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立秋。
年少時,我住在江蘇溧陽湯橋的劉家邊,這一天要慶祝“關(guān)秧門”。村里的漢子們頂著烈日,挑著曬好的稻谷去集鎮(zhèn)的糧油加工廠軋新米。主婦們一大早就去食品站排隊,希望能買到肥一點的豬肉,再去豆腐店撈幾塊豆腐,然后趕緊回家做飯。午間,新米煮飯的濃香從各家各戶飄散出來。端起飯碗,所有人的臉上都蕩漾著笑容。
立秋之后的江南,依然潮濕悶熱,但農(nóng)人們已經(jīng)帶著久違的松弛感參加生產(chǎn)隊的田間勞動了。畢竟,最辛苦、最難熬的“雙搶”,已經(jīng)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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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70年代,為了提高糧食總產(chǎn),江南農(nóng)村普遍種“雙季稻”。盛夏季節(jié),早稻成熟,必須迅速收割、脫粒、曬場,然后鉚足了勁兒跟老天爺搶時間,翻耕稻田、灌水、平整,趕在立秋前插上晚稻秧苗。
從大暑到立秋,最炙熱的三周左右時間,既要搶收、又要搶種的“雙搶”,是農(nóng)村最緊張、最繁忙,也是最辛苦的時節(jié)。不僅生產(chǎn)隊所有的勞力要在三伏天的持續(xù)高溫下沒日沒夜地苦干,連集鎮(zhèn)上的工人、商戶、放暑假的學生,甚至公社干部、中小學老師,也會回村參加“雙搶”。
我真正嘗到“雙搶”的滋味,是讀高中的時候。
七月中下旬,早稻熟了。村子周邊的田野金黃一片,一直延伸到遠方。天剛亮,隊長就吹起了上工的哨子。戴上涼帽,拿著鋸鐮,大家聚集在村東頭的小曬場,聽隊長分配任務(wù),然后分頭出發(fā),去不同的地塊割稻。
割稻是個技術(shù)活,講究的是動作協(xié)調(diào)。左手勾住幾株稻棵,右手持鋸鐮干脆利落地“唰唰唰”割斷,然后左手啪嗒一下放下這把稻棵,再繼續(xù)下一把的“唰唰唰”。勞動能手割稻的節(jié)奏感很強,唰唰唰、啪嗒,唰唰唰、啪嗒……而新手則節(jié)奏不清,步子前挪也緩慢。
日上三竿,氣溫明顯升高了,田野里卻一絲風都沒有。陽光烤在背上火辣辣的,熱浪似乎要烤干身體的每一滴水分。這個時候,比拼的是意志。我咬著牙堅持,也不管順著臉頰直淌下來的汗水,不管手臂被稻葉劃傷、汗水浸泡后的灼痛,默念著《曹劌論戰(zhàn)》的“夫戰(zhàn),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想著一鼓作氣堅持到收工……熱得實在難熬,就學著大叔、堂哥們,撲通一下跳進稻田邊的池塘,使勁地撲騰幾下,把底層的涼水攪和上來,給身體降一降溫。
人多力量大,在鋸鐮的嚓嚓聲中,一塊塊稻田完成了收割。七八天下來,早稻收割就完成了。
割下來的稻棵,在烈日暴曬下很快曬去部分水分,一把把捆扎起來,挑到村里的大曬場連夜脫粒。
對我而言,每天收工前的挑稻把,是讓人幾乎崩潰的苦活。十五六歲的少年,體力、耐力比不得壯漢們,咬著牙堅持割了一天稻,直起腰來走上田埂,已經(jīng)氣短乏力心發(fā)慌了。悶熱的傍晚,挑著一擔體積龐大的稻把,赤腳走在滾燙的田埂上,稻把拖到地,擔子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一路上碰碰撞撞、踉踉蹌蹌,臉憋得通紅。遠一點的稻田,離曬場有兩里多路。雖然有點力不能支,卻不能放下?lián)有恍锕『苷?,擔子歇下來就堵住路了。好在隊里有“倒擔”的?guī)矩——挑到半路,迎面碰上挑空擔的,就背靠背換擔子,挑空擔的接下實擔子往曬場走,換回空擔子的繼續(xù)返回稻田去挑稻把。這樣就有一個短暫的空擔歇肩機會,恢復一下體力。這你來我往的“倒擔”,是減輕負擔的好辦法。
每天晚飯后,大曬場上都要挑燈夜戰(zhàn)。脫粒機滾輪轉(zhuǎn)動的轟隆聲,扒拉稻谷的嘩啦聲,勞力之間短促的交流聲,還有知了聲嘶力竭的鳴叫,與飛揚的塵埃交織在一起,匯聚成炎熱夏夜的喧囂。
脫粒后的稻谷,混雜著稗草籽、癟殼、稻葉,需要用風車揚稻進行篩選分離。木制的風車,上面是進料斗,中間是風道,下面是出料口。手搖風葉形成的風力吹過風道,把進料斗泄下的癟谷、雜質(zhì)吹到風車的后方,而沉甸甸的稻谷粒則順著出料口斜淌出來,注入稻籮中。上料、搖風車、挑走稻谷,幾個人相互配合,呼呼的風聲和稻谷斜淌出來的沙沙聲,是此刻最美妙的音樂。
“雙搶”是一場時間的賽跑,也是一場與天氣的較量。
“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鞭r(nóng)村人都希望“雙搶”時天氣晴朗,越熱越好。但有時候老天爺就是成心跟種田人尋開心。驕陽似火,脫粒后的稻谷集中曬在隊里的大曬場上,大家正在家吃飯呢,突然傳來隱隱的隆隆雷聲。不需要號令,男女老少都丟下飯碗,飛奔到大曬場。木锨、簸箕、掃帚,一陣忙亂,快速將稻谷收攏、堆積。場上曬的稻谷太多,來不及收進倉庫的,就用塑料布蓋上,壓上磚石,防止被風吹開進了雨水。如果稻谷受潮發(fā)芽,那半年就白忙乎了,所以容不得半點松懈。不一會兒,烏云密布,電閃雷鳴,暴雨呼嘯而至。盡管渾身濕透,但看到稻谷沒有受損失,大家還是很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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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完早稻,就要馬不停蹄地開始犁田、灌水、耙田,接下來就是拔秧、插秧。雙季稻要想保住產(chǎn)量,很重要的一點是及時插上晚稻秧。早一天插下去,勝過撒一次肥料。栽插晚了,誤了農(nóng)時,收成就會大減,甚至絕收。于是,插稻是男女老少齊上陣,鉚足了勁搶農(nóng)時。
天剛剛放亮,我們便帶著“秧馬”,腰間別著一大把整齊的扎秧草去拔秧苗?!把眈R”是拔秧時坐的矮凳,底部有一塊前端翹起的木板,來保證“秧馬”在積水的秧田里能順暢前行,不會陷入泥中。坐在“秧馬”上,身體前傾,彎著腰左右開弓,一小撮一小撮的秧苗湊成一束,剔除掉稗草,順手在淺淺的水里“哐哐哐”蹾幾下,涮去秧苗根部的泥巴,再從腰間抽出三四根稻草把秧苗綁扎成一把,往身后一丟。秧苗比較纖弱,拔秧時要食指、中指扣住秧苗根部使巧勁,用蠻力扯拉的話,秧苗會被拔斷。
生產(chǎn)隊的大田插秧就像比賽一樣,很有氣勢。大致每間隔18棵秧的距離,就用繩子拉出直線。男女勞力在大田里一字排開,每人插6棵秧,大致一肩寬吧,沿著秧線標示的直線插秧。左手托著一把搓開的秧苗,右手掐分出一撮,快速插進水下的泥巴里。從左到右插下6棵秧,然后另起一行。弓著腰,低著頭,有序地一步步后退。說起來容易,但插的秧要保持橫平豎直,還是很難的。剛起步的時候,我還能看到左右的人,聽到“唰唰唰”的聲音。不到十分鐘,我就被“包湯團”了——嫂子們已經(jīng)把我拉開了很遠的距離。我直起腰來扭頭往身后看,我的天,烈日下長長的水田讓人感到絕望。等插到田中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只需要插4棵秧了。一左一右的堂嫂大嬸,已經(jīng)在悄悄幫我了。堂嫂插完一趟秧,在田尾扯開嗓子跟我開玩笑:“秀才叔叔,嫑受罪了,上來講個故事聽聽,給我們鼓鼓勁就行了?!?/p>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嫂子們插秧速度快是靠著一股子韌勁,埋下頭不直腰,從田頭到田尾,六七十米一鼓作氣。而平時干農(nóng)活工分最高的壯漢們,插秧居然并不和女人安排在一組。大概他們也知道,論持久戰(zhàn),是干不過女勞力的。
為了趕在立秋之前完成插秧,那幾天不管赤日炎炎,還是暴雨突襲,大家都咬著牙,從天亮干到天黑。晚上回到家,換下來的衣裳都是白花花一層汗?jié)n鹽霜。一天下來,腰酸背疼,累得直不起腰來,還不能說,否則肯定挨訓:“小孩子哪有什么腰?”這時候,大家都在咬牙堅持,沒有人會慣著你。
“雙搶”時節(jié),每天都是體力透支的狀態(tài),按理得搞好伙食,好好補一補。但主婦們既要參加隊里的“雙搶”,又要料理家務(wù),哪有時間精力去做好吃的?天黑放工,急急忙忙回家淘米洗菜,滿頭大汗在廚房煮飯炒菜,吆喝還在池塘中戲水打鬧的孩童趕緊回家,忙得情緒煩躁、雞飛狗跳。好在勞累了一天的漢子們也不計較,就著一碗臭咸菜水燉長豆,扒拉兩三碗飯,再去池塘洗個冷水澡,回到門口的竹床上搖幾下蒲扇就鼾聲大作了,哪還顧得上計較飯菜好不好?
搶收搶種,簡簡單單四個字,卻飽含著多少汗水和淚水。1979年,我考上大學。不久,父親落實政策,全家離開了劉家邊村。如今的農(nóng)村,翻田、插秧、收割、脫粒,都機械化作業(yè)了,緊張忙碌的“雙搶”早已成了歷史。但對我來說,“雙搶”的滋味早就成了我的精神財產(chǎn),“雙搶”經(jīng)歷的艱辛讓我學會了堅持、堅強,讓我懂得了人是靠提著一口氣活出來的,在人生每一個需要咬牙挺住的關(guān)鍵時刻,不能讓人失望。
湯全明: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企業(yè)家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出版有多部散文集。
編輯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