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朵林檎花從額前輕輕滑落,讓我想起蕭珊曾對巴金說過,他永遠是她心中的神,她的心與他同在。八十多年前,巴金曾客遇金城江。在散文《金城江》《河池》中記述了沿途情景、軼事。這座位于桂西北的小山城,境內有一條龍江河。巴金先生當年正是從龍江河北岸黔桂線上的金城江火車站下車,抵達老河池。
一九四二年三月十五日,巴金第二次抵達老河池。巴金先生一個人從桂林坐火車到金城江,再輾轉到老河池。在老河池停留四天,他去看了丹池公路殉職工友紀念塔,還翻譯了王爾德的童話《自私的巨人》,然后才轉道貴陽進而赴重慶與愛人蕭珊匯合。
二〇二三年春,我沿著巴金先生足跡一路西尋,到達離金城江二十多公里的老河池。撫摸著那塊紀念塔碑殘塊,凝視著那一個個陌生的名字,我不由得陷入深深的沉思,腦袋里如放電影般飛速翻過一幀幀影像:鐵路、公路、水路、航運、人群……任何可以載物前行的所謂的路,一截一截地串聯(lián)成遠方愛人的守候,承載起巴金先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夢。
二
秋去冬來,時光荏苒。四十多年前的月亮想來和現(xiàn)在如出一轍,只在天上稍稍那么一露面就把身影投印在江心。龍江河水日夜奔流,江心明月,江流千古。
一個陽光微醺的周末午后,父親和我在自家樓頂小坐,就著一杯清茶聊起來。他聊完一個話題便微閉雙目,猶如老僧入定。他老了,背也不再挺拔,光線打在他的禿頂上反射出白光。樓頂?shù)慕锹涠延泻眯┩柿松漠嫲?、斷了弦的二胡、掉了鎖扣的老木箱等舊物,它們追隨父親走過了藝術時光。
黔桂鐵路修通,建了金城江火車站,之后人們習慣稱金城江火車站周邊地域為金城江。父母原本也不在金城江,一紙通知,把父親抽調到金城江,他的小船駛入命運的另一航道。那時母親在懷遠公社上班,離金城江很遠。父母是怎么認識的?父親從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還是從小姑口中得知了點滴。原來母親與小姑曾是同學,母親小時候到奶奶家找小姑玩時,認識了父親。
懷遠到金城江路不好走,班車也很少,但落后的交通阻擋不了熱戀中的男女,他們選擇坐火車來往,黔桂鐵路倒成了紅娘。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我于懷遠呱呱墜地。長大一點兒后,因父母工作地點、崗位不斷變動,我又隨父母輾轉到不同的地方。我的成長歲月里總記著一條又一條或泥濘或平坦、或迂回或筆直的道路。
金城江當時是河池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五湖四海的人聚集在這里尋求實現(xiàn)理想的途徑。因為城市人口流動大,人員往來密集,民兵小分隊應時而生。父親被單位推薦加入民兵小分隊,主要負責解放社區(qū)轄區(qū)的安防巡查等工作。
金城江曾在一九七〇年遭遇一場大洪水,洪水水位高過一橋橋拱,一橋沿江一帶的泥草房屋全部被水摧毀。解放社區(qū)所轄,除居民居住聚集點還有轄區(qū)內山坡、田、路、橋、洞等地。民兵小分隊每天的工作就是巡查社區(qū)范圍內的流動人口,勸返不安心在鄉(xiāng)下村里務農的人員。
父親曾說過,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叫老賈的農民。一個夏天的晚上,父親那一小隊巡查時,在鐵路橋一處背風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影子。手電筒照過去,那影子快速彈跳起來想逃跑,但還是被小分隊的人抓住了。經詢問得知他姓賈,原來他家尚在襁褓中的三女兒生病了,他需要出來掙錢給小孩治病。他是逃票從黔桂鐵路線爬上途經懷遠到金城江的火車來找活兒做的。
父親相信這個男人的話,他非常同情老賈。但他作為小分隊的負責人,如何處理這個男人讓他心里很矛盾。最省事的辦法是按規(guī)定把這個男人交給派出所,派出所怎么處理就不關他們的事了。這樣做這個男人有可能被關起來,或者被遣返回村,那這個男人的家庭會雪上加霜。幫這個男人說情自己會承擔一些風險,可能會影響自己的前程,配偶、子女的就業(yè)、進步也有可能受到影響。父親猶豫了,但思索再三,他還是向李隊長如實匯報,并提出內部處理的建議。李隊長看似鐵面冰冷,卻也是熱心腸的人。他向上級報告后,也提出了有利于這個農民的處理建議。在多方努力下,這個農民獲得一份臨時工的工作,并領取了預支的半個月工資,他自己的問題解決了,家里的燃眉之急也解決了。
父親在十三年的時間里,工作、生活,往來于黔桂線上。后來父親調到黔桂鐵路沿線上另一處工作地,我們全家又都坐著火車去那兒生活了。那里有東逝水的龍江河,有粵桂商會,還有一條采礦鐵路線以及行進中的噴著大白霧、鳴笛震天、車身漆黑、輪轂涂滿刺目大紅色的中國鐵路KD型蒸汽機車。
三
金城江西邊有河池革命紀念館、市民廣場,從西向東走,一路過來到老街、老地委等。這里有街道文化墻,文化墻陸續(xù)充實了紅軍標語樓、紅七軍整編紀念館、姆洛甲女神、六甲小三峽、下橋竹海、龍江第一灣等當?shù)孛麆俸图t色旅游景點的內容,從而引來眾多游客。
巷子里有一排四扇門通開的攤鋪。一間鋪面邊上擺了一張矮桌,桌上鍋里正在燉煮雞湯,手執(zhí)瓢勺的阿姨告訴我,以前交通不方便時,想趕個集大半天時間都難等到一趟車,現(xiàn)在他們早上從郊區(qū)來這里做生意,中午想回就回,若不回家就在攤邊做飯,大家吃飽了繼續(xù)做生意。
說話間跑來兩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鬧嚷著要吃雞腿。阿姨蹲下一把摟過他們,用手捏捏這個的臉蛋摸摸那個的腦袋,笑瞇瞇地說奶奶給。
東面一路過來有市委黨校、市圖書館、銅鼓廣場、行政中心廣場、美麗的新橋以及最具升值價值的商品房小區(qū),一溜琳瑯滿目的服裝店、五金店、食品店、花店、粉店、生活用品店,令人目不暇接。
在這里您可以散步,可以搭乘公交車,也可以悠閑地騎共享單車,無論哪種方式,您都能直抵金城江生活中心。
當然我最喜歡提到的還是白馬街。因為在金城江除了具備地標特性,白馬街和金城江公園還留下了父輩青年時代努力奮斗的氣息。
白馬街以南是密密匝匝的門面店鋪,經營的大都是吃喝,中間有幾家專門出售祭祀用品。這些店隔壁還有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磚混竹筒形樓房的便民旅館。
“窘窘”是我來這里無意中認識的松鼠朋友。沒有具體到哪一只,也許是還在樹枝頭不停地嚼著野果、不斷地晃動一根大尾巴的那一只,也許是從這邊的樹枝躍往另一邊樹枝的那一只。若不是我無意間拍攝下來,若不是我認真地看,我真不知道夏日傍晚山間散步時聽到那么大聲音的是什么動物?!熬骄健焙髞碚匠蔀槲以谙娜张郎綍r故意“偶遇”的對象,它們住在我工作地的后山上,后山也就是金城江公園。
沿石板臺階直上可到后山坡頂,革命英雄紀念碑和韋拔群紀念雕像就聳立于山坡頂。若順著后山坡一路步行下山,植株品種經過園藝工作者的精心搭配,一年四季皆景。我喜歡傍晚時爬上坡頂,一轉身就坐在最高的那一排石階上,抬頭可見云影變幻,俯身可看到人間煙火……
貴南高鐵開通,首發(fā)列車經過環(huán)江毛南族自治縣時,現(xiàn)場不少人一定發(fā)現(xiàn)一個小山包上有一群歡呼的人,這些人正是首發(fā)列車司機的親友團。
那天我正好與幾個影友要記錄貴南高鐵首發(fā)列車經過這兒的珍貴瞬間,所以我們早早就拿了攝影器材守在那兒,親眼見證那激動人心的時刻。
這條從貴陽到南寧的鐵路線的開通繪就了廣西十四個地級市高鐵全覆蓋的新時代藍圖,實現(xiàn)天塹變通途、天涯亦咫尺的美好愿景,搭起了黔桂線高階版的延長段。
這時我特別想念兩地的親人。一個是住在南寧的姑姑,另一個是住在貴陽的表姑。表姑是姨奶奶的女兒。奶奶和姨奶奶都已作古,她們是親姐妹,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分處兩省開枝散葉。
當年她們要走三天三夜漫長而彎曲的跨省道路已被高鐵所取代。從南寧到貴陽不過三個小時,從河池西到南寧一個小時,到貴陽也不過兩個小時。試想一下,在河池西這邊打一個電話約了任意一邊之人來吃個晚餐,也許準備晚餐的人還沒有擺好餐盤,那邊來吃飯的人已來到了。晚餐沒有約,卻約來表姑一些藏在心里的問話。當年父親把讀大學的名額讓給的那個姑娘就是他當時的工作隊隊長的女兒。父親那時已和母親書信往來,自然不能負了彼此的情意,而奶奶是反對他們來往的。這些話我姑姑當然不會告訴我,只有表姑時隔多年才敢說。
那個年代平價糧和高價糧的區(qū)別很大,父親吃的是平價糧而母親吃的是高價糧。雖然后來我們家都變成了吃平價糧的戶口,糧所也隨時代的發(fā)展消失了。
坐在坡頂上看向這座城,黔桂鐵路靜靜地臥在茫茫蒼蒼的大地上。城市燈火通明延伸到遠處,與天上的星光融成一片,三十八年前父母在這里生活工作,三十八年后我追逐沿途的風景而來。我知道我的筆力還不足以描繪盛世繁華,但我會跟很多人一樣,在努力續(xù)寫巴金先生對河池、對金城江的生動描述。
【作者簡介】程馨嬉,女,漢族,廣西宜州人。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廣西河池市文聯(lián)。
責任編輯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