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謀清,晉江籍北京作家,一個經(jīng)常去有金色琉璃瓦屋頂?shù)闹袊佬g(shù)館久站看畫展的畫癡。在《北京文學(xué)》發(fā)表處女作,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第一部小說集,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北京作協(xié)會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
書可以坐著看,戲劇電影坐著看,音樂也是坐著聽。畫特殊,要在展廳里站著看。油畫,還要站遠一點。久久站立,凝視,也是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敬意。
當(dāng)年,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在北總布胡同32號,32號大院里有一棟紅樓。應(yīng)該是北京藝專時候留下的建筑,和大院入門左邊的歐式平房相呼應(yīng)。紅樓是回字型兩層灰磚小樓,中間是天井,四角有木板樓梯。二樓有一圈走廊,沖天井的一面有半人多高的欄桿和頂著屋頂?shù)闹印V越屑t樓,柱子和欄桿上了紅油漆。紅樓二層北邊的幾間房子屬創(chuàng)作組,美術(shù)出版社創(chuàng)作組,就是專職畫畫。
在創(chuàng)作組上班的有徐希、張廣、姚奎、石虎,許全群。徐希、張廣、姚奎都在一間大屋子里畫畫,好像還有許全群。石虎單獨一間。都畫國畫,許全群是不是畫水彩?徐希原來學(xué)版畫,他把版畫的一些特色用到國畫中來了,自成一體。那時,他的一幅畫參加聯(lián)合國展覽并獲大獎。他畫風(fēng)景,畫水上,畫船,畫蘆葦。張廣畫牛畫馬。石虎畫人物,變形人體。
我經(jīng)常跑創(chuàng)作組看他們畫畫,也聽他們說一些美術(shù)界的奇聞軼事。
有一天,不知是誰帶來一本大開本畫冊,從那一天我記住一個名字——王子武。我始終沒有見過這個人,卻又總覺得我的世界里有這么一個人。見了千千萬萬的人,大多都忘了,只見過他的畫,卻記住了他。見一幅畫就記住畫家的也多,但記得那么刻骨銘心的寥寥無幾。王子武是用毛筆刻畫人物的天才。
業(yè)界推崇王子武的代表作是《曹雪芹》。
畫《流民圖》的大師蔣兆和首先看懂王子武的畫,他說:“人物畫要看王子武,他已超我。”王子武是順著徐悲鴻蔣兆和走過的路走出來的,蔣兆和明白自己困在哪一坎上,而王子武已經(jīng)越過這道坎。可惜,蔣兆和沒說,這個坎是什么。或者說,他自己也一直在這道坎上彷徨。為什么說是彷徨?中國畫的人物畫的目標(biāo)在哪里,還有點兒看不清。
畫壇鬼才黃永玉看了王子武的《曹雪芹》半天沒言語,最后只說兩個字:震驚。
關(guān)于王子武同時期的作品《齊白石》,大師們都沒有說話。黃永玉沒說,蔣兆和不明確。
《曹雪芹》怎么個好,業(yè)界有公論:
曹雪芹是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王子武經(jīng)常寫照的歷史人物之一,多描繪他坐于盤石上凝眸遠望的左側(cè)面像,造型簡約,畫面單純而曠遠。此作中,人物氣定神閑,形體和袍服全憑勾線白描,線條拗拔,僅用淡墨擦染頭發(fā)、鞋子,赭石染面部和手指。石頭也多留白,略皴擦以示陰陽。淡然自若的神情見于其眉宇之間,特別是赭石染出的清癯面龐,更充分表現(xiàn)出曹雪芹的岸然氣骨和滄桑心歷。
新中國的人物畫發(fā)展,成名立萬都依傍一件或幾件有影響的主題創(chuàng)作去奠立根基,從黃胄、楊之光、湯文選、方增先到周思聰,莫不如是。王子武和同時代的很多畫家一樣,《曹雪芹》等一批主題創(chuàng)作的人物畫面世,讓業(yè)界折服他筆墨的簡括而精準(zhǔn),再次將人物畫推上了新的高度。
我們無形中已經(jīng)規(guī)范了一條軌道。
王子武真正區(qū)別于整個中國畫畫壇的卻是《齊白石》,是《自畫像》。
我是一個愛好者,還是個尋找者。吳作人作《齊白石像》(1954年),那年吳作人46歲。我尋找吳作人的肖像畫,沒有再找到那么震撼的作品。羅中立作《父親》(1980年),那年羅中立32歲,又作《金秋》(1983年)。《父親》當(dāng)時有爭議,讓觀眾投票,《父親》800多票,比第二名多700多票?!督鹎铩泛鬀]再這樣畫。王子武《齊白石》(70年代)《自畫像》(70年代),王子武應(yīng)該是40上下歲,《齊白石》注定我要去尋找……
千百年來,沒人這么畫過,沒有人敢這么畫,也沒人能這樣畫,幾乎可以說是可望不可及。把西畫的造型素描色彩光影都用到國畫中來,西畫表現(xiàn)手法能達到的,它都能達到,同時,它仍然是中國畫,中國墨,中國筆法,中國畫神韻。該拿來的拿來,該守住的守住。東法西法,共鑄風(fēng)采。徐悲鴻蔣兆和是先行者,王子武超越他們,創(chuàng)造一個高峰。
有人說,正當(dāng)王子武為了提高技法不斷鉆研苦練之時,他聽到了一個關(guān)于東西方繪畫藝術(shù)孰優(yōu)孰劣的說法,即中國水墨畫在寫實性上比不過西方油畫。王子武聽到后很不服,思考如何才能畫出和西畫一樣立體傳神的作品。他把所要描繪的人物確定為自己非常喜愛的中國畫壇巨匠齊白石先生。
以上說法值得商榷。王子武不是糾結(jié)于孰優(yōu)孰劣,不是不服,而是拜師。中國畫家,畫人物,凡有長足進步者,都是這種心境。青年徐悲鴻蔣兆和學(xué)習(xí)西畫也是心悅誠服,晚年靳尚誼也才有《向維米爾致意》。王子武創(chuàng)作的水墨人物寫實肖像畫《齊白石》《自畫像》,色彩逼真,立體傳神,取中西畫之所長,不崇洋媚外也不妄自菲薄,不知難而退,也不生搬硬套,而是融會貫通,美美相生。生命的鮮活感,血液的流動感,肌膚的觸摸感,目光的放射感,真可以說是神采奕奕栩栩如生。尤其是從左上方照下來的那道光,讓我們長久被固住的思維方式,一下子豁然開朗。左額角和顴骨上那兩小片鋪開的亮光,鼻梁邊上勾出的那線柔滑的光,以及左邊被挑亮的雪白須眉,這在中國畫人物畫中首次出現(xiàn)。中國畫里因王子武而有了一張這么生動豐富的中國人的臉。我為外國人畫的平板的中國人的臉感到失望,當(dāng)然要改變它,誰能以此為己任?王子武回答了這個難題。
讓人嘆服的是,墨分五色,在這幅畫上一樣得到充分展示。晚一輩的國畫家何家英《巨擘不負丹青緣》說王子武“妙融中西,無以倫比”。又說,“齊白石頭像的水墨稿,那筆墨之精彩實在讓人百看不厭,眼睛的刻畫尤其精彩,筆墨把眼球的空間體積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實在是妙不可言!”我在《中國人的臉》里也有我的感覺,王子武《齊白石》帽子和大袍兩塊凝重的濃墨和楊之光《石魯》頭發(fā)的一筆狂草是20世紀(jì)中國墨的奇跡。奇跡在中西方技法的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開。
王子武用國畫技法臨摹列賓油畫的《黑女人》也是一次大膽嘗試,國畫畫出油畫的效果。
作《齊白石》《自畫像》剛剛嘗到甜頭,但馬上就有人喊停。
我們自己筑了一堵墻。
王子武的畫就在我們面前,我們幾代人苦苦尋找的東西就在我們面前,我們怎么面對?夢魂牽繞,面對它,卻望而怯步?
退回“勾線”,“略皴擦以示陰陽”,退回“赭石染面部和手指”?放棄王子武追求的“立體傳神”,羞羞答答,向西畫展示中國畫的弱項?
前無古人,要么像超現(xiàn)實主義的《父親》那樣石破天驚,要么就是頭破血流。王子武算幸運,還有人叫好,但他心力交瘁,深陷寂寞。藝術(shù)上要成大事者必須承受孤獨。
專家仰望《曹雪芹》,而回避最有代表性實驗性的杰作《齊白石》。彈指過了幾十年。人言可畏,無言也可畏,王子武什么也沒說,直到最后。
作為“徐(徐悲鴻)蔣(蔣兆和)體系”的當(dāng)代大師王子武去世了,是不是意味著這個體系的終結(jié)?
吳克軍認為:“就中國人物畫的發(fā)展而言,王子武之路肯定是行不通的。不是說否定這條路,而是在王子武之外,誰有打通中西關(guān)鍵性技術(shù)這個天然難以逾越的天塹的能力呢?即使走通,也不過是王子武第二第三,藝術(shù)的內(nèi)在要求是唯一性,所以出現(xiàn)一些小王子武,并沒有實質(zhì)價值。在技術(shù)、觀念、無功利性的合目的性基礎(chǔ)上,我推崇有探索精神、有個性化學(xué)術(shù)價值的、有足夠存在理由的藝術(shù)?!?/p>
“天塹”,吳克軍用它來比喻那條坎。
王子武并非橫空出世,是有本之木有源之水。不能造一片沙漠來截斷王子武開辟的道路。不要讓王子武成為中國國畫史上的曇花?!罢l有打通中西關(guān)鍵性技術(shù)這個天然難以逾越的天塹的能力呢?” 橋都造起來了,竟然沒有敢過橋的人?
王子武造就中西方繪畫技法天衣無縫的銜接。
徐悲鴻蔣兆和為中國人物畫開辟新路時,那些不懂解剖學(xué)的國粹也在喊此路不通。但是,還是魯迅說得好,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當(dāng)然,藝術(shù)作品一時是很難超越的。假如克拉姆斯柯依的《無名女士》一出現(xiàn),就說,這太美好啦,請你停一停。那么,俄羅斯就不會有列賓和蘇里柯夫的鼎盛時期。既然王子武沒有成為小徐悲鴻,小蔣兆和,為什么,后來人一定會是小王子武?王子武只是證明一種可能,并沒有橫霸畫壇。
出奇就是突圍,由于王子武“出奇”的成功,這種成功還只是在肖像的創(chuàng)作上邊,我們必然還會出現(xiàn)集大成者。
曾聽人說,20世紀(jì),中國畫的成就,山水第一,花鳥第二,人物第三。我接受邵大箴的說法:“如果有人問我,在20世紀(jì)中國美術(shù)領(lǐng)域,哪門藝術(shù)成就最為顯著?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中國人物畫?!弊邧|西合璧這條路,一條線:徐悲鴻、蔣兆和、王子武,到王子武登峰造極。蔣兆和說:“子武先生善以水墨寫生人像,頗得傳神之妙?!蓖踝游涞氖难裕骸爱嫴怀銎娈嫷剿溃回摯松舜松?。”應(yīng)天齊說:“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應(yīng)該是推崇,而不是攔截。是知難,是挑戰(zhàn),是激勵?!洱R白石》是里程碑式作品。
王子武晚年極少力作,是因為他的深居簡出?此路不通,才是他最大的困惑。天命之年,能從西安走到深圳,30多年,卻困在自己的家里。雖然他自己說,哪里熱鬧就上哪里去,那就畫不了畫了。但是,他的代表作并不是困在家里時期的成果。
孤獨。
陳子昂喊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是孤獨,是大悲憤。所以“獨愴然而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