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太陽,總明晃晃地懸在天上,讓人望而生畏。
但望而生畏的是嬌弱者。于堅毅者,就沒什么大不了的了,哪怕地皮都烤焦煳了,該頂住的還得頂住。譬如我媽吧,不就早爬到山坡上去頂住了?
我媽早爬到山坡上去頂住了,我卻還跨不下檐檻去,因為一挪到檐檻邊,腳桿就烤得灼痛啊!我老公、我小崽,就更不消說了。
那么,我是嬌弱者嗎?曾經(jīng)不是!我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參加過十多年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人。我老公也是。
農(nóng)人就該有個農(nóng)人的樣子。可我們畢竟涌進城去頭十年了,小崽都是在城里出生的。長期脫離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就嬌弱起來了,比如這經(jīng)不住風吹雨打日頭曬之類的。
那就心安理得地靜坐在家里,若無其事地看著我媽自個兒一背太陽一背雨地摸爬滾打?我做不到——我的良心做不到,我的感情做不到。家鄉(xiāng)的孝義,也不允許有人這樣去做!我便開動小腦筋,打起其他主意來。
做不了什么,就去串親戚吧,老媽安排的任務(wù)還沒完成呢。我給老公提議了。
串親戚?去哪里?他問。
去堂外婆家吧,那里最遠,先把最遠這一趟跑了來。我說。
堂外婆……就是那個跛腳舅舅家嗎?他回想了一會兒,問。
對,就是那家。我說。
哪個糖外婆?就是有糖那個嗎?哪個簸腳舅舅?就像簸米那樣簸他的腳嗎?小崽稀里糊涂地問起來,卻問得一本正經(jīng),一對亮晶晶的小眼睛向我們發(fā)射出新奇的光。我們一下就爆笑開了,淚花都笑出來了,肚子都笑疼了。
是媽媽的堂外婆——堂屋的堂,就是你親外婆的嬸嬸,你要叫堂外祖;是這么走路的跛,是媽媽的舅舅,你要叫舅公……我一邊笑,一邊給小崽比手畫足地解釋。
我klKAdFGTbVwUiFagDj8LvETnqQ1HQeqpiAlEYYDvGVc=要去我要去,我要去糖……堂外……外祖家,去簸……跛腳舅……舅公家。小崽又一本正經(jīng)地胡鬧起來。
那家……老公就斂住笑容了,還陰沉著了面孔。
老公斂住笑容陰沉著面孔的原因,我知道。一是路遠,從我媽家過去,足足有百多公里路;二是怕去了還是沒著落——這是最主要的一條。
這是十年前烙下的記憶。
十年前,我們剛結(jié)婚。按照我家鄉(xiāng)的風俗,結(jié)婚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對姑娘家父族、母黨、姑親、舅戚中的近緣人家,不分貧富貴賤,只論血緣親疏,姑爺都必須由姑娘家人帶領(lǐng)著,親自登門去拜個年。而且對其中的至親人家,姑娘也得一道去。這叫拜新年。
這個拜新年的禮俗從何而來,我不知道。甚至連其中的用意,我都沒有細問過。但rI7xB8GzJbcuGbcMA6PXWFDw7rlzKpfieOEB/xWf0l0=我想,無非就是帶新姑爺去認認門吧,見識見識親戚吧,了解了解自己媳婦家的親緣關(guān)系吧……總之,這是風俗,是風俗就得遵循,前人興后人跟呀。
那天,寒風颼颼,細雨紛紛。但我們拜新年的門戶多,且都須在正月十五過大年之前走到位(否則,就是對親戚的不敬),日子排得有些緊。因而,我媽還是天不亮就起來做飯,天一亮就擺上桌吃,吃過后就領(lǐng)著我和我老公出門了,直奔我堂外婆家去。
我們得先趕一段山路,去公路邊等過境車,趕到縣城后又轉(zhuǎn)車,趕到堂外婆家所在的集鎮(zhèn)后,再趕一段山路,才能到堂外婆家。
我們出門時都帶了雨傘,但因為有風,而且雨一陣小一陣大的,因而,一路泥濘,快趕到堂外婆家時,衣服已經(jīng)全打濕了,而且周身都濺滿了稀泥。
我們又餓又渴又累又冷,簡直可以用饑寒交迫來形容。但人在旅途,哪能不遭些罪吃些苦落下些狼狽呢?因而,我們都沒有著急、沒有抱怨。相反,我憑著去親外婆家的經(jīng)歷設(shè)想著,到了堂外婆家后,就叫她每人找一套外衣給我們換上,而后好好洗個熱水臉泡個熱水腳,再圍住燒得旺旺的小火爐美美地吃上一頓,就先去困一會兒覺,再起來偎著我媽和她天南海北地拉家常,嘻嘻哈哈地樂他個大半夜。
沒想到,這回我犯了嚴重的經(jīng)驗主義錯誤——
幺娘,在家沒有?我們趕到一塊小院壩邊,我媽就住腳了,直起身子長聲吆吆地往屋里喊。
這就是堂外婆家了?兩小間土坯草房,不知已經(jīng)勉力支撐了多少年,墻壁風化脫落得斑斑駁駁,似在寒風中搖搖欲墜。
是彩兒啦?在呢,你啷個來了?我堂外婆在屋里應(yīng)答著,隨即就吱嘎一聲開門出來了。
怎么?憑聲音就準確無誤地判定是我媽了?還順口就呼喚起小名兒來!我有些驚奇。但她們之間的那種隨和勁兒和親切感,一下就表露無遺。
我?guī)Л們簛斫o你拜個年呀。我媽就給我和我老公介紹說,這就是你堂外婆。我們叫過之后,我就盯著打量起堂外婆來。她約莫70歲的年紀,中等個頭,清瘦身軀,雖穿得有些襤褸,但身子骨很硬朗,也還精神。
真孝道喲,這么些年了都還惦記住你這個窮外婆呀;這么遠的路呀,雪冷寒天的呀,都還要來給我拜個年喲……看得出,我們這一來,堂外婆有些意外、有些驚喜。她一臉的燦爛,笑呵呵地絮叨著,就把我們往屋里迎。
這么些年了都還惦記?。课抑?,這是堂外婆對我說的客氣話。因為在我的記憶里,我壓根兒就沒見過她,只聽我媽經(jīng)常念叨,說除了親外婆,我還有個堂外婆,住得很遠很遠。說我媽還惦記住,這倒是真的,憑她們之間的這一份隨和勁兒和親切感,就足可以證明。而且,我們一定要去給堂外婆拜個新年,也是我媽安排的。
哎呀!我一邊順著堂外婆的話想,一邊就隨我媽跨進屋去。可剛跨進屋,看不清東西,便一腳踩翻了個水盆。嘩的一聲,盆里的水飛濺起來,從褲腿淋到腳跟,冰得我雙腳刺骨地痛。我剛驚叫落口,嘡的一聲,屋頂又砸下一滴水,不偏不倚正砸在我頭上,濺進頸背,刺得我一個激靈,一步跳過去,緊緊貼在我媽背上。
哎呀!我老公也驚叫一聲,又迅速抬起雙手護著頭頂,而后一步跳過來,緊緊擠在我的背后——原來,他也遭遇了跟我同樣的禍祟。
我和我老公的一驚一乍,弄得堂外婆很是尷尬,她急忙解釋,說完了完了,這人老暈了只顧著說話,忘了給你們領(lǐng)路了。她又朝屋里喊,說趕快順一下,冬生,趕快順一下。
都這么大了,還不長眼睛。我媽只能怪自家人。
我的眼睛適應(yīng)些了,這才看到屋里到處都擺著大小不等、樣式各異甚至殘缺不齊的塑料盆、陶瓷瓦罐、木桶、水瓢;樓梁上沒有樓板,一眼直望到房蓋上,卻到處都是漏洞,每個漏洞都在滴水,多滴進那些七七八八的容器里,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響;屋角生著一堆柴火,冒著淡淡青煙,四圍的墻壁卻早熏得黑亮了;柴火就幾根手臂粗的木棒斜靠著,死眉閉眼的;火邊蹲著一對中年男女,蓬頭垢面的。聽到堂外婆安排,他們都站起來了。男的朝門口的方向走去,一跛一拐的;女的就站住不動了,朝我們傻傻地笑著。
昨晚刮大風,把房子刮漏了,趕巧你們就來了……堂外婆不停地搓著手,訕笑著,又給我們解釋起來。
這是天災(zāi)呀,哪個消得愿得呀……我媽也不停地搓著手,訕笑著,給堂外婆打圓場。
哦,那個是你大舅,那個是你大舅媽……我媽這才想起,伸手指著,給我們介紹那一男一女。
嗯……嗯……我魂不守舍地點頭應(yīng)答著,便忘了喊叫他們。我媽搡了我一下,我這才想起,補喊叫了一聲。我大舅轉(zhuǎn)過身朝我笑了笑,就轉(zhuǎn)身去收拾我們踩翻的容器了。我大舅媽動了動身子,還是傻傻地笑著,似乎有些靦腆。
我們就回了吧,一會兒趕不上車了!我老公在我們說話的當兒,已把禮物取出來擺在屋角一張殘缺的小方桌上了,而后搡了我一下,說。
對,一會兒趕不上車了,媽!我接著我老公的話,也搡了我媽一下,說。
對對對,一會兒趕不上車了,我媽說,那我們就走了,幺娘。她給堂外婆解釋道,本來該在你家歇一晚的,但他們要拜年的家數(shù)還多,得趕回去明天走別處……我媽邊說邊隨我們往外走。
吃過飯走嘛,我這就做呀,娃娃們肯定餓了呀……這么大老遠地來,水都還沒喝上一口喲,都怪你這個外婆太窮了喲……堂外婆絮叨著,似乎就有些凄愴了。
堂外婆隨即從衣兜里掏出點什么東西來塞給我老公,我老公被燙似的推開她的手,迅急跨出門走了;又塞給我,我也推開她的手,迅急跨出門走了;又塞給我媽,我媽緊緊按住她的手,也跨出門走了。她就轉(zhuǎn)交給大舅,叫他給我們送過來。
我們一邊勸導(dǎo)大舅轉(zhuǎn)回去,一邊急速地往前走。他卻一跛一拐地使勁追趕,一直追趕了老遠,還反復(fù)重復(fù)著堂外婆的話,說你們大老遠地來,水都沒喝上一口,這個你們拿著在路上買水喝。
其實我知道,堂外婆執(zhí)意要給我們這個錢,除了熱情和歉疚之外,也還在死死地遵循著家鄉(xiāng)的風俗——新姑爺?shù)情T拜新年,主家是不興回頭拜年的,卻就要打發(fā)東西。但我們實在不忍心收她的,就執(zhí)意往前趕,大舅也就執(zhí)意在后追。我媽實在看不下去了(估計她認為若再不收下,堂外婆就要認為我們嫌棄她貧窮就不遵禮數(shù)了),才轉(zhuǎn)身收下,待背過大舅后轉(zhuǎn)交給了我。
那是一張五元的面鈔。
除了饑寒交迫以外,此時的我又增添了一分無以言說的沉重和酸楚。因為在回家拜新年之前,我就給我老公說過,我的家鄉(xiāng)很偏遠,有的親戚很窮,但再窮也是親戚,叫他凡事都要忍耐要克制,不能表露出來??闪钗以趺匆矝]有想到的是,堂外婆家竟然窮到了這個地步。
側(cè)過頭,我甩出眼波去掃視我老公的面容,細雨中,只見他緊閉雙唇,木著神情只管趕路。
倒是我媽,似乎有些愧疚,或許也還為了打發(fā)饑寒交迫中山路疾行的無聊,便自言自語地給我們講起了堂外婆的經(jīng)歷——
你堂外婆呀,人很好,就是命苦。她嫁給你堂外公后,剛生了你這個大舅,你堂外公就死了。她帶著你大舅改嫁到現(xiàn)在這個家,還沒來得及生個一男半女,你這個陪外公又死了。后來你大舅又摔斷了腿——那個時候啊,本地沒好醫(yī)生治,又沒錢出去找好醫(yī)生治,就拖殘疾了。可她不甘心呀,要把你堂外公這一脈香火給斷了,她就更對不起這一族人了呀,才想方設(shè)法,給你弄來這么個憨包大舅媽……
那……她啷個不搬回外公外婆那邊去呢?挨著族親好有個照應(yīng)呀!我問。
照應(yīng)?敢找哪個?哪個敢?農(nóng)村女人呀,守寡了就犁耙鏟搭都得自己來,不然就閑話滿天飛,氣都氣死你。這就是老祖宗的規(guī)矩呀,嫁出門的姑娘潑出盆的米湯,還要從一而終,一旦提足就平生矮人幾等,親生兒子都不孝下堂之母……所以,她就只好爛都爛在這邊了!
我知道,我媽的述說,是對堂外婆家境的解釋。我第一次知道堂外婆的這些經(jīng)歷,嗯嗯地應(yīng)著,憐惜甚至敬重之情油然而生。
還好,我們疾步趕到集鎮(zhèn)上時,還有最后一趟車。又一站一站地趕回我媽家時,天早已黑盡,而我們,也早饑渴疲憊得挪不動步子了。
拜新年的任務(wù)完成后,我們就出門找事做了,一去就是頭十年。這期間,除了忙,也許還有我媽那句“嫁出門的姑娘潑出盆的米湯”的震動吧,一直沒有回來長住過。這次是機緣巧合,準備長住一段時間,又帶著小崽來了,她便一家一家地羅列著,給我們安排起串親戚的任務(wù)了。這是刀削不脫水洗不去的親戚呀,也該帶小崽去見識見識呀!她給我們強調(diào)說。
我理解我媽的心情,她是希望我利用這次機會去鞏固所有的親情,并將之延續(xù)到小崽身上去。我便分期分批地完成起她安排的任務(wù)來,而現(xiàn)在就排到堂外婆家了。我老公陰沉著面孔,卻也沒有公開反對,晚上,我便給我媽匯報了。
要得,我一會兒先跟他們聯(lián)系,明早就去——現(xiàn)在方便得很,一摁電話就連上了,你們開著車去一趟就回來了……我媽很高興。
我媽說這話,我知道是說交通通信方便了。因為高速公路已從我媽家山背后穿過,鄉(xiāng)村公路四通八達,而且比以前寬敞多了、平整多了;各家各戶的住房、吃穿,也煥然一新;我媽這等老太婆都使上手機了……但堂外婆那邊是不是也這樣了呢?我不知道,也不敢問。因為我媽都說了,這是刀削不脫水洗不去的親戚呀,也該帶小崽去見識見識呀!難道要也這樣了才去嗎?
行將出車,我媽便說她識路,自告奮勇要當向?qū)А?/p>
不用,我開……我老公掏出手機要開導(dǎo)航,我急忙給他使了個眼色,叫他讓媽導(dǎo)向。孝敬嘛,不就是讓老人們時時都有存在感,時時都感到滿足和高興嗎?
果然,從哪里分路、哪里合路,從哪里上高速、哪里下高速,她都一盤清楚。只是,她不說“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而是說“那邊這邊”(估計是以她坐的副駕駛位置為中心分“這”“那”的),讓我老公有點不適應(yīng)。而走到堂外婆家那個集鎮(zhèn)邊時,眼前擺出了幾條公路,我老公便減慢車速,東張西望地估摸著山勢選擇去堂外婆家的道路。
走中間大的條呀,直接朝鎮(zhèn)子上走呀,他們搬到鎮(zhèn)子上來了。我老公的行為讓我媽給看穿了,她導(dǎo)向道。
顯然,堂外婆家搬到集鎮(zhèn)上以后,我媽是去過的。我老公照著我媽的導(dǎo)向,不多一會兒就把車開到堂外婆家門口了。
幺娘,我們到了呢。剛一下車,我媽就仰起頭朝樓上長聲吆吆地呼喊開了。
彩兒,你們娘幾個到了呀,快上樓來喲。堂外婆也和十年前一樣,在屋里應(yīng)答著,隨即就開門出來了??伤_的門,卻不是十年前那兩小間在風中搖搖欲墜的土坯草房的門了,而是一幢高大的磚混結(jié)構(gòu)樓房二樓的陽臺門。她站到陽臺上,抬手搭起個涼棚正朝我們看呢。她身邊那個,是曾經(jīng)蓬頭垢面原地蹲著傻笑的大舅媽?也似換了個人,穿著整潔的衣服,大大方方地跑下樓來,把我們領(lǐng)進家門了。
瓊兒這丫頭多好喲,又來看你這個窮外婆了喲……我們跨進門后,堂外婆已經(jīng)迎候在客廳了,隨口就夸起我來。我看她滿頭銀絲,拄著根锃亮的拐杖,是比以前老些了,但精神反倒比以前更好些。
這小崽喲,長得多乖喲……堂外婆說著,順手端起茶幾上的糖盒遞給小崽。
這就有糖了啊,就是你糖外祖了??!我老公拈起一顆糖,在小崽眼前晃動著,調(diào)侃他。小崽咯咯地笑了,一副怪不好意思的樣子。
彩兒呢,你好福氣喲,瓊兒就開著車把你接上送下的了喲……堂外婆又側(cè)身和我媽聊上了,我便上下打量她們這個客廳。
她總自稱是我的窮外婆,其實,她們這個家現(xiàn)在一點兒都不窮了。光看這個客廳,就電視機、飲水機、火爐、沙發(fā)、桌椅、飾品柜,樣樣俱全。客廳頂上,還吊著一盞多枝的水晶吊燈。
丫頭,你看我家是不是大變樣了呀?呵呵呵……堂外婆看到我上下打量,而且滿腹驚奇,便又掉頭問我,還爽朗地笑了。
我嗯嗯地應(yīng)答著直點頭。本想問問個中原因的,卻又不知從何問起,便站起身繼續(xù)打量其他地方。
都看看嘛,??角角都看看嘛,我家真的大變樣了呢,呵呵呵……堂外婆也站起身,呵呵地笑著,干脆帶我們四處參觀了。
真的,臥室里的床鋪、帳籠、衣柜、小沙發(fā),廚房里的灶臺、電炒鍋、電飯鍋、電磁爐、抽油煙機、電冰箱、廚具柜,衛(wèi)生間的熱水器、洗漱臺、淋浴器、便池……樣樣都是新潮的。而我大舅媽正系著圍腰,戴著衛(wèi)生帽、袖套,在廚房里張羅著午飯,儼然一個城里人家的主婦。
媽,帶他們出來吃水果嘛。一直還沒露面的大舅原來是買水果去了,這會兒把洗凈的葡萄、蘋果裝進果盤,擺在了陽臺中央的小方桌上。
小崽就用眼光緊緊追蹤著我大舅的腳桿了,我急忙拉上他往陽臺上走。
大姐,瓊兒,他姐哥,還有這小崽,進來吃飯嘍。我們還在削水果吃,大舅又站出來招呼吃飯了。
……他姐哥?我有些驚訝,看看老公,又拿眼神問我媽。
嗯嗯,有了,都八九歲了。我媽輕聲告訴我。
哦,你們說我家小崽喲,九歲啦。在鎮(zhèn)上的學(xué)校讀書去啦,三年級,一天要在學(xué)校吃兩頓飯,下晚自習(xí)了才回來,呵呵呵……沒想到我堂外婆還這么耳聰目明腦子靈光。
餐廳擺了滿滿一桌,什么清炒豌豆、茴香胡豆、蒜薹臘肉、松花皮蛋、絲瓜肉片湯……全是家鄉(xiāng)的當令時蔬和傳統(tǒng)特色。
哇,好香!大舅媽的手藝真好!我垂涎欲滴,伸手就拈一顆茴香胡豆丟進嘴里,邊嚼邊說。
這時,大舅媽才又露出當年那個表情,對著我傻傻地笑著直搖頭,仍兼了幾分靦腆。
大舅就從飾品柜里拎出一瓶啤酒一瓶白酒來。喜歡喝哪種?他問。
彩兒可以喝兩杯白酒,我就陪她喝白酒吧。丫頭你喝哪種?他姐哥喝哪種?小崽……堂外婆一個個盯著征求意見。
他要開車不能喝酒,小崽是小孩兒也不能喝,就我陪大舅大舅媽喝點兒了,你們喝哪種我就喝哪種。話說出口之后,我才猛然驚異于自己的這分隨和豪爽了,因為之前,我可是滴酒不沾的呀??墒沁@會兒我想醉了——想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場了。
彩兒,歇一晚嘛,現(xiàn)在住得下了呀,讓他姐哥也喝點兒,來一趟不容易。堂外婆鼓動我媽。
幺娘,不歇了,他們還有好多家沒走呢,現(xiàn)在便當了,隔會兒又來嘛。我媽說。
真的不歇了?那就對不起他姐哥了呢,隔會兒又來哈……大舅接著話,打開了酒瓶,又對我說,我下午還要上班,我們就喝點兒啤酒哈?他說,你大舅媽不喝酒,就我陪你。大舅媽又對我傻傻地笑著直點頭,還是兼著幾分靦腆。
于是,我們就觥籌交錯了、遍桌子下箸了……
彩兒呢!一杯白酒下肚,堂外婆打開了話匣子,說我們那一片呀,盡是石疙瘩,又沒水又沒土的,一碗泥巴一碗米都還要撞年頭,大家都窮,上頭就把十幾家人全部搬到這鎮(zhèn)子上來了。這些家當呀,都是上頭置辦的,我們就提起掃把進門。又叫冬生他們?nèi)ツ沁叞b廠上班,每個月可以領(lǐng)兩三千的工資;又叫這些媳婦先去學(xué)做飯做菜、操持家務(wù),然后就一人包一段街來掃,每個月也可以領(lǐng)一千多。喝著酒吃著菜,堂外婆跟我媽聊開了,聊著聊著,又抽泣了,哽哽咽咽地說我們這才過上今天的日子了??!要不然,這輩子……
是啊!不怕你們?nèi)吶诵υ?,我家今天這份日子,真的全靠上頭扶持!不愛說話的大舅話也多了,臉也更紅潤了。
是呀幺娘,我們都趕上好時代了。我今天一會兒工夫就跑過來看你了,都是時代造的福呀!我媽顯然受到了他們的感染,嗓子都有些沙啞了,鼻腔也有些塞了。
來,我們?yōu)楹脮r代干杯!我也受到了感染,但覺得這么好的日子不能是這么沉重的氣氛,于是搖搖晃晃站起身,端起酒杯嘶聲豪氣地吼道。
等等,還有我,還有我爸爸,我們也要干杯!小崽猛喝一聲,丟下碗筷朝飾品柜跑去,抓來兩個酒杯,搶過啤酒瓶,就鋪天撒地地往杯里倒酒。
我們都傻眼了,傻傻地盯住他,以至于都忘了制止他。我老公還嬉笑開了,滿臉的曖昧,如溢出酒杯的啤酒花,嘩啦啦直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