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知秋”這個詞,有一種很悠長的韻味。葉與秋雖是不同物事,但卻能由此及彼,意韻相連。有時我想,如果我們把一片片樹葉收集起來,放在老舊的書本里,等樹葉慢慢干去,葉面也變得平整,那一葉一葉的秋,就成為可以留存的念想,可以撫摸,可以感知,該多么有趣。我們還可以在閑暇時光里,沏一壺茶,溫一碗酒,把秋天拿出來,翻一翻,曬一曬,慢慢品嘗。這種知秋的歷練,這種生活的滋味和情懷,給平凡的日常,平添了很多情趣。就像白居易在那個雪夜,屋里擺滿冒著小泡泡的高粱酒,小火爐里爐火正旺,晚歸的人們坐在一起。這樣的場景,這樣的氛圍,這樣的人兒,怎不叫人心懷溫暖、心生向往、心心念念呢?
“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有讀者或許認(rèn)為它是用來說哲理的,而我卻很愿意把它當(dāng)作詩,喜歡句子里撲面而來的季節(jié)感,喜歡意境里的秋寒和微涼。自然也喜歡這個叫秋的季節(jié)。
南寧太南了,一直到立秋,氣溫都還讓人冒汗,感覺不到節(jié)氣的變換,也體會不到詩詞的意境?!扒镲L(fēng)何冽冽,白露為朝霜”的氛圍,這個時節(jié)是不會有的。即便到了臘月,也還是藍(lán)天白云,滿城花開。秋對于南寧人來說,是晨起的一粒露珠,深夜的一抹月色,青春鬢角的一絲白發(fā),需要慢慢等,細(xì)細(xì)看,才能有些許的痕。秋于南寧,就好像青梅竹馬的愛情,默默間,笑談中不經(jīng)意的時候,就來了。
這段時間,湖邊的落葉多了起來?;螯S或綠,或薄或厚,或安靜或者紛飛,都自有一番景致。我喜歡這些微小的物事,喜歡探找尋常視角之外的發(fā)現(xiàn)。我經(jīng)常到湖邊,留意這些每天都變化的葉。有時干脆就站在樹下,等風(fēng)吹,等葉落,等一片葉子凋落的全過程。
這些黃黃綠綠的葉,就像那些樹經(jīng)歷過的日子,閃著亮光,帶著露珠,懸掛在枝頭上,展示不一樣的姿態(tài)和顏色。時不時風(fēng)過,它們搖擺一下,欲落還留?;蛟S對一片葉來說,一年即是一世,一世只有一年。經(jīng)歷了冬的孕育、春的抽芽、夏的絢爛,此時已是告別的季節(jié)。對于秋葉來說,這一世之愛,一生的華彩,當(dāng)然是值得留戀的吧。
風(fēng)還是來了,從湖水上飄來,從季節(jié)的深處走來。風(fēng)是一種自然法則,是物競天擇,冷漠中帶點兒殘酷。風(fēng)力逐漸加大,終于,搖擺了很久的葉,那些曾閃亮的日子,凋落了。
葉落的姿態(tài),是最美的舞蹈。一片一片,在風(fēng)中畫出翩翩的曲線,旋轉(zhuǎn)著,飄落著,向著大地的方向;一起一落,旋轉(zhuǎn)跳躍,宛如盛大的舞劇正在眼前。這邊像睡美人在冰雪上的奔跑,急促而跌宕;那邊像天鵝在湖上的起舞,優(yōu)雅而舒展;還有的像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擁抱,深情而凄美。最后在風(fēng)聲逐漸減弱的節(jié)奏中,在季節(jié)的巨大舞臺上,它們落到地面。謝幕。
我看著這些葉紛紛落下,目睹這些美好生命的告別,也還是有感慨的。生老病死,都是生命必經(jīng)的階段。每個生命都值得珍惜,葉如此,人亦然。只是在繁華之后,遺憾之中,臨終之際,我們能否如葉一般,如此從容和優(yōu)美呢?
把掉落的葉撿拾起來,羅列在一起,看這些生命的痕,看每張記錄的印記,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經(jīng)常停下來拍一些葉,或是把不同的葉放在不同的場景中,用最適合的光影襯托它們的美。我總覺得既然它們選擇了用最美的姿態(tài)告別,那么欣賞這種美,記錄這些美,感懷這些美,就是對它們最大的尊重吧。
有一種心形的葉,每一片都是一顆愛心的形狀,長得就很討喜。只是這些葉大部分時間都青蔥地生長在高高的樹上,和人的距離有點兒遠(yuǎn),自然比較生分。到了秋季,一部分葉就褪了顏色,風(fēng)干了水分,隨風(fēng)落下來,變成落葉。落到地上的葉,開始和人們親近。生長這種葉的樹,叫愛心榕,是比較常見的一種榕樹。南湖公園鐘愛榕樹,匯集了國內(nèi)大部分的榕樹品種,是榕樹的天堂。這些高高矮矮、或大或小的榕樹,有的覆蓋如傘,有的盤根錯節(jié),有的彎曲如云,都很耐觀賞。愛心榕的樹干很平常,葉卻別具一格。每一片葉子打開來,都像是一顆鋪展開的愛心。也因這形狀,人們給這榕樹起了這個溫暖的名字。
愛心葉是很讓人喜歡的,就像好看的男女,本身就自帶光環(huán)。飄落下來的愛心葉,有帶著青綠的,也有枯黃的,斑駁參差,殘缺不一,但都保持了心的形狀。因為這個好看的形,我常常把一大一小兩片葉子拼在一起,想象著這就是兩心相依,不離不棄。拼在一起的愛心葉,無論怎么擺,都很有意境。
干枯了的愛心,褪去了翠綠,變成金黃色。在自然界的色譜里,金黃是亮色,無論放在哪里,都仿佛有一層光芒,熠熠閃光,遮蓋不住。我把它們放在草叢中,綠色的底襯托著金色的葉,就像兩只蝴蝶在嬉戲,不僅沒有感覺到生命逝去,反而有了相伴雙飛的浪漫;我把它們放到湖水里,和藍(lán)天白云融在一起,微風(fēng)拂來,云彩飄動,心兒也在動,宛如相愛的人兒在湖水里暢游;我把它們放在黑色的地面上,它們流光溢彩,成為路面上最亮的風(fēng)景,吸引了所有的目光。所有最尋常的物事,有了這顆愛心的加入,就多了光芒和色彩,多了思想的指引和延伸,多了一份對人心癢癢的撩動。這份神奇,宛如自然界的鬼斧神工,或是人心里的夢想和渴望。此時,在這些感受的加持下,小小的一片葉,萬般風(fēng)采,一葉成景。
老廖和阿沁,一個湖南人和一個山西人,是我在南湖跑步時認(rèn)識的。他們都已過中年,很多年前,他們在南湖那頭的大學(xué)里相遇、相戀,后來勞燕分飛。不久前,他們相約回來,在這個城市里重新相愛,承諾彼此相知相守,共度余生。
能不能共度余生還不知道,但這對中年戀人確實是南湖公園里的一道風(fēng)景。他們幾乎每天都牽手散步,在湖邊,在草地上,在榕樹下,經(jīng)常能看到他們牽手和相依的身影。有一次,夕陽西下時,他們剛好在湖邊石凳上,男的在看書,女的枕在他的肩上打瞌睡。陽光從他們依偎的縫隙間穿透過來,萬道霞光,勾勒著這對戀人的身影,宛如天堂里的愛情,光彩熠熠,光芒萬丈,很是好看。這就是閃閃發(fā)光的愛情嗎,還是秋天里的童話?這一幅愛情里的畫面,如此激越和撩撥人心,如此浪漫而美麗。即便老廖和阿沁都已出走半生,即便他們心已滄桑,但相愛的光芒,依然楚楚動人。
老廖和阿沁,就這樣成為我身邊的風(fēng)景,成為這個城市里,正在發(fā)生的眾多故事中的一個。他們每天到南湖去散步,沿著湖邊,可以一直走到他們的母校。有一次,他們邀請我去母校后邊的巷子,去看那些燃燒了幾十年的煙火,去吃當(dāng)年他們最喜歡的牛雜。吃著吃著,我突然想,老廖和阿沁不就是飄落的愛心樹葉嗎?他們在不同的樹干上成長,在各自的風(fēng)中飄落,偶然碰到一起,卻還是被風(fēng)吹散。幸運的是,他們落地時挨在了一起,有了重逢的喜悅和更多的期許。人生那么多的沉浮,那么多悲喜,能夠因為相愛而在一起,能夠彼此承諾,能夠不離不棄,該多么幸福。
有一種青綠相間的落葉,也讓我很喜歡。它和那些在樹上風(fēng)干了水分、自然干枯落下來的葉不同,它不是單純的枯黃,而是帶著很多綠葉的部分。這些葉一般都很完整,甚少殘缺??赡苈湎聛淼臅r間不長,葉的一部分還有著生命的原色;而一些比較薄的葉面,則已經(jīng)被風(fēng)或者泥土帶走了水分,慢慢變黃。在青綠的葉中,能看到顏色的漸變過程??赡苁呛癖〔灰粯拥木壒?,水分流失、生命流逝的時間不一樣,在同一片葉上,從翠綠到枯黃之間,色彩像渲染一樣,有層次地遞進(jìn)。而在黃綠之中的過渡色,便是我喜歡的青綠了。
我把這種青黃更迭的葉,叫作青綠,純屬個人喜好,并不是專業(yè)名稱。小時候去看畫展,對于單純的水墨畫并沒有太多感覺。反而是那些或青或綠的山水畫,讓我覺得很有意境。青綠是畫家眼中的、藝術(shù)化的山水。古代的藝術(shù)家們,把石青、石綠磨成粉,提純出適合繪畫的顏料,并把顏料的濃淡,作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發(fā)揮空間,從而創(chuàng)造出“青綠”這種山水構(gòu)架和色彩概念。一千多年過去了,青綠的藝術(shù)形象,也在我們心中固定下來,成為對世界的一種認(rèn)知、一份記號。
而對于落葉而言,青綠也不是天生的,是生命邁向死亡的交接點,是生命漸變的產(chǎn)物。生死之間最后呈現(xiàn)的華彩,讓生命更美麗,讓世界多一份顏色,作為落葉,或許這是最后的使命吧。
葉落以后,大部分枯黃,少部分青綠。追尋青綠的由來,應(yīng)該是那些原本青蔥年少的樹葉,因為外力或者意外零落了。落到大地的這些綠葉,沒了持續(xù)的養(yǎng)分輸送,沒了樹干和樹枝的依托,就成了孤魂野鬼,無奈地被風(fēng)吹,被雨打,被蟲子叮咬。慢慢地,翠綠變成了淡綠,淡綠變成了淡黃,淡黃變成了枯黃,最后風(fēng)干成紙,零落成泥,一切歸回自然。這生命的流轉(zhuǎn),有時候是燦爛,有時候是無奈。
我想,如果葉子也有感知,變成青綠的時候,它的心中一定裝滿了遺憾吧。少年時鮮衣怒馬,豪情滿懷卻最終壯志未酬,又何嘗不是人生的常態(tài)?滿腔熱血上路,滿載遺憾歸來,又是多少人的歷練?如果遺憾可以擺放,我的屋子需要多大才能裝下這半生的遺憾?
一九九二年,我從父母家里搬出來,開始人生的歷練。十年的記者生涯,漂泊多歸家少,是一個遺憾。二〇〇六年,我離開家鄉(xiāng)前往南寧,開始創(chuàng)業(yè)生涯,也是與家人聚少離多。二〇一〇年,我在南寧裝修好房子,想著把父母接過來,好好陪伴,好生伺候,讓他們頤養(yǎng)天年。然而就是在這一年,父親被查出胃癌,幾個月后撒手人寰。那一天,我對著空蕩蕩的房子,痛徹心扉,欲哭無淚。都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而更多時候,我們只顧著行走,卻忘了告白。等到只此青綠,卻也有心無力。這種遺憾和無奈的折磨,即便走得漂亮,即便一路風(fēng)光,又有什么意義呢?
不久前,我把這些青綠的葉,帶到父親的墳頭。那一天,我在墓碑前灑滿落葉,我對父親說:“爸,我想你了。”
南湖公園的落葉,更多的一種是傷痕累累的葉。沒有愛心樹葉討喜的形,也沒有青綠樹葉好看的色,大部分落下的葉,都十分普通,簡單不起眼。它們落在草叢里,路面上密密麻麻。我撿落葉時常常會忽視它們的存在。我的目光,會被有趣的形狀吸引,會被不一樣的顏色吸引,甚至?xí)粴垞p和破敗吸引,卻很少在它們身上停留。直到有一天,我撿起一片端詳,突然發(fā)現(xiàn),如果把這些葉單獨來欣賞,其實每一片都各有精彩,都獨具風(fēng)景。
我面對的這片葉子,落在一叢翠綠的灌木上。碧綠的底色襯托著葉片的枯黃,仿佛生命的兩端。葉子是平常的榕樹葉,葉片很厚,雖然枯黃卻沒有任何破損。能想象得出,這曾經(jīng)是一片很驕傲的葉子,它身軀挺拔,體態(tài)標(biāo)準(zhǔn)。豆蔻年華的時候,它一定高高挺立在枝丫上,冷傲地面對周遭的一切。即便風(fēng)過雨來,它也只是搖晃一下,依然昂揚,穩(wěn)穩(wěn)地立在枝頭。
所有的青春都如此美麗。在季節(jié)的變遷中,這片葉子慢慢風(fēng)干,變輕了變黃了。再后來,它開始搖擺,開始經(jīng)受不住風(fēng)和雨的侵襲。終于在一次大風(fēng)或大雨中,它脫離了樹枝,搖晃落下,等待著生命和顏色的慢慢流逝。這張完整的榕樹葉,葉骨很干凈,都挺直而舒展,讓人想起儀仗兵挺立的身軀,威武好看。葉面卻是斑駁滿布,傷痕累累,給人另一種感受。受過侵襲的葉面部分,比其他部分干枯得快,水分也過早流失,已經(jīng)是蕭瑟的模樣。同是落葉,有的金黃,有的淡黃,有的枯黃,一如老人滄桑的臉孔。是的,我們見過很多老人的臉,或皺紋遍布,或阡陌縱橫,沒了年輕時的新鮮和帥氣。人老了臉色也暗淡下來,就像落葉。但即使是落葉,換一個角度欣賞,那種時光沉淀的歲月之美,不也迷人如斯嗎?老人臉上的斑駁,又何嘗不是他傷痕累累的勛章呢?人老了,膠原蛋白沒了,但是那紋理之間、眉目之中、溝壑深處,卻裝滿了歲月重量和生活歷練,有著思想和智慧的光芒。這份美是生命的累積、人生的財富,是彌足珍貴的。
此時,滿是傷痕的葉子,靜靜地躺在灌木上。那些被風(fēng)吹黃、被雨侵蝕過的疤痕,記錄著它曾經(jīng)經(jīng)受的苦難。是的,從抽芽成為葉子的第一分鐘起,它的命運就被決定了。它是一片葉子,只有站立在枝頭上,只有和樹成為一體,它才能生機盎然。因此,它避無可避,無可退卻。它要面對烈日寒霜的洗禮,承受雷電風(fēng)雨的打擊,接受鳥兒的啄食和蟲子的啃咬。日復(fù)一日,被傷害的葉面變得斑駁,變薄了的軀體開始風(fēng)干,留下斑斑點點的傷痕?;蛟S對于葉子來說,這就是成長的代價吧。斑駁的葉子,是這里最尋常的風(fēng)景,隨便拿起一片都能看見葉子上的痕。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人也沒有完全一致的經(jīng)歷。葉子也好,人也好,只要成長就都有代價。我愿意向這些普通的葉子致敬,向這些傷痕累累的勛章致敬,向生命致敬。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是憂國憂民的大情懷,“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則是人生際遇的生動描繪。悲秋,是獨具中國特色的文化意象。我想之所以會這樣,大抵是因為季節(jié)到秋,則四季過半、人生半百。融匯了春的萌動、夏之燦爛,秋開始回復(fù)沉靜,開始內(nèi)斂和厚積。四季輪回,年年秋風(fēng)到,歲歲皆不同?!霸缜矬@落葉,飄零似客心。翻飛未肯下,猶言惜故林。”秋風(fēng)起,秋葉黃,游客思家,游子思鄉(xiāng),是秋的賦予,是人生歷練和人生階段的必然,也是葉落歸根的天道與福報。
于我而言,閑暇時到南湖邊走走,看一湖水光天色,看半城繁華入卷,常常心懷感慨和感恩。此時此刻,秋風(fēng)微涼,落英繽紛,這一湖的枯榮、半世的榮辱,若能彼此交融,相擁入夢,即便夜涼如水,或是雨雪雷電,又有何妨呢?
【作者簡介】區(qū)曉菲,二十世紀(jì)七〇年代生人,文化策劃人、導(dǎo)演、詞作家,現(xiàn)居南寧。其創(chuàng)作的散文《殘》《靈塔之上》《死的船》等散見于國內(nèi)報刊,執(zhí)導(dǎo)的影視作品《女人河》《瑤山葬》《誰動了我的土地》等多次獲國內(nèi)大獎,歌曲作品《廣西等你來》《幸福嘹嘹啰》《姆洛甲》《蛙舞》等在業(yè)內(nèi)頗具影響。
責(zé)任編輯藍(lán)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