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送君還

那一年，在發(fā)憤的期許中，高考成就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農(nóng)家子無限的可能。高考分數(shù)給予很多空間想象，無奈嚴重貧血的體檢報告限制了想象空間，班主任一錘定音，提前批填上安徽師大。

因為是提前批，7月底就收到通知書。那時候的通訊極不方便，通知書寄達鄉(xiāng)政府就無法繼續(xù)。好在那是7月的獨一份，鄉(xiāng)政府當做一個重大事件，派了專人——據(jù)說是鄉(xiāng)政府的文書——專程送達。6月黃天的正午時分，十里之遙的山路步行，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不速之客突然出現(xiàn)在稻場，當時的我正頂著炎炎烈日在翻曬剛剛收割的稻子……那個陽光燦爛的中午，無關(guān)蒙太奇，無須剪輯，濃縮的情節(jié)波瀾起伏，在記憶里反復播放。

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只是青春自帶光華，拂去了陰霾，照徹著未來?？芍^如愿以償，又似乎心有不甘，1985年的秋季，本該高高興興上學堂，卻因為那不是理想國，也一度黯然神傷。此中委屈被曾經(jīng)在縣城最高學府工作過、又因支援農(nóng)業(yè)第一線的單純理想而成為農(nóng)夫的父親洞悉。父親問，志愿是不是自己填上去的？回答是。父親說，自己的決定，就坦然接受，不必耿耿于懷。這算不上耿耿于懷，只是覺得人生沒有了無限的想象空間而有些索然。

畢竟要走出田舍，跨越山水，依然有期待。收到通知書很早，開學的日期很遲，要到9月底。農(nóng)事忙完了，大家可以忙里偷閑，依循慣例，白露風起，是打平伙的好時機，左鄰右舍和三親六戚就勸父親辦一場酒席當打平伙熱鬧熱鬧。父親欣然應(yīng)承，隆重地準備。首先是擇日，父親不假思索就確定在9月10日，因為那是國家確定的首個教師節(jié)，對應(yīng)著師范生的未來。那時候還沒有“學為人師，行為世范”的訓義，但教師節(jié)的確立，還是有首倡的大義在。父親說，天地君親師，尊師重道，好，做個受人尊敬的老師，很好。

打平伙是老家習俗，說白了就是聚餐，就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當然，酒是沒有的，記憶里的那些年，在那時候我老家農(nóng)村人的眼界里，酒都是老白干，散裝，6毛8分錢一斤，憑票供應(yīng)。老家人除了過年，基本上不喝酒，說是喝酒燒心。不大碗喝酒，那么，大塊吃肉就是必須的了。打平伙時就一個菜，準確說，就一鍋菜，紅燒肉，配菜是剔骨肉或血旺子等。好事成雙，打平伙與升學宴成雙，皆大歡喜。

1985年的9月10日，首個教師節(jié)，小山村里熱熱鬧鬧，一場升學宴盛大開場，或者說隆重開吃。還是不同于打平伙，菜品不只是紅燒肉，主旨也不只是吃。時代已經(jīng)日新月異了，改革的風也吹到了山間田頭，老白干也有了，還可以敞開了喝，觥籌交錯的形式也就全乎了，祝福、夸贊的禮節(jié)也齊備了，十里八鄉(xiāng)平時少走動的朋友也到了不少，我的啟蒙老師也到了。父親說，本來應(yīng)該專程去請鄉(xiāng)政府的那位文書，但是那樣又會很唐突，只好心存感激，并再三告誡我，今后要努力做一個對人民有益的人。那天，陰歷是七月二十六，時令已交白露，秋意漸濃，秋雨蒙蒙。秋心便是愁啊，對于一個即將走出山坳、走向未知世界的農(nóng)家子而言，處身其中，就想起風雨兼程這個詞，想到隱喻與象征手法，那一場秋雨何嘗不是某種隱喻？此中心境不難理解。上師范，不僅體檢數(shù)據(jù)要求放低，學費也基本減免，每月的生活補貼還很高——我入學的那幾年，每月有45斤免費的飯票和26塊錢的菜票，那可是一大碗紅燒肉只需要5毛錢的年代。加之安徽師大當年聲譽正隆，自然聚集不少寒門學子，也因此，師范大學在眾人口中成了“食飯大學”。這個名號一點不假，我們上師范，首要就是為了解決食飯之憂。

席間，已經(jīng)75歲高齡的奶奶很隆重地送了一支包裝精美且金光閃閃的英雄牌鋼筆給我，囑咐要寫出錦繡華章。奶奶出身大戶人家，最看重知書識禮，為人處世一向用心，能想象到奶奶買這份禮物的精挑細選和用心用意。我把奶奶的禮物看待為一個很有象征意味的物象，鞭策著我的疏懶與放誕，也因此常常三省吾身，只求“食飯”是不是無用的別名？收到奶奶禮物的瞬間，心中也確曾有要不斷進取并超越“食飯”的念頭升騰而起。可嘆人生輾轉(zhuǎn)，奶奶隆重贈送的鋼筆在輾轉(zhuǎn)中“和光同塵”了，而食飯、為稻粱謀的糾結(jié)終究還是長久不去。

1986年的9月10日是在大學度過的。因為是第二個教師節(jié)，作為師范大學，學校當做一個重要節(jié)日，還額外發(fā)了5塊錢的免費餐券。大家自然樂呵，一個個意氣風發(fā)，好像天下大任舍我其誰似的。就是在那天，聽到一首歌，崔健的《一無所有》，知道了一個新詞，搖滾。仿佛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脈，精神狀態(tài)上升到一個全新層面：不唯“食飯”而生，要為精彩而活。遠離了那個時代，再回首，崔健的搖滾準確地表現(xiàn)了當時青年人潛意識里想要表達的東西。搖滾，是時代的詩歌，崔健用搖滾的詩歌感召了當時年青的我們，也讓我們在青春流逝中努力找回當年。當年，現(xiàn)在看來，并不燦爛的歲月，積聚著難以壓抑的躁動，這些情緒適逢崔健浪蕩的音符，宣泄出鼓噪的思想，恰如冬過后的第一聲春雷，久旱中的第一場甘霖——“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赡憧偸切ξ?，一無所有?！?/p>

喧囂中聽崔健是恰當?shù)摹?0年代就有這樣的喧囂。這種喧囂是搖滾綿遠的背景音樂。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你能聽成一種感動：“腳下的路在走，身邊的水在流?？赡憧偸切ξ遥粺o所有。為何你總是笑個沒夠，為何我總要追求……”崔健用他強悍而沙啞的歌喉喊出了我當年揮之不去的迷惘。進了師大后，感覺這是一代人的迷惘。他擲地有聲的疑問有如美國詩人艾肯所說的“火種”，蔓延在那個年代的精神大地上。那種對自我的拷問，對現(xiàn)實的抗爭，對未來的追尋，對理想的迷惘，建構(gòu)了一個時代的維度，這是那個時代的標志性建筑。

那個維度充盈著理想的色彩。因為理想，常常想起1985年的9月10日，酒足飯飽之后，眾人依然殷切的目光，奶奶的叮嚀，父親特意選擇教師節(jié)的苦心，豈會不懂？青春歲月后，沒了激情，只有現(xiàn)實，但我依然沒有修得所謂的練達，也許就是在那個教師節(jié)種下的因果——我將風雨兼程，我將一以貫之。

撇開小我說，也因為80年代是一個思想啟蒙時代。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承傳了一個激越時代的薪火，又有反思的沉靜勁兒，但是出于時代的限制，前衛(wèi)的同時又擺不脫傳統(tǒng)，叫囂的同時又暗藏著膽怯，叛逆的同時又渴望能聽到大眾溫暖的回音，太多的東西交織著，以至什么都分不清楚，似乎還沒來得及感知得與失就已讓生活三番五次地更改。而在飄來蕩去的時空里，卻怎么也看不到，自己想要或者不想要的位置。這種一無所有感，是精神的花朵，枯萎了，芳香猶在?！案嬖V你我等了很久，告訴你我最后的要求?！边@極度的呼號，是絕望的吶喊還是希望的噴薄？風過后，雨過后，云淡風輕，我們沒有了敘說，我們也沒有了思想。然而，一個時代的聲音，并沒有隨著那個時代而湮沒，那個時代的某些特征同樣被延續(xù)下來，并且根深蒂固地埋植在我們心中那流年積聚的厚土里。

崔健的搖滾及其代表作《一無所有》，還有1988年蘇芮演唱的《跟著感覺走》，不僅是那個時代的最好代言，個人越來越覺得也與教師這個職業(yè)高度契合。一種文藝形式能流行，當然契合了時代風尚；一個時代被大家廣泛回憶，也一定是契合了一代人刻骨銘心的記憶；一個職業(yè)被各方反復定義與表達，當然是因為它關(guān)涉甚廣又未能撫慰人心。我們踏上師范之路，主客觀因素中或多或少地誠然有“食飯”的無奈，但內(nèi)心深處未嘗沒有一些理想主義的追求。毋庸諱言，現(xiàn)實與理想在我們的言行中總是左沖右突，正如《一無所有》所表達的糾纏不休。但我們在尋找，我們沒有放棄，我們心中依然有堅守。

80年代不是一個品牌，也不是一個里程碑，她是古典與白話駢雜的中國詩意的艾草，是精英文化追求的心靈的日出。有幸成長于那樣一個蒸蒸日上的時代，于今正合思念，似乎久遠；當年只想逃離，似乎漫長?；谢秀便保悦院?，有時清醒，有時理性，有時憂傷。總難免彷徨，走上社會，見識了更多，遇見過美好，遭遇過狗血，經(jīng)歷過坎坷，收獲過成功，再回首，80年代，正值國家礪舊圖新之際，所謂天之驕子，血氣方剛，與時俱進，少不了一番懸梁刺股，更少不了一番年少輕狂：熬夜寫詩過，拼酒斗狠過，游行抗議過，聚眾演說過，深情暗戀過，無所事事過，黯然神傷過，欣喜若狂過，但是，有一點始終如一，初心不改，那就是做一個有益于社會的人。

時光老去，匆匆忽如槐安夢；錦繡褪色，洞簫總是別離歌。離開師大前，校廣播站弄了個游汀棠公園的告別會。與三五好友同船，在湖上游弋久久，任由東西。離別之際，細雨凄迷，又想起1985年的9月10日，一樣凄迷細雨，不一樣的季節(jié)與別離，盡管依然前路茫茫，但經(jīng)過四年的風吹雨打，心中多了一份堅定與執(zhí)著。如果要尋找這一切的起點，我相信來自于四年前的那個教師節(jié)，來自于那些殷切的目光與叮嚀，來自于秋風冷雨所隱喻的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一蓑煙雨任平生”。那個時代有很濃郁的文藝氣息，譬如流行即興賦詩。告別會上，斜風細雨，特別抒情。風雨兼程地告別江城蕪湖，觸景生情的那首不成調(diào)不合轍的《憶江南》與那段時光一起被層層包裹。時光向前，回憶向后，記憶卻歷歷猶新：

相識處，

柳岸憑赭嵐，

爭游笑語滿畫船。

未諳人比空間小，

細雨送君還。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