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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龍記

      2024-09-26 00:00:00趙柏田
      長江文藝 2024年9期

      1

      進入公元705年,武則天的病還沒有好起來的跡象。為給女皇延年祈福,正月壬午朔,大赦,將長安五年改元神龍元年。

      女皇沒有料到,一向唯唯諾諾的朝臣們竟然會趁著她臥病迎仙宮長生殿突然發(fā)難,把她驅(qū)趕到了禁苑之東的上陽宮。她的第三個兒子、太子李顯即位。新皇登基不復改元,仍為神龍元年,只是變武周年號為李唐年號。

      自從載初元年(690)掌握最高權(quán)力,改國號為“周”,至此,這位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在位正好十五年。

      新皇登基,清算張易之、張昌宗勢力,一批罪官被逐出洛陽,放逐荒僻的南方,本朝開國以來最大的一次流放潮開始了。

      曾蒙武則天恩擢、擔任膳部員外郎的杜審言,被流配峰州,貶地在遙遠的漢交趾郡屬地。

      對于時年五十九歲的杜審言來說,這不是他第一次踏上貶途。六年前的圣歷二年(699)被謫江西吉州?譹?訛任司戶參軍,已是這次流放的一次提前預演。

      2

      那次吉州之貶讓杜審言失去了最疼愛的一個兒子,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一想起來就深以為疚。

      厄運降臨前,杜審言已經(jīng)在州縣任下級僚屬三十多年。杜是貞觀二十年(646)前后生人,郡望京兆杜陵,出生襄陽。據(jù)徐松《登科記考》著錄,他是咸亨元年宋守節(jié)榜的進士。剛?cè)胧送?,在汾州任隰城尉。幾年后調(diào)到東部的江陰,擔任的同樣是丞、尉之類的基層官職。大概在萬歲通天元年(696)前后,他才調(diào)任洛陽丞。

      對于杜審言圣歷二年的那次流放,《舊唐書》本傳只以一句話帶過,“坐事貶吉州司戶參軍”,究系何事,未有明言。杜審言出城時,四十余位文友、同僚餞別贈詩,據(jù)詩集的序文作者陳子昂說,“天子以桓譚之非,謫居外郡”,似借一則典故,含蓄說明了杜被貶的原因。桓譚是漢時大臣,曾力阻光武帝以讖緯決事的荒唐之舉,“桓譚之非”很可能指杜因為在瑞符、讖緯方面的某些議論得罪當朝遭到外貶。

      杜離洛陽時,四十余人聚會相送的場面,有陳子昂以高調(diào)筆法記錄之:“朝廷相送,駐旌蓋于城隅;之子孤游,淼風帆于天際?!边@哪里有半點謫官就途的消沉,簡直是送英雄出征。

      這或許是因為,送別宴的主角不是別人,乃是當世狂人、五言詩大師杜審言。

      當然,朋友們對他貶任外郡還是深感惋惜的。比如在小迷弟陳子昂看來,建安文學的翹楚徐(干)、陳(琳)、應(玚)、劉(楨)全部加起來,也不一定比得上杜?!叭汗珢鄱[衡之俊,留在京師”,把杜比作禰衡,肯定也不是陳子昂的發(fā)明。禰衡是連曹操都敢當面罵的,杜審言恃才傲物,天下沒幾個人能放在他眼里,豈非當今禰衡?

      陳子昂還記下了餞別宴會到高潮時,杜審言挾琴起舞、抗首高歌的場面,歌曰:“哀皓首而未遇,恐青春之蹉跎。且欲攜幽蘭,結(jié)芳桂,飲石泉以節(jié)味,詠商山以卒歲。返耕餌術(shù),吾將老焉?!?/p>

      觥籌交錯之際,一念及歲月蹉跎,青春易逝,任誰都會被傷感擊中的吧,于是“群公嘉之,賦詩以贈,凡四十五人,具題爵里”。沒有誰想到要避嫌。就連病中的宋之問,雖不能親自到場送行,也有“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這樣深情的詩句,表示對好友遭受不公的憤怒與關(guān)切。

      繼妻盧氏要照顧子女無法隨行。杜有四子,名杜閑、杜并、杜專、杜登,十六歲(或謂十三歲)的次子杜并隨父去了吉州。

      《舊唐書》本傳說杜審言“恃才謇傲”,緊接著還有一句話,“甚為時輩所嫉”。杜審言到任吉州司戶不久,就與同僚關(guān)系不諧,得罪了司馬周季重和員外司戶郭若訥。這兩個地頭蛇式的官員將杜審言構(gòu)陷下獄,準備找個由頭將之除掉。

      少年杜并搶先出手了。圣歷二年(699)七月十二日,周季重府中盛宴高張,賓客盈門,杜并身懷利刃,潛入周府,趁人不備之際,將周季重刺傷。周季重因傷重死去,杜并也被周府的人當場杖死。

      《舊唐書》本傳對這樁兇殺案述之甚詳:“司馬周季重與員外司戶郭若訥共構(gòu)審言罪狀,系獄,將因事殺之。既而,季重等府中酣宴,審言子并年十三,懷刃以擊之。季重中傷死,而并亦為左右所殺。季重臨死曰:‘吾不知審言有孝子,郭若訥誤我至此!’審言因此免官,還東都。”

      這血濺宴堂的一幕,也入了中唐劉肅《大唐新語》的“孝行”門的。大概在唐宋人看來,杜并血氣方剛,為父手刃仇人,是至孝的嘉行。

      事后旁人回想,杜審言遭受構(gòu)陷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時候,這個少年是有一些異常反應的。“鹽漿俱斷,形積于毀,口無所言”,飯不吃了,臉色消瘦,目光陰沉,整日不說一句話。但誰也不會想到,杜并要殺人了。

      當杜并懷白刃潛入周府時,杜審言尚在獄中,對這一切毫不知情。如果他知道兒子為了他要去動刀子,必定會阻止兒子蹈身險地。

      殺人償命,律有明文,但從法理上來說,杜審言和他的家人卻不用承擔任何責任。因老父遭辱并有性命之危時,杜并先行下手刺殺對方,且為對方所殺,他已“殺身以請代”。但這一事件畢竟有逾常規(guī),且在當時影響甚大,引發(fā)群議洶洶,杜審言因此被免官,召回洛陽。

      杜審言“流目四野,撫膺長號”,寫了文章祭祀兒子,時人也都哀悼杜并孝順剛烈。三年后,長安二年(702)四月,杜并歸葬洛陽建春門東五里偃師首陽山祖塋時,杜審言邀請好友、人稱“燕許大手筆”之一的蘇颋寫了墓志,另一個文友劉允濟也寫了悼念文章。兩大學士為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少年親自作文,既是對少年孝烈之舉的表彰,也是對痛失愛子的老友的撫慰。

      時任監(jiān)察御史蘇颋是一個正直的官員,酷吏來俊臣羅織的許多舊獄就是經(jīng)他手平反的?;蛟S在蘇颋看來,為杜并作墓志,更有一份特別的警世意義在。報仇固然不是一件易事,報仇也不是政府所倡導的,但少年杜并赤誠的孝心通貫于神明,因而報仇成功,他不是挑戰(zhàn)社會秩序,而是舍生取大義,他的死是有價值的。為了說明杜并不是一個嗜殺之徒,蘇颋還特地指出,這個八歲喪母的少年從小就品學兼優(yōu),尤精文學翰墨,日誦萬言,宗族里都期望他將來成為棟梁之才。

      蘇颋所撰墓志說,“圣歷二年七月十二日終于吉州之廳館,春秋一十有六”,可知杜并死時十六歲。

      3

      圣歷二年(699)秋天,當杜審言帶著兒子殘破的身體回洛陽時,經(jīng)過襄陽,他作過一首五言律詩《登襄陽城》。

      旅客三秋至,層城四望開。

      楚山橫地出,漢水接天回。

      冠蓋非新里,章華即舊臺。

      習池風景異,歸路滿塵埃。

      丟官和痛失愛子的雙重打擊,杜審言的心情已完全被悲傷所籠罩。但他這么一個驕傲的人,并不想對此多說什么。頷聯(lián)寫他登臨襄陽城頭所見,楚山橫亙,高聳地表,漢水遼闊,復又轉(zhuǎn)折迂回。寫山勢雄偉,是“橫地出”,寫水面浩蕩,是“接天回”。天與地與山與水,氣象宏大,直率優(yōu)美。這樣一個看周遭世界的人,完全不像剛剛經(jīng)歷了人間至痛之事。

      在五言律詩這個不知多少人耕耘的領(lǐng)域里,杜審言或許真是一個天才?!爸痢薄伴_”“橫”“出”“接”“回”,這些準確的動詞,帶動起了詩歌的速度。而這速度,對應著的是他內(nèi)心潛藏的激越。他是一個偏愛動詞的詩人。這需要他對詩律的熟諳,也需要一點小小的冒險精神。

      第三聯(lián)也是一個對句,這兩句流露出了先前被小心翼翼掩飾著的傷悲?!肮谏w里”已名不副實,“章華臺”也只是舊日臺榭的統(tǒng)稱,“習家池”的風景已與當年不同了,不再有那種清幽之美了。而這種傷悲到了全詩的結(jié)句“歸路滿塵?!?,突然爆發(fā)了。

      歸路所見,滿目塵埃。自然,這塵埃不只是因為路途遙遠,漫涂風塵,而是他心中感受到的悲傷與壓抑。一千多年后,我們分明聽到這個旅人在說,呀,我的心上長滿了野草,我的心頭積滿了塵埃!

      杜并的孝行上達天聽,女皇親自召見了杜審言。對于剛剛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和丟官的杜,這或許也是因禍轉(zhuǎn)福?!杜f唐書》本傳記載召對的場面,女皇問,“卿歡喜否?”杜的反應很敏捷,“蹈舞謝恩”,另作一首《歡喜詩》獻上。看來真是歡喜壞了。

      這次廷對后不久,杜審言獲授著作佐郎,并在這年秋冬再升一級,遷為膳部員外郎。

      女皇恩擢他進入朝堂后,直到神龍革命發(fā)生,那幾年里,晃動著一頭白發(fā)的杜審言時常出現(xiàn)在往返兩京的隨駕文臣隊伍里。他知道如何用精美的詩句、不著痕跡的句式轉(zhuǎn)換來表達身處太平盛世的感恩,感情熱烈而又恰到好處。

      政變發(fā)生后不久,很可能在神龍元年正月底或二月初,杜審言就離開了洛陽。

      一個月后,他來到了離洛陽一千里外的荊州。

      在沙市長江中沙洲上的江津(江津戍,一名奉城),他看到江邊柳樹都已發(fā)綠,鳥啼蝶舞,霧卷落花,不由惆悵萬分。他想到了老子《道德經(jīng)》里的一句話,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他暗暗告誡自己,在這險惡的人世間行走,必須“善下”,以“讓”為先,戒掉浮躁喜大言的毛病。這般反躬自省,在他也是極少有的事。

      三月,過長沙,有《渡湘江》?!蔼殤z京國人南竄,不似湘江水北流。”他從京城出來,往南竄逐,滿心滿眼還是京洛的繁華,故而向北流去的湘江水也是值得歆羨的了。

      和宋之問流放瀧州一樣,杜審言此去峰州貶地,也是經(jīng)大庾嶺進入嶺南。五言古詩《度石門山》寫壁立千仞、迸水萬丈的嶺南山水,對“江聲連驟雨,日氣抱殘虹”的殊異氣候,他還是有一種新奇感的。

      他還描寫了懸崖盡頭消失的道路,架在絕澗當中的木橋,蛇一般盤曲的小徑和埋伏著獸群一般的變幻的白云,贊嘆這一切都是造化之功。險山峻嶺沒有讓這個六旬老翁退縮,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他在詩里說“堅貞深不憚”,是因為前方的道路更加艱難,他必須先給自己打氣。

      杜審言應該是在神龍元年(705)仲冬,也就是農(nóng)歷十一月到達峰州貶所。

      這里暖風熏人,寒冷天氣幾乎很少。山果冬天成熟,野花卻在正月開放,一到雨天就生霧氣,霜天還會打雷。作了一番物候?qū)W上的考察后,他的新奇感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思鄉(xiāng)之情突然泛濫,把他徹底淹滅了。

      交趾殊風候,寒遲暖復催。

      仲冬山果熟,正月野花開。

      積雨生昏霧,輕霜下震雷。

      故鄉(xiāng)逾萬里,客思倍從來。

      4

      沈佺期與宋之問是一對影子詩人,在武后和中宗朝的宮廷里,他們總是聯(lián)袂登場。

      宋之問是汾州人,字延清,沈佺期是相州人,字云卿。他們同年出生,同年中進士,又同為女皇的文學侍從之臣,同入內(nèi)殿控鶴監(jiān)參與《三教珠英》編寫。他們又先后擔任過考功員外郎這一顯赫的職位,又差不多同時落馬,這么整齊的進止步伐,簡直是提前寫好了出演腳本似的。

      不只如此,兩人在文學上的成就,也在伯仲之間。作為武后、中宗朝最重要的兩位宮廷詩人,很多場合他們既是朋友,也是競爭對手。在上官婉兒為仲裁的宮中詩賽中,“賜錦”的榮譽總是輪流落在他們兩人中間。

      當然細微的區(qū)別還是有的,宋是一位五言詩大師,擅長宮廷修辭的種種技巧,沈雖工五言,卻更加擅長靈活多變的七言,且善于控制文體,描寫能力更強。比如那首為他帶來巨大聲譽、被崔融收入《珠英集》的《古意呈補闕喬知之》,借用樂府古題“獨不見”,寫少婦思遠,“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這般的精到之筆就讓宋之問十分眼熱。

      后人把他們合稱“沈宋”,并不只是他們過于相似的人生,而且也是因為他們共同完善了律詩的格律,一起推動把詩歌作為進士考試的常規(guī)科目?!短撇抛觽鳌诽岢鲆粋€至今還很有影響力的觀點,詩歌從建安時期到東晉,詩歌語言漸趨華麗濃稠,到了沈、宋,他們約束詩句,準定篇章,確立了詩律的基本要素和原則,于是詩歌從古體一變?yōu)榻耋w,即所謂“唐詩變體,始自二公”。

      沈、宋成為一個時代里詩歌變革的重要推手,自與他們曾經(jīng)擔任考功郎這一職務有關(guān)。眾所周知,唐朝主持制科考試的,就是沈、宋這樣的吏部考功員外郎,這個官不算大,職級六品,相當于人事部副司級干部,卻對學子們操有生殺予奪之權(quán),并能通過考試這個指揮棒影響一個時代的文風。

      沈佺期曾是太常寺協(xié)律郎,校正樂律正是他所長,完善詩律他起的作用應該更大,而宋之問作詩有時候比較任性,并不完全遵守格律。

      和宋之問、杜審言等朋友們一樣,當沈佺期被迫離開帝國的東都前往六千里外的流放地驩州時,他詩中雅致、靡麗的風格消失了,格律詩大師不再追求詩律上的完美,他開始在詩中流露生氣和個性。

      在貶途的最初階段,他被一種新奇感吸引著。傳統(tǒng)的地理知識被打破,他專注地描寫起了南方奇異的風景。

      行至郴州,已是大火星(心宿)西沉的五月,風吹綠樹,天高云淡,他回望走過的群山,心里感覺到一種奇異的東西。

      著名的《自昌樂郡溯流至白石嶺下行入郴州》,是在結(jié)束一段水路后在郴州歇腳時寫的。船溯流而上的險阻,出現(xiàn)在詩的前半段,湍急的河水自南方傾瀉而下,一轉(zhuǎn)眼間,就電馳一般直騰而去,拍打在河心的礁石上,發(fā)出雷鳴般的巨響。

      北流自南瀉,群峰回眾壑。

      馳波如電騰,激石似雷落。

      而這個立在船上的人,他的目光躍過波濤,落在了遠處。他看到岸邊的古樹,大得如同盤古時代留下來的。溪澗里生長的藥草,又像是神農(nóng)氏親手種植的。他一一記下了眼前飛掠而過的風景:連綿起伏的群峰、激蕩的水波、色彩變幻的苔蘚和河灘上起舞的鶴群。因這些景物的急遽變化,這首詩的行進速度漸快,快得像要飛起來。

      水路的種種艱險,自不待言。比如遇到大風浪,整個人都要狼狽地伏在船板上,有時在行至危險的水段,連停泊吃飯都顧不上。但因為發(fā)現(xiàn)了人生的一種新可能,他忽然覺得了無所畏懼。

      這種新可能就是去做一個隱士。濯溪有什么好怕的,我還要振衣濯足呢!

      由于掙脫了詩律的束縛,詩作得渾成完整,生氣昂然,一派盛唐氣象。

      濯溪寧足懼,磴道誰云惡。

      我行山水間,湍險皆不若。

      他不再覺得自己是孤獨的,他不是獨自在受難。他們這些珠英學士和一班倒了霉的朝官們,一起被放逐到南方瘴癘之地,雖是忠信見棄,卻無損于他們高尚的道德。于是有了這首想象與杜審言一起翻越大庾嶺的《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

      天長地闊嶺頭分,去國離家見白云。

      洛浦風光何所似,崇山瘴癘不堪聞。

      南浮漲海人何處,北望衡陽雁幾群。

      兩地江山萬余里,何時重謁圣明君。

      此嶺既是南北之分,過了此嶺,蠻荒之地的風土就與中土大為不同了?!耙姲自啤保仁茄矍熬?,也是游子意。大雁飛到衡陽的回雁峰就回頭了,他們的前方還是江山萬里?;叵肫饢|都的繁華,更覺這瘴氣彌漫的南國之地不可久待。好在還抱著一個夢想,賢明的君王會重新起用他們。

      但希望終究是渺茫的,明白了這一點,他心如冷灰。到廣西后,取道海上,早晨漲潮前,船從昌平島解纜啟程。船工們先是“鳴榔”,以長木叩動船板表示船將啟動。面對這壯闊的海上晨景,他真的想要叩舷而歌了:

      解纜春風后,鳴榔曉漲前。

      陽烏出海樹,云雁下江煙。

      積氣沖長島,浮光溢大川。

      不能懷魏闕,心賞獨泠然。

      他看見了什么?他看見一輪朝陽從海上噴薄而起,北歸的雁群紛落在江邊。他剛剛離開的那座蘇醒過來的小島,霧氣蒸騰而上,而放眼江海交接處,波光粼粼,水天相接。但這一“沖”一“溢”的強大氣勢,被尾聯(lián)這道堤壩給擋住了,升騰為一股怨氣:要是我再也不能心念魏闕,再好的風景也失去了意義。

      他先前不是還想做隱士來著?如此看來即便做了,也是個假隱士。

      怨氣在盤旋、積蓄。當他又經(jīng)過一個月的跋涉,來到廣西北流西的一處俗稱鬼門關(guān)的山谷前,他或許真的會以為自己站在了陽界和陰間的交界處?!拔魝髡谓?,今到鬼門關(guān)。”此處已是通往欽、廉、雷、瓊和交趾的要沖,谷前有雙峰對峙,最窄處僅三十步,乃是傳說中瘴氣最重的死亡之地。死亡之地正與神仙之地等同,人在這里都不會變老,但他卻感到離開京洛后自己在飛快地衰老。

      到達驩州貶所后,他對“鬼門”還心有余悸。在他看來,那是一座真正的地獄之門,到處都蒸騰著白色的霧氣,霧的后面是黑沉沉的地下世界的入口,在那兒他曾經(jīng)差點把命丟了:“魂魄游鬼門,骸骨遺鯨口?!?/p>

      這真的令人絕望,他還想著回去“重飲洛陽酒”呢。

      詩里他還說,自己是他們這批十八個犯官里運氣最不好的,發(fā)配得最遠,也是最后一個到達貶所的。這地方實在太不開化了,就說剛到過的儋耳國?譺?訛吧,那里的土著竟然在額頭和臉頰雕刻花紋,實在是說不出的詭異。

      他從前聽聞,從中土到馬援將軍平叛立銅柱的交趾,要走整整一年,哪知道真到了這古時的林邑國,跟中土已不知隔了多少道天空。此時作詩,也盡是哀音了?!坝曷逗螘r及,京華若個邊。思君無限淚,堪作日南泉?!?/p>

      5

      因為怨恨、絕望,再加思念家人,他時常默默流淚。寄寓驩州南亭的一個夜晚,他慨嘆妻兒離散,他連小民之家正常的人倫之樂都享受不到了。

      昨夜南亭望,分明夢洛中。

      室家誰道別,兒女案嘗同。

      忽覺猶言是,沉思始悟空。

      肝腸余幾寸,拭淚坐春風。

      五律的頜聯(lián)、頸聯(lián)照例應該是對句,如果嚴格按照詩律,這首詩第二聯(lián)起碼是對偶不工。但沉痛郁結(jié),他不再考慮句子是否失粘,而純?nèi)怀鲋詫こUZ。正常的夫妻人家,有誰想到過會分別?想那一雙兒女,曾和自己一起在一張桌上吃飯哩。

      第三聯(lián)“忽覺猶言是,沉思始悟空”,是一個工整的對句。以為夢中所見洛陽家里的一切全是真實的,謫放之事從未發(fā)生過,沒想到夢醒之后,一切都坐實了。詩尾出現(xiàn)了“春風”,這一刻,他應該是哭著在笑。

      家庭景象再次出現(xiàn)在一首五言排律中。詩一開篇就自報家門,“家住東京里,身投南海西”。然后他告訴我們,當他在南方受困于“火云蒸毒霧”,他的兒子剛離襁褓,女兒還未及笄,家中一切全仗“老妻”操持。

      身為“邊地囚”的絕望,在他后來從南亭搬到山間水亭居住時,被愈加放大了。新居所在驩州西南一個叫“火洲”的地方,是一個叫蘇伯玉的當?shù)嘏笥褞退差D的。從五言排律《從驩州廨宅移住山間水亭贈蘇使君》來看,那里更加幽僻,山上的古柏如青蓋一般籠罩著,屋前屋后都是綠油油的芭蕉,除了偶爾有漁舟出沒,再也不見一個人影。

      他告訴蘇伯玉,自己這一輩子算是完了。

      他時常喃喃自語,外人以為這是他神智行將崩潰的征兆,卻不知道他是在與鬼神對話。這倒不是說他靈府已開,可通鬼神,而是窮荒無人時,只得轉(zhuǎn)入內(nèi)心獨語。作于新一年的五言排律《答魑魅代書寄家人》,借鬼神向他發(fā)問,為何從帝都流落到這蠻荒之地,他則一一告以自己的生活故事,如何發(fā)跡,如何貶謫來此,又告以現(xiàn)在的心境。

      詩中還特意提到自己家世清白,居官守廉,京中沒有薄產(chǎn),故里也沒有田莊,他一流放,家中的口糧也大成問題。

      全詩九十六句,四百八十字,長至十二韻,為當世所罕有,結(jié)構(gòu)之繁復遠在前面幾首排律之上,幾乎成了一首詩體回憶錄,全詩有排山倒海之勢,卻又不失流麗疏放之體。

      看來他是認命了。所以他安排余生,首先就是讀周易、詠老莊,努力去認清命理的真面目,以更好地順應它。但即便如此,當春風吹拂南陲大地,一年一度的上巳節(jié)到來,他還是渴望著從這一場祓除儀式中洗滌去自己的罪名。

      上巳節(jié)行修禊禮,這種漢文化的經(jīng)典儀式在萬里之外的嶺南被普及,至少表明八世紀初這里已經(jīng)被中原文化覆蓋,而不是宋之問、沈佺期們所宣稱的文化的不毛之地了。落魄的詩人們?yōu)榱送怀鲎约核?jīng)受的苦難,他們對南方的荒蠻落后作了一定程度的夸大,這本來就是文人的修辭術(shù),而且也更符合那個時代對南方的公共想象。

      他沒有在詩中描繪貶所驩州的修禊禮。甚至,他很不情愿寫下“驩”這個字,嫌這個字土氣,不吉祥,非驢非馬。他的詩是從對往事的追憶開始的。

      “憶舊游”,當他在詩題上寫下這三個字,眼前閃現(xiàn)的,乃是洛陽城中三月三日的禊禮。那是多么快樂的時刻,柔風麗日,微雨甫收,紅桃已綻,綠柳半垂,童子們春服既成,歡快地跑來跑去,連宮里的人也都到洛水邊來了。

      那一刻,他肯定還會想起早些年,也是上巳日祓禊,他在洛水扈駕寫下的應制詩,“寶馬香車清渭濱,紅桃碧柳禊堂春”。而眼下自己多不幸啊,他所處的,乃是“炎蒸連曉夕,瘴癘滿冬秋”的南方,幾乎已是世界盡頭。最后他說,“無人對爐酒,寧緩去鄉(xiāng)憂?!?他是一個人,一壺酒,寫下這些詩句,以釋鄉(xiāng)憂。

      與魑魅共語,只是寄意代書,他最終寄希望的還是宗教,希望佛陀可以解他一切苦。

      驩州城外二十五里,有一處紹隆寺,沈佺期曾乘舟到訪施香?!督B隆寺》詩說,看到香火籠罩著北渚,花朵在南巒的佛龕中隱匿,他已決意放下塵世間種種牽掛,不再為俗事所擾。但當赦令到來時,他在佛前的這些承諾早就拋到了九天云外。

      等到明年回到洛陽,他的詩又重新回到了宮廷詩刻意的典雅和美好,就好像這極南之地的一切,從未發(fā)生過。

      6

      神龍元年(705)春天,當珠英學士們呼天搶地離開洛陽,在南中國的荒山野嶺間跋涉的時候,有一個人正懷著巨大的喜悅從廣西欽州返回洛陽,他就是張說。

      在七世紀末八世紀初的長安文壇,幾乎所有人都看好張說,認為這個人將是未來的國之棟梁。這是因為,張說的第一次亮相太過驚艷了。載初元年,稱帝后的武則天第一次在洛陽主持賢良方正科殿試,張說對策天下第一,“則天以近古以來未有甲科,乃屈為第二等”,授官太子校書。也就是說,他本來是考了第一名的,因為本朝歷史上從未有過,只能屈居第二。

      張說身為寒族之后,身后沒有政治資源可資憑借,他能夠被武則天樹為典范,作為后備干部著力培養(yǎng)是因為他趕上了階層流動的好時代,先前的名門、士族在新朝不再吃得開,寒族的地位正在上升。但張說真正發(fā)跡,已是到了玄宗朝,三登左右丞相,三做中書令,封燕國公,唐興以來,幾人有過這樣的榮耀。這當然是后話了。

      作為政治家的張說是個好斗的人??此蘸笤谛诔c姚崇斗,與李林甫斗,與崔隱甫、宇文融斗,斗爭精神未嘗一刻下線。史載張說是個暴筒子脾氣,“好面辱人”,議事時,下屬有忤他意的,立便叱罵,其暴烈性情經(jīng)小說家們渲染,更加繪形繪色。但年輕時的張說還是頗有英挺之氣,為人也較為方正,就像他的崇拜者所說,“鷹揚虎視,英偉磊落,越在諸生之中,已有絕云霓之望矣”(張九齡語)。

      張說與沈佺期、宋之問共事,應該是一起承旨預修《三教珠英》。兩年后書成,珠英學士們各有封賞,張說遷右史、內(nèi)供奉,再遷鳳閣舍人,據(jù)說他還擔任過一段時間的考功員外郎,與沈佺期搭檔。

      如此恩渥,降臨到一介寒族子弟身上,張說還不對女皇感恩戴德?是以,他的各種表頌,稱武后都是頂格的“一冊金輪圣神皇帝陛下”。作起應制詩,賣力程度也不在沈、宋之下。長安三年(703)九月他被流放欽州,某種程度上是他為名譽而戰(zhàn)付出的代價。

      長安元年十月起,武則天久住長安。女皇畢竟七十多歲了,經(jīng)常生病,連宰相也好幾個月見不著她。司禮丞高戩,是太平公主的掛牌丈夫、司禮卿武攸暨的下屬,據(jù)說他還有一個隱秘的身份是太平公主的男寵。高戩與御史大夫魏元忠交好,張昌宗擔心武后一旦不豫,魏元忠等對他兄弟不利,就誣陷魏、高二人背后敗壞太后名譽。武則天將魏、高二人下獄,令張昌宗與二人當庭對質(zhì)。

      張昌宗找到張說,許以高官厚祿,要他在對質(zhì)的時候作偽證。張說勉強應允了。

      庭辯當日,武則天詔太子李顯、相王李旦及諸宰相到場,她要親審此案。殿上庭議洶洶,久決不下,張昌宗便要求張說出庭。張說上場后,先是沉默不語,被催逼不過,他才說,他沒聽說過魏元忠和高戩說過這樣的話,是張昌宗逼自己作偽證的。張昌宗措手不及,大聲連呼張說也是同謀。

      張說臨場倒戈,讓魏元忠和高戩逃過一劫,最后處分貶謫嶺南,張說為此承擔的后果是被流配欽州。此事《舊唐書》本傳有載:“時麟臺監(jiān)張易之與其弟昌宗構(gòu)陷御史大夫魏元忠,稱其謀反,引說令證其事。說至御前,揚言元忠實不反,此是易之誣構(gòu)耳。元忠由是免誅,說坐忤旨配流欽州?!?/p>

      武則天本意是要殺魏元忠的,只因張說不配合,才沒有得逞。這戲劇性一幕的發(fā)生,是張說良心發(fā)現(xiàn)嗎?更可能的是,當他稍一清醒,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著將要喪失名譽的危險。而名譽對一個士人來說是重逾性命的東西。同為鳳閣舍人的宋璟聽說張說接受了張昌宗之請,馬上跑來勸告他:“名義至重,鬼神難欺,不可黨邪陷正,以求茍免!”時任左史的歷史學家劉知己這樣對他說:“無虧青史,為子孫累?!?/p>

      朋友們的勸告,在張說即將滑入道德泥淖時拉了他一把。要是張說掉了下去,真的跟張昌宗站到了一起,那他就會瞬間“社死”,也就沒有了日后“敦氣節(jié)、重然諾”的大唐宰相。張說當庭改口,挽回了將要遭受玷污的名譽,實際上他救的不是魏元忠,而是他自己。

      7

      沒有證據(jù)表明他們是不是一同前往嶺南,從張說寫于謫途的《端州別高六戩》來看,他至少與高戩在端州(今廣東省肇慶)見過一面。端州是高戩的貶所,他是到這里來做長史的。這是個由縣升級的州,因端溪過其境而名。高戩有太平公主這層關(guān)系,故而處置稍輕,魏元忠則貶到這個州下面的高要縣當縣尉。

      異壤同羈竄,途中喜共過。

      愁多時舉酒,勞罷或長歌。

      南海風潮壯,西江瘴癘多。

      于焉復分手,此別傷如何。

      唐人習慣以行第相稱,高戩在家族中排行第六,故有此稱。這是一首送別詩。詩中說“共過”,并不是張說與高戩在謫途上相逢,很可能到了端州地面后,高戩以主人的身份招待了他,停留一些時日后,他又重新上路。高戩到站了,他畢竟還在“途中”。

      詩的第二聯(lián)說,他們一起飲酒、長歌。對于遭到流放的這對朋友來說,這自然是最好的慰藉。第三聯(lián)出現(xiàn)的“風濤壯”“瘴癘多”,既是南海、西江的實景,也在暗示朝局之險。

      南謫途中,張說贈高戩還有一詩:“北極辭明代,南溟宅放臣。丹誠由義盡,白發(fā)帶愁新。鳥墜炎洲氣,花飛洛水春。平生歌舞席,誰憶不歸人?!边@首詩的前兩句比較老套,如果我們記得宋之問在臨江驛寄崔融詩中有“北極懷明主,南溟作逐臣”,這十個字中有一半是重復的,雖然說不上誰抄襲誰,這至少表明這些宮廷詩人的寫作有著雷同化的危險。第二聯(lián)“丹誠”對“白發(fā)”,略顯牽強。好在第三聯(lián)奇峰突現(xiàn),沒有讓這首詩繼續(xù)往下掉。“鳥墜炎洲氣,花飛洛水春”,炎熱得連飛鳥都要墜落的南方,與四季如春的洛水相對照,當日的歌舞場上人,就是眼前的天涯不歸客,如此看來,種種罪案,也都是果報了。

      神龍元年,張說返京再過端州,高戩已經(jīng)去世。他來到昔日和高六一起喝酒、唱歌的驛站,一個人面對著江上落日。山川猶是,斯人不再,兩年前說“于焉復分手,此別傷如何”,是因為相信還能再見面,高戩的死,使得這一幕再也不會出現(xiàn)。

      《還至端州驛前與高六別處》是一首懷人詩。第四聯(lián)的“往來皆此路,生死不同歸”,說的是門前那條大路,也隱喻著人生之路,他喟嘆,每個去南方的人都要走這條路,然后再經(jīng)由這條路返回,區(qū)別在于有的人活著走出來了,有的人被永遠地封在了這條路里面。

      從這兩首詩約略可知,張說詩的風格總體顯得平穩(wěn)而流暢。他沒有沈、宋那種把詩寫得精美工巧的能力,他的詩里也沒有特別漂亮的對偶句,盡管他們都是宮廷詩人出身。但他有一個特別的優(yōu)長,他擅于在詩中處理感情,并且懂得如何加大敘事的成分最終達到抒情的效果。

      張說對敘事的重視,或許來自他接受的古樂府或更早的建安詩歌的影響,他習慣于在詩中凝視某一個特定的物像,一只鳥,一棵草,或一個人。南行途中經(jīng)過衡陽時,他看到雪地上低飛的一只大雁,那只雁似乎是專門在衡陽道上等著他。他幻想著乘上大雁,回到家鄉(xiāng)和愛人相擁。天空中飄落一根羽毛,似乎在告訴他,長情敵不過歲月流轉(zhuǎn),他將和江樹一起慢慢變老。

      一雁雪上飛,值我衡陽道。

      口銜離別字,遠寄當歸草。

      目想春來遲,心驚寒去早。

      憶鄉(xiāng)乘羽翮,慕侶盈懷抱。

      零落答故人,將隨江樹老。

      如果把這首詩的前四句單獨提出,把張說的名字遮去,說這四句來自古樂府,怕是很少會有異議吧??吹进櫻泔w過天空就想到愛人,希望鴻雁傳書,這是漢代文人的常規(guī)思路。適當?shù)膹凸抛審堈f的詩句變得隨意而清新。

      這種對物/人的凝視,也可以在他對一個擔著青草的牧牛人的書寫中看到。

      塞上綿應折,江南草可結(jié)。

      欲持梅嶺花,遠競榆關(guān)雪。

      日月無他照,山川何頓別。

      茍齊兩地心,天問將安說。

      那時已是冬天,他正翻越梅嶺,那個擔著青草的牧牛人出現(xiàn)在道旁。牧牛人把青草帶回家去是要編織繩子的,這是南方的農(nóng)事,由此他想到北方的牧牛人,這個季節(jié)應該采摘好了棉花。詩的第二聯(lián)說,梅嶺的花開得如此燦爛,他想要采摘梅嶺上的花朵,與榆關(guān)的雪比高。萬歲通天元年,張說隨建安王武攸宜北征契丹,風雪漫天的榆關(guān),正是當年經(jīng)行處。至此,這首詩顯出了一般謫臣之作所無的放曠。最后他說,日月照著山川,無論北方還是南方,只要兩地心齊,就可以告訴上天彼此安好。

      他的流放是因為名譽的擔當,有這一份正義在,他不像后來的謫臣怨氣沖天。他也沒有像后來的沈、宋、杜寫下那些聲嘶力竭的長篇歌行體。張說是一個對絕句情有獨鐘的作家,這種詩體要求作家有捕捉巧思和設置隱喻的能力,在這個狹窄的領(lǐng)域里,他避免了與沈、宋等宮廷詩大家一較短長。

      “去國年方晏,愁心轉(zhuǎn)不堪。離人與江水,終日向西南。”類似《廣州江中作》這般的樸素風格,甚至會讓我們想到陳子昂。當年武攸宜大軍征契丹,兩人都是帳下幕客,戎機之余談文論詩,陳子昂又是那么一個好議論的人,他受其影響也不是沒有可能。

      神龍元年正月丙午(二十五日),老邁的武后下了臺,張說不久就接到了回京出任兵部員外郎的命令。剛剛過去的春節(jié),他說他的心與北斗星的斗柄一樣,一向在向著北方轉(zhuǎn),照此下去,春天他就可以重返洛陽?!稓J州守歲》說,因為他守著“誠”,他的預感終于應驗了。

      故歲今宵盡,新年明旦來。

      愁心隨斗柄,東北望春回。

      貶所欽州灣有一地,名合浦,據(jù)說合浦東二百里有一杉樹,葉落,隨風入洛陽城內(nèi)。去歲,北方來使返京,張說一再相問,“秋雁逢春返,流人何日歸?”眼下,當他昔日的同僚們一個接一個南竄之際,他這片“合浦葉”,終于幸運地回去了。

      他是作為與張昌宗斗爭的落難英雄獲赦,返京出任新職,自然欣喜欲狂?!袄子晏K蟲蟄,春陽放鸴鳩”,震天一聲雷響,他這條凍僵的蟲子終于復活了。這想都不敢想的好事降臨頭上,他這個“流人”怎不雀躍、歡呼,看到道旁的一枝花,他就忍不住想笑,看到一片返青的草色,就忘記了所有憂愁。

      “見花便獨笑,看草即忘憂”(《喜度嶺》),類似句子的一次次出現(xiàn),可見他真的喜不自禁了。而這一切,自是歸功于“盛明”之世的重臨。當然,士人的聲譽,也是他翻盤的最后一點本錢。

      度過梅嶺后,張說即沿湘江北上。經(jīng)洞庭湖入長江,溯江西行至荊州,再北上襄陽,還東都,抵達洛陽應已歲暮。《荊州亭入朝》記敘回京路線,“巫山云雨峽,湘水洞庭波”,一串地名疊加,可見急迫。

      過荊州時,已是暮秋,他有詩贈相遇的舊客,“危石江中起,孤云嶺上還。相逢皆得意,何處是鄉(xiāng)關(guān)?!敝荡舜罅鞣诺纳颀堅辏d沖沖返回東都的他也真是一片“孤云”。但前頭還有“危石”在等著他。

      8

      被流放的珠英學士們陸續(xù)召還了。李嶠得訊最快,從貶所通州回到洛陽,授吏部侍郎,不久又遷吏部尚書,神龍二年正月入相。

      貶謫最遠的沈佺期也在神龍二年春獲知消息后啟程,到京后授為起居郎?!断采狻吩娪芯?,“去歲投荒客,今春肆眚歸”?!八另颉?,即赦罪之意。

      但這些人誰也沒有鄭愔見機得快。鄭愔因二張之事貶為宣州司士參軍,到了貶所又因坐贓犯事,于是畏罪逃歸洛陽投靠武三思,為讒害張柬之等五大臣暗中擘劃,很快被武三思擢為正五品的中書舍人。

      由于揭發(fā)有功,鄭愔的仕途開始一路開掛。神龍二年春天,一些回來得早的珠英學士剛到洛陽的時候,鄭愔的新宅已經(jīng)開工,他風風光光準備前往長安接受新職了,這讓一幫老朋友很是眼熱。

      剛從峰州回到洛陽的杜審言參加了鄭愔入京的送別宴,一向桀驁不馴的杜在《泛舟送鄭卿入京》詩中稱鄭愔“宗伯”。按照上古典籍《周禮》,只有輔佐天子掌管祭禮和宗室之事的禮部尚書和侍郎,才被稱作大宗伯、少宗伯。或許鄭愔在酒宴上已經(jīng)透露,自己馬上就要升任太常少卿了,才會引來杜審言這么熱切的追捧。

      杜審言在峰州時,本已無奈地接受命運的安排,以為新皇再也不會把眷顧的目光投向他們這班老臣了。他把自己比喻為一個薄命的小妾,“自憐春色罷,團扇復迎秋”,“新愛”當政,前景黯淡,他已經(jīng)做好準備,接受秋天的團扇一樣被拋棄的命運了。

      北歸途中,杜審言經(jīng)過南海縣的亂石山(今廣州白云山)。此山不高,每年春秋時節(jié),白云蓊郁,也大有可觀處。他在這里寫下了一首五言詩《南海亂石山作》。但奇怪的是,詩里絲毫看不到赦還的喜悅。

      這首詩對險詞的運用,簡直可以與后世的韓愈媲美?!吧下柡鋈顼w,下臨仍欲墜”,面對這樣夸張的詩句,我們不禁疑惑,他寫的是聳出地表不過幾百米的小山嗎?他寫的,或許是心底的一堆亂石吧。

      三月底,杜審言抵洛陽,他的朋友、“四友”之一的崔融已先他一步從江西袁州召回,出任國子司業(yè)。杜與崔融交情最契,幾年前,剛剛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的杜審言從吉州回到洛陽,是崔融讓出自己所任著作佐郎,并說動武后授予杜。

      杜、崔兩人很快在洛陽會面了。杜審言為這次會面寫下了一首五言排律《贈崔融二十韻》,從詩中的“三川宿雨霽,四月晚花芳”,可知他們重晤的時間在神龍二年(706)四月下旬。

      “十年俱薄宦,萬里各他方?!薄笆辍笔钦f他們訂交的年頭,自萬歲通天元年(696),杜審言送崔融隨梁王東征契丹,至此正好十年?!叭f里”,是剛剛過去的一年他們所走過的謫途。久別重逢,說說這些年各自經(jīng)歷的一些事,能活著相見已是最大的福報了。

      按照敘事的“三段法”,此句尚是起意。然后進入主體部分,即對兩人至老彌篤的友情的書寫。杜審言說,這些年流放他鄉(xiāng),故園荒蕪了,人也老了不少,欣慰的是老友的堅貞的氣節(jié)依然如故,雖然榮辱起落會影響人與人的交往,但友情依然是這個世上最珍貴的東西,“朋情詎可忘”。

      接下來是相聚時歡暢場面的描寫:“琴樽橫宴席”。宴席上有酒,有琴,還有文壇種種軼事交流。宴畢,他們還騎上馬,出門觀賞四月的花事。剛下過雨,城里城外,路邊的花開得格外好。結(jié)束這些描寫的時候用了一個典,“興酣鴝鵒舞,言洽鳳凰翔”,其本事是東晉名士謝尚,能作鴝鵒舞,席間朋友相邀,“便著衣幘而舞”??芍浦梁ㄌ帲胚€為老友乘興舞了一段。

      崔融的身體已在流放袁州的一年里嚴重毀損,再加上為武則天作哀冊文,又作《挽歌》,用思精苦,在武則天袱葬乾陵前因悲傷過度去世了。朝廷對他潛心寫作《則天實錄》和哀冊文的表彰,是追封其為清河縣子。

      杜審言聞訊大慟?!缎绿茣繁緜鬏d,“融之亡,審言為服緦云”。緦麻為古代五服之一種,以疏織細麻為喪服,服喪三月?!胺尅保话阌糜谥斜硇值苤?。崔融曾鼎力相助落難中的杜,杜視友如親,故有此舉。

      崔融是沒有機會再寫應制詩了,接下來的五年,是杜審言等一幫深受中宗信任的景龍學士們享受文學榮光的年代。

      神龍二年(706)歲末的長安,安樂公主產(chǎn)男滿月,中宗、韋后上門慶賀,剛剛就任國子監(jiān)主簿的杜審言和李嶠、宋之問、沈佺期、張說、閻朝隱等隨行賦詩,揭開了中宗朝龐大的應制詩文寫作運動的序幕。

      是夜,杜審言以一首《歲夜安樂公主滿月侍宴應制》深獲帝心:

      戚里生昌胤,天杯宴重臣。

      畫樓初滿月,香殿早迎春。

      睿作堯君寶,孫謀梁國珍。

      明朝元會日,萬壽樂章陳。

      “天杯”,皇帝親自出席的宴會,對應著詩題中的“侍宴”。第三聯(lián)寫公主產(chǎn)男的榮貴,過渡到第四聯(lián),想象明日元旦朝會時的歌舞升平,拼接得如流水無痕。誰也沒有覺得這些阿諛之詞有多么肉麻。

      對杜審言等這一班吃過苦頭的詩人來說,洛陽的一頁是翻過去了,他們現(xiàn)在是在重新成為帝國中心的長安。他要享受官身和文學帶給他的雙重榮耀,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明年的春色會更加迷人。

      已經(jīng)有人在附和他了,滯留洛陽的才俊們,趕緊都到長安去?。?/p>

      “分明寄語長安道,莫教留滯洛陽才?!保ㄓ诩咀印对绱郝尻柎鸲艑徰浴罚?/p>

      9

      公元707年,神龍三年改元景龍元年,一年兩號,自九月分。盡管權(quán)力之爭使宮廷一次次喋血,卻也不能阻止一個短暫的游樂年代的到來。

      杜審言死于景龍二年(708年)秋,這年五月,他剛剛獲授聲名顯赫的修文館直學士。

      杜審言從發(fā)病到去世,纏綿床榻“十旬”,亦即百余日,宋之問幾乎每天都去探視。他陪著將死的杜審言說了許多話,回憶年輕時共同經(jīng)歷的磨難,還有文酒銷磨的許多快樂時光,還特意談到他會善待杜的妻兒。

      宋之問在祭文里說,二十歲左右起,他就與杜審言結(jié)下了兄弟般的情誼,一同入崇文館為直學士,又一同竄貶于山海。凡塵世間的苦難與榮耀,他們都一同經(jīng)受了,只恨時運乖蹇,時間流逝又太快。

      杜審言彌留之際,宋之問和武平一等一眾朋友侍在床側(cè),只等著他咽氣,沒想到只有出氣沒進氣的杜審言悠悠醒轉(zhuǎn),對他們又說出一番話來?!缎绿茣繁緜鬏d之:

      “初,審言病甚,宋之問、武平一等省候何如,答曰,‘甚為造化小兒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云?!?/p>

      先說自己病成這樣,這一次怕是真挺不過去了。下一句大言炎炎,高自抬舉。我活著時,壓你們太久了,我快死了,你們終于可以大感欣慰了,只可惜你們中沒一個人可以接替我的成就。

      是對著一幫老友臨終故作諧語,還是到死也改不了恃才傲世的臭脾氣?從杜平素的行事作派來看,更像是后者。此老口無遮攔慣了,總作驚人之語,從來不怕大風閃了舌頭。

      杜審言死后,宋之問等一班朋友共護靈柩,歸葬于洛陽偃師首陽山之東。大學士李嶠出面,為他奏請追贈著作郎,俱見古道熱腸。這個“矜誕”了一輩子的家伙,他交的這些朋友還真是不賴。

      宋之問稱道老友的詩歌,“言必得俊,意常通理”,意思是詩都作得很漂亮,能讀通,又合乎詩律。“其含潤也,若和風欲曙,搖露氣于春林;其秉艷也,似涼雨半晴,懸日光于秋水。”這話出于目光挑剔的格律詩大師宋之問之口,是很高的評價了。

      在歷數(shù)杜審言和“王楊盧駱”四人的命運歸宿后,宋之問得出一個結(jié)論,太出色的才華會招致神靈的忌諱,開花而不結(jié)果的,實在太多了。

      注釋:

      ?譹?訛吉州,據(jù)《舊唐書》卷四十《地理志》三:“江南西道,吉州上,隋廬陵郡。”當時州治廬陵,在今江西吉安市。

      ?譺?訛儋耳為古部族名,在今海南省,漢武帝時置儋耳郡,唐改為儋州,在今海南儋州。

      責任編輯 喻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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