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詩人李嘉祐有一句寫景之詩——“孤云獨鳥川光暮”,意思是孤獨的鳥兒和云朵映襯著暮色中的河川;但這句詩還有另外一層人生含義:在宏大的背景下,個體顯得渺小而堅韌,正如孤云和獨鳥奮力在黃昏的余暉中尋找屬于自己的一片天空。這番意境很適合闡釋小說《馬芬芳》中的人物形象馬芬芳。
《馬芬芳》講述了“我”在烏拉斯臺遍地馬糞的薄草地遭逢“貴人”馬芬芳。她因為年輕時美麗動人而被一個小組長王耀武看上,又因拒絕他而在特殊年代被造謠污蔑為“破鞋”。馬芬芳備受屈辱,一氣之下來到草原上以撿馬糞為生,住在一個簡易的棚子里孤獨且堅韌地生活。“我”隨馬芬芳的妹妹而來,妹妹的一句“王耀武死了”,雖然讓馬芬芳有大仇得報的輕松感,但“一輩子不回去”的誓言仍絲毫未變?!拔摇睆闹行岬搅宋膶W(xué)的養(yǎng)分,寫了一篇文章得了獎,拿著文章“我”又去尋找馬芬芳,結(jié)果再也找不到她。失落的“我”只好為小說編了一個結(jié)尾,以寄托某種希冀。
小說刻畫了一個遭逢貞潔困境的女人——馬芬芳。因拒絕而被造謠本該是一場小的困境,揭開真相還她清白,事情很快就可以畫上句號。但小組長王耀武卻利用了眾人對于女人貞潔的極端重視心理,最終演化成馬芬芳的悲劇和一生的逃離。這不得不令人唏噓!魯迅在《我之節(jié)烈觀》中說:“社會公意,不節(jié)烈的女人,既然是下品;他(她)在這社會里,是容不住的。社會上多數(shù)古人傳下來的道理,實在無理可講;能用歷史和數(shù)目的力量,擠死不合意的人。這一類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里,古來不曉得死了多少人物;節(jié)烈的女子,也就死在這里。”以死捍衛(wèi)身體的貞潔是對女人的無理要求,也就是說,在貞潔面前,死不值得一提,這種拿女性貞潔和死亡相較的觀念造就了多少悲劇。祥林嫂的悲劇仍歷歷在目,她本是一個健壯的、有活力的女人。第一次死了丈夫被賣時,被抓走,反抗過,后來從了,生下一個男孩,被狼叼走了。第二個丈夫也死了。祥林嫂再一次回到魯四老爺家,越來越多的“看客”出現(xiàn)了,看客雖是帶著國民劣根性的冷漠使祥林嫂的處境愈加艱難,但真正使祥林嫂內(nèi)心坍塌的是“慈善女人”柳媽。柳媽說:“我問你:你那時后來怎么竟依了?”“再一強,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現(xiàn)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边@個大罪名就是“沒有為貞潔而死”,它瞬間點醒了祥林嫂,她恐懼起來。這種大罪名的后果甚至到了陰司都不能擺脫,她仍然是一個不貞潔的鬼。以當(dāng)下眼光看祥林嫂,何其可笑!祥林嫂和周邊的男性、女性竟把女性貞潔演繹到如此自欺欺人的地步。
同樣的,馬芬芳的悲劇又何嘗不是來自千百年“貞潔觀”的滲透和社會輿論的負面效應(yīng)?當(dāng)然小組長對于時代、觀念、社會輿論的利用和操縱是根本原因。馬芬芳是美的化身,如阿芙洛狄忒女神;她純潔美好,富有才情。然而“美”,從來不是“苦難的免死金牌”,反而常是“美好易逝”“紅顏薄命”的命運闡釋。美素來與危險處境、多舛命途掛鉤。因為美容易吸引眼球,存在誘惑性,在被欣賞和追逐的同時,也容易被迫害、被利用。馬芬芳就是眾多被迫害的“美人”中的一個。當(dāng)然,如果僅僅是小組長王耀武毫無根據(jù)的一面之詞,掀不起輿論的大風(fēng)浪。然而這一面之詞與根深蒂固的“貞潔觀”掛上了鉤,輿論的海浪順勢就翻滾起來,開始侵襲無辜的生命。馬芬芳對“我”說:“嘴是會殺人的呀。讓你天天掛個鞋,你能愿意?”文本雖沒有具體描寫馬芬芳如何在被造謠、被抨擊、被侮辱中一步步走向自我懲罰式的生存處境,但透過“王耀武的死都難以平心頭之恨”和馬芬芳一生的逃離和流放,我們也能掂量出當(dāng)時她所受的災(zāi)難與侮辱有多沉重。當(dāng)然,馬芬芳也“中毒”頗深,對自我形成了反噬。馬芬芳的妹妹曾不無惋惜地說:“我姐就是太好面子了?!瘪R芬芳的重面子并非虛榮,而是受“貞潔觀”荼毒頗深,莫名其妙的罪推她走向莫名其妙的罰,“一輩子不回去”的誓言是賭氣,是自證,更是對自我的懲罰。關(guān)鍵是她何罪之有,卻要一輩子受罰?這種荒誕的“罪與罰”的內(nèi)在邏輯是:當(dāng)輿論的刀朝向她時,她把自己的刀也朝向自己。沒有什么比自我閹割更加痛苦,在自證與無法自證中她備受折磨,只好走向逃離。逃離到一個沒有親人、沒人認識的荒原中,在那里她認為或許有重新開始的可能。然而,內(nèi)心無法和解就永遠深受其擾,再加之生存之艱難,她的處境只有更加凄涼。
文本中妹妹為馬芬芳推薦一本書,并指明書中的主人公與她有相似的處境命運,這本書正是蘇童的長篇小說《河岸》?!逗影丁分v述了特殊年代中的一對父子,父親庫文軒本應(yīng)因烈屬身份備受優(yōu)待,然而一個神秘的烈士遺孤鑒定小組竟將其定為河匪的后代。母親迅速與父親劃清界限,庫文軒與兒子庫冬亮自此過上了自我閹割和流放的生活。尤其對于庫冬亮而言,母親在岸上,父親在船上,分裂和離散充斥在庫冬亮成長的精神世界中?!鞍丁迸c“河”是一組相對的概念,“河”是流動不定的,象征著自由和接納;“岸”是堅實不可摧的,象征著權(quán)利話語。因莫須有的罪名或者主流話語權(quán)被無端操縱,庫文軒父子被排除在權(quán)利話語之外,不得不漂泊和流放。他們只能以船為家,漸漸失卻岸上的一切。加之庫文軒對于身份和身體的執(zhí)念,庫冬亮撕裂扭曲的成長環(huán)境,這對父子在苦痛中掙扎,無法獲得內(nèi)心的安寧?!逗影丁纷鳛閷v史的重新建構(gòu)和解讀,影射了那個年代中離散的家庭關(guān)系和荒誕的世情人心?!恶R芬芳》和《河岸》的故事有著相同的歷史背景,馬芬芳與庫文軒父子因犯了“不被認可的罪”而被主流話語所排斥,被迫走向了“流放”。馬芬芳走向了荒無人煙的大草原,棲身于一間簡易的棚子;庫文軒父子走向漂浮不定的河流,安身于船上。大草原藍天白云,遼闊飛揚,是詩意的生存空間;河流神秘、潔凈而有力量,同樣彌散著濃濃詩意。但詩意的背后是貧瘠的生活、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孤獨漂泊的心靈。對于主流話語權(quán)的掌握者而言,這是他們這些“罪人”的流放地,是他們接受懲罰和自我贖罪的空間;對于馬芬芳和庫文軒父子而言,這樣的生存空間意味著逃離與贖罪,也意味著接納和自由。
同為對主流話語空間的逃離,庫文軒父子有著更為復(fù)雜的緣由和心境,內(nèi)中所涵蓋的身份認同、血脈確認、家庭關(guān)系、心靈成長和社會權(quán)利結(jié)構(gòu)命題有著多元的探索空間。而短篇小說中的馬芬芳是單純逃離被排斥、被侮辱環(huán)境的女性,她想證明自身的清白,追求一方接納自己和能夠自洽的天地。文學(xué)中有太多的“女性逃離”:娜拉女性覺醒式的逃離,《傷逝》中子君為愛對家庭的逃離,艾麗絲·門羅小說中女性對家庭、丈夫、自我心靈的逃離等,這些逃離大都因無法實現(xiàn)女性精神、物質(zhì)的獨立不得不悻悻而歸。而馬芬芳的逃離有別樣的意義。
馬芬芳的命運陷于草原,草原也托起她人格的挺立。其一,馬芬芳以撿馬糞為生,馬糞為馬芬芳贏得了活下去的尊嚴(yán)。用馬糞換錢,馬芬芳得以在大草原上生存下來,她撿著馬糞,在歲月侵襲和環(huán)境盤剝下依然擁有光滑的臉蛋、有力量的眼睛、被文化熏陶過的卓然氣質(zhì)。反觀她的妹妹皺紋橫生,干癟瘦小;小組長王耀武患肛門癌,整個肛門都切了,成天吊著屎袋子,最后也死了。其二,馬糞可以滋養(yǎng)萬物,也滋養(yǎng)了馬芬芳。馬糞作為臭味濃烈的排泄物,為人所厭棄。但它是土壤的養(yǎng)分,馬芬芳說“用它養(yǎng)花,勁大得很?!彼嵌R芬芳的,它吸收了馬芬芳的淚水,轉(zhuǎn)而溫暖她的心靈。正是馬糞,安放了馬芬芳無處安放的靈魂。其三,烏拉斯臺空中草原隔絕了人世,也隔絕了悲傷。烏拉斯臺空中草原海拔很高,離天空很近,“四面八方高低起伏,讓你有種不在人世間的超脫和虛幻”。正是這樣一個遠離人世的地方,雖孤獨凄清,卻讓眾人那“會殺人的嘴”消失了聲音,將那些劈向她的亂刀擋在草原之外。馬芬芳才可以遺世而獨立,“突兀而自然”地活成一處風(fēng)景,散發(fā)迷人的芬芳,“好像跳出了時間的輪回”一樣。
“我”也是短暫逃離城市、追尋自然的年輕女性,正是這次“逃離”,我遇上了馬芬芳。馬芬芳和“我”的聯(lián)結(jié)就如“我”和“洪七公串串香”的聯(lián)結(jié),是無限接近又無限漸遠的。換言之,“我”和馬芬芳是互為鏡像的?!拔摇笔且粋€租住在破敗的機械城單間里的落魄女孩,中文系畢業(yè)卻在廣告公司做文員,生存的捉襟見肘,內(nèi)心的自我閹割,“我”如一方貧瘠的土壤,無法培育文學(xué)的理想花朵。如馬芬芳一樣,在現(xiàn)實的擠對和壓迫下,我囚禁了自己的心靈,任它一天天荒蕪下去?!拔摇比趵古_空中草原旅游,也是對自由天地向往的意愿所致。正是在這里,“我”得以邂逅馬芬芳。下山時,馬芬芳送了“我”一小袋馬糞,讓我養(yǎng)花。“我”非常珍視,感覺到“這是一個女人沉甸甸的一生,是跨越了半個多世紀(jì)的土壤,仿佛我是年輕時的馬芬芳,已經(jīng)提前預(yù)知了自己未來幾十年和馬糞相伴的命運”。與“馬糞”相伴是“我”和馬芬芳共同的命運,“我倆”是跨越半個多世紀(jì)相遇的兩個同病相連的女人,“我們”都被社會無形的壓力擠對到一個逼仄的角落,在那里“我們”的心靈不再對外界開放,“我們”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然而,在內(nèi)心里依然有那么一塊地方,是“我們”誓死捍衛(wèi)的,那就是“生而為人的尊嚴(yán)”。
正因如此,馬芬芳是“我”生命中的一束光,是我生命中的貴人。她的命運在“我”面前預(yù)演,“我”在她身上找到惺惺相惜的感覺之時,也嗅到了文學(xué)的氣息。她成為“我”小說《南山芬芳》的主人公,她的故事為“我”贏得了文學(xué)獎項。借助于此,“我”進入了文學(xué)圈,受邀參加了幾次講座,有幸碰上了靈魂高度相通的幾位筆友。最重要的是馬芬芳身上遺世而獨立、勇敢而堅貞的人格品質(zhì)給予了“我”擺脫現(xiàn)實困境的力量,“我”觸摸到生命的另一種可能,那就是被理想照耀的前行之路。無論馬芬芳是“我”的一個夢,還是“我”在烏拉斯臺空中草原的一次邂逅,她都如一束光,照亮了“我”孤獨貧瘠的心。
小說描繪我們生命中的那些“他者”,與我們生命相連、情感相通的人兒,經(jīng)由他們的人生故事和情感力量,我們得以成長。他們在苦難中奮力掙扎而開出的花就如馬糞,跨越時空界限,滋養(yǎng)著我們貧瘠的心靈。
【作者簡介】李沛芳,女,河南安陽人,文學(xué)碩士。曾在《文藝爭鳴》《百家評論》《長江叢刊》等發(fā)表文章?,F(xiàn)供職于湖北省文聯(lián)。
責(zé)任編輯梁樂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