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鳥鳴的聲音,便想到那些有趣的鳥兒,想起那些年在鄉(xiāng)間生活的場景。無論是在很少有人踏足的大山深處、鄉(xiāng)野小徑、或小小的庭院中,隨處可見它們的身影。
少年時代的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喜歡棲息在樹上,一個人靜靜地聽鳥兒啼鳴,看花開葉落。那段日子,我很少和村里的其他伙伴來往,是同齡人眼中的異類,是母親眼中不聽話的孩子。從太陽東升西落,從皎潔的月光爬上樹梢,滿天星光燦如星河,點點月影投射到我的身上。我才從大樹巨大的臂膀中悠悠清醒,緩緩起身,貓著步子踩準(zhǔn)熟悉的位置,一躍而下,踏著清輝月色,推開院門。那時,并不是我對樹情有獨鐘,只是喜歡獨居,享受這獨處的美妙,而沉醉其中。
這么多年過去了,一年之中能回到故鄉(xiāng)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每一次踏上回鄉(xiāng)之路,總覺得是走在朝圣的路上,心生敬畏,那種親切的舒適感油然而生,耳寬目清。
開門見山,是朋友們對我家最貼切的形容,那是一處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從我們村到另一個村莊相距四五里,中間隔著一個人工水庫,一道高高的堤壩,隔絕了想要窺探村莊秘密的人。那里,是我的天然樂園,是我人生中一段最寶貴的經(jīng)歷。當(dāng)然,那里獨有的地理優(yōu)勢,大自然的賜予,才有我醉臥山林間,徜徉在美妙的鳥鳴聲中。
那時,不知何為傷感,太過年輕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很多記憶,經(jīng)過的一些人和事,都不過是歷史長河中隨波逐流的浮萍,坎坎坷坷,平平仄仄,鏡花水月一場罷了。
幼時,我的家里條件很差,整個村莊的人幾乎都同樣貧困,在我上初中之前,我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距離村莊二三十里山路的鄉(xiāng)鎮(zhèn)。沒有各式各樣的玩具積木、拼圖、插畫,沒有挖掘機,也沒有各種的電子設(shè)備。唯一慶幸的是我在鄉(xiāng)野長大,它給了我不同的成長體驗,這是現(xiàn)在城里人不能用語言來表達(dá)的優(yōu)越感。一年四季,除了農(nóng)忙時節(jié),必要的時候需要去田地里幫忙做活,平日里,那些家長們甚少看管我們,任由我們在村莊各處,各得其樂。上樹,坐在樹的枝干上,兩只腳丫在枝丫間蕩漾,看鳥兒在枝頭嬉戲,是我日常必修課。更多時候,我喜歡躺著,瞇著眼睛,支棱起耳朵聽林間歲月蟲鳥爭鳴。有時,我也會在一聲尖叫的鳥鳴中驚醒,或是被母親高亢的呼喊聲打斷這屬于我的清幽寧靜。
這些,對于熟悉我的人來說,都不是秘密。他們曾一致認(rèn)為,我以后的日子大概要在樹上度過了。畢竟那段時間,我對于樹,真的是情有獨鐘,癡迷得有些過頭。同齡的伙伴不是在下河捉魚、摸田螺,就是在逗狗的過程中,我卻躲在某一棵大樹上,藏在綠葉之間,成為樹的一部分,悠然自得。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古有詩人游山寺禪院,初升的陽光使鳥兒感到愉悅,潭水中的倒影讓人感到內(nèi)心的空明。此刻,倒不如說陽光、鳥鳴,和這里的地理環(huán)境相得益彰,使得詩人自身得到放松、身心由內(nèi)而外愉悅。這是一次心靈之旅,是人與自然萬物完美相通,找回本真的快樂。
想想自己,那段時間何嘗不是如此呢。為了一段閑適清幽的獨處時間,為了尋找最為合適的大樹可依,我親手撫摸遍村莊周邊的每一棵大樹。林間草叢,田徑小路,或多或少都留下我的足跡。我甚至熟悉我留戀過的大樹枝丫間有幾個鳥巢,一天中什么時辰樹上的鳥兒最多,哪些是???,哪些是過客。有我叫得出名字的,有我叫不出名字的,通常我是通過它們的鳴叫聲來分辨鳥兒的種類。我喜歡收集鳥鳴,也喜歡收集鳥兒脫落的羽毛,那是源自內(nèi)心最初的情感。我認(rèn)為,那些鳥鳴是山林間最美妙的樂曲,有時悲傷、有時寧靜、有時歡快,更多的是在于身處其中的人兒的心境是怎樣的狀態(tài)。以至于到后來,我能在各種鳥兒的聲音中,不悲不喜,安然入夢。
記得我剛記事時,鄰居家的屋檐下有兩個燕子窩。每年春天燕子從南方過冬飛回來時都去鄰居家筑巢,孵化小燕兒,那讓我羨慕不已。燕子在我們那一直都是春天的使者,是吉祥的鳥兒,燕子去誰家銜泥筑巢就代表著那家人的風(fēng)水好。沒過幾年,那家人就搬去了鎮(zhèn)上居住,這更讓我對此深信不疑。那以后,我一直期待著有燕子來我家的屋檐下筑巢安家。
可惜的是,過了一個又一個春天,我一直沒有等到燕兒來我家筑巢。每次看到小燕子矯健的身影在我家院子上空盤旋,飛掠而過,我都會站在院子中央,仰著頭看著燕兒消失在我的視野中,沉默不語。我時常在心里暗暗想著:燕兒為什么不來我家安家呢?
有一次,吃過午飯,母親在堂屋內(nèi)納鞋底,我半倚著門框探出頭來看著院中覓食的灰麻雀問出了我心中的疑惑。母親聽完我的提問后,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抬頭朝我笑了笑,而后繼續(xù)手中的活計。
不久,在和母親的一次交流中,我才得知我們家以前是有過鳥類居住的。那時,我們和奶奶一起住在另一個村莊,住的是紅磚瓦房。我剛出生沒多久,一天中午,我們家房檐下飛來了一對鴿子,父親用荊條編織了一個籮筐,掛在屋檐下的橫梁上,那對鴿子就在那里面安了家。第二年春天,鴿子孵化了一窩小鴿子,小鴿子出籠之后,母親把那窩小鴿子燉湯給我補身體了。母親說,我剛滿月時,她就沒了奶水,買來的奶粉我又不吃,只能用米湯把我喂大。眼看著那段時間不足1歲的我營養(yǎng)不良,總是生病,怕我不好養(yǎng)活,幸好有那一窩小鴿子,讓我得以長大。我學(xué)會了走路之后,那兩只老鴿子也飛走了,再也沒有回去過。沒幾年,奶奶走了,我們從原來的紅磚瓦房搬出來,遷到村南的幾間土坯房居住,又幾經(jīng)輾轉(zhuǎn),搬入現(xiàn)在居住的山村,正式定居那里。
原來在那時,我就與鳥類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有一段時間,我常常認(rèn)為自己上輩子一定是只安靜的鳥兒,那一對老鴿子是來報恩的,這一世轉(zhuǎn)世為人的我所以才會格外地與鳥兒親近。由于我每天的到訪,那些鳥兒似乎是肯定了我的存在,對于我的到來波瀾不驚,或許也有歡迎的成分在。每次到訪,十有八九我會隨身帶著一把糧食(玉米粒、稻谷、剩下的米飯……)撒入樹下。那些說是對小鳥的見面禮,倒不如說是音樂會的入場券更為合適。人與自然,與萬物和諧相處,是難能可貴的了。
直到后來,我讀了初中,在一本書上看到有關(guān)燕子的介紹,才知道并不是我家風(fēng)水不好,而是燕子相不中我家的屋檐。那時,鄰居家是我們村唯一的富戶,唯一住著寬敞的紅磚瓦房,屋檐下有著寬寬的走廊。而我家還是過去老式的土坯房,打開堂屋的門就是小院子,低矮的屋檐沒有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假如我是一只燕子,大概也會選擇寬敞明亮、安全性能好、可以遮風(fēng)擋雨的屋檐安家吧。
連續(xù)幾個日夜,我經(jīng)常做著同樣的一個夢,夢中都只有一個場景。高聳入云的大樹,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山林,我在林間奔跑,耳邊是各種各樣的鳥叫聲。我努力地抬起頭,想要看清是什么樣的鳥兒在鳴叫,無論我怎樣努力,眼前都是一片模糊,當(dāng)我揉搓眼睛想要再次看清的時候,總是被一聲尖銳的聲音驚醒。那幾天,白天黑夜,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睡覺,想要再次入夢。想看清夢中的鳥兒的樣子,想看看森林盡頭是何光景,可惜都未能如愿。
那幾年,鄉(xiāng)下的生活雖然困難,倒是歡喜大于愁苦。不幸的是,農(nóng)閑時節(jié),鄉(xiāng)親們開始砍伐樹木維持生計,一棵棵大樹被放倒,枝葉分離,主干被當(dāng)成木材一車車?yán)?,?xì)的枝干當(dāng)柴火燃盡最后的能量。一棵樹倒下了,就有成千上萬棵樹陸續(xù)倒下,成片的山坡不見大樹的身影,只剩下一些小樹七零八落地在風(fēng)中搖曳。很長一段日子,面對山林的消失,我深感無能為力,在那個年代,生活真的是太難了。一片山林不見了,靠樹棲息的鳥兒也將遷徙到更遠(yuǎn)處的山林。那些我熟悉的小鳥,熟悉的聲音,隨著大樹的減少,逐漸不見了蹤跡。
那以后,我便不再依賴大樹,不再被旁人當(dāng)作“鳥人”,當(dāng)作茶余飯后的議論對象。我入了學(xué)校,村里的人也越來越少,大概是山里被掏空了,而能耕種的田地有限,為了孩子能和同齡人一樣上學(xué)、為了家庭的溫飽,很多年輕人選擇了外出打工,跟隨著潮流南下淘金去了。有的人在南方掙了錢,就在別處起了新房,搬出了村外;也有的在南方漂泊了一圈還是身無一物,最終返回到山里再次扛起了鋤頭,耕田種地。
村里的人少了,平時來往的伙伴也陸續(xù)離開,幸好我是一個喜歡獨處的人,相交的伙伴有那么一兩個對我而言也就足夠了。我的家有一個小小的庭院,院中有兩棵櫻桃樹、一口水井、一個雞舍、一個小花圃。院墻外邊和屋后,有幾棵槐樹及野生的楝樹,白楊樹是后來移栽的。村子里的房子外面看上去都差不多,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個小院子,院中栽一些果樹給孩子們解饞。若是誰家的院子里沒有三兩棵樹,倒顯得有些突兀?!霸褐杏袠?,甚過家有一寶”。春華秋實,樹上不時有小鳥光臨,小院才會顯得熱鬧非凡,富有靈魂。那才是山居歲月最真實的寫照,才是鄉(xiāng)村生活最純真的一面。
每次放學(xué)歸來,或是周末,我喜歡坐在院中的櫻桃樹下讀書寫字,或是漫不經(jīng)心地抬頭望著遠(yuǎn)處的天空。一只小鳥飛來院中,一只小鳥掠過頭頂劃入天際,就會有一百只小鳥光顧我的小院,甚至成千上萬只小鳥和我打過照面。那些逝去的羽毛,沉寂于耳邊的鳥鳴,在更為遙遠(yuǎn)的地方,或許有和我一樣存在的“鳥人”吧。
若是可以,做一只鳥未嘗不是一件美事。可立可臥,可靜可動,在哀愁喜樂中尋覓知音。
每天清晨,是鳥兒最活躍的時刻。有句俗語“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鳥兒如是,人們亦如是。我的房間有一扇明亮的窗戶,床的位置正好挨著窗戶,早上不用設(shè)置鬧鐘,到了起床時辰自然有鳥的叫聲把我從夢中喚醒,開始新的一天。若是周末,趕上鳥兒在院中嬉戲,我都會選擇隱藏在暗處,或是趴在窗戶上,靜靜地看著鳥兒發(fā)呆、冥想。那些年,棲居在樹上的那段日子,我早就對各種鳥叫聲安之若素。那鳥聲似涓涓細(xì)流,脆如水音,勝似天籟,至真至純,直抵心扉。即便身在其中也能酣然入睡,或是安靜地讀書寫字。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這便是我理想生活中最美境界吧。
仙,是我幼年時相交最好的玩伴。為何如此說呢,大概是很多時候我們都有相似之處吧,那就是對鳥兒的向往。她曾經(jīng)說:“我想當(dāng)一只無憂無慮的小鳥,有一對可愛的翅膀,可以飛過山川,越過河流,向著更遙遠(yuǎn)的天際自由自在飛翔,看看山外的世界?!蹦菚r,她和我無話不說。她談她的夢想,我聊我聽過的最好聽的鳥鳴之音。她的內(nèi)心是孤寂的,而我又何嘗不是呢?生活中的許多感懷,對于大人而言,那只是孩子們天真的想法,哪里有解決溫飽來得可靠。
還記得,當(dāng)年我們兩個人為了一只死去的雀鳥,挑選了一棵心中理想的大樹,摘了許多野花,舉行了簡單的悼念儀式,把它埋在樹下,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塋。為此,我們傷感了幾天,最終那個小小的墳塋也沒能逃過劫難,不知被誰家的狗洗劫一空了。在我看來,再微小的生命,都值得被尊重。童年里經(jīng)歷的各種“荒唐”事,或許不被理解,可誰的童年沒有做過一兩件自己認(rèn)為對的事情呢?
畢業(yè)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仙,她隨著母親的改嫁遠(yuǎn)走他鄉(xiāng)。一年里,我們只在秋風(fēng)吹落樹上最后一片樹葉時聯(lián)系。她說:“我就是那最后的一片樹葉,隨風(fēng)飄零,尋不到根?!泵看卧陔娫捓镎勂饍簳r的夢想,我們彼此都會沉默片刻,然后道聲珍重,掛掉電話。那期間,我也收到過仙寄來的信件,沒有只字片語,只有幾張各種姿態(tài)的鳥兒的照片。有靜臥的,有嬉戲的,也有翱翔天空即將消失的。這些年,仙比我更加懂得鳥語,她說她走過了很多地方,聽過很多小鳥的聲音,都沒有幼年時那些鳥兒的親切感。她說,當(dāng)初她想著離開,現(xiàn)在那里卻是她再也回不去的白月光。
不只是她,我們都回不到過去了。這幾年,鄉(xiāng)村的生活也變得富足起來,人們有了各種掙錢的門路,便不再把目光放在山坡上。山上遍地牛羊的時代不見了,也沒有人為了一株藥草翻過一座座山頭,經(jīng)過多年的繁衍生息,那一座座山林,又恢復(fù)了昔日的模樣?,F(xiàn)今,生活的壓力越來越大,人類的世界越來越浮躁,在這喧鬧的塵世之中,有幾人可以靜下心來傾聽一場鳥語。
近幾年,我一直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輾轉(zhuǎn),漂泊不定。每次暫居在某個城市,我總是習(xí)慣找一處有樹的房屋居住。身心俱疲的時候,抬頭望一眼窗外的樹,聽聽樹上的鳥鳴。清音入耳,洗滌落滿塵埃的心靈,身心輕悅了,總會有源源不斷的動力去生活。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彪m身在鬧市,心卻在山水之間蕩漾。若心無羈絆,鳥鳴里自有菩提音。30年的風(fēng)雨終成一夢,又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擋我們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