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八路走的那年,妹子十歲,是個天真靦腆的小姑娘,她跟又老又倔的父親一起生活,很不容易。姐姐出嫁走了,日本鬼子常來“掃蕩”,二哥一當兵,不知“云”到山南海北,單剩她這個三尺女娃兒,不得不把整套家務都挑起來。兵荒馬亂,日子又窮,老爹的脾氣像座火山,說發(fā)就發(fā),一個十歲的孩子,想都沒個去處。
本來還有個大哥,可他在家里一直像個“外丫兒”,跟誰都不諧和,與父親尤其不對眼,像天生的一對仇人,娶了媳婦之后,基本上單另各過。他跟姐姐的關系,原來還能說上幾句話,后來日本鬼子越鬧越兇,我們這游擊根據(jù)地的老百姓,不得不把邊區(qū)票和“老頭票”同時流通;有一次,父親用“老頭票”買東西,給大哥看見了,便到抗日政府告狀,告他用“漢奸票兒”買物件。這事被姐姐知道了,找他評理,三句話不投機,姐姐扇了他一個嘴巴。從此以后,這個家就徹底的“兩瓣子”了。
老妹子大約從這時就嘗到“沒有媽”的苦楚了。媽去世時她才一歲,以后是由姐姐抱大的,直到姐姐出嫁,她才從姐姐的被窩兒里鉆出來,獨自蓋一床被子?,F(xiàn)在,姐姐雖盡量從婆家往回跑,冬棉夏單,幫她料理,半夜半夜地說話,手把著手教她針線??蛇^一程子,終須分別。每當姐姐走的時候,老妹子怕人看見眼淚,一等姐姐出門,她就急急登梯子上房,從房頂上追著姐姐的身影,看她一步步遠去,直到淚水化成白茫茫的迷霧……
從此,老妹子養(yǎng)成個毛病,心里但凡有點別扭或感到什么意外,第一個反應就是上房,仿佛只有房上能減輕她的痛苦和危害。
然而,環(huán)境越來越艱難了。日本人的威脅越來越近,可抗日工作人員也更活躍了,一則是軍屬,二則人口孤清,政治條件純潔,黨政干部便常來號房居住。他們蜷在小東屋的窄炕上,開小會,搞宣傳,談抗敵,謀斗爭,緊張神秘,日夜奔忙。老父親給他們供開水,燒熱炕,讓老妹子做飯,代為縫補衣服。日久天長,魚水情深,簡直跟一家子一樣。有時,半夜也來敲門,一聲“大伯”,常迎來一屋子“英雄好漢”。
“老妹,做飯去!”他們就像到了家一樣。
“想吃什么呀?”老妹子傻實在,還這樣地問。
“烙餅炒雞蛋!”
那年頭,雞蛋白面都是金貴之物,革命干部紀律嚴格,這只是開玩笑罷了。然而,或稀或干,總是很快就端上桌子來了。
只要有抗日干部來家,父親的脾氣就格外柔和,說說笑笑,家長里短,融成一片溫馨。老妹子心上也就浮泛著輕松愉快,時日變得金黃黃的了。干部們還常帶來好消息:哪兒的據(jù)點被咱們端啦;八路軍又在哪兒打勝仗啦;白洋淀里在開大會演戲啦……更加使人眉歡眼笑。自姐姐也脫產(chǎn)革命后,她的消息也每每由這些人捎來,日子就這么飛騰著,跳躍著。
可是,平、津、保中間這個大三角游擊區(qū),在敵人看來太可怕了。它就是插在敵人心臟的一把尖刀,八路軍每日每時在眼皮下晃來晃去,無論如何是他們不能容忍的。“掃蕩”越來越多,據(jù)點越安越密,百條毒蛇盤踞四周,鬼子花樣頻出,有時來不及發(fā)覺便進街了。父女倆日夜惕惕,大包小包,做熟的干糧,都放在手邊,說跑就跑。老妹子已長到十二三,還很孩子氣。家中養(yǎng)一只大白公雞,紅冠雪羽,霸氣凌云,卻又通人性靈,能與人作耍,是妹子日常開心解悶的一大稀罕。每聽說鬼子來了,她抱起公雞就跑,生怕讓鬼子吃了去。父親常譏誚她說:“抱個什么不比抱個公雞強??!”
有一次,父親不在家,妹子正在窗下補衣,忽然院中狗叫,隔玻璃亮兒一照,見二門外伸進個小黑棍兒來,正逗弄那狗。妹子以為是誰家孩子發(fā)壞,剛要吆喝,卻見黑棍兒后頭引出個鬼子來,一臉的兇橫蠻霸,大皮靴橐橐有聲。妹子嚇得一顫,不及想,就跳下炕來,沖出風門。風門外天井中,恰有短梯,愛上房的毛病支使她幾步上了房,又從東屋繞到南屋,伏在了柴堆的后面。這其實是很危險的,鬼子常挨八路軍襲擊,最忌房上有人,怕被搶占了制高點。凡見有人上房,是當即開槍的。
那鬼子竟也隨著上房了。他也許聽見了一點動靜,四處瞭望了一陣,不見有異,又舉起望遠鏡往遠處觀察,終于無所見,滾回房下去了。老妹子第一次從閻王鼻子底下逃脫了過來。
更險的一次,是鬼子進街了,逃路已絕,父女倆只得翻過東墻,跳到隔壁韓鳳鳴家去。韓家南屋有一盤大磨,一架腳蹬籮,事變前曾做磨面蒸饅頭的生意。如今歇業(yè)幾年,到處是蜘蛛羅網(wǎng),灰塵漫地。父女倆便鉆在籮床后面,屏氣潛藏。誰知鬼子涌來一大群,就在北屋住下了。他們喧騰擾鬧,進進出出,還有的跑進南屋來,伸頭探腦,喝喊幾聲,遂又縮回的。
時值隆冬,天寒地凍,天色漸黑,父女倆只穿著家常棉衣,一陣陣寒風搜骨,掙扎到半夜,乘鬼子熟睡之機,老父悄悄掀開籮床蓋子,二人跳入面箱,彼此擠緊,以求取暖。誰知剛熬過一頓飯時間,父親又把箱蓋弄得吱嘎亂響,箱子和人一齊搖晃。原來他拼死也憋不住,鉆出去小便去了。老妹子雖然感覺相同,卻沒有力氣往外鉆,只得老老實實撒在棉褲里,人就直著身子,僵坐冰窩,一直敲牙到天明。人們都知道地獄里有刀山油鍋,誰能想到此時父女倆的滋味呢?
1941年,大清河北根據(jù)地終于“變質(zhì)”了:主力部隊撤出,黨政和一切抗日組織轉(zhuǎn)入了地下,敵偽政權(quán)層層建立起來,村村都與鬼子“掛鉤”納糧了。只有小股游擊隊,同一些精干的工作人員,換成便衣,在敵人點線織成的羅網(wǎng)中,穿來穿去,找縫隙堅持。犧牲被捕之多,斗爭的嚴酷險峻,非親臨其境的人,是極難領略的。這就是為什么在冀中十分區(qū)最早出現(xiàn)了地道戰(zhàn)的原因。
由于不斷有被敵人堵在家里的經(jīng)歷,更為著抗日干部的安全,老父痛下決心,在小東屋挖成個秘密地洞。這地洞,當時是最初級的,只一個出口,底下是個鍋腔似的窩窩,人像蛤蟆似的往里一鞧,就算完了,俗稱“蛤蟆蹲兒”。 一旦被敵發(fā)現(xiàn),絕對是死路一條。
父親是個底細而精巧的人,又會木匠,一輩子幫人蓋過不少房,所以地洞偽裝得十分精致:出口留在屋門與鍋臺之間,墻上掏一洞,按洞口大小又砌一短墻,底部安上轱轆,拉開是洞口,推上是一扇整墻,嚴絲合縫,很難看出破綻。然而,絕對保密是做不到的,地底咚咚作聲,大量濕土外運,怎也瞞不過老鄉(xiāng)親。所以,一旦情況危急,前房后院也常有閨女媳婦來此遁藏。所謂保密,仰仗的全是革命基本群眾罷了。
畢竟比浮在地表保險多了。除一般干部外,縣委機關和頭頭們,便也常來常住,來去幾乎都在夜間。他們進屋還是那句話:
“老妹,做飯去!”
妹子便忙忙抱柴,悄悄生火,輕輕地把雜合面揉和起來。如果情況特別緊急,父女倆還須街前屋后,輪流著“巡邊瞭哨”。在半夜半夜的驚驚乍乍中,老妹子想著二哥,想著姐姐,想著與他們一起在刀尖火海中摸爬滾打的人們!……
有一次,恰好連縣委的劉生同志一塊給敵人堵在家里了。在鉆洞之前,老父按劉生的指揮,在屋門的門楣上掛個拉出弦的手榴彈,鬼子倘來拉門,一拉就炸。惜乎鬼子來去匆匆,不曾搜到這里。不然的話,門拉彈響,這個家就肯定化為灰燼了。老父的倔脾氣和身家性命是跟手榴彈同時掛上了門楣的。
在苦難的蹉磨中,老妹子長成大姑娘了,出落得白白胖胖,和婉溫文。同時,對日寇的野蠻殘暴、奸淫燒殺,也更加擔心了。越怕越來驚心的消息:近在咫尺的對門賈家,有五個女兒,大姑娘叫苗,從小與姐姐特別要好,是我們家的???。事變第二年,她嫁在大四方村做媳婦,只在最近,她的近五十歲的婆母,落在一群日本野獸手里,輪奸致死不算,又扒光衣服,拖上大街,往陰戶里插上一根搟面杖,才揚長而去……
這當然就不只是苗姑娘家的恥辱,而是全人類的恥辱!人們都知道德國法西斯的殘暴,全世界都聲討他們,可對日本侵略者呢?這群把自己衍化成野獸的丑類,使稍有良心的人都驚得心碎了,更何況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
至今,年近八十的苗姑娘,年年陰歷寒衣節(jié),都要格外多燒些紙錢香碼,因她的婆母“是光著身子走的”!——人類什么時候能像聲討德國法西斯那樣聲討日本法西斯呢?
惡心,嘔吐,銀牙咬碎,都是一個“忍”!可老妹子再也不能忍了,在一個莊嚴的日子,她同村中另四位姑娘一起,同時宣誓,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黨。為此,她替自己另起了“大號”,與志民姐姐排行,叫個“徐敬民”。這名字,一直響亮到今天。
熬過了一千個、一萬個的不容易,老妹子終于看到了勝利,看見了日本鬼子投降!那年春節(jié),老父親作為老“堡壘戶”被請進縣城,不但坐上縣委盛宴的首席,夜晚還與縣長并肩坐在頭排看戲。夜深時,縣長夫人怕他著涼,脫下自己的大衣捂在他身上。老妹子被這份榮光深深感動,可這榮光來得多么不容易啊!
喜事趕在一堆了,七年不見的二哥,突然由姐姐陪著,騎馬挎槍探家來了。他個子居然比父親高出半頭。這個樸拙悶愣的土孩子,風度也變得斯文而凜凜,原來已在十一分區(qū)當參謀了。他跟姐姐是先在縣城相聚的,真是天圓月滿,勝利而歡樂的大團圓??!大家都有說不完的話,八年的辛酸苦水,像發(fā)了河一樣在每人心中沸騰。唯獨有一個話頭是大家都回避的:國民黨正急如星火地調(diào)兵遣將,從峨嵋山向北方撲下來,單是烏泱泱一群群的飛機,就往北平天津去多少??!
果然,“老蔣”的軍隊很快就打來了,坦克,大炮,飛機,十輪大卡,比日本鬼子還威勢,燒殺搶掠,奸淫婦女,卻和日本鬼子一樣。他們在向共產(chǎn)黨“收復失地”。大清河北一時又陷入刀光劍影,鮮血橫流之中。老妹子日后總結(jié)說,這一回,可不比打日本了,是中國人跟中國人干,村里誰敵誰友,彼此清清楚楚,即使刀槍不動,仇人相見,眼睛也是紅的?!巴粮摹敝邪ざ返哪切┤思遥瑖顸h一到,自動成立了還鄉(xiāng)團。張三李四,誰分過他家財產(chǎn)地畝,都逃不過那本“變天賬”啊。
頭一年,雙方打“拉鋸戰(zhàn)”,有共產(chǎn)黨的槍桿子到處游擊,“還鄉(xiāng)團”們還不敢輕舉妄動。到了1947年8月6日,國民黨學著日本的“鯨吞戰(zhàn)術(shù)”,集數(shù)十路大軍,鋪天蓋地壓來,遍地安上據(jù)點崗樓,控死交通要道和大清河渡口,像筑壩淘魚一樣,要淘盡所有“八路”。我主力部隊和各級組織,不得不又一次撒離了大清河。這就是至今仍是熱門話題的“八六變質(zhì)”。段崗村的反動頭子“王老頭”,在廟臺上對眾講話說:“現(xiàn)在,平津保大三尖地,連一個八路毛兒也沒有了!”
這是比日本在時更為暗無天日的日子。原支書向敵人自首了,本村培養(yǎng)的區(qū)干部向敵人投降了,民兵解散,“堡壘”廢弛,“還鄉(xiāng)團”到處捕殺積極分子,軍烈屬門頭掛起了“通匪”招牌,遍地腥風,尸骨堆山……
最叫人不解的是父親,這個典型的農(nóng)民啊,明知屠刀已架在脖子上,身旁還有個極易遭辱的閨女,他竟完全不生逃跑之意。他還留戀著什么呢?有一天,一個狗腿子告訴他:“王老頭說了,土改你是貧農(nóng)團委員,兒子閨女都當八路,叫你頂著打官司!”父親說:“我不打官司,你們怎么說怎么好?!薄巴茸印闭f:“這倒省事兒——有條件兒嗎?”父親說:“沒條件兒,頂多‘暴骨’唄,我?guī)е|女要飯去……”這個倔老頭兒,他太寶貴自己花一輩子力氣創(chuàng)建的這個家了!大約他也想看看,這份家業(yè)到底落在誰的手里!為此,敬民幾次要求逃到河南里去,都被他咬牙拒絕了。
志民姐姐這時正在白洋淀。她沿著大清河走來走去,瞪大眼珠子看著北岸的變化。但所有消息都是屠殺,一家家,一戶戶,火燒野井,尸骨血腥。而老父和妹妹的下落,一直杳無消息。一曲歌聲卻天天在耳邊震響:“大清河呀大清河,大清河北血淚多!……”她忍著萬爪抓心之痛,摳住手槍發(fā)狠:誰敢把老爹弄死,我就摸黑過去,擰下他的腦袋!……斗爭啊斗爭,人們的眼睛全都血紅了!
就在那么一個夜晚,父女突在夢中驚醒,恍惚間人馬震地,房上有人,急忙起身一看,滿街滿地,盡是大兵。他們鴉摸雀靜,卻又急迫緊張。這是誰?穿的也是灰布軍裝??!可他們說話了:“大伯,出去躲躲兒吧,要打仗了?!?/p>
藏在門后的敬民一下子渾身顫栗起來:“啊,‘大伯’!除了八路軍,誰跟老百姓叫大伯?……”
老父還在發(fā)蒙:“打仗?你們打、打?……”
“拿昝崗。”
昝崗,是距我們只三里路的國民黨據(jù)點?。 ?/p>
這是一場規(guī)模很大的戰(zhàn)役:解放軍來了兩個縱隊,將十余處敵人據(jù)點一齊包圍,東至霸縣,西至拒馬河,南至雄縣城,北至板家窩,半天燒紅,打成一片火海。雙方的火力都已超過日寇入侵時代,大炮小炮,盡像機關槍在噴射。老父和敬民在高粱玉米沒人高的野地里,聽著這陣陣霹靂似的爆炸聲,心頭奔涌著怎樣的歡樂啊。老天爺,你可睜開眼了!
然而,老天爺卻當了“漢奸”!當攻勢正盛之時,忽地猛下瓢潑大雨,雷鳴電閃,頃刻溝滿壕平,平地積水。打昝崗的解放軍,抬梯子架橋,隔溝猛攻,但終因水深路窄,接連受挫。
“板家窩戰(zhàn)役”共持續(xù)了兩夜一天,除武將臺一個營被我軍殲滅外,他處皆不曾得手。敵軍大隊援兵已從平津火急趕來,部隊只好撤回了大清河南。鄉(xiāng)親們在昝崗周圍的壕溝中,看見了很多戰(zhàn)士的浮尸,高粱地里還扔著些半碗半碗的剩飯,散亂地泡在雨水中,人們的淚水把心沖開了一道道溝……
老妹子敬民戰(zhàn)后才知道,在這次無功而返的戰(zhàn)斗中,她的光耀二哥也參戰(zhàn)了,就在十里外攻打沙口的部隊中。命運之神多么愛跟急難中的人們開玩笑啊。
然而,即使是失敗的戰(zhàn)斗,其威力也是巨大的,“還鄉(xiāng)團”們馬上夾緊了尾巴,他們在街上看見父親,居然點頭微笑,再不提什么“打官司”。八路軍沒有完,他們還須仔細!親眼看見八路軍的大炮也能燒紅天空的敬民,卻橫空生出一個想法:我還有什么必要伸長脖子等人家來宰呢?
但是,把決心鐵下來的,是遭逢了又一重危險。就在昝崗大戰(zhàn)的第三天,一陣人喊馬嘶,軋軋的炮車響,涌來滿街筒子國民黨軍隊。老父見無路可逃,便鉆進南屋草廈子,蹲在爛草中。與廈子緊隔一道秫秸笆,是一盤磨,街坊傻鋸嫂恰正在此推磨,敬民抓撓不著躲處,便弄亂了頭發(fā),用柴灰把臉涂黑,裝著跟傻鋸嫂看磨。
一個大兵撞進來了,略一巡查,便白瞪著眼珠子盯在敬民身上。
“去!”大兵指指她:“烙餅去!”
敬民正不知如何是好,傻鋸嫂挺身把她一擋,說:“她推磨呢,我去烙?!?/p>
大兵一打量她:五十來歲,一只眼覷覷著,衰弱干癟不堪。氣沖沖問:“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媽。”
“她媽?怎么長得一點不像?”
“我是后來的,她是前房生的。”
這個丑老婆子出人意外的機智,竟挫折了大兵的兇惡,只得由她去烙餅。但他賊心不死,里出外轉(zhuǎn),眼神總不離開磨棚。磨棚貼近著女茅房,這大兵卻故意在里頭解手,然后邊提褲子邊堵在磨棚門口搭訕:
“你為什么不去烙餅?”他問敬民。
“我看磨呢?!?/p>
“那你也該去?!?/p>
“我媽烙還不行?”
“她臟?!?/p>
“我也臟——我還沒學會烙餅呢?!?/p>
大兵不三不四,又說些一切腐敗軍隊所通行的下流話。敬民只當不懂,不予理睬。而隔在草廈子里的父親,是聽得一清二楚的。此時的他,心里該有怎樣的想法呢?
一摞餅終于烙熟了,大兵再無賴詞可托,悻悻地滾了。他說,他們的大軍還要急著追八路呢。
沒出幾天,敬民就腋下夾個小包袱,越過大清河,逃進了白洋淀,找到了日思夜想的姐姐??墒牵纸?jīng)過了四十天的“政審”,才被正式納入革命序列。這中間,父親懷著一腔尤怨,追來了。然而,他畢竟有一顆已錘煉多年的紅心,又被姐姐的一排大道理擋住,孤身一人返回他那寶貴的災難叢生的家去……
來勢洶洶而腐敗無能的國民黨,不僅喪盡人心,也早從內(nèi)部把自己掏空了。有著精良裝備的四百萬大軍,一場大戰(zhàn)只打了三年,便土崩瓦解,慘敗而去。大清河北的人民甚至來不及思索一下,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成立了。容易嗎?不容易嗎?容易是由千千萬萬個不容易漸漸滋生演化而來的??!
在戰(zhàn)爭的刀尖上滾過來的敬民,從一歲起便沒了媽的敬民,我們家的老妹子敬民,日后又遭逢過很多的艱難困苦,尤其“文化大革命”的劫魔,幾乎使她蛻了一層皮……但她一直像條黃牛那樣,拉拽著,奔涌著,不計饑渴勞碌,從不茍安懈怠。如今,她已銀發(fā)上頭,七十有三,回首滄桑往事,她想對兒女們說的,只有一句話,這就是:——記住過去!
原文發(fā)于《當代人》2000年9期 責編:康志剛
編輯整理:王瑜 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