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

油紙傘有間斷性的失憶，骨架被檀香禁錮

襕衫于留白處浮現(xiàn)。黑發(fā)女人從佛寺走出

輕煙繞堤，衣物散落一地。偶爾

她習(xí)慣去煉化石橋根部，或棲身檐角

觀光塔重修，商業(yè)樓林立，而湖水尚未干涸

腥氣仍在塔尖彌漫，抵抗薄霧的虛無

又一年春，雨水獻(xiàn)身似的抵達(dá)

無數(shù)個體順著頰骨流下，順著

尾巴流下。一種必要的重復(fù)還將持續(xù)到來

游人瀕臨破碎時，她觀拱橋。撫平斜陽眉角

也看永被湖水禁錮的愛憎

此傘為線，系滿來而復(fù)去的身影

此傘為懷，緊抱相隔幾世的哭泣

廢墟邊，白熾燈蕩于湖面

鱗片上浮起的諸多泡影，涼而輕

檀香散盡，小徑上的濃墨，涼而輕

麥田一側(cè)

陽光借樹影撫摸麥地，而土堆

若疊放的遮陽傘，闡述收攏與拒絕

七年來，他熟知光的規(guī)律，并懂得

夜的漸變與寂寞。水面平緩，將回憶

揣進軀體，五月暖風(fēng)吹過樹梢

吹落暮日，在雨夜擱淺。他會在

堤岸躺成一片云朵，如樸素的衣裳

沒有花紋，不再搖擺，同樣也不會

驚醒夢中人。走下去，朝著日落

朝著故鄉(xiāng)，朝著檐壁上的磚瓦墜落

晚風(fēng)攏起碎片，訴說雨水的安寧

他再不會是門角最無聲的一部分了

聽雨水浸入石縫，雙足在墻面滑落

聽鳥兒低鳴，那種音律銜接的蔚藍(lán)

只在飽滿的軀體上連綿不絕，極速傳遞

待月穿過樹林的鳥巢，待夜再次被

鐘聲敲醒。“我想你知道，當(dāng)麥田

輕緩的呼吸環(huán)繞著你時，也在環(huán)繞我”

蒲葦辭

午夜，棠梨樹點燃月色

白焰的涌起。它燒干河水，燒干鯉魚的鱗片

連同陪葬品一并燒干。女子僅剩晶瑩的骨頭

在麥穗間顫動。日日夜夜灼燒愛情的頑疾

清風(fēng)緊咬泥土，牽引逝者的氣息

它甚至摸到了女子額上的庭院與樓閣

摸到了久違的山石綠水、秋葉血楓

恍惚間，光線匯聚的繩索交融琴聲

觸碰陰陽兩界。漣漪波動間喚來渾身寫滿

“錯”與“莫”的楊柳。她的瘦影也來了

梅花作頭湖水著衣。紅袖間，雙手被霧隱去

她將俗世的尺子，從中折斷

插在南宋的史冊上。她的咳嗽、皺紋

化作花種，雀鳥銜起丟到外鄉(xiāng)的沈園

生出患有不同病癥的苦臉

田野上服毒的婦人也適時回魂，一瞬的

空白是酸的，失憶是酸的，就連哽咽也是

酸的。華服成灰，銅鏡不再，磐石滿面淚痕

唯上闋的苦難與下闋的塵埃修飾不定的軀體

八百年已去，陸游不會再來

光與影

高墻上的樹影，尚未被晚風(fēng)取走

我身居香樟底部，等一個失約者的到來

轉(zhuǎn)瞬間風(fēng)簾與鳥鳴交融，枝干線條

沿著裂隙伸展。一群青年擠在石凳上對飲

泡沫和暖燈填充夜幕

他們保持慣有的姿態(tài)暢談，接受語言的

饋贈。在不同位置借詞語的綿延觸摸未知物

重構(gòu)遺失的風(fēng)景。而松林微顫處

我看到你渾身濕漉漉地走來，由小徑

橫穿灌木叢。撲入雪松的虛影，抵達(dá)此處

仿佛一切盡在昨日，而昨日只是我眼前

玻璃上的投影

當(dāng)葉片以精確的計算把我割碎，在這斑駁的

流逝中還能看到什么？石凳落滿詞語的灰塵

眾鳥高飛，松枝的起伏被另一群雀鳥穩(wěn)定

澄澈的河水流動，遲來的暖風(fēng)吹過枝頭

樹影下，你的身子一如當(dāng)年輕覆體表的

光線般，寂靜，柔軟，異常輕盈

彼一如我

風(fēng)飄旋，滾轉(zhuǎn)，觸碰鏡面之外的事

她就這樣從堤岸脫身，完整而輕盈

臂膀的膚色比昏暈還要暗一些

烏黑的頭發(fā)落在時間的睫毛上

她很年輕，有梔子花的白和馬尾松的綠

雙腳摻著月光，在水邊陷落。她握住

樹枝，握住草，用羽毛、骨頭

葉的衣裳建造屋舍，酌飲暮色

巖石內(nèi)藏有她臨別的呼吸

也是風(fēng)吹動荒野時那尚未搖晃的

一部分。筆墨延展，山水肅穆

布面秋季的風(fēng)浪依舊吹拂

只是散得不成她，再無法安葬

那里，交輝雙燭仍在，火把笛聲仍在

我們相聚，失散。一去多年——

晚風(fēng)起時，萬物都會朝一個方向傾斜

她的羽毛很輕，仿佛永遠(yuǎn)不會墜下

鏡中的兩面

1

斜陽垂落，林蔭與我一同酣睡于地表

嘴角被柳條涂上一層厚重的油彩

體內(nèi)，疊影的花枝傾斜，布滿節(jié)制的氣味

原野上的霞光正持續(xù)在腳底蔓延

夢中，我仍記得自己曾重復(fù)地愛過這一切

清晰的時光之鏡憑空而現(xiàn)，映照所有的

光芒與殘缺。往往我的想念有多久

鏡中人的存在就有多久

夢中，我不僅填平了胸間的溝壑

也牽住了瞳孔下，一雙雙淚水編織的手掌

2

花草魂魄石縫內(nèi)脫身，世界露珠中離去

斜坡，風(fēng)景震顫。桑樹種與泥土一并發(fā)力

試圖沖擊塵世的屏障。消融的輕雪

淚水中囈語，灰燼在濕木的包裹下發(fā)聲

有時，借頭頂?shù)那嗑G便可窺見濉河的衰老

對他們而言，我是難以折返的異鄉(xiāng)人

如果能抵達(dá)另一個潔白的塵世，他們還將

田埂旁勞作、受累，泥濘下垂首。為了

飽腹與愛欲，甘愿嘗遍所有苦果

而我只能站在另一端，活著、沉默與出神

3

秋天深了，意象不再轉(zhuǎn)移，枯枝也將

覆蓋我身。炭堆、造磚廠早被新物取代

線描的技藝已不足夠補充

故地內(nèi)部的缺失。須添涂鮮亮的

瓦舍與綠林，用指紋筑起墳堆的尖端

如果再遠(yuǎn)一些，還要撐起蓊綠的幼年

借光網(wǎng)編造衣裙，隨之入水

窗欞像斜立的懸崖，崖畔的少年

伸出雙手，渴望觸碰云天。游魚在河水里

吐露心事，秋蟬趴在青霉素盒上練字帖

只有母親仍在熟睡，她的呼吸像

窗前的流水，緩慢、恬靜。也像

泛黃畫布上洗不掉的炊煙，恒久而柔軟

4

小溪上漲，松針下降，電燈積灰

日久。明晃晃的燭火邊，掠過的飛鳥

是何人之分身？難以辨認(rèn)

姑且將這看成鏡像中，我的軀體吧

每一寸微小的碎片，都是存在的憑證

“我是一個被過往回聲均勻穿透的行人

命運的引力讓我替他們寫下幾行詩句

我拓寬語言的甬道，只為心底

河流不為無窮的空白磨滅”

鏡中生活于明亮的爐膛內(nèi)舞蹈，坐在無塵的

灰燼里，逐漸拼湊出麻雀、樺樹的臉

門燈下，緊貼于外公后背的幼童的臉

5

鏡面瀕碎，源頭借樺樹體紋浮現(xiàn)

我緊隨麥穗于低空滑翔，能夠望見

稚童們拋彈珠、打卡牌，用黃泥堆砌

理想之堡?？匆娨压手擞咳肭嗤?/p>

荷葉體內(nèi)休憩，啞巴仍蜷縮在角落里

在生死兩側(cè)，他們依舊沉默、卑微

像苦楝上的斑鳩，深諳生活的隱身術(shù)

被黑夜一次次擊穿。橋洞，野草

壓低了掉落的星辰，月光順著水蛇

尾巴上升。石橋胴體冰涼，河灘的

淤泥明天又將塑造幾尊雕像？我試著

理解綠植的琴曲與黑夜的傾訴

將靈魂嵌入故土，與舊日的心臟重新

相逢。我渴望自然的二次縫補

重塑自身的完整，渴望把這里的

一切當(dāng)成塵世饋贈的禮物，帶回家

【作者簡介】劉雪風(fēng)，一九九八年生，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詩歌月刊》《詩林》《草堂》等，曾獲櫻花詩歌獎、光華詩歌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