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爛兮,糺縵縵兮。
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卿云歌》
明明上天,爛然星陳。
日月光華,弘于一人。
——《八伯歌》
晉定公
也許這是我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我知道自己不能做更多的事情,我缺乏這樣的力量,也缺乏這樣的條件。在我的晉國,我只是一個名義上的國君,而真正的國君乃是我背后的那些支配我的手。那些手來自四個卿族。是的,中行氏和范氏已經(jīng)退出了,他們的田地已經(jīng)被其他人瓜分。他們已經(jīng)逃到了異國。我已經(jīng)看見他們一點點消逝,只有他們的背影留在了我的心里,而這背影也不是完全清晰的,只是一團淡淡的暗影。
這樣的暗影只能讓我感到恐懼。我不知道自己的結果會是怎樣,但我看見了他們的結果。他們因反叛而失敗,但這反叛乃是他們的罪名,而別的反叛者卻沒有這樣的罪名。實際上我的身邊充滿了反叛者,反叛者包圍了我,我就生活于反叛的暗影里。更多的人早已反叛,只是他們看起來不像是反叛者。一個國君被剝奪了權力,便只剩下國君的名義。那么那些剝奪者難道不是反叛者?
可是我沒有力量制止反叛,我只能用反叛者攻打反叛者?,F(xiàn)在的結果不過是兩個反叛者失敗了,而另一些反叛者獲勝了。這是反叛者之間的較量,而不是我與反叛者之間的較量。這一切似乎與我無關。所有的反叛者都是對準我的,可我成了反叛者爭斗的旁觀者。是的,我只是一個旁觀者,我只能用眼睛來看,卻不能伸出自己的手來掌握。我還能做什么呢?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任憑反叛者不斷發(fā)起爭奪,我只是爭奪者可以利用的一個名分。也許能夠被別人利用就是我的意義。
別人的利用給我提供了利用別人的機會,這就是利用的意義。反叛者在相互攻擊,但也在相互利用。那么誰是反叛者?我也是反叛者,但我不知道我所反叛的是誰。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正當?shù)娜碎g,乃是一個反叛者的人間。若是正當?shù)氖虑橄Я?,那么就讓反叛者來爭斗吧,他們也將在爭斗中滅亡。若是反叛是正當?shù)?,那么爭斗也是正當?shù)?。若是爭斗是正當?shù)?,所有的滅亡都不足以惋惜,因為滅亡也是正當?shù)摹?/p>
那么,就讓該滅亡的滅亡吧。不要為滅亡而擔憂,也不要為滅亡而挽救。這就像瘋狂的戰(zhàn)馬拉著一輛戰(zhàn)車,在沒有路的地方奔跑,直到飛向深淵。我也會滅亡,我也會死去,就像我前面的君主,因為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他們留給我的。我要將他們留給我的歸還給他們。是的,誰也不會永遠活著,誰都會死去,誰都會滅亡。因而誰也不必為滅亡而擔憂。
我曾見到過一個流浪者。他坐在野地里,坐在一條小路旁。他的眼簾低垂,即使我走到了他的身邊,他也沒有抬起頭看一看。他不需要看這個世界,不需要看誰在走近他。他沉浸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我以為他是因為饑餓才坐在這里,于是我讓人將飯食給他。他仍然沒有看我,也沒有看眼前的飯食。他還是低垂著眼簾,似乎一直在想什么。我走遠之后,他仍然保持原來的樣子。
可我總是覺得他的目光停在我的身上。他看著自己的內(nèi)心,并沒有看別人。他既是自尊的,也是謙卑的,因為他不關注自己之外的事情。可是他的內(nèi)心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誰又能知道他呢?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更多的人乃是將眼睛看向前面,從來不關注自己?;蛘咚麄冴P注眼前的食物,但從來不關注自己。他們也許沒想過,所有的事情不是發(fā)生在外部,而是發(fā)生在人的內(nèi)心里。他知道,神靈從來都是住在心里的,為什么要舍棄自己的神靈而向別處的神靈祈禱呢?就說荀寅和士吉射吧,他們一直在看著前面,但他們還是在前面跌倒了,因為總是看著前面的人,所看見的乃是迷茫。
現(xiàn)在我要到黃池去,到那里去召集諸侯會盟。實際上我不是為了自己而去,而是為了晉國而去。我還是晉國的國君,我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證明晉國仍然是強大的,仍然是諸侯的盟主。但我的內(nèi)心是虛弱的,我知道自己是誰,知道晉國已經(jīng)分裂了,雖然從表面看,晉國仍然是完整的,我仍然是晉國的國君。為了這個虛假的名分,我需要到黃池去,我要到那里和諸侯會盟。我的先君做過這樣的事情,我的BgIOdkwFJ7sP4TSN4f/L6h5wNEZ34OnjF59LcAJmiJc=先君的先君做過這樣的事情,我前面的國君都做過這樣的事情。
趙鞅陪同我前往。經(jīng)歷很多天的行進,我們終于來到了黃池。這兒已經(jīng)是夏天了,天氣十分炎熱,四處草木繁茂,一片蔥蘢。我聽說,吳王夫差在黃昏就發(fā)布了命令,讓士卒飽餐并喂飽了戰(zhàn)馬。夜半的時候吳軍穿好了鎧甲,用馬嚼子勒住了戰(zhàn)馬的舌頭,將軍灶里的火取出來照亮暗夜。他們每一百個士卒排列為一行,有上百行士卒排列齊整。吳軍的陣形乃是一個個方陣,有著不可阻擋的軍威。
就在天剛剛亮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接近了我們的大軍。我站在高處,很遠就看見了他們眾多的戰(zhàn)車掀起的塵土。戰(zhàn)車在前面開路,后面跟隨著士卒。前面的人抱著鈴鐸,旁邊的士卒高舉著旌幡,士卒們將盾牌放在腰間的位置上,將領們手拿著鼓槌,進入搏殺的時候就會敲響戰(zhàn)鼓。他們都穿著紅色的下衣,上身的紅色鎧甲發(fā)出了閃光。旗幟也是紅色的。每一個士卒都背著裝滿了紅色羽翎的箭,就像一片烈火向前方蔓延,在夏天蔥翠的顏色里十分耀眼,就像要將人間的萬物燒成灰燼。
吳王夫差站在戰(zhàn)車上,親持斧鉞,在士卒的簇擁中挺立。他親自拿起了鼓槌,擂響了戰(zhàn)鼓,并敲響了銅鉦、金玦和金鐸。士卒們又是一陣洪流一樣的吶喊。這洪流奔騰不息,一個波浪壓著一個波浪,就要將天霄沖破了。左軍和右軍跟隨在兩側,穿著不同顏色的衣服和鎧甲,持著不同顏色的盾牌。左軍是白色的,士卒高舉著白色的旗幟,披著白色的鎧甲,白色的衣服下擺在夏風中飄動。背部的箭囊里插滿了帶有白色羽翎的箭,就像一片冰雪在不斷地翻卷著向我推來。而吳軍的右軍則穿著黑色的下衣,披著黑色的鎧甲,背上的箭囊里是黑色羽翎的箭。他們高舉著黑色的旗幟,就像一大片暗夜向我們涌來。這暗夜是那么黑,沒有月光和星光,也沒有其他光亮,只有一片黑,從地上升起,仿佛要將整個人間覆蓋。
這是多么雄渾而令人恐懼的軍陣,烈火、冰雪和暗夜,一起奔騰而來。烈火意味著兇猛和熱烈,它像熱血一樣在跳躍中呼嘯。冰雪意味著寒冷和凝固,有著冷酷的意志和殘忍的力量。而暗夜則是死亡的譬喻,它用無限的黑暗試圖吞噬一切,讓所有的光芒熄滅。人世間還有什么比冰雪更冰冷?還有什么比烈火更猛烈?還有什么比暗夜更黑暗和令人恐懼?這三種顏料的組合代表了人間最為兇猛的力量。緊接著從這三種顏色中噴發(fā)出巨大的吶喊聲,掀起了三種顏色的巨浪。
我對身邊的趙鞅說,吳國的大軍竟然這樣令人膽寒。若是我軍與吳軍交鋒,吳軍的氣勢足以壓倒一切。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威嚴而齊整的軍隊,吳王夫差真是不同尋常啊。趙鞅說,不要只看表面,表面上嚴厲的,內(nèi)心必定虛弱;表面上兇猛的,內(nèi)心反而怯懦;表面上弘大的,實際上乃是狹小。我面對鄭國強大的軍隊的時候,原以為對方真的是強大的,但我的軍隊還是將其擊敗了。
這個時候,我多么懷念曾經(jīng)的晉國,那時幾千輛戰(zhàn)車排列在那里,足以橫掃所有試圖阻擋的刀劍。我若是在那個時候作為晉國的國君該有多好??墒俏也皇窃?jīng)的國君,晉國也不是曾經(jīng)的晉國,我是多么嫉妒吳王夫差啊。趙鞅對吳王夫差卻不屑一顧,他似乎對眼前的一切是鄙視的。我看見他的眼神里閃過鄙夷的光。他說,真正強大的并不展示自己的強大,真正有道理的也不展示自己的道理,真正善辯的人也不會輕易展現(xiàn)自己的口才,劍術高超的人也不會輕易拔出自己的劍。吳國這樣做,實際上已經(jīng)輸?shù)袅恕?/p>
董褐
國君和趙鞅派我前往吳軍覲見吳王夫差,我來到了吳王夫差的面前。他的四周矗立著一面面旌幡,以及無數(shù)戰(zhàn)戈。他坐在戰(zhàn)車上,等待我說話。他的眼睛掃視了一下四周刀戈林立的大軍,又看著我。我知道他在向我炫耀自己的軍威,我裝作對他的軍隊視而不見,對他說,我們兩國的君主已經(jīng)商定會盟,現(xiàn)在會盟的時辰還沒有到,大王為什么違反先前的約定?吳軍已經(jīng)快到晉國的軍營了,這不是違背本應遵循的次序嗎?
吳王夫差說,我乃是尊奉周天子的命令而來?,F(xiàn)在的情況你們是知道的,周王室已經(jīng)衰微,既沒有諸侯前來納貢,也沒有諸侯聽從天子的命令。天子乃是天下的主公,現(xiàn)在就連祭告天地的犧牲也匱乏了,也沒有姬姓同宗的人去關心,那么只有我來做這件事情了。我聽到天子的命令,怎敢耽擱和怠慢呢?我只有親自率領吳軍風餐露宿、晝夜兼程,前來為天子分憂紓困。現(xiàn)在晉國的君主雖為姬姓本宗,卻不為周王的困境憂慮,擁有重兵也不去征討那些藐視天子的戎狄和秦楚,又喪失了本應遵循的尊卑長幼的祖制禮法,不斷窮兵黷武,攻擊同宗兄弟。我只能匡扶正義,遵照天子的命令奔赴周室之難。
——我的爵位是天子賦予的,我想保住自己的爵位,就要為天子憂慮。若是天子需要我,我不能也不敢違背天子的命令。我希望自己能夠為天子建立功勛。我不敢說我要超過自己的先君,但我也不愿意不如自己的先君,那樣我將怎樣面對先君的靈魂?會盟的日子就要到了,我若是不能做到自己應該做的事情,那么諸侯就會恥笑我,我的先君也會感到痛心。我想,我需要和晉國的君主比試較量,若是屈服于晉君,仍然尊奉盟主的決定,我又怎能為天子力挽狂瀾?
——你是晉國的使者,你來到這里,就要把我的理由傳達給你的國君。我從來都尊重你的國君,但你的國君卻沒有做出令人信服的事情。一個盟主不能為天子分擔憂慮,那么這樣的盟主就應該被別人取代。一個盟主不能為天下操心,那么這個盟主就沒有擔當起他本來的責任,他就應該被別人取代。一個盟主不能遵守先祖的禮儀,違背天子的意愿,也違背諸侯的意愿,那么我們?yōu)槭裁催€要這樣的盟主呢?我們的軍營相距不遠,我就在這里等待你的國君的回應?,F(xiàn)在你可以回去了,我的話你已經(jīng)聽清,我就站立在自己的戰(zhàn)車上,等待你的國君的答復。
我施禮告別,就要轉(zhuǎn)身離去。吳王夫差卻召喚軍吏,讓他將少司馬茲和五個王士押解過來。這六個人一起上前,他們向我酬謝和告別,并抽出了腰間的劍,在一瞬間自殺。我只是看見他們快速舉起了劍,伸向了自己的脖頸,就像六道電光同時一閃,血順著各自的劍流下來。他們六個人幾乎是一起倒下的。他們的自殺是這樣整齊,甚至他們脖子上的劍痕都是一樣的。我感到了內(nèi)心的震撼,卻裝作平靜鎮(zhèn)定的樣子,若無其事地再次向吳王夫差施禮,然后轉(zhuǎn)身離去了。
我聽見背后傳來了一陣陣呼喊聲,吳王夫差又一次擂響了戰(zhàn)鼓,又敲響了金鉦、金玦和金鐸。我的腳步加快了,好像完全被這呼喊的巨浪所推動,一躍上了戰(zhàn)車。吳王夫差用這樣的方式酬客,乃是表達了他決絕的信念。我聽見這金鉦、金玦和金鐸的聲響是那么清脆、激越,我聽見這戰(zhàn)鼓的節(jié)奏是這樣明確而有力,他不僅用自己的話語,也用各種聲音,告訴我他內(nèi)心的躁動。車前的駿馬開始還是冷靜的,邁著均勻的步伐,但我已經(jīng)感到駿馬的四蹄越來越快,最后竟然帶著戰(zhàn)車奔馳起來了。
我回到軍營的大帳向國君復命,將吳王夫差的話一一說給他聽。我看見國君皺起了眉頭,好像一片烏云蓋到了他的臉上。旁邊的趙鞅說,你將自己的想法告訴我。我說,我觀看吳王的臉,他的眉宇中間好像有著黑斑,他的臉上也敷滿了陰云,他的氣色不好,他的內(nèi)心必定有大的憂患。我猜想,要么是他的寵妾或者嫡子死去了,要么是國內(nèi)有了叛亂,要么就是越國已經(jīng)攻入了吳國。他已經(jīng)將自己的精兵強將都帶到了這里,國內(nèi)必然虛空,我聽說越國的大軍已經(jīng)在吳國的邊境上窺伺很久了。
趙鞅說,是的,越國早有圖謀吳國的想法,吳王夫差這樣為了虛名而不計代價,可以說大禍已經(jīng)離他不遠了。吳國的國內(nèi)虛空,就有發(fā)生叛亂的危險。我聽說有一種鳥,它的窩巢建在高高的樹上,在窩里下了很多蛋,它離開窩巢的時候,一切都是平靜的。它離開之后,會有一只異鳥破殼而出,這只雛鳥還睜不開眼睛,但它卻會費盡力氣將窩里的其他蛋一個個拱出窩巢,讓這些蛋都掉到地上摔碎。
——因為孵化者不知道,在它離開的時候,另一種鳥,它的敵人,已經(jīng)將自己的蛋下在了它的窩里。它所費心孵化的,乃是自己的敵人。當它回來的時候,一切都晚了。還有一種鳥,它的窩巢也是建在高高的樹上,當它離開窩巢之后,會有另一種鳥飛來,將它的蛋都吃掉,并占據(jù)了它的窩巢。它歸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已經(jīng)成為別人的家,只好在空中不斷盤旋悲鳴。我看,吳王夫差不會逃出這兩個結局。
我說,我也聽說,被逼到了墻角的人會奮死一搏,而被逼到了厄境中的人也會變得十分兇暴。他已經(jīng)完全瘋狂了。這樣的人不可與之交戰(zhàn)。他就是想要和我們拼死一搏,我們不應該迎著他的瘋狂而上。晉國應該答應讓他先行歃血,他就算成為盟主又能怎樣?一個將死的人,我們還和他爭什么呢?但是,我們既不要冒著危險與之爭奪,也不要無條件地屈服,否則諸侯將會嘲笑我們的懦弱。
趙鞅贊同我的說法,他說,你可以去吳王夫差那里復命了。于是我又一次來到了吳王夫差面前。我看見他的臉色是凝重的,他的目光里似乎含有憤怒,他的胸中有著巨大的風暴。他急不可待地問我,你的國君怎樣說?我說,我國的國君在你的面前不敢顯露自己的軍威,也不敢親自前來,他派我告訴你——如你所說,周王室已經(jīng)衰微,諸侯也對天子多有失禮,我的國君承認你所說的話都是實情。
吳王夫差急切地說,既然承認我所說的,那么你的國君又說了什么?我說,我的國君說,既然吳王要用龜甲占卜,要恢復周文王和周武王時代的禮法,讓諸侯盡到自己侍奉天子的責任,這乃是最好的事情,他有什么理由不贊成呢?這也是我的愿望,若是吳王能夠?qū)崿F(xiàn)我所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那將是天下的福分。我的晉國距離天子很近,我的先祖與周王乃同出一宗,而天子遇到困難我卻不能紓解,又有什么理由逃避罪責?
——我也不斷聽見天子對我的責備。天子曾說,從前吳國的先君尊奉祖制和禮儀,每一年都按照季節(jié)率領諸侯朝見他??墒墙裉靺菄庥隽诵U荊的威脅,未能繼續(xù)先君的朝覲之禮,所以晉國才代為輔佐天子的太宰,邀集同宗的諸侯前往朝覲,以消除天子的憂慮。現(xiàn)在你的權威已經(jīng)覆蓋東海,僭越的名聲越來越大了,也已經(jīng)傳到了天子的雙耳。你以尊奉祖制和禮法的名義而征討四方,可是自己卻也逾越了祖制和禮法,這又怎么讓諸侯仿效呢?
——既然這樣,蠻荊和其他國家又怎能對天子以禮儀侍奉?天子早有明令,吳國的國君為吳伯,可是吳國的國君卻自己稱王,你不是違背了天子的命令嗎?那么諸侯又怎敢尊奉你為盟主呢?天上不能有兩個太陽,夜晚也不能有兩個月亮,諸侯不能有兩個盟主,周王室也不能有兩個天子??墒悄銋s要私自稱王,這難道不是藐視和冒犯天子嗎?我的國君的意思是,只要你不再稱王,而以吳公自稱的話,晉國怎敢不順從你呢?又怎敢不讓你在盟會上先歃血呢?諸侯又怎敢不讓你做他們的盟主呢?
吳王想了想說,你的國君說得很有道理,但我并不是有意僭越和冒犯,而是我的先君都這樣自稱,我又不敢私自貶抑自己的稱呼,那樣我就會冒犯我的先君。但我對天子是忠誠的,我的先君對天子也是忠誠的。我既不想冒犯天子,也不想冒犯我的先君,那么我該怎么做?我說,你的先君已經(jīng)冒犯了天子,也冒犯了自己,因為他們沒有尊重天子給他的爵位。天子給他的,他不尊奉,而自己卻夸大了自己的名分,這不是有罪嗎?而你明知自己有罪,卻要用非分的理由來逃避,這不是又一次犯罪嗎?我聽說,真正有德行的君王,應該聽從上天的意旨,應該聽從正義的呼聲,若是自知犯錯,那就應該糾正。這乃是一個君主的智慧,若是內(nèi)心有智慧而又要違背,那豈不是愚蠢?
吳王夫差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他緊鎖的眉頭也松開了,他一開始的怒氣也消除了。但他的臉上仍然布滿了烏云。這烏云來自他的內(nèi)心,因而即使是微笑也驅(qū)逐不了,因而這微笑雖然放在臉上,但他的臉仍然是晦暗的??梢钥闯?,他不是心甘情愿接受這樣的稱呼,可是他為了做諸侯的盟主,必須接受這樣的條件。他的微笑不是因為達到了心愿,而是想用微笑來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苦楚。他知道,“王”是至高無上的,“公”則是必須承認自己的頭上還有一個王。若是改變這樣的稱呼,就意味著降低自身的名分。
他是痛苦的,因為他必須做出不利于己的選擇。吳王夫差是一個剛愎自用的人,他的迷茫乃是他一個人的迷茫。他永遠高昂著頭,卻從來不會低頭看自己。他一直看著前面,可是前面卻一片迷茫。他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前面未必是真正的前面,因為前面還有前面,前面的前面還有前面。他的目光是有限的,因而他的目光窮盡之處,并不是真正的結局。他若是低頭看自己,就會發(fā)現(xiàn)前面不在前面,也不在別處,它乃是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真正的前面就在自己的身上。但是現(xiàn)在,他看著前面的迷茫,在這迷茫中失去了自己。
最后他選擇了更大的虛榮,放棄了自己的王的自稱。而晉國失去了什么呢?它只是回歸自己的本真。多少年了,晉國雖然在名義上是諸侯的盟主,實際上諸侯并不遵從晉國的命令,晉國也深知自己的虛弱,早已失去了號令諸侯的權威。這一次,晉國僅僅是拋棄了一個虛幻的名義,卻獲得了自己的本真。一個毫無用處的名義又有什么用?晉國的霸主地位早已經(jīng)不存在了,本來就是這樣,那么這又有什么不好呢?
盟誓的儀式開始了,吳王夫差、晉國的國君、魯國的國君并列站在高臺上,開始檢閱大軍。高臺之下,長戈林立,將士們身穿鎧甲,旌幡飄蕩,戰(zhàn)馬長鳴,戰(zhàn)車排列齊整,鼓樂齊奏。就連天上的云彩都在飄動,不斷改變著形狀。它們好像跟著鼓樂在起舞,又好像是地上的將士投向天空的倒影。我看見天上好像有一匹駿馬在奔騰,它的背上騎著一個人,又好像變?yōu)榱藥讉€人,又好像變?yōu)榱吮姸嗟娜?,無數(shù)的人,最后會合在一起,變成一片茫然的景象,人影都消失在茫然之中。天上的云比地上的云變化更快,天上的人影比地上的事物更真實,地上的人們還在演示自己的威嚴和力量,而天上的人影已經(jīng)消逝在一片模糊和蒼涼的暗淡之中。天上的事物總是走在地上的事物的前頭,但地上的人們看不見這樣的征兆。這是他們在愚蠢中不能自拔的原因。
在眾多的大軍中,吳軍的聲勢最為宏大。他們的士卒都穿著一樣的鎧甲和下衣,分成了顏色不同的三個方隊,接受諸侯的檢閱。吳王夫差出現(xiàn)在哪里,哪里就有吳軍雄壯的軍威和地動山搖的呼喊聲。吳王的臉上露出了志得意滿的微笑,不斷聽見別的諸侯對他的贊美。魯國的國君對他說,吳公真是了不起,你的大軍威武雄壯,他們的動作就像一個人一樣整齊劃一。我的國君也稱贊說,吳公的大軍氣勢浩大,就是日月也顯得暗淡無光。一個國君能將軍隊治理得紀律嚴明而聽從將令,那么你的國家也會是這樣。
我想,這不值得羨慕。越是暴虐的君王,他的大軍就越是顯得氣勢雄渾,然而這僅僅是將士們給你的外表。這樣的齊整和聽從號令僅僅是懾服于暴虐,而不是出自內(nèi)心的服從。當初商紂王的大軍也是這樣,商紂王也站在高臺上檢閱他的軍隊,也以為自己的大軍勢不可當??墒侵芪渫醯拇筌娨坏┌l(fā)起攻擊,商紂王的大軍很快就煙消云散了。暴虐可以讓大軍齊整,因為這齊整乃是暴虐的結果。但暴虐卻不能造就真正的勇敢,也不會造就真正的忠誠。相反,暴虐會促使背叛,而齊整是混亂的前奏,因為外表的齊整掩蓋了內(nèi)心的混亂。
一切不出我的所料。趁著吳國的精銳參加會盟,越國的大軍渡河擊敗了吳軍,攻陷了姑蘇城。吳王夫差回去之后,所看見的乃是一座被洗劫一空的姑蘇城。這僅僅是開始,吳國滅亡的日子已可以掐指計算。他藐視一切的時候,別人也在藐視他。他炫耀自己的時候,別人卻擊破了他的虛榮。當他似乎得到名聲的時候,他的實利已經(jīng)被剝奪。當他以為自己擁有了權威的時候,必有他人奪取他華麗的衣裳。當他失去一切的時候,也許才會看見真正的自己??墒钱斔匆娮约旱臅r候,他已經(jīng)僅僅剩下了自己,只有在孤寂和痛苦中吟唱內(nèi)心的悲歌。
晉出公
人們一個個老去,一個個死去。先是周敬王死了,他的兒子姬仁即位,成為新天子。蒯聵終于回到了衛(wèi)國,但因為貪婪無度,衛(wèi)國的工匠們不能忍受他的虐待,圍住了王宮,他只好帶著太子疾和公子青越過宮墻逃命,他的腿也摔斷了。他跟隨趙鞅的時候,似乎是有智慧和勇氣的,但沒想到一旦成為國君,竟然變得殘暴和昏聵,以至于激起了眾怒。唉,一旦成為一國之君,一個人就會改變,就會變?yōu)橐粋€為所欲為的國君,而忘掉了從前的自己。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在他逃跑的途中,受過他糟蹋和殘殺的戎人截住了他們,殺掉了太子疾和公子青。他只好逃到了戎人的一戶人家。他對這一家的主人說,請你救救我吧,我將自己的玉X6B23h9VmvD9pK9fepETdw==璧送給你作為報答。主人的妻子曾經(jīng)被他剪掉了頭上的美發(fā),用以給國君的夫人做假發(fā)。主人的妻子說,你從前剪斷了我的美發(fā),我就要剪斷你的脖子。你是不是忘掉了從前所做的事情?你忘掉的事情太多了,可是我都記得。你無論是不是將玉璧給我,都不重要。因為我殺掉你,玉璧仍然歸我。于是蒯聵就被殺掉了。
荀躒死了,他的兒子荀申接替了他,掌管了智氏家族,繼承了荀躒的爵位。但是沒過多久,荀申也死了,他的兒子荀瑤接替了他。荀申臨死前,他的族人智果曾勸諫,想讓荀宵為繼承者。他對荀申說,荀瑤有著漂亮的儀表、高超的箭術,他的每一樣技藝都是非凡的,而且他有著巧文善辯的才能和堅毅果斷的品格,但唯獨缺少仁德之心。他常常借助自己的才能來欺壓別人,做事殘酷無情,若是這樣的人成為智氏家族的宗主,智氏家族就離滅亡不遠了。荀申卻說,只有擁有才能的人才可以讓家族興盛,只有仁德的人卻毫無才能,那么仁德又有什么用呢?
智果勸諫失敗,就帶著自己的一支族人從智氏分離,另立了宗廟,以表示脫離了智氏。他對跟隨他的族人說,智氏將在荀瑤的手中滅亡,若是現(xiàn)在從智氏脫離,將會躲過災禍。我看見多少聰明的人滅亡了,而有仁德的人卻比那些聰明的人更持久。聰明將會成為聰明者的掘墓者,而仁德將成為仁德者的庇佑。聰明的人依仗自己的聰明,最終會斷送自己,而仁德者放棄自己的聰明,卻能夠保全自己。智果的預言真的會應驗嗎?我不知道。總之,一個個死者從我的眼前經(jīng)過,我知道的是,無論一個人怎樣強悍,都將要死去。若不在災禍中死去,就在疾病中死去。誰也躲不過上天賦予的定命。
趙鞅也死了。他舍棄了嫡長子,將自己的爵位傳給了庶子趙無恤。接著我的父君也死了,這樣我就成為晉國的新國君。我在王宮里長大,一直看著父君在忍辱負重中生活。他太軟弱了,也太缺乏勇氣了,作為一國之君不能管理自己的國家,而卿族卻肆意橫行。這究竟是國君的國家還是卿族的國家?誰是這個國家的真正主人?
我的眼前,一個個人死去了。這讓我想起了大雨中的泡沫。天上的雨水擊打著,地上的水早已鋪滿,但雨水仍然不停地落下,地上無數(shù)的泡沫被激起,它們都是在一瞬間鼓起,又在一瞬間破滅。地上的人們不就是這樣的嗎?只不過這泡沫破滅的時間長一點兒而已。每一個人僅僅是被天上無形的雨水激起,又在這無形的雨水中破滅。這大雨從來不會停下來,地上不斷地破滅又連著不斷地激起。我不知道這其中的含義,但一切都是和天上落下的雨水連在一起的。與其說這是泡沫的命運,不如說這是被雨水賦予的命運。
趙鞅死后,荀瑤成為晉國的正卿,擔負起治理國家的重任。我和荀申一樣,看見了荀瑤擁有足夠的智謀,晉國雖然已經(jīng)失去了霸權,但仍然有著足夠的力量。荀瑤給周天子上書,也給我諫言,請求征伐齊國,以便奪回晉國內(nèi)亂時被奪走的土地。這是一個好機會。我的父君之所以變得卑微,就是因為公室失去了足夠的土地,若是能夠奪回土地,晉國將重新變得強盛,我的力量也將變得強大,將會有一天恢復國君的權威。
我必須借助荀瑤的力量,讓他的力量轉(zhuǎn)變?yōu)槲业牧α俊H羰菦]有任何借用,誰又有多少力量呢?我的父君之所以無所作為,就是他不知道借用。一個人若能借用一千條手臂,他就多擁有了一千條手臂。若是能借用更多的手臂,他就擁有了更多的手臂。在人間的爭奪中,表面上看起來是少數(shù)人的爭奪,實際上是手臂的爭奪,是手臂的較量,是手臂的搏殺。而這些手臂并不屬于真正擁有手臂的人,而是屬于那些背后的借用者。
每一個人都擁有手臂,但這手臂卻屬于別人。我父君的手臂就不屬于他自己,他的手臂不斷被別人借用,可是他并不知道。他的手臂被范氏和中行氏借用,又被智氏和趙氏借用,他自己握著拳頭,但手臂卻屬于別人?,F(xiàn)在我是晉國的國君,我已經(jīng)看見他們都盯著我的手臂,都要借用我的手臂。實際上,只要我的手臂還有被借用的意義,我就可以借用別人的手臂。我先將自己的手臂遞給別人,然后我再接受別人遞過來的手臂。若我的手臂是無用的,我怎能借用別人的手臂?
荀瑤是一個聰明而貪婪的人,一個狡詐而專橫的人。這樣的人最需要我,最需要借助國君的名義來讓自己更加專橫和貪婪。專橫者的專橫需要借助別人的力量,不然他就沒有必要的力量施展自己的專橫。貪婪者的貪婪也需要借助別人的力量,不然貪婪也不能得以滿足。而狡詐者施展自己狡詐的手段,就要利用別人的弱點。這樣的人最需要我,那么我也最需要這樣的人。
是的,我需要這樣的人,需要他們恢復國君的權威。我需要借助他們的手,將失去的土地奪回來,這樣我就可以供養(yǎng)更多的軍隊。只要有了軍隊,有了戰(zhàn)車和刀劍,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呢?晉國的卿族之所以藐視國君,是因為他們的手里持有刀劍,他們的箭囊里裝滿了箭,他們的弓弦隨時可以拉開。實際上這個世界上并沒有多少奧秘,所有的奧秘都藏在了刀劍里。只要他的劍在閃光,他的手就不會顫抖。
荀瑤諫言討伐齊國,要奪回在亂局中被齊國掠奪的土地。他同時也上書周天子,得到了天子的命令。荀瑤率領晉軍與齊軍交戰(zhàn)于齊國的犁丘,齊軍的統(tǒng)帥是齊國的上卿高無丕。在兩國交戰(zhàn)前,荀瑤到即將搏殺的戰(zhàn)場察看,戰(zhàn)馬意外受驚一路奔馳,他的戰(zhàn)車竟被拉向了齊軍大營。荀瑤果然勇猛異常,他就順勢驅(qū)趕著戰(zhàn)車一直沖到了齊軍面前。面前的齊軍士卒一片驚慌,他們根本沒想到晉軍的統(tǒng)帥為什么會單車前來挑戰(zhàn)。
荀瑤看見驚呆了的齊軍,蔑視著他們,說,你們已經(jīng)收到了戰(zhàn)書,我將和你們決一死戰(zhàn),你們準備明天受死吧。然后他從容地返回了自己的營地。別人問他,為什么不勒住戰(zhàn)馬?荀瑤回答說,我的戰(zhàn)馬受驚,我必須向前直沖齊軍,因為齊軍都能看見我的旌旗,他們都知道我是誰,我怎么能臨陣懼戰(zhàn)?若是我勒住戰(zhàn)馬,那么齊軍就會覺得我感到恐懼,那么我怎能在搏殺中讓敵軍畏懼?我的軍隊看見我因為懼怕而返回,那么他們在交戰(zhàn)中又怎能有勇氣?我都喪失了勇氣,我的軍隊還能有勇氣嗎?
就要與齊軍交戰(zhàn)了,人們問荀瑤,我們應該占卜,問一問上天,明天是否能夠戰(zhàn)勝齊軍。荀瑤說,這樣的事情我已經(jīng)稟報了天子,得到了天子和國君的命令,出征之前也在宗廟占卜并得到了吉兆,現(xiàn)在又一次占卜,豈不是不相信以前的吉兆?得到天子的準允,就是順應天意;獲得了國君的命令,就是得到了民眾的支持,還有什么可猶豫的?齊國趁著晉國內(nèi)亂,侵占了我們的土地,他們的罪難道不應該受到懲罰?若是上天賦予人間正義,我們又怎會沒有獲勝的理由?既然上天已經(jīng)說出了它的旨意,我們?yōu)槭裁催€要再問上天呢?
荀瑤的勇敢和果斷是令人敬佩的。他在臨戰(zhàn)前毫不猶豫,在搏殺中身先士卒,果然擊敗了強大的齊軍,還親手俘獲了齊國的大夫顏庚。這是一個可以借用的人,他的手臂是有力的,他的內(nèi)心是強大的,我需要他。荀瑤是貪婪的,他不會就此停住自己的腳步。若是他走在前面,我就會從后面看見他開辟的路,我的腳步也會走得快一點。他只看見前面的路,卻看不見背后的我。
趙無恤
我繼承了我父親的爵位,成為趙氏家族的宗主。我感到自己背負著從未有過的重量。我就像一個砍柴人,原本是輕松的,但別人的柴捆忽然放在了我的背上。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本應該背負我自己砍斫的柴草,但我的父親把他的柴草給了我。我要背著它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進。山路是這樣漫長,我還不知道我要將這柴草背到哪里,在哪里才能夠歇腳。
我的父親是一個有智慧的人,他知道在什么時候后退,也知道在什么時候前行。他也有驚人的意志,敢于做出驚人的決定。他頂住了范氏和中行氏的攻打,又能夠適時運用自己的計謀,借用了智氏、魏氏和韓氏的力量,最后反敗為勝。這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在后退的時候已經(jīng)看清了前行的路。
重要的是,他選中了我作為他的繼承者。他并不是隨意將這責任給我,因為他早已觀察我、考驗我,只是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是父親的幼子,應該說這個責任本不該屬于我,它應該屬于我的兄長伯魯。幾年前,父親就將自己想好的訓誡刻在了兩塊木簡上,分別交給了我和我的兄長伯魯。他說,這是我畢生的沉思錄,你們要牢記在心。若是你們記住了,能夠融化到你們的內(nèi)心中,那么趙氏的未來就會被日月照亮。若是你們遺忘了,那么趙氏的未來將會黯淡。
我答應了父親的要求,將這木簡放在我的袖筒里,隨時誦讀。每當有什么事情的時候,我就會拿出來看一看。這訓詞是簡潔的、樸素的,似乎每一個人都可以說出來。但它也是深奧的、神秘的,人們即使說出來,也不一定領會其中的含義。我們說出來的并不是我們都可以領會的,也不是我們都能夠理解的。很多時候,我們所說的話不是因為理解了才說出,而是因為不理解才輕易說出。更為可怕的是,當我們說完之后,所說的話已經(jīng)被遺忘。
父親的訓詞是那么優(yōu)雅,每一個字都經(jīng)過了仔細斟酌。他沉思,他將自己畢生的智慧灌注到了這些字句里。我不僅能從每一個字里看見父親的形象,還能從沒有字的地方看見父親內(nèi)心的憂慮。我從這木簡上不斷看見父親穿著鎧甲的身影,他就像一條波濤里的大魚,在這文字里穿梭。鎧甲就是他的鱗甲,緊裹著他的力量,也緊裹著他的傷痕累累的心。我看見他緊皺著眉頭,思考著每一件事情。他的眉頭中凝結了無數(shù)的問題,也產(chǎn)生了無數(shù)的智謀,多少風暴就是在這眉頭中席卷而起。
木簡上的文字不僅僅是文字,它們還是一個個形象,是一個個手持戰(zhàn)戈的形象,是一個個頭戴戰(zhàn)盔的形象,是駿馬拉著戰(zhàn)車的形象,是沼澤和山林的形象,是城頭挺立的形象,也是一個個思考者的形象。它們是死亡的形象,也是新生的形象,是失敗者的形象,也是勝利者的形象。它們閃爍于明暗之間,既有白晝陰沉的云,也有暗夜無邊的星辰;既有山林中凌亂的影子里出沒的猛虎的斑紋,也有樹枝上鳴叫的秋蟲身上透明的翅翼。
也許我根本就不可能讀懂這些文字,我只有不斷背誦。我早已記住了文字的表象,它們所包含的那么多形象,卻讓我一次次陷入了迷惑。每當我感到迷惑的時候,就將它們藏入自己的袖筒。那些復雜而紛飛的形象在我的袖筒里躁動,這躁動盈滿了我的身體,也將它們自身灌注到了我的心中。是的,也許我真的讀不懂這些文字,但我能夠感受到它們的溫暖與寒冷,也能夠感受到它們的熱血奔涌,感受到它們的力量和智慧。它們正在一點點刻滿我的全身,我感到了疼痛和欣喜。
幾年光陰轉(zhuǎn)眼過去了,我的父親已經(jīng)躺在了病榻上。他滿臉皺紋,將我和兄長伯魯召到了面前。他問,我給你們的訓誡還在吧?你們是不是還記得木簡上寫的是什么?伯魯滿面羞愧地說,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父親又說,你將自己的那塊木簡拿來吧。伯魯說,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曾經(jīng)記住過,一旦背誦之后,就不知道丟在了哪里。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我,你可記得木簡上的訓詞?我說,我記得,我絲毫不敢忘記,每一個字不僅刻在了木簡上,也刻在了我的心里。它們在我的內(nèi)心跳動,每一刻我都可以聽見它們的聲音。
我將木簡上的訓詞背誦了一遍,又從自己的袖筒里拿出了木簡。父親從我的手里接過木簡,說,這塊木簡上的字已經(jīng)磨得十分光滑,我看見每一個字都在閃光。我從中看見了自己,我也在這光芒里了。他又說,我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趙氏家族的命運就在你們身上。我?guī)еw氏家族走到了今天,已經(jīng)可以瞑目了,但現(xiàn)在還不知道你們能不能將我的基業(yè)守住。我已經(jīng)給你們筑造了牢固的城墻,你們都站在了城墻上??墒浅菈Φ囊幻媸枪コ钦?,另一面是我的宮殿和眾多的民眾。
他的氣息已經(jīng)十分微弱,他的聲音也是顫抖的。他接著說,我要從你們兩個中選取一個,作為我的繼承者。我不能選擇軟弱而缺乏智慧的人,不然趙氏家族將會滅亡。我給你們的訓詞是一個秘密,你們不僅僅要看見上面的文字,還要從文字的背后看見更多的文字。現(xiàn)在我告訴你們,我還在常山藏了一件寶物,你們誰要是找到了這件寶物,我就將誰立為我的繼承者?,F(xiàn)在你們?nèi)ふ野伞?/p>
我的兄長伯魯說,常山太大了,父親能不能告訴我們在常山的哪一塊地方?不然,那么大的常山,我們又怎能尋找到?父親沒有說什么,他微微閉上了眼睛,好像已經(jīng)安然入睡了。我們只好退了出來。伯魯很快就帶著很多人前往常山搜尋寶物,而我仍然在思考,父親所說的寶物究竟是什么?難道也是一塊木簡嗎?不,木簡已經(jīng)給了我們,而且這不能稱作寶物。父親一定是讓我們尋找更重要的東西??墒沁@寶物究竟是什么呢?而且就像我的兄長所說,常山那么大,我們又怎能從這么大的地方找到寶物?
我想,既然常山那么大,那么這寶物也必定很大,不然父親不會讓我們?nèi)ふ?。在大的地方怎么找到小的寶物?這寶物必定是可以看見的,不然我們又到哪里去尋找?一只猛禽能夠找到它的獵物,是因為它在高高的天上盤旋,它可以看見大范圍的地面,不然它怎能看見一只野兔在奔跑?一個人能夠在廣闊的地方看見他所需要的,那就要站在高處,這樣才能擁有大的視野。沒有大的視野就不可能發(fā)現(xiàn)真正的寶物。
我沒有驚動任何人,在天亮之前悄悄地向常山出發(fā)。我背負了兩天的食物,默默行進在路上。我沒有乘車,因為若是乘車而行,也許我會錯過發(fā)現(xiàn)的機會。父親的寶物也許在常山,但也許就在通往常山的路上。我走了很久天才亮。太陽漸漸從東山上方露出,將陰暗的云沖破,將光芒披到我的身上,我前面的路愈加明亮了。就在這時候,我看見前面有一個人,他也在快步走著,我追上了他。
我問他,常山距離這里還有多遠?他說,我不知道有多遠,因為我是一個流浪者,我從來不知道道路的遠近,也不需要知道。我只是知道我每天都在路上,什么時候我感到累了,就坐在路邊歇一歇。到了炊煙升起的時候,我就必定可以看見村莊,那時我就到農(nóng)夫的家里要一點兒飯,然后繼續(xù)趕路。我既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若是到了夜晚,我就在路邊露宿;若是到了嚴冬,我就到背風的地方,睡到柴草堆里。你需要的我并不需要,你要尋找的我并不尋找。因為我不需要。
我說,實際上你也在尋找,因為你所尋找的就是流浪。你似乎已經(jīng)得到了,但流浪卻沒有盡頭。你的每一天都在尋找,只是你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他問我,那么你也在尋找什么嗎?我說,是的,我也在尋找,我所尋找的,我也不知道。我既不知道它在哪里,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必須找到它。我告訴他,我的父親就要死了,他希望我找到他所說的那樣東西。他驚奇地說,那么他沒有告訴你是什么嗎?
我說,是的,父親只是告訴我是一個寶物,從前他將這寶物藏在了常山。我知道常山在北方,但我不認識去常山的路,我從沒有去過常山。我必須找到父親的寶物,在他臨死之前帶給他。他說,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你是一個賢德的人,也是一個不尋常的人。你所要到的地方是一個好地方,寶物一定在一個好地方。我不需要寶物,但我喜歡好地方。那么我就和你一起找尋吧,也許你要找的寶物,我也會喜歡。
于是我在路上有了一個伙伴。我們一直走到天黑。他說,我們已經(jīng)看不見路了,就在路邊睡一宿吧。夏天是多么好啊,不用忍受寒冷,但要小心野獸。不過夏天不缺少食物,野獸不會輕易打擾我們的夢。不過我從不做夢,也許我不需要夢,因為夢是為了告知未來,我沒有未來,也不需要未來。就像你說的,路是沒有盡頭的。但未來的路仍然是路,既不需要告知,也不需要驗證。
我說,每一條路都是不一樣的,不然人就記不住路,路不能被辨認,人也不需要問路。若是那樣,你的流浪又有什么意義?他說,我不需要辨認道路,我只是一個流浪者。你看,這滿天的星斗就是為了讓人辨認的,可是誰能真正辨認它們?它們不斷閃爍,乃是為了嘲笑。它們嘲笑所有的辨認者。我所要尋找的寶物和你要尋找的寶物不一樣,我的寶物不在別處,就在我睡覺的地方。
不一會兒,流浪者就打起了鼾。我躺在這路邊的田埂下,野草在風中發(fā)出了浩瀚的聲息,這是土地的呼吸聲。我不能入睡,我還不習慣在野地里睡覺。我的四周都是蟲鳴聲,有幾只夜鳥突然從不遠處的樹枝上起飛,發(fā)出了撲棱棱的聲響。更遠的遠處,隱隱約約地傳來了野獸的叫聲。它們和我一樣沒有進入夢鄉(xiāng),或者這正是它們尋找食物的時刻。它們總能尋找到屬于自己的食物。我仰天而睡,看著天穹里的星辰那么明亮,仿佛就為了照耀我。我想著流浪者的話,我是不是就睡在屬于自己的寶物上?
流浪者
我在路上遇見一個奇怪的人。他顯然和我不一樣,他不是一個流浪者,而是一個尋寶人。他不是在尋找別人的寶藏,而是尋找他父親的寶物。他父親真是一個糊涂蟲,既不告訴他要尋找什么樣的寶物,也不告訴他寶物藏在哪里,卻讓他去尋找。這個人也是一個糊涂蟲,他什么都不知道,卻要尋找自己不知道的東西。
我原本是孤獨的,也習慣了這樣的孤獨。一個人在路上,既沒有結伴而行的人,也不會遇見和自己一樣的流浪者。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也找不到說話的人?;蛘哒f,我不需要和誰說話。我和自己說話難道還不夠嗎?在路上的時候,我經(jīng)常自言自語,我不是一個人,我似乎本來就是兩個人。因為我和另一個我說話,我甚至和另一個我辯論,但我總是獲勝。
現(xiàn)在我遇見了這個人,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的。他看起來既不是農(nóng)夫也不是砍柴人,因為他穿著華美的衣裳,走路的樣子也是優(yōu)雅的。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所說的道理卻是我很少聽見的。我的內(nèi)心也知道這些道理,甚至還可以反駁他,但我知道他的道理和我的道理不一樣。我的道理乃是流浪者的道理,而他的道理乃是屬于他的。
漸漸地,我已經(jīng)被他吸引,他的身上有一股別人沒有的氣息,或者說,他的身上就藏著寶物,可是他還要到常山去尋找。難道他不知道這寶物就在他自己的身上嗎?若是他的身上沒有寶物,那么又是什么東西這樣深深地吸引我?我跟隨著他,卻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跟隨他。他在前面走著,我在他的身后,看著他的腳步是那樣沉穩(wěn),每一步都堅定有力。他的衣裳在風中飄動,腳步是那么快,以至于我都快要跟不上了。
他頭也不回,他的眼睛只看著前面,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寶物在前面,而后面的一切都是他要丟棄的東西。他對我說,我一定要找到寶物。我好奇地問,你若是找到了寶物,又拿這寶物做什么呢?他說,我就是為了告訴我的父親,我找到了他的寶物。這樣的用處還不夠嗎?若是我的父親看見我找到了寶物,他就會在臨死之前微笑地看著我,并將更重要的寶物交給我。我問,你的父親還有什么寶物?他說,一個流浪者不會知道尋找者的寶物在哪里,也不會知道他的寶物究竟是什么。我得到一個寶物,不是為了這寶物本身,而是為了得到另一個寶物。我不知道所尋找的寶物是什么,但我知道另一個寶物是什么。
我跟著他來到了常山腳下,看見這里有很多人在尋找什么。他們將每一個可能藏匿什么的地方都挖開,將很大的石頭搬開。這么大的山林,什么地方不能藏匿東西呢?這里究竟藏著什么?他們沿著山坡搜尋,不知道他們究竟在找什么。我問,他們和你是不是尋找同一樣寶物?他說,是的,可是我知道寶物不在他們尋找的地方。我們要找到一條路,到山的最高處。一個人不站在高處,他所看見的就只有眼前的東西,而真正的寶物怎么可能就在你的眼前呢?
我跟著他爬上了一個山頭,下面溝壑縱橫,一片又一片的山林和草地,馬匹和牛羊在其間慢悠悠地吃草。遠遠的牧者就在這馬群、牛群和羊群中間,他們顯得很小很小,就像幾個移動的黑斑。我跟隨著的這個人站在一塊巖石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山間的一切。這樣的景色簡直太好了,風是這樣涼爽,那么多的山頭,就像大浪一樣不斷洶涌。是的,這些山頭并不是安靜的,好像在風中不斷飄動。
他沒有回頭,說,這是一個好地方。我問,你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寶物在哪里?他說,不,我還不知道,我需要到更高的山頭上。然后他指著前面另一座更高的山對我說,我們到那一座山頭上,那里的景色一定更好。我們一點點向山下的深溝走去。他說,一個人若要到更高的地方,就要先走下現(xiàn)在的山頭,沒有拋棄就沒有獲得。若是留戀現(xiàn)在的高處,就等于拋棄了更高的地方,而只有在更高的地方,才有現(xiàn)在看不到的景色。
于是我們先下山,然后向著更高的山頭攀爬。他邊走邊用手中的短劍將一些奇怪的文字刻在一些高大的樹木上。我問他,你在上面刻了什么字?他說,這不是字,或者說這樣的字只有我能辨識。我們要記住登山的路,不然我們又怎么找到返回的路?一個人若是只知道往高處行,卻不知道退回到原來的地方,那么他就會被困在高處,那樣他就要遇到危險了。真正的寶物不是永遠獲取,而是隨時準備丟棄。
我們終于攀上了更高的山頭。那么多的山頭已經(jīng)在我們的下面了。這時候,他坐在了一棵樹下,靜靜地看著遠處。我說,這里所看見的和我們在前一個山頭所看見的,有什么兩樣?在我看來,不過是更多的山、更多的樹、更多的草地,它們都是相似的。前面所看見的現(xiàn)在也可以看見,難道前面看見的還不夠嗎?
他說,是的,前面所看見的乃是前面所看見的,現(xiàn)在所看見的乃是現(xiàn)在所看見的。我們不應該停留在一個地方觀看。每一個地方看見的,看起來是那么相似,但實際上你能夠看見的更多了。難道看見更多的東西有什么不好嗎?你每天在路上流浪,不就是為了看見更多的東西嗎?若是你走了一段路,覺得每一段路都差不多,那么你為什么還要走下去?多與少是不一樣的,你若看見得多,寶物就可能在其中,而看見得少,寶物就可能落在了外面。
我說,可是,群山是無窮無盡的,一座山連著另一座山,另一座山還連著另一座山,我們怎能看見全部呢?你看這群山綿延不絕,我們不可能看遍每一座山。他說,是的,這就要我們一直走下去,從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所以我和你一樣,也是一個流浪者。不過你是在路上流浪,而我是在自己的內(nèi)心流浪。你從沒有對自己的流浪感到厭倦,我也沒有。流浪者的流浪是因為其中有著歡樂。
他專心致志地欣賞著這夏天的景觀,草地上的馬群、牛群和羊群更多了。很多人在這山間放牧,這是他們放牧的最好時候。白云不斷地飄過,一會兒就遮住了視線,一會兒那些放牧者和他們的馬群、羊群和牛群又從中顯露出來。這一切恍如夢境。他說,我曾在夢中見過這樣的景色,可是我現(xiàn)在并不是在夢中——我已經(jīng)知道了,知道我父親所說的寶物在哪里,它就在我所看見的事物里。
我問,你說的寶物究竟在哪里呢?它究竟是什么?他神秘地一笑,對我說,一個人看見的只有他自己能看見,我們兩個人看見的并不一樣。我說,有什么不一樣呢?你看見的我都看見了,不過是一個個山頭、一道道溝壑、一片片草地、一群群牛羊和馬匹,這有什么不一樣呢?他笑了笑說,看起來好像是一樣的,但我所想的和你所想的不一樣,所以看見的也不一樣。你看見的不過是景色,而我看見的卻是自己。你看見的在你的外面,我看見的卻在我的內(nèi)心里。
我又問,我們在哪里?看見的又是什么地方?他說,這不是常山嗎?我們看見的是代國。現(xiàn)在我們可以返回去了。我驚異地問,你不是為了尋找寶物而來的嗎?他說,是的,寶物已經(jīng)得到了,不過最好的寶物不是拿在自己的手里,而是需要在時間中等待。真正的寶物是拿不走的,你只能把自己放在它的中間。我不知道他說的意思,但我知道他找到了自己所要的東西。我不知道他尋找的寶物是什么,但我知道他已經(jīng)看見了這寶物。我不曾離開過他一步,我和他站在同樣的地方,可我為什么沒有看見這寶物呢?
我們返回時,看見那些人仍然在到處尋找。每一個人的臉上流著熱汗,他們顯然已經(jīng)疲憊不堪。他說,真正的寶物怎么會埋在土里呢?他們只是覺得寶物是小的東西,但不知道寶物乃是大的,誰又能將其埋到土里?他們可能會挖出什么,但絕不可能從中找到寶物。這些人不將目光放在大的地方,卻在眼前的地方尋找,真正的寶物怎么會埋到土里?
我跟著他走了很多日子,我不記得究竟走了多久。我們每天天還沒亮就開始行路,渴了就去找河流和泉水,餓了就到農(nóng)舍討一點吃的,累了就在路邊的樹下歇一歇。我問他,你要帶我到哪里去?他說,我沒有帶你到哪里去,是你要跟著我。我不需要你跟著,你應該繼續(xù)去流浪,我也要去流浪,而我們的流浪是不一樣的。我說,不,我現(xiàn)在需要跟著你。原來我在流浪的途中,從來不喜歡跟著別人,也不愿意和別人在一起,因為我一旦跟著別人,那么我將不再是一個流浪者,但我現(xiàn)在改變了想法。
他問,你就不怕失去流浪的快樂嗎?我說,不,我不怕。因為我跟著你就擁有了快樂。我跟著你上山,又跟著你下山,然后跟著你行路。我不知道你在尋找什么,但我知道你尋找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可我因為跟著你,也尋找到了——我現(xiàn)在才知道,我所尋找的就是你。我原來不相信人世間有什么寶物,因為那些被視作寶物的東西,在我看來一錢不值,所以我喜歡上了流浪。因為我在流浪中獲得了寶貴的寂寞,也獲得了寶貴的孤獨,這是許多人想要拋棄的東西。更多的人是愚蠢的,他們只是想丟掉自己手里的東西,卻尋找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這豈不可惜?
——我現(xiàn)在知道了,只要跟著你,我本來的東西還在我的手里,我仍然是一個流浪者。因為我所跟著的人也是一個流浪者。原來我在路途中流浪,現(xiàn)在我跟著你,同樣在內(nèi)心流浪,我得到的歡樂也從路上轉(zhuǎn)入了內(nèi)心。因為這道路已經(jīng)不在我的眼睛里,而是在我的內(nèi)心里。我從前的目光總是游移不定,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到哪里去,也不在意自己在什么地方。自從你將我引向了山頂,讓我看見了翻騰的群山,我的目光就被那么大的世界吸引,因而我已經(jīng)不在我所在的地方,我的目光被你掐了下來,一段目光放回了我的心里,另一段放在了你的身上。我想,不是我看到的有多么大,而是自己的內(nèi)心是大的。因為這樣,我也好像變得大了。過去我是一個渺小的流浪者,現(xiàn)在我似乎不再渺小了。
我跟著他走著,一路都在沉默中。但是這與我從前的沉默是不一樣的,因為我的內(nèi)心有了那么多的群山和溝壑,我能夠不斷地聽見自己的回音。我感到自己不僅擁有這群山和白云,還擁有充足的陽光,即使是夜晚的星辰也在我的內(nèi)心閃耀。我原來在天地之間,而現(xiàn)在我仍然在天地之間。原來我的身體在天地之間,而現(xiàn)在我的心靈在天地之間。原來我在地上的小路上徘徊,現(xiàn)在我卻有所跟隨。原來我沒有目的,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F(xiàn)在我跟隨這個人,他走到哪里,我就跟隨他到哪里。
我跟著他來到了一座雄偉的城池,又來到了他父親的宮殿?,F(xiàn)在我終于知道他是一個家族的繼承者。他將擁有眾多的兵卒,還有那么多的謀士和侍者。他來到了他的父親的病榻前,對他的父親說,我找到了寶物。他的父親說,你的兄長還沒有歸來,你卻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找到了寶物。我不知道你究竟找到了什么。不,我現(xiàn)在不想聽你和我說什么,等你的兄長回來之后,你們一起來告訴我。
他的父親躺在病榻上,似乎已經(jīng)氣息奄奄,因為他說話的時候,聲音是微弱的,他已經(jīng)失去了力氣。他顯然在等待最后的時辰。過了幾天,他的父親又一次將他召到了宮殿里。輝煌的宮殿里,四周點亮了燈火,這燈火照耀著每一個人。他的父親坐了起來,滿臉都閃爍著光亮。他和他的兄長一起站在父親的面前,高大的銅柱映照著他們的影子。這樣的夜晚并不是黑暗的,相反比白晝更為明亮。
父親先問他的兄長,伯魯,你到了常山了嗎?他說,我到了那里,我率領了很多人,費盡了力氣,卻沒有找到你說的寶物。常山太大了,要藏好一件東西很容易,別人怎么能輕易找到呢?父親說,是的,一件寶物埋藏在大山里,的確很不好找。那么——父親轉(zhuǎn)過頭來,面對著我所跟隨的人,說,你找到了嗎?現(xiàn)在你可以跟我說了。
他回答說,我找到了。父親吃驚地看著他興奮的臉,說,你在哪里找到的?你要知道,我所埋藏的寶物可是在群山里,一座山連著另一座山,這群山乃是無窮的。他回答說,是的,正是這無窮啟發(fā)了我。我站在了常山的最高處,看見了絕美的景色。那里有著數(shù)不盡的草地,草地上有著眾多的牛羊。重要的是,這是一個豐饒的代國,它的草地上有著無數(shù)的馬匹,我在高處看著這些馬匹,它們幾乎都是駿馬。我看著它們吃草,也看著它們奔跑。它們吃草的時候,幾乎忘掉了身邊的一切,它們奔跑的時候就像風一樣快,也同樣忘掉了身邊的一切。我要是能夠得到這些駿馬,我們的家族就會長盛不衰。我要是駕馭這些駿馬,我就可以所向披靡。
他的父親沉默了很久,然后感嘆地說,代馬、胡犬和昆山之玉,乃是世間的寶物,代國乃是良馬的產(chǎn)地,那是多么好的地方啊??上铱床灰娺@樣的地方了。不過你所看見的,就是你所找到的。我沒有看見,所以沒有找到。你看見了代國,我卻從你的目光里看見了趙氏的希望。我將把我的爵位傳給你,或者說,我選擇了你乃是選擇了希望。在人世間,沒有比希望更重要的寶物,而你找到了我的希望,也找到了你的希望。
趙無恤
我的姐姐嫁給了代國的國君,趙氏和代國有了姻親之好。我想,這乃是絕好的機會,我不能再等待了。趙氏必須壯大自己,因為荀瑤早已對趙氏虎視眈眈,也許哪一天他就會前來攻打趙氏。我的父親臨死前就告訴了我,代國乃是他所藏的寶物?,F(xiàn)在我該得到這個寶物了。以前我只是看見了它,現(xiàn)在我要獲取我所看見的。
我也不想一直等待,因為等待就意味著滅亡,我不能在等待中滅亡。喪服還穿在身上,現(xiàn)在就是最好的機會。機會從來不在將來,而是在你的眼前。我派遣使者前往代國,邀請代王到夏屋山相會。我的使者告訴他,夏屋山乃是避暑之地,趙氏和代國已是姻親,應該相聚一敘,共謀今后的大計。現(xiàn)在是暑熱將盡的時候,在夏屋山痛飲美酒,欣賞代國的美景,豈不是一件好事情?
我前往代國赴宴,決不能帶許多武士,不然就會引起代王的猜疑。我必須在飲酒之間擊殺代王,這樣就可以兵不血刃地獲取代國。我需要找到一個人,這個人必須能夠?qū)⒋跻粨舳鴶?。而代王乃是力大無窮、武藝高強的人,誰可以將他擊殺?我讓人秘密尋訪,我的家臣們選拔了幾個人,都不是我心中所想的——他們一看就是力壯如牛的武士,又雙眼滿含殺氣,代王的武士們豈能辨不出那是刺客?
這時,一個人來到了我的面前。他說,我可以刺殺代王。我仔細審視著他,他還是讓我感到失望。他的眼睛里沒什么光,雙眼是混濁的,身材也很矮小,頭發(fā)很稀疏,還是一個駝背,但他的臉很大,這一張大臉上幾乎沒有什么皺紋。這個人既不威武,也看不出臉上有什么殺氣,一點兒也不引人注目。我想,這樣的形象怎能是一個刺客?也許他已經(jīng)看見了我失望的表情,說,我是一個廚子,我若跟隨著你,誰也不會猜疑我是一個刺客。
我說,代王不僅膀大腰圓、力氣非凡,還有一身高超的武藝,若是不能一擊即中,那么我也不可能逃命。他說,我也許沒有那么大的力量,但同樣有著高超的武藝。我說,你會什么樣的武藝?是不是可以讓我看一看?他說,好吧。我又說,我不知道你擅長什么樣的兵器。他說,一個廚子能有什么兵器?我用來斟酒的金杓就是我的兵器。
他從懷里拿出了他的金杓。長長的斗柄,前面是一個銅斗。我笑了,說,這就是你的兵器?他說,是的,我很小就成為一個廚子,因為我的父親就是一個廚子,我的武藝乃是父親傳給我的。我可以將美酒從高高的地方斟滿酒爵,既不會溢出,也不會不滿。我還可以從背部越過自己的肩膀斟滿酒爵,既不會溢出,也不會不滿。我會用十二種姿勢斟酒,既不會溢出,也不會不滿。我可以讓美酒流過玉環(huán)的孔而不讓它沾濕。
我大笑著說,我?guī)е闱巴鶗姶?,并不是為了讓你表演你斟酒的技藝,而是要將代王殺掉。你的技藝即使是非凡的,又有什么用處?我不需要無用的技藝,我只需要擊殺代王。我不需要一個手藝高超的廚子,而是需要一個技藝高超的刺客。他說,你放心吧,你先看一看我的武藝吧——他的臉上露出了被藐視的憤怒。他說,我聽說你喜歡有才能的人,可是真正有才能的人來到了你的面前,你卻不認識他。
說著,他開始揮舞自己手中的金杓。他先將金杓的柄立在指尖上,然后高高地拋起,金杓在空中旋轉(zhuǎn),好一會兒才落回到他的手上。他用左手的一根指尖接住,又一次拋往高處,金杓又一次在空中旋轉(zhuǎn),好一會兒才落回到他的手上。然后他一個跳躍,就像輕輕地飛翔,迅速從我的宮殿的一根銅柱飛躍到了另一根銅柱。那金杓似乎緊跟著他,從空中飛向了他的手。他的身體是那么靈巧而輕盈,金杓就在他的雙手之間飛旋。這飛旋的金杓遮住了他的臉,那混濁的眼睛里突然迸射出了不可思議的光芒。
是啊,這是怎么回事呢?他的目光不僅突破了混濁,也突破了自己用金杓設置的屏障,箭一樣飛出,這該是多么令人膽寒。他轉(zhuǎn)身又一個飛躍,竟然在每一根銅柱之間不斷地飛舞。一個人就像令人眼花繚亂的兵陣,讓我看不清他究竟在哪里,只看見他手中的金杓在空中劃出了一道道金光,勾勒出一朵朵花瓣的邊緣線。他似乎從這個花瓣到另一個花瓣,或者說,他同時既在這里又在另一個地方,可哪一個是真正的他?或者他將自己的身體分成了幾個?這真是太神奇了。
我說,好了,我已經(jīng)選中你了。你竟然能夠?qū)⒔痂甲鳛楸?,還有這樣非凡的絕藝,定然能夠幫助我建立大業(yè)。他說,我的金杓中若是舀滿酒,我在舞杓時將不會灑出一滴。我已經(jīng)習武幾十年了,只是等待能夠有一天將這武藝奉獻給賢德的人。你是一個賢德者,也是一個有智謀的人,我愿意將我的技藝獻給你。我將為你殺掉你所要殺掉的人。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你有著非凡的雄心,而我的絕技就是要給你這樣的主人。
——我知道,你早已想要得到代國,先主也早已想得到代國,但沒有得到機會。若是你可以得到代國,那么趙氏將變得無敵。你要殺掉自己的姐夫,這是無德的,但這無德將換來以后弘揚更大德行的機會,這樣的無德乃是因為賢德者的雄心。你的雄心太大了,它需要一個更大的天地予以寄寓。無限的仁德是軟弱的,若要獲得大的仁德,就要先拋棄小的仁德?,F(xiàn)在,我從你的身上看見了你要拋棄的。
我說,好了,我可以登上夏屋山了。秋天就要來了,這是最后的炎熱。在夏屋山上,炎熱將會得以掃除,我將在山上看見整個代國,也看見趙氏的繁榮。沒有這秋天的落葉,怎會有另一春天的萌發(fā)?現(xiàn)在看來,一切都是好的。我需要找到父親的寶物,在常山的山巔,我看見了。我看見了父親想要的東西,我看見了我要做的事情,也看見了通往代國的路。我已經(jīng)將我的所想作為一個個記號,用短劍刻在了通往山巔的樹上。
廚子
我是一個廚子,我做得一手好菜肴。我所做的飯菜,遠遠地就可以聞見香味。我煮的鹿肉,讓我的主人十分贊賞。他總是說,這是誰的手藝?真是太好吃了??墒莿e人告訴他的時候,他卻從來不會記住我的名字。是的,他從來不知道我,不知道誰為他做飯。他不需要知道,因為每一天、每一頓飯,都會有人將我做的菜肴端到他的面前。他只需要好的菜肴,不需要知道是誰為他做飯。
我藏在他的廚房,那就是我的地方。我經(jīng)常從遠處看見他,看見他華美的衣裳和昂首挺胸的樣子,可是我沒有機會和他說話。他怎么會和一個廚子說話呢?我每天看著火灶里的柴火,看著從中噴吐出來的火苗,看著釜中沸騰的水,甚至忘掉了自己。別人不記得我,我也不記得我自己。
我不僅身材矮小,而且長得丑陋,沒有人看得起我,甚至沒有人愿意和我說話。這樣我也就變得沉默寡言,只是默默地干活兒。我將好柴火塞入了灶火中,火焰立即就大了起來。我知道,我就是這好柴火,只是需要一只手,將我塞入灶膛。我唯一喜歡的就是在閑暇的時候揮舞自己的金杓。我的金杓中若是舀滿了酒,無論我怎樣揮舞,或者將它拋在半空,金杓中的酒都不會灑出來。我渾身都充滿了力氣,但是我沒有使用這力氣的時候。我練就了一身絕技,卻沒有用武之地。我只有在爐灶旁默默地等待,總會等到有人看見我身上的好武藝的那一天。
有一天,聽說我的主人需要尋找一個刺客,以刺殺代王。聽說他已經(jīng)找了幾個人,但都不滿意。于是我向我的主人說,我能夠做這件事。但他不相信我,也許我長得不像一個刺客,我的臉上沒有那種冷酷和殘忍。是的,我的臉上不需要表情。一個刺客難道必須是充滿了殺氣嗎?多少年來,我所看見的真正的刺客,從來不是那種表面上呈現(xiàn)自己真相的人,那樣的人,一切都已經(jīng)顯現(xiàn)于臉上,他又怎能殺掉別人呢?
我的冷酷和激情都深藏在我的內(nèi)心。就像種子埋藏在地里,你在冬天的時候看不見它,在春天的時候似乎看見了一點點,但是它長成大樹的時候,你會感到吃驚。我就是那樣的種子。我被深埋在小小的廚房,只有灶膛里的火焰可以映照我的臉。這火焰就是我的鏡子,我從火焰里可以看見自己。火焰從來不會將自己固定在一個形象里,是的,它沒有固定的形象,卻有著無數(shù)的形象。我就像伴隨我的火焰一樣,內(nèi)心充滿了騷動和激情,因為我本身就是火焰,我的心里藏著猛烈的火焰。若是我一直等待,那么這烈焰將焚毀我自己,我將因著這烈焰而成為灰燼。
我告訴我的主人,我渾身有的是力氣,代王固然是有力氣的,但我的力氣更大。他的力氣乃是表面的力氣,而我的力氣是來自我的燃燒的靈魂。我頭發(fā)稀疏,是因為我內(nèi)心的火焰太旺了,而我的駝背則是我的力量積蓄了太久的緣故。所以你不要看我的表面,你的目光應該穿透我,看見我丑陋的形象里蘊藏的勇氣和力量。在我的火灶里,沒有一根木柴是好看的,灶膛里的火卻是旺盛的。
我不用更多的話語,我的武藝就是我的話語。還有什么比這樣的話語更有力量?我拿著自己的金杓在主人的宮殿里飛舞,從一根銅柱到另一根銅柱。我在地上不斷飛躍,我的金杓不斷被拋起又不斷落下,它旋轉(zhuǎn)起來就像奔馳的車輪,又像飛鳥扇動翅膀。我渾身的力氣就像火焰的噴泉,是的,我就像最激烈的火焰從一個形象轉(zhuǎn)化為另一個形象,我的形象變化無窮,我的金杓也變化無窮,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話語呢?
他選中了我。我從廚房走了出來,跟隨主人到夏屋山去。那是一個好地方,我從來沒有去過夏屋山。我知道自己身負使命,但我是輕松的,因為我有著必殺的絕技。我和主人到了夏屋山的大帳,代王早在這里迎候。我的主人只帶了幾個侍衛(wèi),他的身上什么兵刃都沒有攜帶,他的劍也放在了自己的宮殿里。代王是真誠的,他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他們的交談也是真誠的,似乎一片歡聲。但我已經(jīng)聞到了死亡的氣息。是的,這死亡的氣息就在他們的呼吸里,就在美酒的香氣里。
我用金杓不斷為他們斟酒,我的技藝不斷獲得他們的喝彩,可是誰知道我華美的姿勢中已經(jīng)醞釀著殺氣。我已經(jīng)看見這殺氣在空中飄動,它穿過了代王和主人的話語,也穿過了他們手中的酒爵,一點點充滿了大帳。一個個美女在舞蹈,她們的衣裙在這殺氣中飛舞,她們輕盈的身體將這殺氣帶起,我看見了飛濺的火星。我的主人親自為代王斟酒,但代王不知道這酒中已經(jīng)映照出他死亡的面影。
我的金杓不僅是斟酒的酒具,也是我的兵器。它的金斗是特制的,比一般金杓的要重得多。它的方形的金斗有著死的重量。它已經(jīng)被磨得锃亮,可以看見四周的人影。所有的事情都被映在其中。我從這金斗上可以看見代王的笑容,可以看見我的主人的笑容,但每一個笑容都不一樣。當然,我也看見了自己毫無表情的臉以及混濁的眼睛。
就在我又一次為他們斟滿美酒的時候,我的主人向我瞟了一眼。我立即明白了他眼神里的含義。我說,我可以為代王表演我斟酒的絕技。于是我將自己手中的金杓向空中拋起,用一根手指接住了它,那金杓就立在了我的手指上。然后我又一次將這金杓拋起,它在空中旋轉(zhuǎn),當它就要落下的時候,我一個飛躍,在接住金杓的一瞬間,金杓里已經(jīng)盛滿了酒。我將金杓轉(zhuǎn)到了我的背后,在低頭的時候,金杓里的酒已經(jīng)倒入了他們的酒爵。這時我的主人和代王不約而同地大聲喝彩。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金杓的斗柄已經(jīng)被我緊緊握住,并高高舉起。一道金光從高處落到了代王的頭上。這一道金光里含有我的千鈞之力,代王的臉一下子被壓扁了,我看見了這張變形的臉,他的笑容頓時停住了。我的金杓在飛舞,代王的一個個侍衛(wèi)在我的金光中倒下。我只看見自己手中的金光在閃耀,在空中不斷地閃耀,伴隨著一陣陣野獸般的嗥叫。
趙姬
我的弟弟殺掉了我的夫君,從天而降的霹靂擊中了我。我還在宮室中梳妝,聽到了外面的一陣陣喊殺聲。有人告訴我,我的夫君已經(jīng)被趙無恤殺害,趙氏的大軍已經(jīng)攻陷了代國的都城。我前面的銅鏡立即帶著我驚愕的面容掉到了地上。我聽見了砰的一聲,我也落到了這巨大的聲響里。
我是深愛著我的夫君的。他身材魁梧,雙眼里滿含著真誠。他喜歡撫摸我閃亮的黑發(fā),我感到他的手指在我的波浪一樣的頭發(fā)上滑動。我享受著這樣的愛撫,感受到一個男人質(zhì)樸的愛。我所愛的人死去了,我的梳妝還有什么意義?我美好的面容還有什么意義?我的一切已經(jīng)歸于他,我的身體以及我的容顏,一切的一切,原本都歸于他??墒撬呀?jīng)死了,我已經(jīng)無所歸附。
我不需要江山社稷,我只需要一個人,一個在我身邊的男人。我依偎在他的懷里,就獲得了人世間的一切。我原本已經(jīng)得到了我想要的,但我的弟弟將他奪去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無所有。是的,我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代國已經(jīng)屬于趙氏了,可我又屬于誰?我的夫君死了,可我還活著。我原本屬于他,可我所屬于的人已經(jīng)死了。那么我為什么還要活著?就像野獸身上的皮,它的肉已經(jīng)被吃掉,那么這皮毛也被丟棄在地上。是的,我已經(jīng)被丟棄了。
代國的都城已經(jīng)被攻破了,我的弟弟披著鎧甲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對我說,姐姐,我們回家吧,代國已經(jīng)是我們的了。我直直地盯著他,問他,我的家在哪里?從前我們在同一個家,后來我嫁給了我的夫君,我的家就到了代國?,F(xiàn)在你殺掉了我的夫君,也奪走了我的家。我的家又在哪里呢?請你告訴我,我失去了夫君,也失去了歸宿,我的家又在哪里呢?我的家乃是有我的愛的地方。從前我愛我們的父母,也愛你,后來我愛我的夫君,現(xiàn)在我的愛已經(jīng)沒有了,我的家怎么可能在沒有愛的地方?
——若是誰殺掉了我的父親,那么我會成為一個復仇者。若是誰殺掉了你,我會成為一個復仇者。若是誰殺掉了我的夫君,我也會成為一個復仇者。因為誰要是殺掉了我所愛的人,他就是我的仇人?,F(xiàn)在是你殺掉了我的夫君,是你殺掉了我所愛的人。我想恨你,可是你也是我所愛的人,所以我無法恨你。我若對你復仇,那么我將失去我全部的愛;若是不對你復仇,那么我不僅失去了我的愛,也失去了我的仇恨。請你告訴我,我的家又在哪里呢?我的愛又在哪里呢?
他說,不,你還能找到愛。你的愛不會因為一個人的死而失去,你還能從另一個人的身上找回它。趙氏永遠是你的家。你是那么美麗,很多人都會愛你?,F(xiàn)在需要你忘掉代王,這樣你才能平復內(nèi)心的傷痛。他已經(jīng)死去了,而一個死去的人不可能復生了。你要知道,我一點兒也不仇恨代王,甚至我和你一樣喜歡他,但我必須殺掉他。有時候自己所要殺的人不一定是仇人,但為了趙氏的未來,我必須殺掉他。
——你應該理解我,也要理解我們的父親。我殺掉代王,不僅是我一個人的意愿,也是父親的旨意。若是我不殺掉他,趙氏就得不到代國。若是得不到代國,趙氏就可能被別人消滅。你要知道,我繼承了父親的大業(yè),就不能只想著我的愛和恨,也不能只顧及你的愛和恨。自己的愛和恨已經(jīng)變得微不足道。因為我是一個繼承者,我是一個家族的宗主,我將要帶著這個家族走向繁盛,那么就要將所有阻擋腳步的石頭搬開。這一切,既不是為了仇恨,也不是為了愛,而是為了未來。我們都愛未來吧,未來有著無窮的可能。
我說,我不是不愛未來,而是不喜歡你用這樣殘酷的殺戮來迎接未來。既然現(xiàn)在是這樣殘忍和丑陋,未來還有什么值得期待?你殺掉了和你沒有冤仇的人,也毀掉了愛你的人,現(xiàn)在的一切都沒有了,還會有什么樣的未來?已有的東西都沒有了,我在未來還能得到什么?你欺騙了一個真誠的人,你將他引向了夏屋山,你用虛假的微笑和熱情對待他,而他所用的卻是他內(nèi)心的真情。你覺得這公平嗎?他用最好的美酒招待你,他將你視為他的親人,可你卻殺掉了他。你覺得這合理嗎?若是你的內(nèi)心還存有一點兒溫情,你是不是已經(jīng)毀掉了它?若是你還有一點兒仁德,你是不是已經(jīng)丟棄了它?
他說,天下有很多男人,你可以任意挑選。你失去了代王,還可以找到別的男人。若是代王因為疾病而暴斃,你該怎么做?跟我回家吧,你仍然是最漂亮的女人。若是趙氏擁有未來,你就會擁有未來。你應該相信我。我說,是的,我應該相信你。從前我相信你,是因為你是我的弟弟,我從小看著你長大,我相信你的智慧、你的聰明、你的果斷的品格。不然父親怎么會挑中你?可是現(xiàn)在我不這樣想了,我誰也不相信,包括你。
因為你的智慧變成了詭計,你的聰明變成了陰謀,你的果斷變成了殺戮。你用這樣的手段奪取,你得到了,可是也失去了。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可也會帶來你不想要的。以后誰還會相信你呢?我都不相信你了,誰還會相信你呢?人們再也不會相信你的微笑,不會相信你的話語和承諾,不會相信你的每一個姿勢,不會相信你的一切。天下的人們都已經(jīng)看見了,看見了你的所作所為,看見你殺掉了自己的姐夫。而且他用全部的真誠迎候你,他用最好的美酒款待你,他用最純潔的笑容面對你,可是你卻殺掉了他。
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對我說的是不是真誠的,也不知道站在我的面前的是不是真的你,你給我許諾的未來是不是真的未來,因為你已經(jīng)變得虛幻,所以我認不出你?;蛘哒f,我在從前就沒有了解你,我從來就沒有認識你。我原以為對你是了解的,因為從你小的時候,我就看著你,我曾那樣欣賞你,欣賞你的才能,欣賞你的笑容,欣賞你的箭法,欣賞你駕馭戰(zhàn)車的姿勢,也欣賞你狩獵時的樣子。我記得,你對著前面的猛獸,毫無畏懼地沖向前去,用你手中的弓箭,對著它。那一次,你射中了一只猛虎的眼睛,它逃走了。
可是這一次,你的姐夫沒有逃脫。他失去的不是眼睛,而是生命。或者說,你的姐夫是因為先失去了自己的眼睛,才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他既沒有看見你的詭計,也沒有看見你微笑背后的獰笑。因為你用虛假的東西將自己包裹起來,而你躲在這虛假的外殼里,射出了自己弓弦上的箭。你為什么要躲在這虛假的東西里面?因為你是卑怯的,你不敢將自己的真面目露出來?,F(xiàn)在我看見了你的真面目,但我也失去了自己的夫君。若是我為了看見你的真面目而失去我的一切,我寧可看不見你。你連我也殺掉吧,我已經(jīng)覺得自己毫無理由繼續(xù)活下去,我已經(jīng)不想待在人世間了。因為我既不想看見我的現(xiàn)在,也不想看見你。是的,我什么都不想看見了。
他又說,我還是想帶你回家,你不要固執(zhí)了。你的心情很壞,我完全能理解。你應該從鏡子里看看自己,你是多么漂亮。你若是感到絕望,那么絕望就會毀壞你的美麗。你不能沉浸在悲傷里,不能一直流淚。悲傷的眼淚會沖垮你。你仍然應該相信我,因為我所做的是替我們的父親做的,我不能讓他的靈魂悲傷,也不愿意讓你悲傷。我也相信,父親也不愿意看見你悲傷的樣子,不然他會心疼的。你應該知道,他是愛你的,我也是愛你的。
我說,愛我?我懷疑你嘴上說出的愛,我再也不聽你嘴上所說的話了??墒俏抑雷约旱膼郏牢夷敲磹勰?,那么愛我們的父親,后來我又那么愛我的夫君。我只知道自己的愛,我知道自己的愛是沒有保留的,我愿意為這愛放棄自己的生命,因為我的生命就是用來愛的?,F(xiàn)在你毀滅了我的愛,因為我所愛的人一個個消失了。我也愛你,但不是愛你的殺戮,也不是愛你的卑怯,而是愛你愛別人的樣子。我愛你的笑容,卻不愛你虛假的笑容。從你的身上,我將愛和非愛分離開來。你讓我知道,一個人竟然有可愛的和不可愛的。從前我覺得我若是愛一個人,就愛他的一切,現(xiàn)在我不這樣想了。
因而我只愛死去的人。是的,我的父親死了,我愛他。我的夫君死了,我愛他。你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卻在愛與不愛之間徘徊。我不愿意這樣徘徊。徘徊就是猶豫不決,就是游移不定,就是失去了選擇。所以我不愿意在徘徊中停留。你還是殺掉我吧。徘徊是痛苦的,愛也是痛苦的,而失去了愛,我不僅痛苦,而且完全陷入了絕望。我不能在一個無愛的人間活下去,我已經(jīng)失去了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那么我的愛還在哪里呢?
他說,我還是要前來接你回家,你是我的姐姐,我們的身上都流淌著父親的血,你還是要想一想。他說完就轉(zhuǎn)身離開了。我淚眼蒙眬地看著他轉(zhuǎn)身的樣子,不禁放聲悲哭。我?guī)淼氖膛^來安慰我,說,你不要悲傷了,死去的已經(jīng)死去,活著的還要活下去,悲傷只能損壞自己身體,卻不能挽救和改變事實。趙氏已經(jīng)取得了代國,這未必就是壞事情。你還是屬于趙氏,應該幫助你的弟弟成就大業(yè)。你的弟弟是有雄心的,他必定能夠成為一代雄主,那么趙氏的興盛指日可待。
我說,我是一個女人,我不需要什么大業(yè),我只需要安寧的生活。我原本不是很好嗎?代王寵愛我,他讓我感到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我的眼淚為我的夫君而流,我在淚水的光芒里看見了他。我只是出自趙氏,但我已經(jīng)屬于我的夫君了。我的夫君身上,寄寓了我的全部日子?,F(xiàn)在我的寄寓沒有了,只有在淚水中看見他的身影,看見他向我微笑,也看見他慘死的樣子,看見他的悲傷,看見他與我的告別。你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我現(xiàn)在需要一個人待著。從前我不愿一個人待在這里,現(xiàn)在我渴望空無和孤寂。
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是的,只有我一個人。這個屋子里的所有陳設都是熟悉的。我用來梳妝的地方,我安寢的地方,我在白天休息的地方,一切都是熟悉的??墒沁@些東西對我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夫君不在了,這些東西還有什么用呢?因為我在這里,因為我的夫君在我的身邊,這些東西才有意義。平日我喜歡它們,是因為我喜歡我的生活。我在鏡子里看著自己的臉,我知道自己是美麗的,我欣賞自己的美麗,就像另一個人欣賞著我,或者是我欣賞著另一個美麗的女人。
我離開了趙氏家族,來到了我喜歡的地方。代國是美好的,代國的日子是美好的。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獲得了所需的一切,我以為自己將在這樣的日子里度過自己的一生??墒俏业牡艿芨淖兞艘磺?,他將這樣美好的日子切斷了。寢宮里漸漸暗了下來,又一個夜晚就要來了。我不知道這樣的夜晚該怎樣度過。黑暗一點點罩住了我,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在這黑暗中下沉、下沉、下沉……我腳下的土地已經(jīng)沒有了,我踩不住任何東西,我便只有在這黑暗里下沉、下沉、下沉……
只有在這黑暗里,我才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因為哪里的黑暗都是一樣的。我想在這黑暗里忘掉一切,可是一切又在這黑暗里浮現(xiàn)。我才知道,黑暗擁有了一切。你以為那些消逝的已經(jīng)消逝了,但黑暗中它們又出現(xiàn)了。從前我害怕黑暗,但現(xiàn)在我不害怕黑暗了,卻害怕黑暗里所浮現(xiàn)的一個個影子和一個個場景。它們不知道從哪里出來,又在哪里消散。我聽見我的夫君說,我被趙無恤殺害了,可你還獨自留在人間。我是多么寵愛你,現(xiàn)在我看不見你了。是的,我能和他說些什么呢?我聽見了他微弱的聲音,卻說不出話來。因為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他,又該怎樣安慰他。
他的災禍都是我?guī)淼?。我若不嫁給他,他怎么會這樣死去?他寵愛我,是因為我擁有美麗的容顏和女人的溫柔,可是他怎能想到,這美麗的容顏和溫柔的背后卻藏著置他于死命的劍。他啜飲我,不知道我是一杯毒酒。他和我說話,是和他所飲的毒酒說話,而毒酒對他說的,只有一個字,那就是死。我來到代國的時候,同樣不知道自己是一杯毒酒,我以為自己是美酒,是可以讓我的夫君感到欣悅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顯出了真相,我在這黑暗里看見了自己的真相,因為我已經(jīng)是這黑暗的一部分,我已經(jīng)分不清自己在哪里,而黑暗又在哪里。
我就這樣坐在黑暗里。風敲打著窗戶,那么輕,那么輕。可我所聽見的,卻是那么宏大、那么浩瀚、那么悲涼。我的侍者進來了,她點著了燈。燈光是那么刺眼,那么讓我難以接受。我說,我不要燈,我不要這光,我要的是黑暗。于是她將點亮了的燈又滅掉。她的面孔在我的面前閃了一下,也滅掉了。我聽見了她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出,她對我說,你應該為代王報仇,他是無辜的。你嫁給了代王,可他被殺掉了,你為什么不報仇呢?你在這里流淚有什么用?你的悲傷又有什么用?
我說,我不是不報仇,而是失去了仇恨,它和我的愛一起失去了?;蛘哒f,不是沒有仇恨,而是不知道這仇恨在哪里。嫁給代王之后,我獲得了代王的寵愛,他對我的深情沒有誰能比得上,我生活在這樣的愛中,還有什么不滿足的?我也對他百般依順,我對他的深情,他是知道的,他也因為得到了我而感到滿足。生活本來是美好的,可是這美好的東西很快就失去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是怎樣失去的。
代王遭到了殺害,我的愛也遭到了殺害。我若不能為他復仇,還怎么談得上仁?但是殺害他的乃是我的親人,是我的弟弟。我是趙家所生,我的身體里流著趙家的血。我若是殺掉我的弟弟,就違背了父親的旨意,還怎能談得上孝?我從嬰兒開始,就在趙家長大,是趙家養(yǎng)育了我。我若是復仇,就會損害趙氏的基業(yè),趙氏家族的未來就會動搖,甚至將失去立國之地,這還怎么談得上義?若是仁、義、孝都沒有了,我還怎么配活在這人世間?我既要復仇,又不能復仇,你說我該怎么做?不仁的事情我不能做,不義的事情我也不能做,不孝的事情就可以做嗎?在“仁”“義”“孝”這三個字中,我該丟掉哪一個?若是不能丟掉其中任何一個字,那么只有我自己死去,那樣,這三個字,我就一個都看不見了。
天亮之后,我的弟弟派人前來迎我回去。我照著鏡子,看著我紅腫的雙眼和凌亂的頭發(fā),內(nèi)心的悲傷,像煙霧一樣繚繞。我的侍女為我精心梳妝,就像平時一樣。我看見自己的黑發(fā)被梳理、編排和盤繞,我的臉上施了脂粉,發(fā)黑的眼圈、晦暗的臉龐,似乎都得到了粉飾,可我知道這是遮掩的結果。我從這鏡子里重新看見了自己的美麗,但這美麗已經(jīng)失去了光澤。我穿起了出嫁時的衣裳。是的,我要讓人們看見我最美的樣子,讓我夫君的靈魂看見我最美的樣子。
我上了車,侍奉我的侍女們也跟隨我乘車而行。不知走了多久,一座山出現(xiàn)在了面前。我們開始翻越這座山。一路上我沉默著,我身邊的人們也沉默著。微風從我的面頰吹過,我的臉上感到了涼爽。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死去的人,我不過是自己的一個替身。車行到了高處,我讓車停下來。我說,這里距離山頂很近,我要最后看一看代國。于是我的侍女和隨從們跟著我向著山頂走去。
我在山頂?shù)囊粔K方形的大石頭上坐下。下面就是代國的都城。代國的都城就像一個方形的小盒子,里面也都是一些方形的小格子。它的上面飄動著霧氣,似乎在朦朧中變化。我曾經(jīng)住在里面,那里有我的快樂,有我的愛,也有我的悲痛和絕望。我又向南瞭望,那里就是趙氏的土地了。牛羊和馬匹散落在山間,它們享受著我從前的自由和快樂。這里很好,這是一個好地方,這塊石頭這么平整,多么適合我坐在這里休息。
這里真是太好了,我感到渾身一陣陣舒適。漫山遍野的樹木和野草,一片繁茂。在這里,我既能看見代國,也能看見趙氏的土地;既可以看見我的父親,也可以看見我的夫君,他們的靈魂都在我的面前,我都可以看見。他們在白云里,也在這山間的草木之中。我拔下頭上的發(fā)笄,它在陽光下發(fā)出了炫目的光。這反光中似乎存放著我的一切。我把它緊緊攥在手里,在這石頭上磨著、磨著,它的尖端露出了溫柔的雪亮。我將它拿起來,又一次看著它的尖刺,然后對準了自己咽喉。
【作者簡介】張銳鋒,一九六〇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副主任,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原駐會副主席,出版文學著作三十余部,獲多種文學獎。
責任編輯梁樂欣
特邀編輯張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