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發(fā),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省小說研究會副會長,出版小說集《最后一顆子彈》《你敢說你沒做》等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家文摘》《中篇小說選刊》等數(shù)十家刊物轉(zhuǎn)載,曾三次獲得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五次獲得《小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作品獎以及河南省文學獎、首屆河南省文學期刊獎、河南省五四文藝獎等。
前幾年與《繁花》的作者、著名作家金宇澄對話,他的一句話就是“小說,要往小里說”,后來,這句話也被他寫在送給我的書的扉頁上。聯(lián)想到多年前,作家李佩甫對小說的命題也有過類似的表達,就是小說要盡可能往小處著筆。小,在小說中,有一個代表性的符號就是細節(jié)。
細節(jié)在小說中所占篇幅不大,卻“力大無窮”。我們閱讀完一篇小說常常回味無窮的或許就是其中的一個細節(jié),甚至多年后再提起這篇小說或小說中的人物,你可能早已忘記其中的大多情節(jié),但那個細節(jié)卻銘心刻骨。而如何化生活之過往為文學之細節(jié),顯然需要有相當?shù)奈膶W功力。生活本身不是文學,作家的水平高低,就在于把生活轉(zhuǎn)化為文學的能力。而成功的文學作品往往又是借用細節(jié),栩栩如生地刻畫出一個個人物形象來。人物正是在這個“小”里開花,成長,綻放……
在寫作之初,就像一個農(nóng)民面對一塊土地,要研究一下種哪種莊稼更合適,收成更高。對應(yīng)于微型小說,就是要探尋這種文體與其他文體的區(qū)別。與小說的名稱不同,當小說以篇幅來區(qū)別時,被稱作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微型小說卻是以體量來命名的。如果以篇幅論的話,微型小說顯然應(yīng)該屬于短篇小說的范疇。短與長相對應(yīng),到底多少字數(shù)為短?千把字的微型小說顯然與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相對也是短。如果堅持把微型小說單獨拿出來的話,那么,體量上更多的是強調(diào)“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而已。也就是說,體量再微再小,它也是小說,而不是詩歌或散文,需要具備小說的基本特征。至于有人強調(diào)所謂的“詩化小說”或“散文化小說”,不過是一個標新立異的噱頭而已,應(yīng)該說只是語言的詩化及散文化,并非文本形式本身的去小說化或詩化或散文化。當然,還有一些研究者或?qū)W者、評論家對微型小說的小說化這種說法也不滿意,認為微型小說是一種獨立的文體,該脫離小說成為一種有尊嚴的存在,于是在研究中提倡創(chuàng)作上能突破小說的“藩籬”,比如篇幅更短,一二百字或三五百字,甚至短到幾句話或一句話,或僅僅一個細節(jié),或沒有人物的一個瞬間情節(jié),等等,便成為一篇小說。這些說法或觀點,多少有些劍走偏鋒,形而上的另類吸引他人眼球,顯然在文體論中難以自圓其說,也難以被更多人接受,其本人也會在研究中自相矛盾、觀點不能長久,所以,對此,我一筆帶過,不做爭論。
小說,無論篇幅長短,都是要寫人物的,一定要寫人物的。只有人物鮮活了,一篇小說才能“立”起來。這既是小說的特別,也是小說的品格。比如我筆下的“吳一槍”“竇文貴”“楊小一”,等等。他們往往在一篇并不長的微型小說中,通過特別的細節(jié),借助一個小小的偶然,或是誤會,或是轉(zhuǎn)承,或是意外,便由小處一路生花,最終成為與情節(jié)與細節(jié)血肉相連的文學人物形象,并被許多評論家、學者所研究,便是“微”中“小”的力量。
就以大家熟悉的“吳一槍”來說,當初我不過是想寫一些警察的故事,有點傳奇,有點懸念,有點意思,有點細節(jié)。寫著寫著就發(fā)現(xiàn),吳一槍這個人物,很令我震驚,他是有血有肉的,有人格的,有情感的,同時突顯著與別人不同的個性和行事準則。
他是一個社會的人,生命中自然存在著被社會異化的可能。他是英雄,也是凡人。他可以擊敗一個個對手,包括露一手、通緝犯、玫瑰殺手、把彈頭打得卡在一枚銅板方孔的女槍手等一個個不可思議的高手,甚至可以憑著自己的威名,空槍對決持槍逃犯并出奇制勝。同時,他也有自己的煩惱、自己的無奈,比如說成為一個名人的煩惱、遭遇職業(yè)與愛情的兩難選擇、執(zhí)行槍決曾最欣賞他的上司的死刑等。
在這種英雄與凡人之間,他不得不面臨一個詞“偶然”,和另一個詞“無知無畏”。吳一槍的犧牲是個偶然,因為遇到了第一次搶劫銀行的持槍歹徒,他們根本不知道吳一槍是誰,也不清楚自己的槍口或許還沒瞄準對方就可能被對方搶先擊中而送了命。這種偶然和“無知”促成他們敢于向一位神槍警察開槍,從而讓一位“孤獨求敗”式的傳奇英雄永遠地倒下去了。面對強大的敵人而更顯強大的“吳一槍”,卻不得不也要面對命運的偶然。
“吳一槍”系列包括十篇微型小說,寫了他的第一槍和最后一槍,他的職業(yè),他的愛情。所有的寫作都跟他的職業(yè)相關(guān),打著職業(yè)本身的烙印,否則就不是吳一槍了。同時,幾乎每一篇都是極致性的構(gòu)思,每次都認為這一篇是最后一篇。沒想到這個人物我一直沒法結(jié)束,因為許多讀者都關(guān)心這個人物的“下一次”,就一篇接一篇地寫。既要考慮獨立成篇,又要相互補充、相互依存、相互觀照,每篇小說還有與另一篇或幾篇的關(guān)聯(lián),連篇閱讀,還將成為一個“接龍”。要避免重復(fù)雷同,要進入多個視角或側(cè)面,其寫作難度前所未料,且越寫越難。但這種難為,從另一方面說,寫得也很過癮,無論是構(gòu)思,還是創(chuàng)作,常常收獲意外和驚喜。
而與吳一槍相比,“竇文貴”系列小說為九篇,當然是我有意識控制在這個數(shù)量,既是對“吳一槍”的尊重,也是向我筆下第一個受到廣泛關(guān)注的文學形象的致敬。
“竇文貴”系列的誕生,來源于公安部主管的文學刊物《啄木鳥》編輯張小紅老師的約稿。當時張老師跟蹤我的小說三四年,通過對網(wǎng)絡(luò)和其他刊物上所發(fā)的我的小說進行多方面觀察,才通過湖北作家劉正權(quán)向我表達了約稿的意向。為了向張老師多年來的厚愛致敬,我心懷忐忑地答應(yīng)了。因為在“吳一槍”之后,我覺得把自己對刑警這一行業(yè)的生活積累和人物發(fā)現(xiàn)都寫盡了。所以,許多刊物編輯的約稿,我都婉言謝絕。我顯然不想重復(fù)自己,否則,寫個百十篇,也沒問題。但那樣的話,十篇與百篇之間的差異在哪兒,我寫作的意義又在哪兒?難道我們寫作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發(fā)表了多少萬字嗎?顯然不是。文學之所以稱為“創(chuàng)作”,其意義正在于“創(chuàng)”字。
可是如何寫出不一樣的警察生活?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文學人物形象,顯然很有挑戰(zhàn)性,其難度不言而喻。既不能重復(fù)自己,又要開掘一塊新的領(lǐng)地,并由此不負張小紅編輯的期待和信任。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這種尋找中自我折磨,常常在半夜突然醒來。
有一天,我在公園看到了飛不動的鴿子,突然腦海中蹦出來一個“老”字。聯(lián)系到中國已進入老年社會,一個退休了的老警察的生活會是怎樣的呢?于是,新小說的構(gòu)思有了方向和角度,接下來不過是對題材的梳理、人物的背景化、故事的選擇、道具的配置。畢竟,職業(yè)只是他生活的一種形式,無論如何,他都是人,都是跟時代貼得很緊的人,具有個人性,更具有時代性。脫下警服,與我們一樣有著普通人的吃穿住行、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社會、物象、生活以及面對的各種矛盾、各種糾結(jié)、各種困境,其實大同小異。
人物是小人物,一個退休的老頭,之前工作時曾當過刑警。事件是小事件,都退休了,還會有什么大風大浪、驚心動魄?如果這個老頭之前工作時因為職業(yè)給自己的未來埋下了不少麻煩,那么,這些麻煩現(xiàn)在可能破土而出,如草成樹,他退休后也不能像別人那樣安享晚年了。于是,他可能被當年曾抓捕過的案犯在出獄后一次次找上門來,或堵在街頭,他可能因此被逼得一次次搬家,小說《走》應(yīng)運而生?!蹲哪绝B》雜志以最快的速度刊發(fā),并引起連鎖反應(yīng),文學界、讀者反響都不錯。于是,各個刊物約稿紛至沓來,應(yīng)接不暇,搞得我心里極度驚慌。后面的寫作,更是誠惶誠恐。張老師在朋友圈還放出話來,既然第一篇在《啄木鳥》發(fā)的,那么這個系列的最后一篇也要回到《啄木鳥》。“吳一槍”我寫了九年,那么“竇文貴”會寫多久呢?我當然沒敢接茬……
好在,系列小說一篇篇完成,“竇文貴”的退休人生也漸次如扇面般隨著扇骨一幀幀展開,《小說月刊》《香港文學》《百花園》《小小說月刊》等一家家刊物原發(fā),《小說選刊》《作家文摘》《微型小說月報》《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文摘周刊》等相應(yīng)轉(zhuǎn)載,且連續(xù)收錄多家出版社及中國作協(xié)、文學刊物主編的年選、排行榜。這九篇小說共同構(gòu)成一幅色彩斑斕的文學人物畫卷,絢麗、豐富、特別。尤其在“竇文貴”生命的終點,還留下了具有警察式的人生懸念——成功地讓徒弟利用他的逝去而抓獲了在逃多年的案犯,小說《環(huán)》不僅如約回到《啄木鳥》,而且發(fā)表后反響強烈,成為九篇小說中轉(zhuǎn)載率最高,收錄各種年選、主題性的小說集、初高中模擬試卷最多的一篇。這個系列小說的創(chuàng)作,也是我成功“破題”再度創(chuàng)作公安題材的一次文學嘗試。
這些文學作品的累積,也使得我被“破格”任命為中國社會主義文藝學會法治文藝專業(yè)委員會創(chuàng)研部副主任——我是這個組織中唯一非公安系統(tǒng)的作家。
這兩個系列小說共計十九篇微型小說的寫作,時間加起來超過十五年。在這個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我也曾幾度對自己產(chǎn)生懷疑,越寫越害怕,越寫越覺得找不到出口。那么一篇短文,怎樣發(fā)現(xiàn)一個人物,找到“這個人物”的敘述方式、結(jié)構(gòu)方式。思維、舉止、背景、感覺,哪怕是身上的一個看似可有可無的物件都應(yīng)該是屬于這個人物的,包括語言的運用,比如句子的長短、詞語的選擇等?!斑@一個”的寫作,才是獨特的寫作,屬于“你”的寫作。
要使得“這一個”人物不是別人,便需要從他細致入微的鮮明標志中尋找和定位,言談舉止,服裝道具,一舉手一投足,或是某個癖好、慣用口語、一顰一笑……切口小、視角小、人物小、情節(jié)小、細節(jié)小,卻因小而聚焦,由小而深入,細小而銳利。所以,真的能做到往小里寫的小說,首先是作家的自信,其二或許因此而解決了小說的深度問題。面對當今都市生活同質(zhì)化導致的文學題材同質(zhì)化,敢于往小里寫的小說,可能因為深度而具有了作家獨特的發(fā)現(xiàn)與表達,從而與宏大敘事、史詩敘事區(qū)別開來,何其不是找到同質(zhì)化的異質(zhì)?創(chuàng)作有時候像科學試驗,需要勇氣和決心、耐力和自信、期待和幻想。不妨多試試,萬一成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