地自行買賣。父親對豬娃的行情頗有研究,能觀面識人,他的手總是在豬身上估摸體格,眼睛卻盯著買賣雙方的一舉一動,通過他們的討價還價和外露的臉色拿捏他們的心理價位,從而兩下撮合,就成了一宗買賣,父親便能從這樁買賣中抽取兩塊到五塊不等的“牙子”錢。運氣好些的話,一上午能賺到二三十元,父親便帶著我和四哥去柏氏面館吃炒面,然后轉(zhuǎn)到易水茶館喝茶。僅從這一點上,我那時候就覺得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那時候,一般的莊戶人家來鎮(zhèn)上,都是一早吃飽了飯,匆匆到集市上買了所需的東西,再大包小包地趕回家吃飯,吃飯的同時再喝一口熱茶。但父親卻是要把吃飯、喝茶這兩件事分開來做,“這不是喝茶,而是品味?!备赣H總是這樣說。那時候,我仰視父親,我覺得自己大約能理解他所說的“品味”這個詞。作為關(guān)山林場的正式職工,一個拿工資的人理應(yīng)配得上“品味”這個詞(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父親已經(jīng)因為超生丟了那個鐵飯碗)。

      父親總是坐在茶館臨窗的太師椅上,慢慢地品著茶,斜眼瞧著窗外匆匆而過的行人,極少說話。那時候,茶館的主人老七還不老,四十六七的樣子,身材矮胖,眼睛里總是閃爍著鎮(zhèn)上人特有的驕傲和悠閑,他一面和茶客們說笑,一面在并不寬敞的茶館里穿梭。父親和老七熟絡(luò),年齡又相當(dāng),等茶喝到后晌,兩人便坐到一起低聲說話。

      父親問:“她怎么樣?”

      老七說:“能怎么樣,離了你,地球照樣轉(zhuǎn)么?!?/p>

      “可不是么?!备赣H略有些尷尬,嘿嘿一笑,“這世上誰離了誰,也照樣能過哦。”

      老七就打趣道:“還惦著呢?”

      父親盯著老七看上一陣子,深深嘆一口氣,才緩緩說:“怎能忘了呢,畢竟跟了我十多年,臨老了,卻……”說話間,父親側(cè)臉看看我和四哥,就把后面的話咽下去了。那時候我和四哥都還沒到十歲,對父親的這種舉動并不會意,我們也不知道他說的那個“她”到底是誰。再說,坐在茶館里喝茶,對我們而言是一種莫大的獎勵,虛榮心籠罩了我們。我和四哥最關(guān)心的是看能否在如織的人流中找到一兩個認(rèn)識的同學(xué),然后好在他們面前賣弄一番,我們急于希望我們在同學(xué)面前夸下的??谀艿玫健坝H眼所見”的證實,因而,對他們的談話也聽得斷斷續(xù)續(xù)。

      “……日子還是過得難,男人不成器,整天喝酒,又有小偷小摸的毛病,弄倆錢兒,也都花在了旁處?!崩掀哒f。

      “他那是嫌棄娃娃哩?!备赣H又是一陣嘆息。

      “兩個娃娃倒是爭氣……只是花錢的地方多……”老七一邊和父親說著話,一邊還要招呼客人,說話也是斷斷續(xù)續(xù)。

      臨走時,父親結(jié)賬,我因為注意茶錢(主要是好在同學(xué)面前賣弄喝一回茶有多奢侈),就特意觀察父親,發(fā)現(xiàn)他不僅結(jié)了茶錢,還將剩下的錢都給了老七,說了一些幫忙、拜托一類的客套話。等出了茶館,父親就叮囑我們回家后,不要將在茶館喝茶的事告訴母親,為了封住我們的嘴,他就給我們買一些零食或是皮球之類的玩具。但小孩的嘴哪里值得信任,四哥最終還是告密了。母親在那個晚上勃然大怒,和父親吵了半夜,母親邊哭邊鬧:“你個老騷情的,我在這個家里給你當(dāng)牛做馬,你卻拿錢照顧婊子,誰又來可憐我們母子???你那樣舍不下,為什么當(dāng)初不帶回來呢,偏偏騙了我,害得我一腳踏錯了門,落得這樣下賤……”父親起初死不承認(rèn)白天做的事,慢慢招架不住了,就開始辯解,可到最后,連辯解都無用了,就一言不發(fā),任由母親拼死拼活地罵。我知道闖禍了,悔不該將父親給老七留錢的事說給了四哥,這件事最終導(dǎo)致父親對四哥漸漸疏遠(yuǎn),罵他是個壞種,形成了水火不容的局面。我那時候害怕極了,當(dāng)了懦夫,沒站出來替四哥辯解。

      再后來,父親去鎮(zhèn)上,就只帶著我,他說我是他唯一的兒子,其他的都是狗日的。父親照例去茶館喝茶,給老七錢的時候,也不避我,我深知告密的危險,因而做了父親忠實的“同盟”,這也是父親一直賞識我的原因之一。當(dāng)然,母親照例會和父親吵,但力度終究小了很多,她似乎也對父親無能為力,每次吵架也只是想把心中的那團怒火噴發(fā)出來而已,這場潛伏著的暗流一直到母親喝了氧化樂果才消停了下來。

      我最后一次跟著父親去茶館喝茶是十二歲。那時我剛剛小學(xué)畢業(yè),因為考了全鄉(xiāng)一百三十個學(xué)生里的第三名,父親說要獎勵我。那天的太陽火熱,父親的心情也和天氣一樣好,我原本想著能讓父親給我買一個有公雞叫鳴的電子手表,可我們一進茶館,老七就迎上來說:“人歿了?!?/p>

      “哪個歿了?”父親一愣。

      “你家的那個她歿了?!崩掀呒又亓苏Z氣。

      “什么時候?”

      “前天夜里?!崩掀哌叺共柽吙粗赣H的臉色,猶豫半天才說,“被那個狗日的喝醉酒打死了?!?/p>

      父親仍然沒反應(yīng)過來,他直愣愣地望著老七,兩眼空洞。老半天,他突然起身,瘋了一樣吼:“老子宰了他!”(當(dāng)了箭子川的村支書后,父親說話,喜歡用老子兩個字。)父親起身的時候太猛,肚子撞了一下桌角,桌子就向我這邊搡了過來,我來不及反應(yīng),就被撞翻在地。老七過來一把攔住父親,低聲吼:“你添什么亂?!辈恢抢掀叩囊痪湓捄靶蚜烁赣H,還是父親自己回過神來了,他握緊了雙拳,額頭的青筋暴漲,目露兇光——那是我見過父親最為憤怒的一次,但父親心中怒氣,還是被硬生生壓了下去。老七將父親壓在了座位上,重新收拾好茶桌,給父親倒了茶,又為他點上一顆煙,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一口氣走了。

      那個下午,我陪著父親一直坐到了傍晚,父親一言未發(fā),茶也未喝多少,除了一顆接一顆地抽煙,姿勢一成不變。我渾渾噩噩地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覺,醒來后無事,就用茶水在桌子上畫喜鵲,我先畫了喜鵲的頭,覺得像麻雀,就擦掉重來,又畫了喜鵲的身子,覺得像松鼠,再擦掉……直到我畫了一個完整的“四不像”,才發(fā)現(xiàn)我合理安排了那個下午悶熱而壓抑的時間。我看了看父親,他仍然面如死灰坐著抽煙,茶館里的人都走了,父親安靜得像一尊塑像。老七坐在柜臺后面的椅子上,擺弄著一只白玉把件,他似乎也忘了我們的存在。我覺得還有時間能把喜鵲畫得更好一些,就抹掉了桌子上的圖案,正想著要從何處開始畫的時候,父親突然將一把錢扔在了桌子上,他說:“這些都?xì)w你了。”我不懂父親的意思,那些錢,放在那個年月,足足頂?shù)蒙弦粋€教師一個月的工資,我猶豫著要不要將錢收起來,父親說,“拿著吧,獎給你的。”他死灰般的臉上竟然擠出一絲微笑。我收了錢,父親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煙灰,伸展了一下身子,說:“回家吧?!?/p>

      老七執(zhí)意不肯收父親的茶錢,父親卻執(zhí)意要給。老七說:“忘了吧,怪她命不好?!?/p>

      父親說:“怪我,怪我?!?/p>

      老七說:“好在大兒子成家了,回來料理喪事,一切都能辦妥的?!?/p>

      “老二呢?有消息嗎?”父親問。

      老七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說:“有十年了吧,毫無音信?!?/p>

      父親也跟著嘆了一口氣,沖老七艱澀一笑,將老七推回來的錢塞在了老七的手里:“拿著吧,這是最后一次?!备赣H又補了一句說,“這是我最后一次到易水茶館。”果然,那天之后,父親再未踏進過茶館半步,他與茶館之間形成了一道溝壑,將父親的前世今生徹底分開了。

      ……我們進去的時候,吳六斜躺在茶館的小椅子上半睜著眼睛,寬塑料帶編織的頂棚傾斜下來,一片巨大的蜘蛛網(wǎng)在裂開的口子上鋪開。茶館中央的水壺突突地冒著熱氣,把對面灰暗的墻壁籠罩起來??坷锏慕锹淅铮齻€中年人圍著方桌喝著蓋碗茶,其中一個嗑著瓜子,一個唱著音調(diào)不準(zhǔn)的秦腔,仿佛狼狗的爪子在門板上摳癢,拙劣透頂,另一個則閉目養(yǎng)神,像吳六一樣窩進椅子里。年將五十的吳六右眼眉梢上有一道長約一寸的刀疤,隱隱的像一條蟲子趴在上面,有著和他的年齡相稱的陰郁和穩(wěn)重。

      我在鎮(zhèn)上讀高中的那幾年,吳六也算是小鎮(zhèn)江湖上的一個厲害角色,關(guān)于他的“英雄”事跡在我們那些意氣風(fēng)發(fā)的學(xué)生中流傳甚廣。據(jù)說他是鎮(zhèn)上唯一一個敢和肉客老哈一較高下的人物,雖然干了很多壞事,但在小鎮(zhèn)尚武的那個年代,吳六就像電影明星一樣受人追捧。學(xué)校里那些鎮(zhèn)上的痞子,私下里有幾個還拜了吳六的碼頭,跟著他學(xué)武,跟著他打架,學(xué)生間幫派斗爭的時候,吳六就像一尊神一樣被抬出來,他們談判,總是以哪一派與吳六的手下更熟絡(luò)來定輸贏。學(xué)校的痞子們打架的時候受了傷,也總是將吳六說過的話一再重復(fù):“只見刀光一閃,刀尖從我的這兒(吳六說的是右眼)劃過,除了略微的冰涼之外,并無疼痛,等我感覺到一股熱熱的像眼淚一樣的東西流過臉面的時候,一摸,才知道是血,血流進了我的嘴和領(lǐng)口,真的,一點兒都不疼。”痞子就像是吳六附體一樣,喜形于色,一些頑強的成分躥入進來,給他們平添了幾分自豪。

      但而今的吳六卻更像一個功敗垂成的隱居匪首,或者就是一個慵懶而落寞的小販,他身上贅肉橫生,一臉和氣,完全不像當(dāng)年傳說中的那樣,乍一看,竟與二十多年前的老七一模一樣。二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斜眼看了看二哥,一臉疑惑,二哥說:“六哥?!眳橇@才緩緩站起來,盯著二哥上下打量,二哥又說,“不認(rèn)識了?我啊,周羽?!眳橇ⅠR顯出喜色,在二哥的肩膀上打了一拳,說:“回來了?”二哥點了點頭。吳六沖著柜臺里間喊:“爸,周家老二回來了。”柜臺里傳來一聲哼哼,我們走過去,就看到了睡在長躺椅上的老七——一把瘦骨頭的老七,吃力地睜開眼,只一霎,又沉沉閉上了。

      吳六說:“癱了,快十年了,總念叨你呢?!?/p>

      4

      晚上,二哥在中街新開的開元酒店設(shè)宴,吳六按照二哥的要求,請了鎮(zhèn)上收藏界的幾個頭面人物碰面。吳六腆著肚子,電話打了一圈,孤傲地向他們宣稱:“省城來的周老板宴請大家,務(wù)必賞光?!彼目跉饩拖袷强h長的秘書,有點謹(jǐn)慎小心,又有點趾高氣揚。等電話打完了,他才搖搖頭,嘆著氣說:“這幫孫子,平日里一個個急赤白臉的像窮鬼,這陣子卻又?jǐn)[出了大爺?shù)募茏??!倍缧α诵φf:“那咱們就把人家當(dāng)爺敬么。”

      這幾年,二哥的生意波動比較大,一會兒“帶工”,一會兒物流,一會兒收藏,這次來又說要進軍房地產(chǎn),別說是與二哥久未謀面的吳六,就是我和老高也同樣摸不清二哥的底細(xì)。二哥與箭子鎮(zhèn)方面的生意往來,都是通過老白從中周旋,因此,你來我往許多年,吳六只是聞聽周老板,卻沒見過真身,而今突然面對面了,卻又略顯倉促,盡管吳六做了幾番試探,卻仍然猜不透摸不清。

      待一干人坐定,二哥率先向大家隆重地介紹了一下老高,稱他是鯉城著名的古董鑒定專家,并突然給老高增加了諸多繁復(fù)的頭銜:大中華收藏協(xié)會的副秘書長、華夏文物鑒定委員會的委員、大陸與港澳臺文化交流中心的常任理事、新加坡民間中華文物研究會的首席顧問……二哥一句帶過了省市縣等層次的其他頭銜,說得眾人如墜云霧,半信半疑地一一起身與老高握手重新認(rèn)識。老高邊與眾人客氣,邊看二哥的眼色,二哥對他點了點頭,老高便用十分蹩腳的普通話向大家打招呼。

      箭子鎮(zhèn)上的有錢人從來都不是顯山露水的狂妄之徒,相反把這些人往人群里一扔,他們就立刻“泯然眾人矣”,或者比“眾人”更顯得寒酸一些,你根本無法從他們的相貌、衣著、吃喝品味中盤算出他們的身價,更多的時候,你會被他們迷惑,誤以為他們就是不起眼的小商小販,或者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更有甚者,每天撿垃圾、收垃圾,破衣爛衫,讓你不識廬山真面目,所謂高手在民間,箭子鎮(zhèn)上的有錢人便正是用他們的實際行動驗證了這一真理,他們把這種低調(diào)叫“壓?!保麄兩钪獜埧窈挽乓珪聿幌?。他們說,壓不住福的人,富不過十年?,F(xiàn)在與我們坐在一起的這些收藏家,都是深知壓福之道的高明人,他們此刻聊的,無非是“今天的菜價壓得太低了,利潤還不夠一包煙錢”、“這段時間的牛羊走得快,陳家老五狠賺了一筆”、“飯館的生意淡得沒鹽沒醋”……就是這樣,他們在公眾場合從來都不談?wù)撌詹?,向來只說表面——他們總是在向外人擺明身份,他們是飯館老板、是街頭菜販、是牛羊集上的牙子等等,但心底里卻又心知肚明:今天在場的,都是鎮(zhèn)上收藏界的人物,便都立刻明白了請客的周老板的身份和目的。

      八道涼菜上齊了,二哥禮節(jié)性地問坐在身邊的吳六:“開吃吧?”

      吳六卻臉色凝重地看了看天色說:“也該到了,再等等吧。”

      二哥知道最重要的客人還沒到場,但為了表現(xiàn)得不經(jīng)意,也為了不掉面子,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大家歉意地笑笑,征詢似的說:“那就再等等,等等吧?!?/p>

      “是麻頭嗎?”坐在吳六身邊的明德樓飯店老板馬總率先明白過來。

      “唔,是麻總?!眳橇f。

      “嗨,這小子,六月的兔子,捉不住?!瘪R總搖著頭說。

      “怕是瞧不起我們哦。”坐在窗戶跟前的菜販子李老板跟著說。此言一出,眾人便都跟著搖頭。

      吳六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他沒能耐請得動麻頭,不光是他的面子不夠,二哥的面子也不夠。我明白二哥的想法,他請大家來,明面上是吃飯認(rèn)識,實則是想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但一出場,麻頭遲遲不露面,這多少就有些抵觸的意思。二哥終究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心里雖然不悅,臉上卻不露聲色,依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和大家說笑:“就是見面相識一下,也沒什么大事,來與不來都不打緊?!倍邕@么說著,吳六的臉色就更差了。

      麻頭在戎州做餐飲生意,幾年前并購了戎州迎賓大樓,花費數(shù)千萬對迎賓大樓做了整體裝修,建成了戎州第一家四星級酒店,并借助政策的東風(fēng),連續(xù)在戎州舉辦了三屆“國際新絲綢之路亞洲高峰論壇”,讓“絲路大酒店”的招牌紅遍了整個西北。麻總的名頭更是一路飆升,成了戎州聞名省內(nèi)外的著名民營企業(yè)家??上Ш镁安婚L,隨著國家反腐力度的加大,絲路大酒店受到重創(chuàng),先是投資入股的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迅疾撤身,高標(biāo)準(zhǔn)的酒店經(jīng)營模式又不適合戎州勞苦大眾的消費水準(zhǔn),酒店生意便急轉(zhuǎn)直下,一下子成了一個金碧輝煌的縣城標(biāo)簽,聳立在青年南路的中段,“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焉”。不得已,麻頭便暫停了酒店的餐飲業(yè),又將部分客房改裝成了茶園來維持生計。一時間里,有關(guān)麻頭的負(fù)面消息紛至沓來,傳言僅外債就超過了五千萬,更有人說他已被納入了失信人名單。但令人們詫異的是,大家仍然見他整天與往常一樣忙著洽談生意,忙著去開會,忙著會客設(shè)宴,忙著接待五湖四海慕名而來的朋友。有時候,看著他風(fēng)生水起的樣子,人們總會懷疑那些傳言是否屬實,但這都不重要,所謂車走車路,馬走馬道,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麻頭總會有辦法替自己渡過難關(guān),也總會有辦法在人前吆五喝六……自然的,他就和箭子鎮(zhèn)的收藏家們有了關(guān)聯(lián)。

      不僅僅是箭子鎮(zhèn)的收藏界——自從麻頭涉足收藏以來,不出一年時間,就幾乎控制了戎州大半個收藏市場。吳六在給二哥講說麻頭的時候,兩眼放光,充滿了敬佩之情:“嘖嘖,你不曉得,那家伙真是大手筆?!?/p>

      “他懂行?”二哥問。

      “不懂,但有人懂?!眳橇f,“你絕對想不出他是怎么玩的?!?/p>

      “怎么個玩法?”

      “嗨,有趣,他是莊家,不露面,養(yǎng)三個‘閑人’,都是重金聘請的玉器、青銅器和陶器方面的高手,平時就在酒店里吃喝打牌,好煙好酒地供著,等有貨了,他們就出來掌眼、估價。”

      “萬一走眼了呢?”我忍不住問。

      “哪能走眼呢!他們那些人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能把真的說假了,也能把假的說真了,好壞全在他們的一眼之間——說真的,他們比央視鑒寶欄目的專家還專業(yè)十倍哩。當(dāng)然,為了以防萬一,麻頭從一開始就斷了他們的退路:要是走眼了,就砸在他們手里,賠多少他們掏多少,與麻頭無關(guān)。這些人也真是膽大,與麻頭簽了軍令狀,所以,麻頭做的是萬無一失的保險生意?!?/p>

      “怎么周轉(zhuǎn)呢?”老高問。

      “空倒空呀。這年頭,有本事的人誰還拿著真金白銀來搞這種事。說來也奇了,那些給麻頭掌眼的人,可真聽麻頭的話,他們每個人身后都有一條通往外界的買賣鏈條,他們無償給麻頭提供銷售渠道,什么貨,在他手里都不愁。所以,大家有貨了,第一個會想到麻頭,只要貨在他手里,就根本出不了事,萬一出事了,麻頭也向大家承諾了,算他的。你想想,誰不愿意啊?!?/p>

      吳六這幾年,憑著做茶館生意的基礎(chǔ),在箭子鎮(zhèn)的收藏界也算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麻頭沒有涉足收藏界之前,箭子鎮(zhèn)將近一半的交易都是在茶館明里暗里完成的。所以,當(dāng)麻頭插足古玩,吳六就被晾在了一邊,人家是開門做生意,買賣透明,又無風(fēng)險,吳六原有的那一套很快就被淘汰了。隨著吳六生意的不景氣,二哥也受了牽連——他剛在收藏這一行站穩(wěn)了腳跟,正想著大干一場,卻斷了貨源,之前形成的買賣鏈條掛了空檔,憑多年建立起來的外地買家催促幾次,也就對二哥失去了信心。沒有貨,鏈條也就形同虛設(shè),這才把二哥逼到了不得不從幕后走到臺前來的地步,他還指望著收藏打個翻身仗呢。

      “我們必須把這一塊生意重新盤過來。”二哥說。

      “嗯,必須。”二哥的鏗鏘之音感染了吳六,吳六說,“有你在后面撐著,大事準(zhǔn)成?!闭f這話的時候,我能感到吳六渾身充滿的力量和信心——我知道,他對二哥也充滿了信心。

      二哥說:“咱有的是錢,隨便拿出幾千萬,就能買下他的絲路酒店?!?/p>

      這是一個拼錢的時代,底氣十足的二哥讓吳六對他的實力深信不疑。因此,二哥強調(diào)今晚的宴請,一定要把將麻頭請來,“我要認(rèn)識認(rèn)識他,掌掌眼?!倍缯f。

      然而,麻頭終究沒來。

      5

      對于麻頭的缺席,二哥并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不滿?!爱吘故窃诖蟪鞘谢爝^的人,這派頭,這肚量,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眳橇髞砗榷嗔耍瑳_著我直夸二哥,眼神里滿是對二哥的敬佩之情。而二哥也似乎對麻頭沒有太大的熱情,正如他常常教導(dǎo)我和老高的那樣:“我們是干大事的人,豈可鼠目寸光?!焙芸欤诙绲馁Y助下,以高德昌為法人的“易水古玩城”在箭子鎮(zhèn)中街開張了,二哥聘用吳六為總經(jīng)理,全面負(fù)責(zé)古玩城的一切事務(wù)。在這個問題上,我有些不解:“為什么讓老高做法人?”我的意思是,這么大的投資,應(yīng)該是二哥做法人,或者是我(畢竟我們是親兄弟),最不濟也應(yīng)該是吳六,卻怎么會是老高呢?他懂什么呀?

      “就應(yīng)該是不懂才做法人!”二哥說。

      “不懂如何做?”我本來想說老高畢竟是外人,但又覺得老高與我曾共患難,這樣說他畢竟有些不妥。

      “將來你就懂了?!倍缯f話的時候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有些怪異。我仍然不懂,直愣愣地看著二哥,二哥覺得我的牛勁上來了,就又說,“老高跟了你我弟兄一場,我不想虧了他,等將來好了,就算是我們對他的一個交代?!倍绱藭r背過臉去,看了看窗外,我也跟著望了望窗外。窗外是光禿禿的西梁山,還有春天里的漫天風(fēng)沙,天氣并不好,箭子鎮(zhèn)的春天總是這樣,一會兒晴空萬里,一會兒便是黃沙蓋地,“記著,我們是要干大事的,等將來掙了錢,箭子鎮(zhèn),整個箭子川,都會在我們的手底下翻天覆地,我要讓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記住我周羽,讓他們不要忘了,這里是那個曾經(jīng)無依無靠的窮小子創(chuàng)造出來的天下,就像戲詞里唱的‘衣錦還鄉(xiāng)’那樣……哈,這一天不遠(yuǎn)了。”這時候的二哥,就像是一個揮斥方遒的天下霸主,他的抱負(fù)在此時盡顯出來,而我尚且不能完全理解他胸中那翻江倒海般的萬丈波濤,只是突然覺得二哥心里裝的天下太大了,大得無邊無沿,我愚鈍的雙眼無法看到他眼中的雄偉壯闊。

      我說:“為了爭一口氣嗎?”

      二哥回過頭來,沖我笑笑,然后就背搭著手走出了門。我再次望向窗外,一股冷風(fēng)卷著黃土吹開了窗戶,我打了一個冷顫,關(guān)緊了那扇啪啪作響的窗子。

      這是一家剛剛建成的三層小樓,二哥一下子就付了三年的租金,裝修在十天之內(nèi)就基本完成了,上了一些柜臺和博古架,裝了幾只豪華夸張的大燈,又將一樓的大廳貼了壁紙,買了三套紅木家具,安裝了監(jiān)控設(shè)備。二三十萬砸進去,竟然真的有了點古色古香的味道,盡管簡單,但在箭子鎮(zhèn)卻已經(jīng)不同凡響了,就算是放在戎州城,也一點兒都不寒酸。古董當(dāng)然不缺,裝修期間,二哥就已經(jīng)與鎮(zhèn)上的收藏人士談好了,將他們需要轉(zhuǎn)手的東西擺在古玩城里,古玩城以中介的身份幫助轉(zhuǎn)銷。這種手法聽起來一點兒都不高明——無非是將易水茶館的地下生意擺在了臺面上而已。但二哥的手段自是高明,他答應(yīng)那些一開始有點搖擺不定的古董商,只要他們將東西擺在古玩城里,他就可以根據(jù)古董的價位按照一定的比例付給他們租金,而古董到底能不能出手則與此無關(guān),至于損壞或是丟失,則由他一人承擔(dān)責(zé)任,照價賠償。只要他們簽訂承諾書:放進古玩城里的古董倘若交易,就一定要在古玩城里完成,放置兩年以上的古董完成交易后,則可以免除傭金。這個條件一出來,箭子鎮(zhèn)的收藏界一片嘩然,大家一時沒弄明白古玩城做的是什么生意,到底賺不賺錢。有幾個與吳六打過多年交道的人,因著對吳六的信任,便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多少拿了一點兒東西出來。然而令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的東西一放進去,吳六就給他們預(yù)先支付了三個月的租金,并承諾隨時交易,且不用退租金。這樣一來,一些旁觀者便按捺不住了,與其將東西捏在自己手上閑置著,還不如放進去,保險又能生錢,古玩城簡直就像是銀行,何樂而不為呢!一時間,應(yīng)者云集,不到倆月,古玩城的貨架上便沒有了空閑,而更主要的是,一旦進了古玩城的東西,立馬就能升值,至于能不能賣出去,是另一回事。對于那些古董的擁有者而言,他們更看重的是價格,何況有些人壓根就不想賣。當(dāng)然,二哥自有讓他們解除后顧之憂的手段,一些外地客商被二哥請了來,促成了幾樁生意,那些見錢眼開的人便一下子將心放在了肚子里,樂呵呵地在古玩城里轉(zhuǎn)一圈,總是能夠滿意而去。更絕的是,二哥將店里幾件值錢的東西拿到鯉城去參加了幾個展覽,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古董的價格就又上漲了不少,隨之來高價收進的老板也越來越多。在這樣的良性發(fā)展中,古玩城里的古董經(jīng)過了更新,值錢的東西多了不少,品位也提升了不少,很快便在周邊地區(qū)立下了招牌。而那些上不得臺面的生意,二哥就讓吳六負(fù)責(zé)。

      二哥曾經(jīng)的轉(zhuǎn)銷網(wǎng)絡(luò)再次發(fā)揮了作用,他也忙得四腳朝天。有那么一兩個月,二哥總是帶著老高到處跑,用二哥的話說,“我們一個在前,一個在后,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事半功倍?!崩细呷砩舷氯敲?,就連近視鏡也是德國進口的羅敦司得。他一改往日猥瑣的面目,蹩腳的普通話也日益精進流利,由于有先前“深厚的歷史文化底子”,略加突擊,老高談起古董來,也頭頭是道,倒真的有點“專家”的樣子了。二哥對老高的表現(xiàn)甚是滿意,對他的態(tài)度好極了,常常對他贊不絕口。有時候,我竟也恍然覺得,老高真的就是一塊“專家”的好料。

      令我難過的是,我卻成了“外人”,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古玩城里的生意不是服裝市場,多數(shù)時候都寂寞孤冷,而我又沒有什么朋友打擾,再加上二哥多次告誡萬不可大意,切莫外出惹眼,我也懶得動,就一直窩在古玩城里看監(jiān)控,玩手機,從電腦上找黃片。二哥說:“時機未到!”我其實不太明白二哥這話的意思——他究竟是說他的時機未到,距實現(xiàn)理想還有一步之遙?還是說我以一張恢復(fù)如初的新面目回到箭P4xZlMadh4XVUMeXFT21yw==子川的時機未到呢?一有空閑,我總會想起這四個字,但還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我還問過吳六,吳六卻也兩眼迷茫,“他肯定是要干一番大事。”吳六的話對我毫無意義,不用說,二哥一定是要干一番大事,但究竟要干什么呢?他放著自己的親兄弟看黃片,卻把偌大的產(chǎn)業(yè)交給外人打理,還把一個迂腐窮酸的老高捧到了天上,人五人六地在臺前顯眼?

      ……我其實還是懷疑過一件大事——這個自稱周羽的人到底是不是我的二哥?自從相認(rèn)以來,我們并沒有認(rèn)認(rèn)真真地談過一回,他的過去,我也僅僅是從劉叔以及鯉城戲園的圈子里聞聽一二,而他的那些所謂的英雄往事又不能作為我們弟兄相認(rèn)的憑證。我只是聽了他的一面之詞:他毫不含糊地說出了父親的名字,以及她母親的名字和我們在箭子川的那個家里的一切——他似乎對我們了如指掌,而我卻對他一無所知,或者僅僅停留在小時候關(guān)于“易水茶館”的瑣碎片段……倘若我們真是親兄弟,在即將等到“時機”的緊要關(guān)頭,他又為何將我置之事外,是擔(dān)心我的愚笨跟不上他的節(jié)奏,還是他不愿我坐享其成,分享他即將到來的成功,或者是他內(nèi)心里對我的父親還存有深深的恨意,他想借此來讓我見證他成功的過程,好讓父親日后后悔莫及……不,不,都不是,不是這樣,一個又一個極壞的念頭跳出來折磨著我,而我又一次次否定了它們。我驀然發(fā)現(xiàn),我的內(nèi)心深處也存有一個“榮歸故里”的魔鬼,就像我如今不愿承認(rèn)自己當(dāng)初是被父親當(dāng)作累贅丟棄的真相一樣,我也不愿意讓父親背上一個“棄子”的惡名。我現(xiàn)在一點兒也不恨父親了,我覺得我比任何人都渴望那種“衣錦還鄉(xiāng)”的榮耀,我需要證明自己,也需要給父親一個驚喜,更需要給箭子川的所有人一記響亮的耳光。而這樣想著,我便又不得不舍棄了這種種猜疑,我只好一再告誡自己:二哥一定是我的親二哥。

      6

      麻頭終于也像二哥一樣,從幕后走到了臺前來,他以商界“巨鱷”一樣的聲勢帶著八輛豪車和眾多“朋友”光臨了我們的易水古玩城。

      那一天正是端午節(jié),老高一大早就嚷著這些日子累壞了,今天要好好慶賀一番。二哥也有些高興,就讓吳六到明德樓訂了包廂。箭子川的端午節(jié)并不熱鬧,因為現(xiàn)在正是箭子鎮(zhèn)的逢集日,做生意的人還指望著這一天能有個好收成,而莊稼人,也還是會像往常一樣下地,打短工的人仍然天蒙蒙亮就趕到了南門街十字等候雇主——除了春節(jié),并沒有什么大事能影響到箭子川人的生活習(xí)慣。唯一與往日有所區(qū)別的是,這一天,各家各戶的門口都會插上柳條,勤快一點兒的女人們會起個大早,去麥地里打些露水洗臉擦頭。小孩子最是高興,戴上荷包,手腕和腳腕都綁上花線,然后成群結(jié)隊地在巷子里打鬧,給平淡無奇的節(jié)日增添一絲喜慶。

      但這一天,鎮(zhèn)上發(fā)生了許多大事:

      縣二中一些高三的學(xué)生因為臨近高考放假,大批逃課。高三二班的數(shù)學(xué)老師上課的時候,竟然發(fā)現(xiàn)教室門被鎖,他一氣之下,用力踢門,將右腳的踝骨扭成了粉碎性骨折。

      一個卡車司機在中街的人流中不小心撞翻了擺在當(dāng)街的菜攤,女?dāng)傊魅鰸娏R街,躺在卡車前面要求賠償,造成交通堵塞三個多小時。

      ……這大大小小的事就像是為了要和箭子鎮(zhèn)作對一樣,讓箭子鎮(zhèn)在這一天成了全縣的焦點,各色人等忙得手忙腳亂。

      我們古玩城好像從一開始就和鎮(zhèn)上的景象內(nèi)外呼應(yīng),從九點開始就一直忙個不停。有幾個方圓幾里知名的收藏大家,突然同意要把自己值錢的東西擺在古玩城里保管出售,我們只好將廉價的東西收起來送往三樓,這樣一來,三樓幾乎就成了倉庫,各種小件的文玩擺了一地。從麥城來了兩撥記者,鯉城來了一家電視臺,他們拍了很多照片,還對法人老高做了采訪。老高坐在紅木椅子里,大談他的收藏之路,并對戎州乃至整個麥城的收藏界做了點評。從洛陽來了六個商人,買走了店里的八件精品,價值約五百萬。

      這樣忙忙碌碌的一天,因為鎮(zhèn)上發(fā)生了多起大事,我們古玩城的事就顯得弱小了許多,不像以往那樣聲勢浩大。直到下午五點,打發(fā)了各路人馬,我們才想起來一整天還沒吃飯。這個時候麻頭來了。

      麻頭真不招人待見,除去之前他傷害了吳六的利益,也除去他第一次不給二哥薄面,再除去他向來對我們古玩城的敵意不談,就憑我們現(xiàn)在很餓,我們也都對他的到來沒有歡迎的理由。在我們都板著臉的時候,二哥卻對他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熱忱,他帶著麻頭一行從上到下參觀了一遍,還把我們開業(yè)以來做過的大宗生意做了零星的透露,二哥看起來有點炫富的嫌疑。麻頭倒也沒說什么話,只是看得仔細(xì)認(rèn)真,他身后一哥們兒跟著他,將古玩城的東西悉數(shù)拍了個遍。參觀結(jié)束,二哥還將一塊俄羅斯大玉璧送給了麻頭,那家伙也不客氣,客套兩句,就將玉璧轉(zhuǎn)手遞給了身后的人。然后,他才說出了真實意圖,他要請二哥共度端午,讓我們?nèi)タ纯此慕z路大酒店。二哥似乎早有準(zhǔn)備,便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當(dāng)著眾多人的面,讓老高和吳六收拾一下跟他去赴宴,把我排除在外。我一下子委屈極了,倒不是因為一口飯,只是覺得二哥不該如此待我——縱使我愚笨眼界窄小,縱使你大事小事與我無關(guān),也不至于因為一頓飯的事,將親弟弟這樣屈待??!再說了,縱使我有萬般不是,但總比老高強些,憑什么老高能跟著他吃香喝辣,卻把我當(dāng)個廢人看待?我不解,憤怒,負(fù)氣一轉(zhuǎn)身,竟將身邊的貨架碰得搖搖晃晃,一個元代的瓷香爐掉了下來,立刻粉碎,眾人皆驚。我自知闖了大禍,便愣在原地進退不能,沒想到二哥卻呵呵一笑,無所謂地將那些瓷片踢了一腳,對大家說:“真抱歉,我這兄弟腦子不好使,大家多諒解,呵呵,在這兒當(dāng)保安,他還覺得委屈了?!北娙寺牰邕@么一說,就都大笑起來,有人說:“周總仗義,連這樣的人都能賞一口飯吃?!倍缃o老高使了個眼色,老高就拽著我往樓上走,我聽見他在后面又說,“這娃娃心里善,又忠誠,也不容易,總得讓他活呀?!贝蠹矣侄即笮Α?/p>

      那個晚上,我恨透了二哥。我再一次懷疑這個叫周羽的人究竟是不是我的二哥。

      7

      我的父親被逼無奈將我遺棄在陌生的麥城大街之后,我的世界并沒有徹底黑下來

      ——我在衣兜里摸出了一張紙條,上面是近在麥城的三哥工作的醫(yī)院和遠(yuǎn)在鯉城混得風(fēng)生水起的二哥的地址。父親將我交給了他的兩個與他“毫無瓜葛”的陌生兒子。這讓我不得不認(rèn)定父親當(dāng)年帶我在易水茶館所經(jīng)見的一切就是為了如今的“有所圖謀”,我無從得知父親如何與這兩個兒子取得了聯(lián)系,也不知曉他們究竟“熟悉”到了什么程度。但父親既然以紙條做暗示,我當(dāng)時想,他一定是為了考驗我。既然是考驗,那我就必須完成這個考驗,我要以此來向箭子川那些對我懷有惡意的人們證明他們是多么愚蠢。

      我找到了三哥,三哥將我送進了精神病院,我因此“脫胎換骨”,我還交到了老高這樣的朋友。我在三哥這里的使命算是順利完成。之后,我就得去找二哥,為了老高實現(xiàn)他的夢想,也為了實現(xiàn)我的夢想。我覺得叱咤鯉城的二哥一定會幫我們實現(xiàn)夢想。

      我們在鯉城睡橋洞,吃饅頭,熬了六個日夜才找到了小桃紅戲苑。

      天黑?!靶√壹t”窩在鯉城十字坡的小商品批發(fā)市場里。繞過堆積如山的垃圾,穿過污水橫流的小道,在西北角的一塊空曠處,有一片燈紅酒綠的鋪面,小飯館、酒肆、發(fā)廊、游戲廳、網(wǎng)吧應(yīng)有盡有。置身其中,讓人驀然覺得回到了箭子鎮(zhèn),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撲面而來。在一家“花花公子”的發(fā)廊旁邊,“小桃紅戲苑”的名字格外顯眼,招牌還是新的,比旁邊的招牌大了許多,只可惜因為管護失修,“戲”字上的線路斷了,在一片紅光中黯然失色。門口一左一右站著兩個扮相不賴的小女孩,穿著兵卒的紅色戲服,化了彩妝,手執(zhí)劇團特有的木質(zhì)刀,并不是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也不是水靈靈的一塵不染,他們和隔壁門口坐在塑料凳子上的女孩們說笑,倒有點潮濕的妖嬈。

      我徑直往里走,老高卻拽住了我。老高說:“兄弟,你憑什么與二哥相認(rèn)?”

      我說:“紙條為證?!?/p>

      老高將那張皺巴巴的紙條展開來,側(cè)臉仔細(xì)看了看,又慢慢折起來。老高其實已經(jīng)看了很多遍了,但他卻像第一次看那樣憂心忡忡,他說:“你知道二哥是什么人?”我說:“二哥就是二哥唄?!崩细哒f:“想想你家老三?!币惶崞鹞易分缦嗾J(rèn)的場面,我就有點發(fā)怵,但我還是假裝鎮(zhèn)靜地說:“二哥肯定不比三哥,二哥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崩细哒f:“越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越難?!蔽颐靼桌细叩囊馑迹瑓s又找不到更好的辦法。我們躲在暗處偵查,看出出進進的人物。老高說:“我們得想個萬全之策。”可我們想了半夜也沒想出更好的辦法。

      我們蟄伏在十字坡的小商品批發(fā)市場,第二天我們就完全熟悉了環(huán)境。我們從旁得知看門的那個人稱劉叔。老高說:“就從姓劉的入手。”小桃紅戲苑白天幾乎無生意,劉叔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玩手機,老高過去和他套近乎,不知說了些什么,很快就和劉叔熱絡(luò)起來。老高揮手讓我過去。劉叔仰著臉問我:“會唱戲?”我說:“會。”劉叔說:“登過臺?”我說:“登過?!眲⑹逭f:“好極,好極。”

      我們按劉叔的要求,晚上七點再去小桃紅戲苑。劉叔帶我們到了里間。他將我們帶到了后臺,在亂糟糟的道具和人群里,我們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正沖著一個扮了相的男演員發(fā)脾氣。劉叔在那女子跟前嘀咕了兩句,那女子看了看我們,劉叔說:“這是袁經(jīng)理?!痹?jīng)理說:“老劉,在門口迎著周總?!眲⑹鍛?yīng)諾著出去了。袁經(jīng)理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一折白逼宮,會唱漢獻帝不?”我說:“會?!痹?jīng)理又問:“真會?”我說:“會?!痹?jīng)理說:“那就扮上?!?/p>

      準(zhǔn)確地說,小桃紅戲苑并不是一個戲苑,而是一個酒吧,每晚的戲曲節(jié)目僅僅是小桃紅招攬顧客的一個噱頭,就像別的酒吧有駐唱的樂隊,有從東北請來的二人轉(zhuǎn)一樣,大多數(shù)客人并不是沖著看戲來的。整個大廳的布局也都是一桌四椅,以賣酒為主,小瓶裝的啤酒一瓶十元。

      生意寡淡,這天的客人并不多。第一折戲是《游西湖》,飾演白娘子的演員懷有身孕,挺著大肚子唱戲,氣怯,行動不便,將苦音慢板唱得稀稀拉拉。臺上的氣場早就散了,幸虧演小青的姑娘伶俐,緊要處總背著身子給她幫腔,倒也別有趣味,有點丑角亂彈的意思,引得觀眾時時發(fā)笑。

      《游西湖》快到收場的時候,有人說周總到了。我透過幕布,看到坐在前排正中間太師椅上的二哥,穿著白色唐裝的襯衣,身材魁梧,正與周圍的人打招呼,像A/6YMTsI6FhGh8aBiXP7cCuSOMw8moTEBbnqZPR+zco=剛從賽場上下來的籃球運動員。我心頭一熱,嗓子眼濕潤了一下。忽聽袁經(jīng)理在身后說:“你小子好運氣,頭一次出場,就有周總捧場?!蔽铱戳丝丛?jīng)理,竟然一下子放松了下來。

      鑼鼓起,我踩著鼓點走到了前臺,與近在咫尺的二哥打了照面。袁經(jīng)理坐到了二哥身邊,他們交耳說話,二哥并沒特別在意我的表演。

      我也沒想到自己很快就進入了角色,將自己沉浸在一種無法抑制的悲哀當(dāng)中——受苦受難的漢獻帝與我此時的處境完美結(jié)合了起來……慢慢的,所有的觀眾都被我的唱腔感染了:

      欺寡人好一似浪里孤舟,飄飄蕩蕩,蕩蕩飄飄,上下顛簸,左無依來右無靠;

      欺寡人好一似雪壓青松,日曬雪消,滴滴答答,答答滴滴,猶如珠淚四下飄。

      咱父子好比那籠中之鳥,

      縱然間有雙翅也難脫逃。

      ……

      我落下淚來,不知不覺間聲音哽咽,唱得悲苦凄切。一陣一陣的掌聲響起,老高夾在看客中,叫好鼓掌。我沉浸在戲中,忘了看二哥。

      我本以為二哥看了我的戲,定然會與我見面,可誰想,等我卸了裝扮,再看二哥,二哥的椅子卻是空的。老高說:“不急?!蔽艺f:“怎能不急?”老高說:“遲早會相見?!蔽矣X得老高說得對。

      我深受袁經(jīng)理賞識,很快就成了戲苑的主角,袁經(jīng)理按照我的戲路,編排了幾折新戲,像我們?nèi)蘸蠼?jīng)常演出的《白逼宮》《黑叮本》《走雪》《下河?xùn)|》等都深受觀眾喜愛。小桃紅戲苑在鯉城掀起了一股熱浪,直逼袁經(jīng)理當(dāng)初創(chuàng)下的輝煌。

      老高曾一度想讓袁經(jīng)理將他的劇本排出來,但都被拒絕了,一是因為小桃紅戲苑上演的都是折子戲,為的是給來酒吧的客人助興,而且折子戲中間戲苑還根據(jù)客人的需要,搞一些小節(jié)目與客人互動,有的客人高興了,還會給演員們發(fā)小紅包,披掛錦衣。錦衣是劇團的道具,按照顏色的不同而對應(yīng)賞金,一般事先由專門的小子姑娘向客人兜售,二十元至一千元不等,客人買到錦衣后,在一折戲結(jié)束的時候,就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喜好給演員們穿戴。之后,劇團會將錦衣收回,客人們玩?zhèn)€高興,劇團又有收入,兩全其美。折子戲的好處就在這個時候體現(xiàn)出來了,而全本戲做這樣的事,就容易打亂演唱的節(jié)奏,也會讓一些真正愛看戲的人心里不痛快。其二是因為老高的劇本地域性太強,排練出來觀眾的認(rèn)可度太小——大多數(shù)鐵桿戲迷還是喜歡秦腔傳統(tǒng)曲目,對新創(chuàng)作的東西,不太容易接受。而且,排練一本戲,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這是所有演員都不愿意的事,他們大多要在演出完了之后去做別的事,不可能一直跟著劇團轉(zhuǎn),小桃紅戲苑又不是專業(yè)的劇團,排練也沒多大意義。

      劇本無法排練上演,成了壓在老高心底的一個疙瘩,他在小桃紅戲苑的日子就有點忍辱負(fù)重的感覺,“總有一天,我要排出自己的大戲來?!彼偸菍ξ疫@樣念叨。不滿多了,老高反而比我更著急與二哥相認(rèn),但二哥來的時候,勤雜工老高壓根就與二哥搭不上話。有一次,他循著二哥去了衛(wèi)生間,將二哥堵在門口,二哥質(zhì)問他要干什么,老高反而緊張得一句話都沒說出來。老高自我辯解:“不是我,而是那樣的場景,說出來誰也不信。”我說:“不急。”老高說:“怎能不急?”我看著老高的臉,忍不住就笑了,說:“遲早會相見。”老高梗著脖子說:“你吃飽穿暖,便忘了自己的夢想嗎?”我不想和老高再談夢想,我的夢想在小桃紅戲苑已被稀釋得成了清水,我想著我完全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活得像個人物,到時候體體面面地回到箭子川。至于老高的夢想,我覺得縹緲得像一縷風(fēng),我抓不住,他也抓不住。但我沒告訴老高,我一定要完成父親對我的考驗。

      劉叔與我混得熟了,我就變著法兒讓他講一些二哥的事。

      我第一次聽劉叔談二哥,劉叔對二哥的印象是:“好人哦”。我問怎個好法,劉叔琢磨一陣,下了一個具體的定義:“人狠,心善?!蔽艺f:“鬼才信,人狠,還會心善?”劉叔說:“周總就是這樣的人?!?/p>

      劉叔在小桃紅戲苑看門,對二哥的發(fā)家史了如指掌。他說二哥十五歲去南方打工,上過流水線,端過盤子,扛過麻袋,搬過磚,背過木工板,干過保安,混過治保會,練過攤兒,開過人力公司……經(jīng)歷了不少,見識了不少,后來開酒吧,做過一些藝術(shù)品生意,不知怎的,就忽然來了鯉城。這其中的緣故劉叔也不甚清晰,他只曉得二哥在鯉城做的頭一個生意便是開了小桃紅戲苑,只三五年時間,二哥的生意就涉及鋼材、煤炭、加油站等多個門類。劉叔說:“現(xiàn)在的小桃紅戲苑啊,對周總來說,就是九牛一毛,他哪兒顧得上這點小生意。”我說:“周總真是大老板。”劉叔又說:“那倒是,不過,養(yǎng)的‘閑人’太多,一個個的吸他的血,即使天王老子也受不住喲?!眲⑹宕蛑?,不再多說。我知道,劉叔也只是圈外人。

      8

      中秋節(jié)的那天,二哥在錦都盛宴大擺酒席,小桃紅戲苑的人全都去了,大廳里足足坐滿了二十三桌。這樣的聚會一年中至少會有一次,劉叔早就習(xí)以為常了。二哥依然是唐裝打扮。袁經(jīng)理主持,二哥上臺講話,講了些這一年的欣欣向榮,講了今后的公司規(guī)劃,并給每個人現(xiàn)場發(fā)了兩百元的紅包。講話結(jié)束,二哥就帶著袁經(jīng)理挨桌兒敬酒。我和劉叔、老高及小桃紅戲苑的司鼓樂隊坐了一桌,在大廳最后面的角落里。

      到我們這一桌的時候,二哥已經(jīng)紅光滿面。袁經(jīng)理對拉二胡的桃花姐說:“今晚你們得拿出幾個新鮮節(jié)目,不能總是老一套。”桃花姐說:“保證是新節(jié)目。”二哥說:“還是中規(guī)中矩唱兩段?!痹?jīng)理說:“不是《放飯》便是《教子》,無趣?!倍缯f:“唱《白逼宮》?!痹?jīng)理說:“啥呀,晦氣呢。”二哥說:“讓孫云唱?!痹?jīng)理說:“哪個是孫云呀?”眾人面面相覷。我一時驚訝——大家在小桃紅戲苑都叫我孫圣圣,只有老高知道我叫孫云,二哥又是怎么知道我的真名?老高喜形于色地望著我,我瞪了他一眼。二哥笑著說:“曉得不,在我們箭子川,一家五虎上將,個個是人物?!崩细呒背喟啄樀卣f:“曉得,曉得,周忠、周羽、周飛、孫超、孫云?!倍绮焕砝细?,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明白,是老高告了密。

      敬酒結(jié)束,袁經(jīng)理讓大家踴躍奉獻節(jié)目。有唱歌的、跳舞的、大廳里吃喝劃拳的聲音吵嚷一片。我偷眼看二哥,他仍然和主桌上的人談笑風(fēng)生,仿佛剛才說過的話早被他忘掉了。老高說:“今晚有好戲?!蔽覑灺暫染疲焕砝细?。老高說:“不怪我。周總早就曉得了?!?/p>

      沒一會兒,袁經(jīng)理過來讓我們小桃紅戲苑開始整裝表演。司鼓樂隊上臺,袁經(jīng)理對我說:“《白逼宮》?!?/p>

      二哥正坐聆聽,大廳慢慢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投射到我身上。鼓樂起,苦音慢板的過門悠長地在大廳里回旋,“好不痛煞人了……”我的聲音穿透穹頂,向遙遠(yuǎn)的夜空飄去。臺下霎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二哥安靜地聽著,神情像是悲傷,又像是回憶,我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晶瑩之光。

      等我一曲唱畢,掌聲慢慢停歇。二哥上臺,與我緊緊擁抱,我輕叫一聲:“二哥?!蔽也恢蓝缡欠駪?yīng)了一聲,只覺得他再次用力抱緊了我。一陣長久的靜音之后,二哥放開我,牽起我的手,對大家說:“這是我的五弟,親親的親弟?!贝髲d里又響起了掌聲,老高的眼淚在燈光下分外明亮。

      接下來的事,到今天回想都讓我覺得如在夢中。大家一齊歡呼,紛紛向我道喜。我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外來客,癡癡呆呆地接受著眾人的祝賀和恭維,我突然就不是我了,驀然覺得又仿佛回到了箭子川那段瘋傻的年月,又有了某種能夠拯救人間的特異功能,我高高在上,我無所不有……那一晚,我頭一次醉得不省人事。

      往后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大家都開始尊稱我為孫經(jīng)理。我們在電視劇里能看到的那種一夜發(fā)達的景象在我的身上都一一實現(xiàn)。我出進小桃紅戲苑,大家也都像尊敬二哥一樣尊敬我。我堅持要在小桃紅戲苑繼續(xù)唱戲,二哥說:“小桃紅戲苑以后便是你的了?!碑?dāng)然,我并沒有管理小桃紅戲苑的本領(lǐng),小桃紅戲苑依舊還是袁經(jīng)理說了算,我拒絕了二哥給予我的一切好處。我覺得我完成了父親的考驗,我只想在小桃紅戲苑安安靜靜地唱戲,等攢夠了錢,就回箭子川去。

      唯一不同的是,我和老高進入了二哥的核心圈子,知道了他生意上更多的內(nèi)幕。二哥打拼二十多年,真正的收入也就三項:鋼材生意、鯉城八個加油站生意和古玩生意。加油站的生意勉強能養(yǎng)活他的一眾“閑人”,而鋼材生意又時好時壞,他真正的收入還是文玩貿(mào)易。這兩年,鋼材虧損,文玩貿(mào)易斷了線,二哥其實一直處在負(fù)債狀態(tài),這種情況外人并不知曉。幾個核心的助手都勸他精兵簡政,可他說不能不仁不義,那些人既然跟著他吃飯,他就要管到底,哪怕是自己討飯,也要讓他們吃飽。養(yǎng)不活他們,就只能怪自己沒本事。就這樣,二哥以他的沉著冷靜支撐著他的天下。

      但二哥畢竟是二哥。臘月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在賀蘭山上入了一個煤礦的股份,才剛剛開采不久,等到開春動工,不出一月,就能出煤盈利,到時候,我們就能狠賺一筆。生意上的事我并不懂,也不能出謀劃策,但內(nèi)心也為二哥感到高興。相對于二哥的興奮,袁經(jīng)理卻對此事深為擔(dān)憂,她覺得二哥把全部身家性命都砸了進去,那么多的銀行貸款,就怕有個萬一。袁經(jīng)理的話還未說完,就被二哥一個眼神瞪了回去,我能理解二哥對我的顧忌,他不想我看到他狼狽的一面,但我隱隱覺得二哥做生意的賭性太大,萬一翻船,便是傾家蕩產(chǎn)??稍傧胂胍矊?,二哥不就是憑著這股子狠勁,才在鯉城打下了這片天下嗎?不下大注,哪兒來的大利。

      開春的時候,總算傳來了好消息——出煤了,二哥投進去的錢,開始慢慢往回滾雪球了。

      我們決定回箭子鎮(zhèn)的前一天,二哥以一個商人的眼光對我和老高說:“我們手里有了錢,就不能讓它閑著,錢生錢才是賺錢的硬道理?!蔽液屠细呱钜詾槿?。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真正敬佩起二哥來:一個心善的“狠人”,要想在遍地豺狼的商界中立足,沒有極強的應(yīng)變能力和處變不驚的勇敢果斷,說不定一個大浪過來,就會尸骨全無。我們都對二哥深信不疑——他是個要干大事的人。

      但想起此刻二哥對我的態(tài)度,卻讓我突然覺得恍惚。我確信他不是一個狼心狗肺的人,也不相信他會在回到箭子鎮(zhèn)后突然改頭換面,思想裂變,我甚至懷疑,他到底是真的認(rèn)了我這個弟弟,還是要以此為由頭,來做別的事?而我又有什么可被利用的價值呢?我瞬間意識到我的生活可能從此要回到原點,依然要兩手空空地回到箭子川去。想到這些,我就陡生懼意。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就像是穿著一件錦衣,等退回幕后的時候,它仍然會離我而去。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悲哀至極。

      9

      關(guān)于端午節(jié)的那天晚上,絲路大酒店里發(fā)生的事,第二天就大白于天下,成了戎州幾十年來讓人震驚的傳奇:普通百姓都把這件事看成了一次分贓不均的“火拼”。

      像麻頭這樣的企業(yè)家“精英”,人們看到的都是他光鮮的一面——他資金雄厚,能引領(lǐng)潮流,能控制物價,能壟斷行業(yè),當(dāng)然,他還大氣謙卑,誠懇守信,這些都為他在戎州奠定了良好的口碑。但二哥的入局,徹底影響了麻頭的地位。

      那個夜晚的后半夜,我被破門而入的警察們從床上拽起,迷迷糊糊就被抓上了警車,一路浩蕩到了戎州。

      后來我才知曉,原來二哥的煤礦生意并沒有賺錢,只挖出了一層煤炭,他貪心買下了半截礦山,再加之煤炭價格下跌,老板跑路,他的錢打了水漂,除了賠光自己所有的積蓄,還欠了銀行一大筆債,二哥為了翻身,便設(shè)計了箭子鎮(zhèn)的計劃。這幾個月來,二哥以老高的名義,一面從鎮(zhèn)上的收藏家手里騙取古董,以在外面搞展覽為由,倒賣了部分貴重物件,一面又以古玩城做抵押向銀行貸了一筆款,拆東墻補西墻。

      在與麻頭的較量中,二哥險中逃脫,老高成了唯一而真正的當(dāng)事人。我作為古玩城的“保安”,既與此事無關(guān),又有老高提供我有“精神病”的鑒定證明,一個月后,我被無罪釋放。我去探望老高的時候,才曉得是吳六出賣了二哥,暗地里與麻頭勾連。事發(fā)后,二哥帶著老高逃了出來,可老高說總得有人來抗住這件事。“我的夢想破滅了,還有什么希望呢?”老高這樣說的時候,神情淡然,冷然悲涼。但老高卻說他不后悔,因為從貸款開始,他就知道了二哥的意圖,他對此早有準(zhǔn)備。

      老高說:“他不只為他一人,他只想讓那些跟著他的人都能過得更好?!?/p>

      我不想為二哥辯解,也不痛恨吳六——他們這些“大人物”有為自己生存做主的權(quán)利,對錯自有他們自己來承擔(dān)。但我還是同情老高——我們同甘共苦,皆為螻蟻。

      作者簡介:楊逍,本名楊來江,1981年生,甘肅張家川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迄今在各大刊物發(fā)表作品約兩百萬字。作品曾獲首屆山東文學(xué)獎、第二屆林語堂散文獎、第五屆和第八屆黃河文學(xué)獎、第二屆紅豆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出版小說集《天黑請回家》、歷史文化散文《遙望西域》等六部。現(xiàn)居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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