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完老蓮回來,大女兒麗串望著范亞林,沒說話先流淚,說我媽不在了,以后你一個人生活,要照顧好自己。二女兒香串嘴快,說沒我媽照顧,以后睡覺要怎樣,吃飯要怎樣。一大堆話像對孩子說的。這是兩個女兒第一次用這種口吻和他說話,以前,老蓮偶爾外出,也用這種口吻交代生活上的事,他沒有一點感覺。女兒這么一說,他感到自己真老了,老得可憐兮兮。兩個女兒天黑前都離開,他坐在客廳,沒有開燈,家里好像到處還有老蓮的影子。
老蓮的房間還像以前那樣。大女兒麗串不知聽誰說的,將她媽生前用過的被褥鋪開,枕頭放好。說沒出頭七之前,逝者靈魂不散,還會回到家里。她媽要是回來,一看床上連被褥都沒有,豈不傷心?他當時沒說什么,任由女兒鋪好。這會兒所有人都離去,獨自面對床上鋪開的被褥,感覺老蓮還睡在那里,陰森森,冷冰冰,沒有一點溫度。
晚上睡得竟出乎意料的踏實,也許安葬老蓮時間過長,累了。畢竟已近古稀之年,連同老蓮住院,十幾天時間,勞累加悲傷,能撐下來多虧身體好。醒來時,天已大亮,范亞林一驚,平常這時候,他可能已從菜市場回來,菜籃子放在廊檐下,與老蓮面對面坐著。老蓮身體肥胖,壓得馬扎吱嘎響,一邊擇菜,一邊數(shù)落:這韭菜長薹了,有硬梗,那黃瓜不新鮮,明顯是昨天賣剩下噴了點水。老蓮胖,高血壓,走路費勁,自打退休,跑路活基本都由他做。他買了近十年菜,老蓮嘮叨了近十年,每回都能挑出毛病,好像他買來菜就是要先供老蓮嘮叨,等老蓮嘮叨盡興才能吃。一旦分辯,老蓮嗓門馬上會提高幾度,好像找到興奮點,更加喋喋不休。一起生活幾十年,他適應了老蓮,家里沒有老蓮的聲音,一時還不習慣。
老蓮本名廉蓮,他叫蓮蓮,年輕時這么叫親切,退休后還這么叫,矯情,就叫成老蓮。做姑娘時,老蓮健壯潑辣,死活要嫁給他這個當兵的。他在新疆天山下服役,五年后提干,老蓮隨軍。又五年,轉業(yè)回到老家,老蓮在塑料廠當工人,他分配到公安局當警察,常駐鄉(xiāng)下。那時候鄉(xiāng)鎮(zhèn)還沒有派出所,他的職務是公安特派員,負責幾個鄉(xiāng)鎮(zhèn)治安。每次回到家,先聽老蓮嘮叨,臨走,再聽老蓮嘮叨一回。以前,有老蓮嘮叨,盡管年近古稀,沒覺得自己有多老,現(xiàn)在,感覺離人生盡頭不遠了。他將身子窩在沙發(fā),寂冷、孤獨、無力感頓時襲來,這大該就是遲暮、垂暮之年吧。
門環(huán)啪啪響,有人敲門。陽光已上臺階,亮晃晃,范亞林以為是幻覺,動了動身子,沒起身,門外人好像不耐煩,將門環(huán)拍得更響,喊聲同時傳來,老范,開門,是我。
來人叫惠永安,六十多歲,他曾經(jīng)的警察同事,平時不茍言笑,今天怎樣了,進了門,在他老妻新喪,最不該笑的時候出現(xiàn)笑容,是那種很笨,刻意的笑,這么大年紀了,還那么笑,虛情假意,不應該。
嫂子不在了,你該多出去走走,一個人悶在家容易生病?;萦腊舱f。
事剛辦完,累,不想動。他說。
也對,親人歿了難免悲傷,可人還要生活,對不對?;萦腊舱f。
他點頭?;萦腊灿中π?,很難為情的樣子:我有個表妹,三年前守寡,屬狗,小你八歲。人長得精干,想找個老伴,和你挺般配。
他打斷惠永安的話:老蓮才發(fā)落了,先不提這事。
惠永安說:我知道你對嫂子的感情,這事我就說一嘴,是個人選,你考慮。
惠永安離開了。范亞林一上午都沒有平靜。老蓮好似還站在面前,朝他吼,嗓門依然很高,他怎么敢在老蓮尸骨未寒時另謀新歡?這事別說是做,想都不能想。
下午,又有人上門。這回來人叫常玉桃,年輕時精明能干,留一頭齊耳短發(fā),退休后卻變成波浪卷發(fā)。一進門,話就波浪般往外冒:老范啊,老年人失偶是自然規(guī)律,共同生活了多半輩子,悲痛、懷念是人之常情,但也不必沉湎于此,該找人還得找人。逝者長已矣,生者當勉勵,日子還要過下去。
范亞林嘆口氣:這輩子我就老蓮一個,不可能再和其他人過。
常玉桃說:我知道,多少人新喪偶都這么說,過段時間就不一樣了,這不是對得起誰的問題,人老了,需要個伴兒,知道嗎?早一天找到伴兒,早一天從悲傷中解脫,就能早一天過正常生活。
他不喜歡常玉桃這種類型的女性,不管年輕的年老的常玉桃都不喜歡。在一個居民區(qū)住,見面也只點點頭。
常玉桃沒注意到他已經(jīng)走神,繼續(xù)說:我認識幾個女的,性格、模樣都還行,年齡嘛,比你小十歲八歲到十幾歲的都有,你看看。常玉桃拿出手機,手指劃動,翻出一張照片,在他眼前一晃,又劃出一張,一個又一個中老年喪偶女子,隨常玉桃手指,目光哀怨,朝他似笑非笑。他老眼昏花,只看到一根纖細修長、并不細膩、明顯帶生活痕跡的手指隨常玉桃的話語不停地動。這是某某愛人,這是誰誰老婆,見面你可能都認識。范亞林腦里亂哄哄,那些女人和他們逝去丈夫的名字,都化成一個活生生的人,向他訴說人生不幸。
常玉桃劃完照片,說本來還存有好多,前幾天換手機,弄丟一部分。又說:老范呀,你條件不錯,兒娶了女嫁了,無后顧之憂,想找什么樣的給我說,別不好意思。
他不好斷然拒絕:這事過段時間再說。
常玉桃說:也對,老蓮姐剛去世,你還沒緩過來,不過這是遲早的事,老范,你要多出去走走,多和人交流,盡早調整過來。
第二天清早,門又響了。來人他很熟悉,是本小區(qū)老姚縣長家的保姆董姨。老姚縣長是個八十多歲的老頭,退休前當過幾年縣長,花白的大背頭,挺直的腰板,人還算精神,十多年前歿了老伴,換過多位保姆,最后才固定下來,由這位董姨照顧。董姨個頭不高,相貌平常,臉上總透著親切,見誰都笑,說是保姆,其實與老姚縣長吃飯一張桌,睡覺一張床,卻和同居略有不同,兩人立有字據(jù),是雇傭關系,老姚縣長付錢,董姨領錢。范亞林聽說,董姨喪偶后曾陪伴過三任老頭,前兩任都僅兩三年,老頭就去了。到老姚縣長這里,只盼老漢多活幾年,自己不至于再找人家,對老姚縣長生活起居格外用心,也是經(jīng)歷多,干凈,手腳勤,懂規(guī)矩,說話辦事不出格。老姚縣長兒子兒媳都在外地工作,能有董姨這樣的保姆照顧,自然很滿意。兩人一起生活七八年,日久生情,老姚縣長八十歲那年,差點把董姨當老婆娶了。有兩次,董姨生病住院,老姚縣長寧可自己花錢出醫(yī)療費,反過來去醫(yī)院照顧董姨也不換人。盡管如此,董姨現(xiàn)在仍沒名分,不過已不算保姆,晉升為伴兒,離老伴還差一步。
董姨在居民區(qū)很活躍,那些退休的老頭、老太太,不管以前當過什么,看見董姨都很客氣。老蓮生前與董姨多有交往,兩人以姐妹相稱。老蓮去世第二天,董姨曾去靈前吊唁。別人吊唁最多三鞠躬,焚紙上香,董姨流了淚,哭出了聲。聽得他心里戚戚哀哀,跟著流淚。這回上門,范亞林心想,董姨會不會和前兩位一樣給他介紹老伴,卻出乎意料.董姨說:老蓮姐這么快就走了,多好一個人,沒架子,見人親熱。我就是過來看看,沒有老蓮姐,老范哥怎么吃飯,還沒用早餐吧,我給姚縣長買早餐,多買了一份,你趁熱吃。
他正想謝絕,董姨望著桌上老蓮的黑白照片,長嘆一聲,說:老蓮姐,你一撒手走了,也不想想,留下老范哥一個人可怎么過,你看看,才幾天,家里就成什么樣子。
他循著董姨的聲音環(huán)顧,感覺還是老樣子。老蓮生病半年,家里確實有些凌亂。不過他習慣了,沒覺得有什么不好。
董姨說:老蓮姐剛走,你需要個保姆做家務,先處一段,滿意了,兩人先做伴兒,處下感情,還可以領證結婚,一步一步來,你想要什么樣的,給我說說。
他說:我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老蓮,不想找。
董姨說:不是給你找媳婦?名義上先是保姆,實際是伴兒,我這里有個人選,人長得精神,年輕時也是村里的人樣子,五十歲死了男人,今年五十八。
董姨將一張照片伸到范亞林面前。一個女人在眼前晃,滿臉笑容。沒等他看清楚,董姨收回照片。問:怎么樣?
他說:先不談這事,過一段時間再說。
董姨說:要抓緊,這么好的伴兒也難找。
董姨來去匆匆,不等他再說什么又離去,風風火火,帶著一股溫情,范亞林心里暖暖的。
那天晚上,范亞林怎么也睡不著覺。兩天三撥人介紹的女人,一個個從腦里過,想著想著,那些女人都變得有模有樣,朝他笑。老蓮出現(xiàn)了,胖手指戳過來,唾沫星子飛濺,和那些女人扭打在一起。他打個顫,開了燈,房間靜靜的,小院也靜靜的,卻再不敢睡,擔心一闔上眼,老蓮又和那些女人打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再沒人來。他仍不能習慣單身生活,人老了,無欲無求,只怕孤獨。小院里沒有人聲,連個電話也沒有,他打開電視機,將音量調大,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熒屏上炮火連天,鬼子兵倒下一片。
過了老蓮的二七,接著三七四七,很快老蓮去世已一個月。兒子小超和媳婦來過幾次,帶來些吃的。兩個女兒各來過一次,草草收拾一下,洗幾件衣服,交代幾句就走了。兒女都很忙,兒子在化工廠當機修工,上班之外還做零工,大女兒麗串在醫(yī)院當藥劑師,二女兒香串在市場有個攤位,都上有老下有小,恨不得一個人掰開當兩個人用。當著兒女的面,他說,你們都忙,我能照顧自個。兒女剛走,孤單寂寞悄悄襲來,身體一點點萎縮,慢慢變小,蜷縮起來。
終于又有人敲院門。他精神一振,抑制住興奮開了門,一個紅衣女孩站在門外,忽閃著眼睛朝他笑。他先一驚,再一喜,接著是失望。這女孩年輕得不像話,時髦得不像話,漂亮得也不像話,白白凈凈,瓜子臉,高挑個頭,長發(fā)飄飄,渾身香水味,超不過三十歲吧?比他孫兒大不了幾歲,不會是為他找伴兒的。
女孩眼睛盯著他轉,嫵媚妖嬈:伯伯,這是蓮姨家吧?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慌亂,心跳,話都說不成句子:是,是,不過蓮姨不在了,你找她什么事?
女孩眨眨眼:我知道蓮姨不在了,伯伯節(jié)哀,是這么回事,我想租五巷四號的小院,房東在北京,和我沾點親戚,我們聯(lián)系過,房東說走時把鑰匙留給蓮姨,伯伯能不能幫我找找,我想進去看看。
女孩說的那個房東他見過,六十多歲的女人,單身,文文靜靜,見人面帶微笑。可從沒見過她和老蓮來往,也沒聽老蓮說留了她家鑰匙?
他問女孩:房東說鑰匙留在我家嗎?
女孩說:是,她說讓蓮姨為她留意,看有沒有人租房子。
他想起來了:對,有這么回事,你等一下,我找找。
他進了屋,把老蓮常放東西的抽屜、柜子翻了又翻,哪有什么鑰匙?
女孩在院里走動,好像對什么都感興趣,高跟鞋噔噔響,不停和他說話:那家和你家格局一樣嗎?
范亞林隔窗戶說:一樣,當年都是一樣的圖紙,同一個工程隊建的。
女孩又說:我能進屋里看看嗎?
他說:行行,進來吧。
女孩走進來,先站在老蓮遺像前看一會,接著在客廳走動,又倚門打量臥室,兩腿交叉,模樣性感嬌柔。
范亞林心慌得厲害,感覺這女孩怪怪的,好像帶股氣息,讓人心神不定。明知道這么大年紀,不該這樣,還是由不得自己。
女孩回過身問:這房子如果賣的話,不知多少錢一平?
這是九十年代的老房子,磚混結構,房子本身不值錢,值錢的是地皮,賣時不算平米,論整體,只說這院子賣多少錢,一包清。他說。
女孩不解:這樣啊?
和女孩說話,他忘了找鑰匙,女孩也好像忘記來干什么。問:伯伯現(xiàn)在還一個人嗎?
他說是。
女孩一笑,說這就對了。
他不知明白女孩子的意思,正愣神,女孩子又朝他笑:伯伯認識出租房子那個姨嗎?
見過幾回,打過招呼。他說。
還記得她長什么樣嗎?
記得,白白凈凈,高挑個兒,脾氣隨和,很不錯的一個女人。
現(xiàn)在見面還認得嗎?
肯定還認得。他一面翻箱倒柜,一面回答。
鑰匙還找不見嗎?女孩問。
這段時間家里亂,我再想想,放哪了呢?他拍拍腦門。
伯伯,不著急,閑下來慢慢找,我還有其他事要辦,過幾天再來,伯伯再見。
女孩又望他一眼,翩然走出家門,他跟出來。女孩裙裾飄飄,娉娉婷婷,朝小巷北面走去,上了巷口一輛白色小汽車。
女孩停留時間不長,仿佛一陣和風,給這個清冷的家?guī)頊嘏?。他很奇怪,壓抑在心頭的孤獨感突然沒有了,開始輕松起來。一個多月了,心情從沒有這么好過。
他決定接受董姨的建議,先找個女人當保姆,處一段時間,合適的話再變成伴兒。當天晚上,在老蓮遺像前點燃三炷香,默默請老蓮原諒。他好像看到老蓮笑了笑,轉過身,胖胖的身影隨青煙緩緩升騰,飄向屋外。
以后幾天,來介紹保姆的有好幾撥人。兩個女兒也來過,同意先為他找個保姆。
有個女人上門,說是大女兒麗串讓來做家務的。范亞林打量這女人,五十多歲,渾身上下收拾得利利落落,臉上卻透著憔悴,話不多,動作嫻熟干練,看他一眼,目光冰冷生硬,像打量要收拾的物件,根本不像看一個單身男人。打掃完客廳,整理好臥室,又瞥他一眼。他跟著女人轉,想和女人說說話,問女人是哪里的,家里還有什么人。女人好像不愿意回答,問一句,答一句,頭不抬,手不停。他好沒趣。自老蓮離開,家里雖說來過不少人,但真正能和他拉家常的,只有那個女孩。他很想和這個做家務的女人多說幾句話,女人要么戒備心強,要么對他沒一點興趣,明顯敷衍他。
等女人離開,他才明白,這女人和董姨介紹的那種保姆不一樣,叫鐘點工。他將腦子里那個次序又作一次排列:鐘點工、保姆、伴兒、老伴、愛人。
第二天,女人又來了,還是那樣,機械地干該干的活,打開洗衣機,放進衣物轉著,然后清理衛(wèi)生,拖地、擦桌椅。他沒有主動和女人說話,女人也沒有和他說話,像兩個不相干的人。他知道,鐘點工有鐘點工的規(guī)矩。女人離開時,看了下表,他也看下表,一個小時,一分鐘不多,一分鐘不少。
第三天,還是老樣子,一切都機械運行,像墻上掛的鐘永遠順時針轉,沒有表情,沒有溫度。女人走了,失落感又漫延在小院。女人來的三天內,再沒有人來過他的小院。常玉桃打過一回電話,問他找到保姆了嗎?他說找到了。董姨也敲過一回門,連大門都沒進來,站在門口問,找到保姆了?他說是。董姨又走了?;萦腊惨苍贈]有來,有這個冷漠的鐘點工每天來家,擋住了所有人,院里還是沒有人氣,尤其沒有女人氣。他給大女兒打電話,說要辭退這女人。女兒問是活做的不好嗎?他說不是。女兒問是脾氣不好?他說也不是。女兒有些煩躁,問到底為什么?他不能說沒有女人味,只好胡亂應付,什么也不為,就是不想再讓她來。
他開始埋怨惠永安。這家伙從一開始,就是給他表妹找對象,而不是給他這個老伙計找老伴。正埋怨著,這家伙突然打電話來了,說是一起喝幾杯。
兩人面對面坐在北城墻下一個小飯館。幾杯過后,惠永安話多了:我表妹從小聰明伶俐,人長得也不差,脾氣又好,還比你小七八歲,要不是當年考大學差幾分,沒走出農(nóng)村,哪點配不上你?反過來說,我表妹當年要考上大學,有一份工作,退休有社保金,哪能看上你這樣的?你就是想找個服侍你的伴兒,憑那點社保金,在一個幫你料理生活的女人面前抖威風,指手畫腳??墒?,那樣能找到真感情嗎?
他說:我是想,不管什么樣的女人,都得先處處。
惠永安罵:滾蛋,都老成什么樣了,還先處處?你想干嘛?讓我和常玉桃、董姨介紹的女人排成隊,都和你處一遍,供你選妃,想得美,你以為你是誰?
他說:我擔心我這樣的人,能不能擔起一個女人的晚年。
惠永安說:所以要找老伴,共度晚年,不是湊湊合合找個伴兒,更不是你花錢她出力找個保姆,要結婚,處成愛人,成個家,相親相愛,有什么難處兩人共同承擔。
他說:也許你說得對,讓我再想想。
鐘點工女人不來了。他還是單身,一個每月按時領社保金、生活無憂的老男人,自由自在,卻寂寞難挨。這天,春光正好,他將自己渾身上下收拾利落,出了門。先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進了超市、服裝店,連從沒進過的金店也轉了轉。銷售女孩問,準備給阿姨買首飾嗎?他說先看看。那手鏈、耳環(huán)、項鏈都不錯,是鉑金的吧,真想買一條,可買來送給誰?走出來,悵然若失。府前廣場旁,幾個象棋攤前都圍滿人,多數(shù)像他這個年紀,有的還小些,家里有老婆的沒老婆的,都來這里排遣寂寞,吵吵嚷嚷,得意洋洋,棋子摔得啪啪響,吵得面紅耳赤。有人瞭他一眼,并不說話,又望著棋盤動心思。他百無聊賴走開,春天正午的陽光下,他高大的身軀映成矮壯的影子,不?;蝿?。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公園廣場。一群女人在跳舞,都上了年紀,花花哨哨,紅紅綠綠,隨沙啞的歌聲扭動水桶般的老腰,有滋有味,幸福洋溢在臉上。歌聲很響,他站在一邊呆看,弄不清這叫什么歌,卻能感到節(jié)奏。女人們跳得興奮,帶一股騷浪。他想,人老了,還真需要這股勁,不然就真老了。一曲結束,幾位女人抬眼望他。常玉桃、董姨也在人群中,瞥他一眼,和其他女人悄聲說什么,朝他指指點點。那會兒,他覺得自己不再孤獨,那么受人關注。
回到家,二女兒香串坐在老蓮平時坐的位置上,看見他,拉下了臉。兩個女兒中,香串最像老蓮,動作、神氣、聲調,都和老蓮年輕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似的。香串明顯是興師問罪來的:爸,我媽過世才一個多月,你可不能做對不起我媽的事!口氣嚴厲,范亞林好像看到老蓮又回來了,坐在他面前,神情嚴肅,厲聲呵斥。他說沒有?。颗畠旱伤谎?,說沒有最好。
下午,那天租房子的女孩又來了,還那么飄逸,這回穿一身杏色長裙,在他面前不停挪動腳步,問鑰匙找到?jīng)]有。自從女孩上次來過,他想過這女孩,想過那個女房東,偏偏忘記找鑰匙,只好老實說忘記找。
女孩格格笑:伯伯年紀大了,忘記也正常。
他說我再找找。
女孩說:不急,我來是想和伯伯說說話,伯伯和房東阿姨住一個小區(qū),感覺她人怎么樣?
他以為女孩是向他打聽房東人品,脫口而出:那女的人不錯,安靜,溫柔,待人和善。你住她家應該沒問題。話一說出口,自己也感覺唐突。
女孩問:伯伯,你一個人能住這么多房子嗎,可不可以勻出一間租給我?
他說:不行,我現(xiàn)在一個人,過些天說不定就不是了。
女孩又歡快地笑:伯伯是找下老伴了嗎?也是,伯伯身材魁梧、儀表堂堂,年輕時,一定是個美男子,怎么會長期單身?
他被女孩說的不好意思,連聲說:還沒有,沒這么快。
女孩又問:伯伯的腳是怎么回事?
范亞林暗自吃驚,他的腳受過傷,不過早就治好。這么多年,從沒人說過他的腳有問題。他在女孩面前沒走幾步路,這女孩怎么看出來的?
他說:是在部隊受的傷。
女孩問:伯伯年輕時當過兵?在哪當?shù)模?/p>
在新疆天山下,有一回迷了路,在戈壁灘轉了半夜,差點沒凍死,最后落了殘疾,凍壞右腳大拇趾,不過不影響走路。他說。
戈壁灘那么冷嗎?
沒眉眼的冷,冬天零下三十攝氏度,滴水成冰,哈氣成霜,晚上更冷。我算幸運的,我們連有個班長,趕馬車去兵站拉物資,回來遇上大雪,也迷了路,鬼打墻,在戈壁灘轉來轉去兜圈子,發(fā)現(xiàn)時,馬還拉著車轉,他凍死在車上,坐得端端正正,像個雪人。
怎么會這樣!女孩吃驚的樣子很可愛,露出一對小虎牙。
他如果下車,跟馬車走,身體活動起來,說不定能保一條命。
伯伯是不是就這樣才保住命?
也不全是,是部隊發(fā)現(xiàn)得早,派人找到了我。
伯伯命大。女孩說。
多少年了,他從沒有對外人講過這事,今天怎么啦?竟對一個陌生女孩講這么詳細。只是孤獨寂寞,想和人說說話嗎?好像不是。因為這女孩漂亮討人喜歡嗎,好像也不是,女孩漂不漂亮和他沒有任何關系。人到了這個年紀,差不多是中性動物,天下所有人,男人、女人、漂亮的、不漂亮的全一樣,都是中性的。從三年前老蓮生病起,他對任何女性已沒有感覺了。
后來呢?后來在部隊當?shù)绞裁绰殑??女孩又問?/p>
咱農(nóng)村娃娃,什么都不懂,能四個兜兜就不錯了。范亞林說。
四個兜兜是什么,排長、連長?女孩眨眨眼問。
那時部隊就兩種軍服,當兵的上衣兩個兜兜,干部上衣四個兜兜。
這么說伯伯當了干部。
是呀,當兵的服役期滿,哪里來哪里去,叫復員。當干部才能轉業(yè),到地方上分配工作。
伯伯真是有福之人,再后來呢?女孩又笑。
再后來,轉業(yè)到地方,當過警察,逮過壞人,破過不少案子,再再后來就退休了。這輩子平平淡淡,哪談得上有福。
女孩格格笑:伯伯沒退休前穿警服一定很帥,現(xiàn)在也是個老帥哥,我都要崇拜你了,伯伯不光有福,還有派兒。伯伯不是想找個老伴嗎?那就抓緊,兩個人一起生活,相互關愛,多好。
過段時間再說,暫時還不想找。他說。
女孩歪著頭問:為什么,因為蓮姨嗎?
他說:不全是。
女孩說:伯伯要找的話,我這個房東阿姨不錯,人好,現(xiàn)在才六十出頭,身體也好,聽說她不想在北京女兒家住了,鬧著要回來。女兒沒辦法,答應她了,又不放心她一個人在老家。
他有些糊涂,這女孩到底是什么人,那個女房東又是她什么親戚?正出神,女孩一笑,朝他揮揮手,說伯伯再見,咱還會見面的。接著邁開長腿,擺動裙裾往門外走。他很想讓女孩多待一會,再說說話,又不好挽留,送到女孩門前。
女孩說:伯伯要對房東阿姨有意,可以聯(lián)系我,我們是親戚。說完,帶著范亞林疑惑的目光,上了巷口汽車。
再次目送女孩開車離去,范亞林怔怔站在門前,忽然想起,女孩這次來,還沒有拿到鑰匙,那她這回來是干什么呢?
女孩的話卻打動了他,這么多年,他甚至忘記自己長什么樣,若真像那女孩說的那樣身材魁梧,軍裝、警服穿在身上,可不就相貌堂堂?在地方上工作二十多年,由常駐鄉(xiāng)下的公安特派員,熬成一個老干警,職務基本沒動,卻把人熬得越來越?jīng)]自信,越來越渺小,女孩的話讓他重新高大起來。與老蓮生活在一起時,從沒有想過這一生有什么意義,女孩提醒了他,原來這輩子沒有虛度。
那位女房東好像出現(xiàn)在眼前,身材瘦削,面色白凈,回過身朝他微笑,眼角現(xiàn)出淺淺皺紋,帶一身溫情。對了,就是這樣,幾年前,女房東朝他這么笑過幾回。
這天晚上,他沒有睡好,仔細回憶那位女房東,除了微笑,再有說話聲調,柔柔的,不急不慢,與老蓮屬于不同類型的女人。他想給女孩打電話,約女房東談談,又想,這不是越過了找保姆、處伴兒的過程,直接談對象、娶媳婦嗎?是不是有些唐突孟浪?還有,怎么對女兒交代?
第二天,他去找惠永安,詳細敘說找鑰匙的女孩和形象越來越清晰的女房東。
惠永安哈哈笑:你這老家伙,艷福不淺啊。
范亞林說:這哪里談得上艷福?
惠永安說:我敢肯定,那女孩頭一回找你時,兜里就裝著一把鑰匙,她要租的房子實際就是她家。
范亞林說:我不明白?
惠永安說:別揣著明白裝糊涂,這女孩哪里是來找鑰匙的,分明是有人向她媽介紹了你,對了,說不定是常玉桃,她媽對你印象還不錯,她卻不放心,專程回來代她媽來審查你這老家伙,你好歹也當過二十多年公安,連這都看不出來。
范亞林也明白過來:你是說女房東是這女孩媽,我怎么沒想到?可她連個電話也沒留下。
惠永安說:老家伙,動心了吧,別著急,人家女孩回去要向她媽匯報,比如你的相貌、健康狀況、經(jīng)濟狀況,還有人品,她媽若滿意,自然會再聯(lián)系你,若不滿意,權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對你、對她媽、對她都沒影響,看來,你過女孩這一關了,等等吧,下一步,不用你聯(lián)系,女孩會陪她媽和你談。
范亞林想了想,覺得有道理:怪不得她說還會見面,真是個聰穎女子。
惠永安卻憤憤不平:董姨、常玉桃介紹了多少女人,我還介紹了表妹,你都沒松口,這女孩一說,連名字都不知道,你就動心了。那位女房東就那么好嗎?
范亞林嗬嗬笑,說:大概是吧,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