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依婆婆鉤完毛線拖鞋最后一針的時候,籬笆墻外響起了郵遞員的聲音:“阿依婆婆,收包裹啦!”
阿依婆婆順手將鉤針插在了腦后的發(fā)髻上,繞過爬滿紫色牽?;ǖ幕h笆墻,推開柴門問:“包裹?是阿滿寄回來的嗎?”
阿滿是阿依婆婆的兒子,常年在城里做點小生意。因為平時很忙,賺的錢也不多,阿滿便把兒子霖木留在村里,跟阿依婆婆一起生活,并且時常向家里寄些吃的和用的東西。
“阿嬤!”在堂屋寫作業(yè)的霖木探出頭來,“不是阿爸的包裹啦!您忘了嗎?昨天您才跟郵遞員叔叔說,因為腿腳不便,麻煩他上門收一下您寄給阿爸的東西?!?/p>
阿依婆婆猛地回過神來,她想自己真是老啦,忘性真大。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里,不久又拎著個蛇皮口袋出來,順手把剛剛鉤好的兩雙毛線拖鞋塞了進(jìn)去,然后目送著郵遞員的三輪車消失在路口,才依依不舍地回到院里。
“有了毛線拖鞋,你阿爸阿媽冬天就不凍腳了?!卑⒁榔牌乓贿吺帐吧⒙涞拿€,一邊對一旁的霖木說,“回頭阿嬤也給你織一雙。”
織毛線拖鞋是阿依婆婆每年必做的手工活,雖然晚輩們總是勸她不要織了,傷眼睛,可拗不過老人說“外面的鞋哪有自己納的舒服”,也就由著她了。霖木已經(jīng)不知道有多少雙阿嬤做的鞋子了。
“霖木,你看到阿嬤的鉤針了嗎?”阿依婆婆四處尋找。
“阿嬤,就在您頭上??!”
霖木踮起腳,幫阿依婆婆拔下鉤針,哈哈笑著說:“阿嬤,您肯定是得了健忘癥啦!”
阿依婆婆也跟著笑,眼角堆起的皺紋像一朵迎風(fēng)的牽?;?。
“但是沒關(guān)系,我會幫您記得的?!绷啬窘器锏卣A苏Q?,“所以,明天中午記得要做我最愛的酒糟泥鰍米粉哦!”
第二天中午霖木從村小回來的時候,一大碗散發(fā)著濃濃酒糟香味的紅湯米粉已經(jīng)擺在餐桌上了。
霖木迫不及待地端碗吃了起來,可他一直吃到碗底,連條泥鰍的尾巴也沒見著,不甘心的他又到鍋里翻了一遍,還是沒有。
“阿嬤,您沒放泥鰍嗎?”霖木不高興地嘟起嘴。
“哎呀!我怎么給忘了?”阿依婆婆拍了拍腦門,“改天給你補(bǔ)上?!?/p>
2
但霖木沒能吃到阿嬤的泥鰍米粉。
一天放學(xué)回到家,霖木發(fā)現(xiàn)院子里擠滿了人,阿嬤被圍在中間,神情有些迷茫。村長跟霖木說,阿依婆婆去鎮(zhèn)上買泥鰍的時候,突然想不起回家的路,是警察幫忙送回來的。
霖木嚇得緊緊抱住阿嬤,生怕一松手,阿嬤就丟了。他的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落,帶著哭腔說:“阿嬤,對不起,我不吃泥鰍米粉了?!?/p>
那晚,村長聯(lián)系了霖木的父母。
第二天一早,阿滿和妻子便趕了回來,帶著阿依婆婆去了省城的醫(yī)院檢查。臨行前,阿依婆婆一邊抱怨阿滿小題大做,一邊叮囑霖木在家要好好吃飯。三月稀薄的陽光灑在蜿蜒的山路上,霖木倚著家門口的牽牛花墻,目送了很久很久。
小學(xué)一年級時,霖木就來了鄉(xiāng)下,這是祖孫倆共同度過的第五年。隨著父母和阿嬤的身影漸漸消失,霖木的內(nèi)心開始變得焦慮不安。他不明白為什么阿嬤越來越健忘,也不明白為什么阿爸阿媽這么緊張。他想起跟阿嬤度過的日日夜夜,阿嬤現(xiàn)在記不起回家的路,將來會不會連他都忘了?
正值三月,籬笆墻上開滿了紫色的牽?;āR魂囷L(fēng)吹過,牽牛花長長的藤蔓飄起來,輕輕地?fù)现啬?。阿依婆婆種了一輩子牽?;?,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對這種不起眼的小花如此鐘情。
阿嬤總說好人有好報。霖木撫著一簇牽?;ǎp聲問:“阿嬤是好人,所以阿嬤會沒事的,對嗎?”
家里靜靜的。牽?;]有回答。
3
幾日后,阿爸阿媽帶著阿依婆婆回村了。阿爸眉頭緊鎖,阿媽則一言不發(fā)。霖木問阿嬤醫(yī)生的檢查結(jié)果,阿嬤說她也說不清楚,阿滿還沒跟她解釋呢。
夜里,阿爸阿媽在屋里商量,祖孫倆不約而同地躲在墻根兒下偷聽。霖木這次聽清楚了,阿嬤的病叫阿爾茨海默癥。
“那是什么???”阿嬤問。
“就是……”霖木猶豫著說,“就是您以后會慢慢忘記很多事情,可能忘記阿爸阿媽,也可能忘記我,還有可能忘記自己,變得呆呆笨笨的?!?/p>
阿依婆婆愣住了,思緒突然飄回了幾十年前。那時她自己的婆婆老了,漸漸糊涂起來。阿依婆婆蒸了米飯給老婆婆吃,但老婆婆卻說那是一碗白花花的蟲子,生氣地質(zhì)問,為什么給她吃蟲子。
一時誰都沒說話,起伏的只有草叢里時不時傳來的蟲鳴。月光把阿依婆婆和霖木的影子拉得老長。
許久,屋里重新傳來阿爸和阿媽的聲音。
“幸虧醫(yī)生說,阿媽的病情現(xiàn)在還不算嚴(yán)重?!卑值溃暗堑貌r間越長,情況就會越糟糕?!?/p>
“是啊。”阿媽接過話,“真怕阿媽以后連你也記不得?!?/p>
阿依婆婆的眼神突然暗淡了下去。
“怎么跟阿媽說呢?”阿爸發(fā)愁,“阿媽怎么接受呢?而且今后怎么照顧阿媽?我們還要供霖木上學(xué),城里的生意又停不了。實在不行,只能將阿媽送去養(yǎng)老院了,可是……”
“我不同意?!狈块T被用力地撞開,霖木大聲喊道。他今年剛滿十一歲,卻突然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攥緊了兩只拳頭。
上個學(xué)期,學(xué)校組織了敬老愛老活動。霖木跟著老師同學(xué)一起,來到鎮(zhèn)上的養(yǎng)老院,他忘不了那些老人孤寂的身影。
將來,阿嬤可能連自己都會忘記,怎么能一個人生活在養(yǎng)老院呢?
“我可以照顧阿嬤?!绷啬菊f,“阿嬤現(xiàn)在不是還沒有那么嚴(yán)重嗎?”
阿依婆婆跟著孫子進(jìn)到屋內(nèi),哆嗦著嘴說不出話來。阿依婆婆想起當(dāng)年她的婆婆,知道以后會給孩子增加很多負(fù)擔(dān)。
“對不起,阿媽?!卑M拉過母親坐下,“我們不會送您去養(yǎng)老院,只是需要點時間想想怎么辦好?!?/p>
第二天吃過早飯,霖木和阿嬤早早離開了家,直到快晌午了,才背著大包小包的食物回來。
“阿爸阿媽,辦法找到了!”霖木興奮地說,“我們提前把一周的食物買好,這樣阿嬤就不用出門,不怕走丟了?!?/p>
阿爸的眼中閃過微微淚光,抱住了霖木。
“是呀?!卑⒁榔牌诺穆曇粜×讼氯?,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真的什么都忘了……那你們……”
阿媽似乎猜到了阿依婆婆想說什么,打斷了她:“阿媽,不用擔(dān)心,給我們一點時間,會解決問題的?!?/p>
阿爸阿媽待了幾天便回城了,臨行前阿爸交代霖木,要照顧好阿嬤。之后的一段日子,阿媽每隔幾天會回趟村子看看,平時則拜托熱心的鄰居多加關(guān)照。阿嬤總算沒有再弄丟過自己。
4
轉(zhuǎn)眼到了六年級,霖木的個頭兒快趕上阿媽了,越來越像個真正的男子漢了。只是阿依婆婆的記憶變得越來越差,霖木生怕阿嬤再次走丟,每次上學(xué)前都要把院門鎖好再離開。阿爸阿媽也決定把手上的生意轉(zhuǎn)給別人,回鄉(xiāng)照顧阿嬤和霖木。
阿依婆婆經(jīng)常呆坐在牽牛花墻下沐浴陽光,一坐就是一上午,直到霖木回來,才記起自己忘了做午飯。阿依婆婆跟霖木道歉,霖木總是說:“沒關(guān)系,您記不得的事我來幫您記,您忘記做的事我來幫您做?!?/p>
霖木有時也會逗阿依婆婆:“阿嬤,阿滿是誰???”
“我兒子啊!”
“那霖木呢?”
“我孫子!”
“您看,您一直都記得呢!記性還是很好的嘛。”
阿依婆婆被哄得開心,樂呵呵地笑個不停。
但某個清晨,阿依婆婆照著鏡子,對里面的人自言自語道:“你好,我是阿依。你是誰???”見鏡子里面的人不回答,阿依婆婆朝她招了招手,邀請她說,“出來一起玩兒啊!”
這時霖木才明白,阿嬤的情況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樂觀,而是她就算忘記了自己,也沒有忘記阿爸和霖木。歲月像個小偷,偷走了阿嬤的記憶,但阿嬤比歲月更厲害,時光可以抹去她的記憶,卻抹不走她心中深沉的愛。就像那些生命力頑強(qiáng)的牽?;?,它們在暮色中凋謝,在第二天清晨又重新綻放新的花朵,留給世間一墻的堅韌和溫柔。
年輕人像潮水一樣涌向城市,村里獨居的老人越來越多。阿媽回村后,開了一個老年人日間照料中心,很受大家歡迎,連鄰村的老人也經(jīng)常來。阿爸則在村里的幫助下開起了網(wǎng)店,專門銷售山里的土特產(chǎn)。
在家人的照顧下,阿依婆婆的臉色日漸紅潤,但她腦中的“橡皮擦”仍在發(fā)揮作用。她好像被困在很多年前,那時的阿滿還很年輕。每當(dāng)起風(fēng)時,阿依婆婆就會站在門口,倚著滿墻的牽?;?,不斷朝遠(yuǎn)處喊:“阿滿,回家啦!”
“阿嬤,阿爸聽不到的,他上城里送貨了?!绷啬咀Я俗О⒁榔牌?。
“你看,風(fēng)這么大,這里又有這么多小喇叭?!卑⒁榔牌胖钢▍舱f道,“這些喇叭會把我的聲音順著風(fēng)帶給你阿爸的,阿滿一定能聽到?!?/p>
阿媽偷偷躲到一旁,撥通了阿爸的電話,跟阿爸商量了什么,接著又裝作沒事人一樣走回來。
沒過幾分鐘,阿媽的手機(jī)就響了。
“阿媽您看,是阿滿來電話啦!”阿媽把手機(jī)遞到阿依婆婆跟前,裝出一副驚喜的樣子,笑著說,“他真的聽見您叫他啦!”
“你看,我沒說錯吧!”阿依婆婆也很高興。
在霖木驚訝的目光中,阿媽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從那以后,這個辦法成了霖木、阿爸和阿媽之間的秘密,只要阿依婆婆站到花墻前,讓牽牛花傳話時,霖木和阿媽總會偷偷告訴阿爸,讓阿爸給阿嬤打電話。
如此一來,美麗的牽?;▔τl(fā)成為一家三口精心照料的對象。
阿依婆婆是在周末病倒的。那天,日間照料中心恰好休息,阿媽跟著阿爸一起去城里送貨,把兩個人的手機(jī)都帶走了。阿嬤遲遲不見兒子兒媳回來,午飯也不吃,任憑霖木怎么勸都不聽,就那樣倚著花墻喊了許久。沒有手機(jī)的霖木沒法通知阿爸阿媽,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到了下午,天空下起小雨,霖木好不容易把阿嬤勸回屋里,但很快發(fā)現(xiàn)她發(fā)燒了。霖木給阿嬤蓋好被子,一直陪著阿嬤。好在沒過多久,阿爸阿媽就回來了。
“阿爸,阿嬤發(fā)燒了!”霖木焦急地喊。
“我知道,我知道!”阿爸一邊收傘一邊說,“我們在城里遇見了一個穿紫色裙子的小姑娘,她說她叫朝顏,阿嬤托她催我們快回家,還說阿嬤飯都沒吃,迎著風(fēng)喊了大半天,不知道會不會生?。俊?/p>
“我們不放心,事情沒干完就直接趕回來了?!卑尶粗萃猓镜男∮戡F(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瓢潑大雨,“幸虧我們走得早,雨這么大,進(jìn)村的路不好走,再晚點今天可能就回不來了?!?/p>
“你認(rèn)識那姑娘嗎?是你請她幫忙通知我們的嗎?”阿爸問霖木。
“不是我,我不認(rèn)識她?!绷啬景杨^搖得像撥浪鼓。
“那可真是怪了?!卑旨{悶地皺起眉頭。
“這有什么奇怪?也許她是鄰村的,跟著家里人一起來過日間照料中心,所以認(rèn)識我們。今天經(jīng)過我們家門口的時候,正好看到阿嬤在等你,就順路通知咱們了唄!”阿媽從廚房端出一碗退燒藥,給出了自己的猜測。
“這也有可能?;仡^再見到她,該好好謝謝人家?!卑贮c頭。
到了半夜,阿依婆婆終于退了燒,所幸身體沒什么大礙,只是比以前更加健忘了。
霖木記得阿爸的話,一直留心打聽朝顏,可是沒有人認(rèn)識她。后來日子一天天過去,霖木漸漸忘了這件事。
5
受阿依婆婆愛種花的影響,霖木高考的時候報了農(nóng)學(xué)院。他希望有一天能通過自己的力量,讓家鄉(xiāng)的農(nóng)產(chǎn)品走出大山,也許這一天來臨的時候,曾經(jīng)那些擁向城市的鄉(xiāng)鄰們會重新回到山村,村里就不會再有那么多孤獨留守的老人和孩子了。
這天,“五一”放假回家的霖木坐在牽?;▔?,讀著一本花卉百科。沒等他讀完,屋里傳來了阿媽的聲音:“霖木,過來幫下忙?!?/p>
“哎——來了?!绷啬敬饝?yīng)著,準(zhǔn)備起身。但就在他合上書的那一刻,剛好從翻轉(zhuǎn)的書頁上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他心下一動,覺得腦海中好像有什么記憶等待著被他喚醒。他本來想重新打開書,尋找剛才一晃而過的名字,但此時阿媽又在催了,霖木只好先放下書,小跑著進(jìn)了堂屋。
沒過多久,霖木端著幾碗香氣四溢的酒糟泥鰍米粉出來了。阿爸阿媽扶著阿嬤在牽?;▔ο伦茫仙幕ㄒr得滿頭銀發(fā)的阿依婆婆越發(fā)精神矍鑠。正是這一墻的花,陪著一家人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年頭。
“阿嬤,給!”霖木把那一碗泥鰍米粉放在了阿依婆婆的跟前。
阿嬤臉上的笑容,像牽?;ㄒ粯影察o、溫柔、漂亮。以前,阿嬤用泥鰍米粉幫阿爸阿媽度過了最難的歲月,帶大了霖木?,F(xiàn)在,輪到霖木和阿爸阿媽陪阿嬤吃泥鰍米粉了。一家人要牽著手一直走下去,要牽很久很久。
五月的牽牛花開得正盛,一陣風(fēng)吹過,花墻上的藤蔓隨風(fēng)浮動,飄起的枝葉好像一只手,從那本花卉百科上掃過,把合上的書從椅子上推到了地上。風(fēng)沙沙地翻動著書,然后停留在了霖木剛才瞥見的那一頁。溫暖的陽光下,書上黑色的字體好像被鍍上了一層金邊:
牽牛花,又名朝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