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后，下了幾場不大不小的春雨，一切都欣欣然。種地翁也不停地念叨：“春雨貴如油，時(shí)光不停留。轉(zhuǎn)眼花紅月圓過，英男變白首。”不知不覺間，窗前屋后高大的桐樹，結(jié)出一片紫色云霧。望著這片云霧，覺得時(shí)光美好得真想去談一場戀愛。

此時(shí)，遠(yuǎn)山桃花開遍，一株株粉色碧桃，迎風(fēng)而笑，與庭院里的紫色桐花遙相呼應(yīng)。桐樹的紫色花，喇叭形，濃濃地鋪了一樹，直開到高高的樹梢，向云而去。喇叭的邊緣顏色越來越淡，最終淡到發(fā)白。

遠(yuǎn)看像飄在半空里的一件紫色霓裳，“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氛圍，給原本落寞的春天更添了一絲惆悵，紫色總是令人憂傷的。中學(xué)時(shí)讀小說《菟絲花》，女主人極愛穿紫色衣裳，眉間總帶著淡淡的憂愁，悲傷的事也總是發(fā)生在她身上，給人一世憂傷無盡的感覺。她有一種特殊的紫色氣質(zhì)，吸收了人世間的愁。她最終獨(dú)自乘舟漂到海里想了卻余生。頓覺開紫色花的桐樹，是給人間添愁的。

桐花盛開的午后，坐在桐樹下的竹椅上，讀一本閑書。書里有物語有花香有人世氣息，適宜桐花連綿的氛圍。一邊讀書一邊聽著紫色桐花往下掉的啪啪聲，有時(shí)恰好掉在書頁上，拾起來，閉上眼睛，鼻子湊近花朵深深吸氣，春天的清新明媚氣息，不是來自花朵還能是哪里呢？享受花開的欣喜，也要承受花落的悲傷。春天落花大多是一瓣一瓣地飄落，有風(fēng)時(shí)漫天飛舞，桐花則是一朵一朵地落，那種啪啪墜地的聲音，讓人心驚，提醒你春光年華順著指尖溜走了。

我知道泡桐與梧桐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樹，我卻都喜歡，泡桐看花看態(tài)，梧桐賞葉賞境賞風(fēng)骨。泡桐枝葉姿態(tài)優(yōu)美，映在墻壁上，臨風(fēng)浮于水上，婀娜多姿，仙境一般，美不勝收。有時(shí)在那樣的境地里，恍惚以為自己真的出世了?！案谇逶矗扉_紫英”，這是晏殊在歌詠泡桐花，桐樹開出那樣夢幻般的紫色，必定是根正源清，不然古來怎么斫桐為琴呢？泡桐無籽，冬天結(jié)的似籽者，乃明年之花房。

泡桐又名椅桐，《詩經(jīng)》里有句“椅桐梓漆，愛伐琴瑟”，是說天下之材，柔良莫如桐，堅(jiān)則莫若梓，桐為琴面，梓為底，也算是陰陽調(diào)和了。我有伏羲式琴，不知是否以桐木制成，已有多年不彈，蒙塵久矣。而關(guān)于制琴與良木的故事，最有名的是東漢蔡邕。蔡邕精通音律，據(jù)說當(dāng)年他途經(jīng)吳地，“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良木，因清而裁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猶焦，故時(shí)人名曰焦尾琴焉”。焦尾琴用的是千真萬確的泡桐木。

我一生愛紫色，對紫色桐花更是格外留意。“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我相信這不僅僅是寫情，更是贊桐花一路盛放的春事。春陰細(xì)雨，站在樓上看雨霧中的桐花，則有另一番趣味。細(xì)雨打濕花瓣，一片紫色雨霧，仿佛比晴日又多了一層深沉，晴日里淺淺的紫色，在雨霧中變作深紫，多了幾分寧靜的氣息，像一位歷經(jīng)歲月淘洗的人，內(nèi)心豐滿而無言，可以靜靜過完如煙的一生。

一個(gè)朋友說，從前南方幾乎家家種泡桐，做什么用呢？生女兒的人家要種一棵泡桐，女兒出嫁時(shí)，用桐木打制嫁妝，意味著桐木與女兒家聯(lián)系在一起。日本人視桐木為吉祥之物，出生時(shí)盛放臍帶的盒子，嫁妝、珠寶首飾盒，尋常穿的木屐，乃至骨灰盒，均以桐木制成。從生至死，皆不離桐木，或許，這是一種深深的迷戀吧。

宋人陳翥的《桐譜》，是最早詳述泡桐的專著。他在自己的山地栽泡桐數(shù)百棵，又悉心研讀前人著作后寫就此書。他寫道：“時(shí)人羨桃李，下自成蹊徑。而我愛梧桐，亦以成乎性?！钡乙惨尚乃N的不僅僅是泡桐，還有梧桐，鳳凰以梧桐為巢，以竹為食。

梧桐是秋天的最好，此梧桐非泡桐非法桐，而是青桐，是“梧桐葉上三更雨”的梧桐。宜于庭院栽種，樹干筆直青綠，葉大如掌，向云而去。見之忍不住脫口而出“俊逸”“俊朗”這樣的詞。

我家舊居，院外有兩棵泡桐一棵梧桐，恰好臨北窗。清秋時(shí)節(jié)，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梧桐葉上，滴滴答答的聲音，清脆而悠遠(yuǎn)。倚在窗邊躺在床上看小說，聽雨打梧桐，趁著書中意境，那況味直叫人輾轉(zhuǎn)生愁。

梧桐葉落，時(shí)令始有秋意。天不欺人，白天雖說還有些熱，傍晚卻開始漸漸生涼意，天涼好事近，著手做些有意思的秋事。用新鮮無花果三四個(gè)，連皮帶肉小碗盛了，加冰糖隔水蒸熟，連果帶汁吃下。紅皮梨、紅棗、姜一起慢燉半個(gè)時(shí)辰，加冰糖少許，熬好后放入川貝，治咳有良效，秋咳的人可以斷續(xù)吃，整個(gè)秋冬人都是清爽的。

半宿梧桐細(xì)雨，翌日知了就有些聲咽。午后坐在窗前，吃著川貝梨子膏，望著窗外這棵梧桐，這黃黃綠綠的梧桐葉一片跟著一片，飄飄悠悠地落，一片落在水坑里，兩三片飄落臺階上，黑濕濕的地面點(diǎn)綴了些黃綠色跳動的音符。有的敲打著落地窗，有的默默委身于地。此刻什么事都不要做，不要見人，不要打電話，不要與人爭氣，不要顧薪金多少，只是靜靜坐在窗前，讀書、喝梨汁、彈琴、看花、看梧桐，就很滿足。人生有幾件事可以堅(jiān)持至老？這是上天多大的恩賜啊。彈琴梧桐聽得見，讀書心聽得見，那些俗事，連同蕭郎都變作了路人，也不打緊。

滴滴答答，秋雨打梧桐的日子，心里常常一遍一遍默誦“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真真是自然無我之境，純是詩之美。窗外梧桐日漸疏落，黃葉紛紛，秋風(fēng)秋雨中它像個(gè)看盡世間萬象又默默無言的高士。“高梧百尺夜蒼蒼，亂掃秋星落曉霜?！眰€(gè)中況味與“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無二，是無我境，無意無是非的純粹的詩意美。秋雨梧桐多么適合入詩啊，可惜我才疏筆拙，對不住梧桐。

數(shù)年前讀到姜夔詩：“我家曾住赤闌橋，鄰里相過不寂寥。君若到時(shí)秋已半，西風(fēng)門巷柳蕭蕭?！睍r(shí)姜夔寓居合肥，秋風(fēng)一起，詩人門前殘柳蕭蕭，引無數(shù)秋思，更兼懷舊。

古人筆下垂柳是常用的托懷意象，懷人遠(yuǎn)望，見柳而生情思。與垂柳一樣，梧桐也是造境高手，清秋時(shí)節(jié)，逢秋雨之期，它能引起詩人全部秋思秋悲。

“落日斜，秋風(fēng)冷。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已是秋涼夜深，詩人殷切等待友人的到來，銀河星稀，明月西落，仍不見友人身影，思念如夜半梧桐影盡，寒露凝霜，那么深切那么凝重。

“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春風(fēng)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shí)?！薄拔嗤洌?，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惫湃斯P下梧桐，無一不帶著深深的秋悲情緒。南宋周紫芝喜歡晏幾道詞，多有模仿，一首憶別的《鷓鴣天》，語境上與晏幾道很相近：“一點(diǎn)殘紅欲盡時(shí)，乍涼秋氣滿屏幃。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如今風(fēng)雨西樓夜，不聽清歌也淚垂?！鼻锾煲雇?，室內(nèi)凄清，詞人想起曾經(jīng)與戀人一起唱清詞的時(shí)光，如今人已遠(yuǎn)去，又兼窗外雨打梧桐，此番凄涼怎能不叫人淚垂？“無言獨(dú)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本瓦B一代帝王，也要以梧桐來寄托其家仇國恨的悲苦情懷。西樓、殘?jiān)?、梧桐、清秋，其凄苦、悲涼、孤?dú)濃如深秋的梧桐夜。

“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弊怨盼嗤┚统闪饲锾斓幕?，在秋風(fēng)秋雨中立身千年，為生活添了多少梧桐況味。

如今居室樓外左側(cè)路旁有幾棵梧桐，用兒時(shí)的話叫參天，因樹高出視線太多，我總不大注意它們，唯有夜間秋雨來，滴滴答答，一任階前點(diǎn)滴到天明，才知覺原來古人的秋雨梧桐意境離我這樣近?！皵?shù)葉迎風(fēng)尚有聲”，人間天上，愁正濃。梧桐、秋雨，是為人間添愁的。而梧桐夜雨又不可常聽，一場緊似一場，難免生出“滿目荒涼誰可語”的惆悵，人間所有情味，淺嘗輒止，看過、領(lǐng)略過，也就罷了。就像這秋雨梧桐夜，聽聽雨打桐葉，讀點(diǎn)梧桐詩，欣賞幾幅梧桐畫作，也就對得起梧桐對得起如此良夜。

窗前一盞青燈，聽著梧桐雨聲，燈下翻看前人畫作。徐渭的潑墨《梧桐圖》，恣意瀟灑，隨性狂放。樹干筆直不屈不撓，樹干上又仿佛生出了旋渦，虬曲盤旋而上，旋渦里盛滿了慷慨悲歌。樹冠如傘，向云而去，潑墨淋漓，注滿了憤怒與不屈。這個(gè)“有明一人”“無之而不奇”的天才，他的經(jīng)歷他的筆墨他的梧桐注定別有天地非人間。徐渭為何畫大潑墨寫意，不畫細(xì)膩的工筆呢？孱弱的工筆盛不下他的滿腔憤怒。他的憤怒太多了，不可與人言，必須潑墨淋漓，才能稍微減輕苦痛，而梧桐與蟬，正是無言的高士象征。托懷筆墨于梧桐，人間天上愁正濃。

我喜歡徐渭的潑墨梧桐，也喜歡金農(nóng)的梧桐。金農(nóng)筆下梧桐清瘦涼自生、無欲無求的樣子，更因他一生都活得像一棵自具佛性的梧桐，靜靜來淡淡去。冬心先生一生不仕，最愛的是金石與繪畫，他畫牛畫馬畫芍藥畫梅花，也畫梧桐。他大約是于秋末冬初，于佛舍間，去了。佛舍外幾株梧桐，秋風(fēng)秋雨相送，來也干凈，去也干凈?！俺煞馃o須菩提葉，梧桐樹下亦參禪”，他的梧桐有秋意，也有禪性。一只日飲清露的蟬，必有不同流俗的清高，也必?fù)裎嗤┻@樣的良木而棲。梧桐、蟬、清高之人都自具佛性，與世無爭，不忮不求。

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著唐寅的《桐陰清夢圖》。畫里梧桐一棵，桐陰如蓋，桐陰坡石處一老者仰面閉目，坐于交椅之上，乘涼養(yǎng)神。畫面左上自題七絕一首：“十里桐陰覆紫苔，先生閑試醉眠來。此生已謝功名念，清夢應(yīng)無到古槐?！狈路鹋c代表入世的槐樹相比，梧桐是出世的樹。題畫詩如他的畫一樣出色，畫面布局疏朗，構(gòu)圖簡潔。梧桐之高大，桐陰之舒適清爽，人物之懶散閑態(tài)，都叫人向往不已。三槐王氏，三槐堂所代表的功名富貴，固然叫人眼熱，而謝去功名心，做一場桐陰清夢，正是清流高士所愿吧。

另一個(gè)高士倪云林，在他寶貝的清秘閣前種碧梧，四周列以奇石，客非佳流不得入。這一個(gè)好潔成癖的高士許是太愛梧桐了，叫仆人日日清洗梧桐葉上塵，這棵神樹哪里受得了？以至于不久就殞命閣前。后人常愛作《倪迂洗桐圖》來紀(jì)念這位畫壇怪咖，如今圓明園里的碧梧書院，也典于倪云林的奇談怪事。大畫家李可染的《洗桐圖》最有名，這幅水墨作品，曾在一次拍賣會上展出過。畫上，一蹺腿老者坐于藤椅上，雙目緊盯著正在清洗桐樹的童子。畫技我不敢多言，但那種晴光之下、一老一小在青桐樹下極認(rèn)真緊張的情態(tài)確是很有趣的。

老實(shí)說，我沒學(xué)過任何繪畫技法，筆墨、線條究竟該如何布局，也無人指點(diǎn)。只是有一個(gè)非常自我的想法：畫山，令人欲往；畫樹，令鳥兒識之當(dāng)真；畫水，水若有聲；畫花，如聞其香；畫梧桐，也未想過引來金鳳凰，它只是好看，像豐神俊朗的男子。它只是約等于秋天，從古至今，夜夜梧桐細(xì)雨。我愛秋天，更愛秋天的梧桐。我想它們也會以同樣的熱愛待我。

有人說梧桐是神樹。上古人們制琴，唯選梧桐?！跋魍榍?，繩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選材良，用意深，五百年，有正音。美妙的琴聲與梧桐息息相關(guān)。沈括也說“琴雖用桐，然須多年木性都盡，聲始發(fā)越”。梧桐是良材，琴聲是正音，琴聲正，人也正，古人是要以琴桐之音來正人心的。梧桐也是神話傳說中西王母瑤臺青鳥的棲息處、筑巢地；是吳王夫差琴川園里的嘉木；是人們的精神依賴，“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是唐宋文人筆下歌詠的隱逸高士，“流響出疏桐”；更是明清雅士庭院造景的首選。《小窗幽記》《花鏡》都對梧桐造景有記載：“凡靜室，須前栽碧梧，后栽翠竹……然碧梧之趣，春冬落葉……夏秋交蔭?！?/p>

昨晚案前讀《楚辭》，以為屈原是最懂得“夷猶”的，尤其《九歌》，看似用了力氣，實(shí)則四兩撥千斤；如水中鳧，看似不用力，卻在水中游。這樣的文字，愈讀韻味愈深長?！把U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何其縱橫上下，何其縹緲。有人說《九歌》多幻想，要達(dá)到“夷猶”的境界必須有幻想的天才，笨人做不到。“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在我看來，“夷猶”不是猶豫，而是從容不迫，泛泛若水中之鳧，自然而含蓄。十分力氣別使盡，用盡力氣不是“夷猶”，是脅迫，是叫囂。叫囂就不美，無余地，無綿力?？催^在舞臺上演繹《九歌》，多半使盡力氣，大多表現(xiàn)力和視覺之美，忘記了韻味與含蓄，只進(jìn)不退，缺少從容。吳梅在論詩詞時(shí)提到過“叫囂”，以為大而空，得皮毛，無精神，滿篇天地宇宙，博庸人喝彩叫好，這便是叫囂。

看春水碧波，鷗鷺聯(lián)拳，木葉紛紛，看白云來去，翻空白鳥，照水紅蕖，近于“夷猶”；看樵夫砍柴，獵人追虎，女子罵街，便不是了。

宋人王質(zhì)寫道：“小舟葉葉，縱橫進(jìn)退，摘翠者菱，挽紅者蓮，舉白者魚，或志得意滿而歸，或夷猶容與若無所為者。”對了，“夷猶”就是從容自若，若無所為。說這一大段做什么呢？對梧桐的喜愛太甚，我詞窮了，只好如此類比：梧桐，是世間果木中，最近于“夷猶”的樹了，不慌不忙，從容不迫，是瀟灑君子之樹。

一直想有屬于自己的半畝田，種花種草種白云，當(dāng)然最要緊是種梧桐，縱橫隨意，相交成林。梧桐樹下種芍藥、海棠，植梅花，外帶幾竿竹子。秋雨迷蒙天氣，約三五知交，梧桐樹下聽雨賞花，說說一年可心事，寫幾行花間意。至于世間紛紜往來事，多半可忘卻了。

【作者簡介】沈輕慈，女。作品散見于《飛天》《天津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時(shí)代文學(xué)》《讀者》《青年文摘》《今晚報(bào)》等，著有散文隨筆集一冊?，F(xiàn)居北京。

責(zé)任編輯藍(lán)雅萍

特邀編輯張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