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寒食節(jié)后的一天,蘇東坡乘一葉扁舟,從黃州過長江,到了江南武昌縣,也就是今天的湖北鄂州。
這是他一生最落魄的時刻。從科舉場上的頭名狀元、聞名天下的一代大學士,到被朝廷一干讒臣陷害,差點冤死獄中,蘇東坡的命運經(jīng)歷了翻江倒海般的巨變。雖最后僥幸未死,但身心俱受重創(chuàng),被貶謫于黃州這個下等小州,連住處都沒有。父子倆蝸居在一間小廟的僧舍里,親戚故舊一概與其斷絕往來,連他寫出去的書信都沒有回音。蘇東坡的孤苦凄涼可想而知!
那一天,百無聊賴之中,他又到江邊打水漂,一抬頭,看見從江南岸劃來一條小船,一個蓄著長胡子的中年人,拎著些酒肉和魚過來,向他問路:“聽說蘇大學士到黃州來了,你能告訴我他住哪里嗎?”
原來是寓居江南武昌車湖的蜀籍王氏兄弟,聽說蘇東坡貶謫黃州,哥哥王齊愈派弟弟齊萬過江打探。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他鄉(xiāng)遇故知,兩人相擁而泣,就在江堤上席地而坐,就著籃子里的酒菜,兩人邊飲邊聊,一直到太陽偏西,蘇東坡目送王齊萬孤舟消逝在江南煙波里?;氐皆⒕拥亩ɑ鬯?,蘇東坡的心情依舊不能平靜,他碾墨揮毫,在感慨萬千中寫成《王齊萬秀才寓居武昌縣劉郎洑,正與伍洲相對,伍子胥奔吳所從渡江也》,記其事。
武昌車湖,緊靠長江南岸的一片灘涂小地方,卻是蘇東坡的難忘之地,這里不僅有他落難黃州后,第一個前來探望的王氏老鄉(xiāng),還有他感興趣的車武子墓、劉郎洑和伍洲。車武子是“囊螢夜讀”出身的晉朝名臣車胤,后被奸臣所害,客死車湖,《晉書》贊“車胤忠壯”,人們將此地池湖改名為“車湖”紀念之。劉郎洑,是三國劉備與周瑜聯(lián)合操練水軍的古渡口。而伍洲,舊傳為伍子胥奔吳渡江處?!巴翘煅臏S落人”,蘇東坡在詩作中感懷道:“與君飲酒細論文,酒酣訪古江之濆。仲謀公瑾不須吊,一酹波神英烈君?!逼渲猩钜?,頗值得回味。
在王氏兄弟邀請下,蘇東坡向黃州太守申請,要求到江南逛逛。黃州太守打內心佩服這位落難的大學士,也就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就是在這一天,蘇東坡啟動了他的破冰之旅,邁開了“走出黃州”的第一步,為武昌日后能助其成就《宋史》所評價的“渾涵光芒,雄視百代”偉業(yè),打開了大門。據(jù)他自己所述“此后時復扁舟,往來殆百數(shù)”。細算起來,他在黃州謫居四年零四個月,平均每半月過江南武昌一趟。
江南武昌,自古有“上下武昌城,古今兩鄂州”的說法。秦漢在這里置鄂縣,為江夏郡所轄。三國時期,孫權改鄂縣為“武昌”,有“以武而昌”之意。唐宋時期,其為鄂州武昌縣。
鄂州的西山,是蘇東坡在江南除了車湖,去得最多的一個地方。他鐘情這座江南名山,緣于杜沂父子。其時,在武昌縣衙供職的杜傳與父親杜沂,帶著縣令的囑托,特地過江看望蘇公,并邀請他到武昌游覽。百感交集的蘇東坡提筆作《杜沂游武昌,以酴醾花、菩薩泉見餉二首》回贈,第二日便跟隨杜氏父子過江。
在西山游覽途中,他看見了一個倒塌的小亭子,頓覺有些來歷。隨人告訴他,這個地方叫吳王峴。當年吳王孫權率兵路過此處,見這里山路崎嶇,如盲腸九曲,便命人在這里劈山開道,并建此亭紀念之,名九曲亭,現(xiàn)歷經(jīng)歲月風霜,無人打理,便廢棄了。蘇東坡甚為感嘆。后來再次登臨西山時,他動員西山寺僧人出木材,請武昌親友捐資,將九曲亭修葺一新,由弟弟蘇轍作《武昌九曲亭記》,他寫詩題聯(lián)。此亭明代一度改名為“懷坡亭”,后又稱“蘇子遺亭”。今天西山九曲亭亭柱上篆刻著“憶從樊口載春酒,步上西山尋野梅”,就是當年蘇東坡的真實寫照。
在武昌,蘇東坡常會的好友,除了王氏兄弟,還有潘氏叔侄。
潘丙,家在黃州,中過解元,再考未取,便不戀仕進,到武昌樊口開了一間潘氏酒坊。跟隨他的還有侄兒潘大臨。蘇東坡過江南,常到樊口飲酒品魚,跟潘氏叔侄交往頗深。潘大臨本性聰穎,好吟詩,人稱“魚蠻子詩人”,經(jīng)蘇東坡點撥,詩藝大進。那年秋天,重陽臨近,大臨見窗外蕭瑟冷風刮起片片黃葉,翩翩飄落,有感秋雨將至,便提筆在墻壁上寫道“滿城風雨近重陽”,正要往下寫,突然有漁霸前來逼租,打斷他的興致,氣得甩筆就走,這首只有一句的詩,被命名為《題壁》,很快流傳開來。我們沿用至今的成語“滿城風雨”,即來源于此。后來,蘇東坡把他介紹給黃庭堅,遂成為江西派著名詩人。
如在黃州一樣,時間長了,蘇東坡對武昌產(chǎn)生深深的眷戀。他曾托王氏兄弟,在車湖附近替自己物色一塊地基,用以筑廬養(yǎng)老,還曾聯(lián)合武昌太守朱壽昌和民間人士,發(fā)起成立“育兒會”,革除附近一帶的溺嬰習俗。
元豐七年(公元1084年)三月,他接到朝廷詔令,移任汝州時,特地從武昌渡江赴任,并在武昌一連待了七天。在西山吳王峴上,他深情地寫下在這里的最后一首詩《過江夜行武昌山上聞黃州鼓角》。
清風弄水月銜山,
幽人夜度吳王峴。
黃州鼓角亦多情,
送我南來不辭遠。
江南又聞出塞曲,
半雜江聲作悲健。
……
他年一葉泝江來,
還吹此曲相迎餞。
表達了他對江南的依依惜別和期待來年渡江再會的心情。在黃州臨行前夜,他給鄰居寫了一首交待詞《滿庭芳·歸去來兮》,下闋為:
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離開黃州后多年,蘇東坡已入汴京,在朝中為官,仍對江南武昌念念不忘。有一天晚上,蘇東坡與鄧圣求同居一室,聽說鄧曾擔任過武昌令,立即心潮澎湃,兩人徹夜長談,他揮毫寫下《武昌西山詩》。此詩一出,黃庭堅、張耒、蘇轍等一批文壇大腕三十余人紛紛唱和,成為盛極一時的文壇佳話。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這是蘇東坡晚年給自己的評價。其實,他的黃州“功業(yè)”,很大一部分是江南“功勞”。鄂州的山水激發(fā)與鄂州人的淳樸情感,是蘇東坡在黃州蝶變與升華的一個重要因素,他也為鄂州留下了大量寶貴的精神財富。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