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視角是創(chuàng)作者關注紀錄片故事的一種角度,同時也代表著創(chuàng)作者講述紀錄片故事時所反映出來的一種立場和態(tài)度。敘事學與電影、紀錄片藝術的發(fā)展密不可分,相輔相成。西方現(xiàn)代小說文學理論誕生以來,創(chuàng)作者以何種姿態(tài)觀察故事、以何種角度理解故事、以何種立場講述故事就一直是敘事學界研究和討論的熱門話題。不論是對商業(yè)模式純熟的戲劇片,還是小眾先鋒派的藝術電影,或是追求理性、客觀、真實的紀錄片而言,有故事的地方就有講述,有講述的地方自然就有立場。當我們談論紀錄片敘事學的時候,除了談論敘事的結構、修辭、方法之外,實際上應該首要關注的便是敘述者的敘事視角。它是創(chuàng)作者運用鏡頭講述故事的開端,也是導演運用光影創(chuàng)造意義的前提。同一個故事,不同的敘事立場對于情節(jié)的表現(xiàn)往往會由于創(chuàng)作者主觀的表達方式而生成截然不同的藝術成品。敘事視角的變化也影響著觀眾對于內容情節(jié)和敘事人物的理解認知。
“全知視角”下的歷史題材還原
紀錄片是最具有文化特色和人文意涵的藝術品類。歷史題材紀錄片作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弘揚國家歷史、塑造民族集體觀念的重要途徑,經常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中,成為名副其實的活動影像史書。作為一種高品質的文化代表,無論是歷史的、現(xiàn)實的、自然的、社會的、民族的、世界的,只要與人類文明文化有關的范疇,皆是紀錄片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作為一種最大程度實現(xiàn)“物質現(xiàn)實復原性”的影片,作為非虛構影像的指代,紀錄片不僅是作者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觀照,也是對世界萬物帶有人文精神的關懷。近年出品的眾多精品歷史題材紀錄片例如《大河之北·文華燕趙》《史記·華夏風云》等作品,制作水平精良,藝術造詣高,教育價值和審美價值兼?zhèn)?,一經播出便受到了大眾的認可,它們有些從縱向時間線索上梳理中華文明的更迭,有些從橫向斷代層面上還原某一時間段中國社會的真實面貌,運用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以獨特的視聽語言講述著屬于中華民族自身的歷史故事。
對于大多數(shù)歷史題材紀錄片而言,由于歷史事件是已然發(fā)生、既成事實并且不會更改的,因此經常采用的是紀錄片敘事視角中的“全知視角”。法國文學理論家熱拉爾·熱奈特在他著名的敘事學理論書籍《敘事話語》中反復強調了敘事視角的重要性?!盁崮翁貙⑷暯沁@一名詞稱為‘零視角’,意即紀錄片敘事中并無明晰可辨的‘敘述人聲音’,敘述者并非紀錄片中的角色,與紀錄片的事件進程沒有關聯(lián)。這種敘述可以靈活轉換視角,而且視角、視野比較廣闊,創(chuàng)作者可以跳出主客觀條件和時空的限制,自由度更高?!薄叭暯恰庇捎趧?chuàng)作者在講述時展現(xiàn)的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姿態(tài),以及非聚焦式的全面講述方法,又被稱為“上帝視角”?!吧系垡暯恰睂^長的時間背景下表現(xiàn)錯綜復雜的人物互動關系或講述宏大的歷史題材更為擅長?!逗游髯呃取贰豆蕦m》《長城》《何以中國》《津門往事》等紀錄片皆是采用“全知視角”對宏大歷史題材進行還原記錄。這種類型的紀錄片擁有著文獻紀錄片的氣質,擅長運用文獻資料來推動敘事。影像起到了支持、見證、證實的功能,如果史實材料非常豐富,有時甚至可以主導紀錄片故事的發(fā)展。
例如,在中央電視臺紀錄頻道制作的大型系列電視紀錄片《如果國寶會說話》中,創(chuàng)作者通過每集五分鐘的時間,借助一件件精美絕倫的國寶文物之口,來講述其背后的歷史故事,帶領觀眾體會國寶背后的中華文化和獨特的中國審美。該片摒棄了傳統(tǒng)歷史紀錄片機械的旁白科普、專家介紹的敘事模式,針對每件國寶獨特的生長環(huán)境、器型特點、歷史淵源,采用高清三維數(shù)字掃描、多光影采錄技術、數(shù)字拓片、多光譜采集、全息投影等高精尖技術手段,在尊重史實的基礎上,全面綜合地將有關國寶的歷史文獻進行故事化重新編排演繹,讓觀眾可以作為一個參與者身臨其境而非旁觀者,了解國寶的前世今生。敘事者在全知全能的視角下講述歷史更為方便,也更易于將龐雜繁瑣的信息進行歸納梳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全知視角”的紀錄片更為基礎,更貼近于早期“格里爾遜式”的闡釋型紀錄片。最慣常的敘事手法即為毫無爭議的解說詞貫穿始終,畫面成為了聲音的佐證,紀錄片中呈現(xiàn)的故事被講述者滴水不漏地建構在觀眾腦海中,幾乎不存在任何懸念。
“限知視角”下的歷史題材表達
除了“全知視角”以外,另一種經常被使用的視角是“限知視角”。如果說“全知視角”擅長將歷史卷軸以一種氣勢磅礴、通天曉地的姿態(tài)鋪陳開來,那么“限知視角”則會將歷史長河中那些值得記錄的璀璨瞬間以一種更加深邃、雋永的方式書寫銘刻下來。紀錄片中“限知視角”的限定性,實際上是創(chuàng)作者基于自身立場,對于故事題材的一種人為取舍過后的、有選擇的真實復刻。它的視野不再像“全知視角”那般俯瞰一切,而是聚焦于某一個或多個具體的點上進行觀察?!跋拗暯恰苯洺;旌现鴥染劢购屯饩劢箖煞N方式,“內聚焦分固定式(不離開一個人物的視點,這意味著視野的限制)、不定式(從一個人物到另一個人物)和多重式(根據(jù)不同人物的視點多次講述同一件事);而外聚焦是指人物和事件被某個天真無知的目擊者從外部觀照,對思想情感不作解釋。”由此可見,相較于《人類大歷史》《維多利亞時代》《我的中國》等紀錄片中全知全能、掌控一切的講述方式,“限知視角”只會基于個體的所見所聞和鏡頭記錄下的光影來講述故事,永遠不會展現(xiàn)鏡頭外未知的東西。
盡管大多數(shù)歷史題材紀錄片擅長并且熱衷于使用“全知視角”來還原真實,但“全知視角”也并不是完美的,它同樣也有自身無法克服的局限性。例如,“全知視角”在闡釋事物的時候,會受限于創(chuàng)作者的知識框架和邏輯思維,導致接受者對于事實真相的理解片面單一;“全知視角”過分追求創(chuàng)作者的敘事能力,而忽略甚至輕視了接受者的接受能力,實際上是一種對接受者思辨性的壓縮。這種單向的、灌輸性的敘事往往會使部分習慣質疑和思考的觀眾產生抵觸心理,進而影響紀錄片的審美傳播。
近年來,伴隨著紀錄片拍攝手法的創(chuàng)新進步,許多宏大題材的紀錄片也開始嘗試使用“限知視角”進行敘事,淡化闡釋型紀錄片類似說書人的敘事口吻,挖掘觀眾在“限知視角”之外的獨立思考能力。2020年,伴隨著新冠疫情的暴發(fā),許多紀錄片導演敏銳地將鏡頭對準了疫情期間全國各地各行業(yè)形形色色的故事上,其中就包括了曾經拍攝過反映5·12汶川特大地震過后普通百姓生活的知名導演范儉。作為一名有經驗的紀錄片導演,范儉第一時間察覺到疫情的暴發(fā)在今后中國的歷史上會留下一道重重的痕跡,它需要被鏡頭記錄,也需要被歷史所銘記。在這種創(chuàng)作意識的影響下,范儉導演深入武漢疫情一線,拍攝完成了《被遺忘的春天》。在短短67分鐘的影片中,觀眾并沒有感受到傳統(tǒng)紀錄片那種無所不知、自帶安全感的講述,反而更多的是一種充滿未知性、猜測性的方式,以陪伴者、傾聽者的姿態(tài),深入武漢某社區(qū)的三組家庭中,去記錄他們在疫情中的悲歡離合,啟發(fā)觀眾從情感層面去感同身受思考和共情?!叭祟惖莫毺靥卣髦痪褪窃谛纬缮鐣~帶和建構復雜社會結構時對情感的依賴?!薄跋拗暯恰痹谛畔⒌奶幚韽V度和容量上是有限的,但這種對于事實的聚焦卻蘊含著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態(tài)度和觀點。
無論是“全知視角”還是“限知視角”,任何一種敘事視角實際上都代表著一種立場和“見證”。歷史題材紀錄片的敘事根據(jù)表現(xiàn)對象的具體類型,也不應僅局限于一種講故事的方式,應在雙向互動的創(chuàng)作反饋中嘗試更加立體化、多樣化的敘事視角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