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百丈石崖鐵一般銹著,寸草不生。陽光烤著,崖壁似乎有些顫。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水珠無精打采地滴下來,聚在崖下的石窩里。雨水好的時候,崖上一掛瀑布瀉下,把山下的巖石沖成一個大石窩,聚水成潭,就有了傳說,說里邊住著一條黑龍,掌管著方圓左近的一片天。眼下久旱,石窩那點兒水怕一頭牛也不夠喝。
女人們在一處平坦地方擺上供品,燃了三炷香,燒罷黃表紙,然后并排朝黑龍?zhí)豆蛳聛恚p手合十,眼睛微閉,嘴里念念有詞:
“龍王爺,快下吧,
不下俺就改嫁了……”
然后開始脫衣服。這白花花的身子,除了在她們男人面前,從來不曾裸露過??裳矍皡s顧不得了,祈雨要有祈雨的樣子。她們裸身跳進(jìn)石窩,開始用臉盆往外刮水。肥碩的奶子來回晃蕩,她們的奶水養(yǎng)育了一群孩子,卻救不活田里的禾苗,也就顧不得羞恥了。沒多大工夫,潭水就見了底。她們又用衣服在石窩里抹來擦去,一邊擦,一邊還是念念有詞:
“掃的掃,擦的擦,
要你三天下滿洼,
要是三天下不滿,
全村媳婦都改嫁……”
直到將石坑擦得不留水痕。
不遠(yuǎn)處就是清蓮寺。
釋行端和尚打著一把雨傘,站在寺門口的太陽下,黑龍?zhí)赌沁叺囊磺校伎匆娏?,但出家人早已目空一切,他視而不見,只是不停地念著佛號:“阿彌陀佛……?/p>
一架山隔開,一邊是塵世,一邊是禪庭。世俗的村莊里,人們?nèi)粘鲎?,日暮息,循著二十四?jié)氣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交公糧納稅,過著安分守己的日子;山這邊是佛、儒、道三教薈萃之地,除了少林寺和中岳廟,還有十寺、五廟、五宮、三觀、四庵、四洞等眾多修行地。
清蓮寺就是其中一處。清蓮寺很小,窩在一個狹窄的山坳里。山門口有幾株銀杏、松柏,都是很老的古樹;門額嵌著“清蓮古寺”四個字,兩側(cè)有石刻對聯(lián)“三教九流一輪明月,千巖萬壑四壁清風(fēng)”;走進(jìn)山門,是個三進(jìn)院落,趁山就崖,有三座大殿,供著如來、菩薩和達(dá)摩老祖;兩側(cè)崖壁鑿著一些窯屋,算是禪房,也是起居打坐的地方;寺里只有一個老和尚,法號釋行端。
女人們結(jié)束了祈雨儀式,穿上換洗的衣服,將臟衣裳扔進(jìn)臉盆,開始往回走。路過清蓮寺時,紛紛與釋行端打招呼?!岸?,這晴天白日的,你咋打著傘???”侯桂蘭問。
侯桂蘭是生產(chǎn)隊長王清泉的老婆,釋行端俗名王空山,是王清泉的二叔。
“是啊是啊,老和尚你這是念的哪門子經(jīng)?”女人們都問。
“你們?nèi)テ碛炅?,我怕被雨淋著?!贬屝卸诵χf。
“看這天,哪有下雨的樣子?”女人們說。
天已向晚,滿天都是火燒云。農(nóng)諺說“晚燒云,曬死人”,她們擔(dān)心今天祈雨又白費工夫了。
釋行端說:“心誠則靈,說不定今晚就下雨了呢。”
災(zāi)情從去年就開始了。
小麥種上以后,一冬沒落一朵雪,自開春到入夏也沒下一場透雨,夏糧基本絕收,旱情絲毫未減,眼看秋糧也指望不上,全隊二百多張嘴,就靠著野菜樹葉糊口呢。
隊長王清泉焦躁得像個土鱉蟲,走到哪里都弄出嘰里咣啷的聲音。這聲音響到孫隨意家,那條老黃狗看了王清泉一眼,沒敢吱聲。
孫隨意端著飯碗迎上來,說:“吃沒?”
“吃吧?!蓖跚迦f。他還沒吃,也沒說沒吃,只說“吃吧”,意思是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孫隨意沒敢再讓。其實,他家鍋里也沒一口多余。但他放下了飯碗,對著餓肚子的人吃喝是極不人道的事。
“有事?”孫隨意問,拉過一個馬扎。
王清泉坐下,見孫隨意的飯碗里稀湯寡水的,有些米粒,大部分是菜葉。他知道這是林場的晚飯?!暗降资菄鵂I單位,林場還有飯吃?!?/p>
“林場嘛……”孫隨意笑笑。
林場是國營林場,孫隨意是林場的工人,吃商品糧。很長時間,他都不在林場吃飯了,從食堂打了飯,帶回家里,他老婆加些水和菜葉,就成了全家四口的一頓飯。
“村里老少爺兒們的嘴可快要扎起來了?!蓖跚迦柿丝谕倌?/p>
“狗日的這天……”孫隨意罵了一句。
“人啥都能抗,就是抗不過肚子?!蓖跚迦f。
“那你說……咋弄?”孫隨意看著王清泉。
“我來就是跟你商量這事的?!蓖跚迦f了自己的想法。
他說,返銷糧指標(biāo)下來了,可隊里沒錢買;再說,秋天一過,隊里那百十畝地也需要麥種,一千多斤呢,也得花錢買。錢呢,得想法弄錢啊。他想到了西山林場的柏樹。近幾年,國家支援大西北林業(yè)建設(shè),每年都收購柏籽,一斤八分錢,這是筆不小的收入。王清泉找孫隨意,就是想通過他找場長劉有智通融一下,把采摘柏鈴兒這活兒攬下來。
“這事怕不好辦?!睂O隨意說,“每年柏鈴兒成熟時,附近的社員都像蒼蠅見血,打破頭想攬這活兒,狼多肉少,劉場長也不好說話。”
“所以才找你嘛,咋說你也是劉場長的左膀右臂,一拃沒有四指近,不看僧面看佛面啊?!蓖跚迦f。
“那我去試試?”孫隨意有些得意。
“我先替老少爺兒們謝謝你了?!蓖跚迦统鲆黄烤啤?/p>
“嗐,看你外氣,這點兒事還請我喝酒……”孫隨意接過那瓶酒。
“想得美,這酒是送給劉場長的,可別私吞啊。”王清泉說。
場長劉有智也正愁得一頭疙瘩不消火。
按說,劉有智沒什么發(fā)愁的。他在林場當(dāng)場長,端的是公家碗,吃的是商品糧,像有權(quán)有勢的山大王;就一個女兒劉媛媛,高中畢業(yè)后,在縣城供銷社當(dāng)售貨員,雖說是臨時工,也是見月領(lǐng)工資的差事;老婆馮小英是農(nóng)村戶口,可三口人兩個掙工資,日子過得跟說書唱戲一樣輕松自在,有啥發(fā)愁的呢?
偏偏誰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這本經(jīng)讓劉有智攤上了。
劉媛媛談了個對象,是她的高中同學(xué),叫喬東風(fēng)。本來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可喬東風(fēng)當(dāng)兵走了,一個月后,寫信回來,堅決要求退婚。劉媛媛躺在床上哭了兩天,最后也想通了,退婚就退婚吧,以她的條件,再找個更好的也不是難事。但又過了些日子,例假該來了卻沒有來,然后開始惡心、嘔吐,她知道壞事了。想起喬東風(fēng)入伍的前一夜,兩個人不能自持地纏綿,又開始哭,又開始罵。不頂用啊,再哭再罵也不能把肚子里的東西倒出來啊。
她把這事告訴了她媽馮小英,馮小英又告訴了丈夫劉有智,劉有智就發(fā)愁了。
孫隨意上門時,劉有智正在喝悶酒。一盤豬頭肉,一盤拌黃瓜,還有一壺本地產(chǎn)的地瓜燒。但劉有智喝得心不在焉??匆妼O隨意進(jìn)來,他甚至連屁股都沒抬一下。
“場長,喝著吶?!睂O隨意獻(xiàn)媚地笑了一下。
“噢?!眲⒂兄菓?yīng)了一聲,還是心不在焉的樣子。
“喝這個,我給你帶了瓶好酒?!睂O隨意拿出王清泉那瓶酒,張弓大曲。
要是往常,劉有智肯定兩眼發(fā)光,張弓大曲是名酒,比地瓜燒高出好幾個檔次,就算劉有智當(dāng)著場長,也不常喝。可他只是看了一眼,說:“放那兒吧。”
孫隨意把那瓶酒放到床頭柜上。他以為劉有智會給他添一雙筷子,添個酒杯,會讓他陪著一起喝,可劉有智并沒這意思,甚至都沒給他讓座。他只是眼皮抬了一下:“有事?”
“有點小事,”孫隨意說,“俺隊那個隊長,噢,王清泉,你認(rèn)識,這酒也是王清泉讓我送給你的,他想承包今年摘柏鈴兒的活兒,你看……”
“我看他想得美。一年就這點活兒,多少眼睛盯著呢,都包給他,讓別人咋看?”劉有智的眼皮又耷下去了。
他左手端著酒杯,右手的筷子朝盤子伸過去。一只蒼蠅落在盤子上,他夾菜時,蒼蠅飛了起來,能聽見蒼蠅抖動翅膀的聲音。
“就說嘛,”孫隨意趕緊說,“本來我也不想跟你張嘴,可俺家老大是副隊長,在王清泉手下干呢,抹不下臉嘛?!?/p>
“你家老大,松林?”劉有智的筷子停在半空。那只蒼蠅見他的筷子沒伸過來,轉(zhuǎn)了一圈兒,又落到盤子上。
“嗯,松林?!睂O隨意說。
“多大了松林?”劉有智問。
“二十二,屬猴的?!睂O隨意說。
“都當(dāng)隊長了,不錯不錯?!眲⒂兄钦f,“隨意你坐。”
“副隊長。”孫隨意坐下了,“聽王清泉那意思,他想培養(yǎng)松林呢。”
“不錯不錯。成家了嗎?”劉有智問。
“沒呢?!睂O隨意說,“說親的倒不少,可這小子不知咋想,就是不吐口?!?/p>
“不急不急,晚飯是好飯。”劉有智添了一雙筷子、一個酒杯,“來,隨意,你陪我喝兩杯?!?/p>
孫隨意不知道劉有智為何突然熱情起來,但他想摘柏鈴兒的事可能有門,趕緊趁熱打鐵,“場長,那摘柏鈴兒的事咋說?”
“本來不好說,可不好說也得說啊,你老弟張嘴了啊,人家王清泉打算培養(yǎng)咱家松林啊?!眲⒂兄菬崆榈糜行┛鋸垼眠^那瓶張弓大曲,“來,咱喝王清泉的好酒?!?/p>
就這樣,孫隨意陪著劉有智喝起來。那只蒼蠅還在,他們夾菜的時候,蒼蠅就飛起來,等他們放下筷子,它又慢慢落回去,好像給他們讓路一樣。
二
七星河從嵩山流出,由北向南蜿蜒流入漛河,再由漛河注入遠(yuǎn)方的淮河。東岸有夏村和劉村兩個自然村,西岸有馬村、尚村、王村、楊村和房村五個自然村,七個村像北斗七星,斗柄南指,王村居中,共同組成了七星河大隊。林場所占的主要是這七個村的山地,所以每年開山,采柏鈴兒的活兒也由七個村共同承包。
但今年例外,還沒到開山的日子,孫隨意通知王清泉,提前開始采柏鈴兒。人們著籃子,拎著布袋,一大早就上山了。王清泉挨家挨戶做了保密工作,不得泄露消息。為了體現(xiàn)多勞多得,把采摘的柏鈴兒按斤數(shù)算成工分。
這是嵩山最美的季節(jié),成片的柏樹遮天蔽日,密密匝匝的柏鈴兒泛著青黃的光澤。山蟬的鳴叫此起彼伏,毛茸茸的小松鼠知道人們來跟它們爭食了,顧不上害怕,在樹上跳來跳去,搶著把柏鈴兒運回到洞穴里。
af333a7383d614adef244a83a99fba78“新雨,你帶著年輕人去高處采摘,把近處的、低處的留給年長的人?!睂O松林說。
“行啊,還是松林哥想得周到?!睂O新雨說,“松濤,新柳,你們幾個跟我來,咱上鷹嘴峰。”
孫新雨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有種怪怪的滋味。他跟孫松林比著個子長大,不知不覺中,兩個人就成了競爭對手。雖然目前都是副隊長,但明顯孫松林處處都壓他一頭,心比他快,嘴比他快,做事也比他快。這不,本來他也想到了讓年輕人去難摘的地方,把容易摘的留給老年人,卻讓孫松林先說出來了,好像孫松林在指揮他。
于是,孫新雨就叫上了孫松林的弟弟孫松濤,想了想,也叫了自己弟弟孫新柳。既然是孫松林發(fā)話,自己家人就該帶頭。
一旁王秋月也要跟著去。
“你女孩兒家別爬高上梯了?!睂O新雨說。
“女孩兒家咋了?我爬樹比新柳還利索呢,不信你問新柳?!蓖跚镌虏环狻?/p>
“就是就是,巾幗不讓須眉,秋月不讓我呢?!睂O新柳笑著說。
“得了吧新柳,秋月是巾幗英雄,你連胡子都沒一根,也敢自稱須眉?”孫松濤撇了下嘴。
“我沒胡子,可我眉毛比你濃吧?”孫新柳揚了下眉毛。
王秋月是王清泉的女兒,她知道新柳、松濤都喜歡她,但她心里卻拿不定主意。她跟新柳、松濤是同學(xué),眼下讀高一,暑假一過就該上高二了,明年畢業(yè),也許畢業(yè)后才有定論。
他們上了鷹嘴峰。
這是山林的最高處,再往上走,就是稀疏的灌木叢和光禿禿的山崖了?;蛟S是通風(fēng)透光的緣故,這里的柏鈴兒結(jié)得特別稠。低處的站著就可以采摘到,稍高的,跳起來把樹枝拉下來也能采到,再高的要借助撓鉤,或者要爬到樹上采。
孫新柳很快摘了一籃子。正想叫王秋月幫忙,把籃子里的柏鈴兒倒進(jìn)布袋里,卻聽到王秋月在遠(yuǎn)處尖叫起來:“哎呀,馬蜂!”
孫新柳撂下籃子向王秋月跑去,他看到成群的馬蜂在她身邊飛來飛去。
“快跑!”孫新柳拉住王秋月的胳膊,彎著腰向遠(yuǎn)處跑,直到馬蜂不再追趕,才停下來。
“蜇到了嗎?”孫新柳問。
“蜇到了,眼……”王秋月捂著眼,咝咝抽涼氣。
“我看看?!睂O新柳扒開王秋月的手,看見她右眼下邊有個小紅點。
“得把毒液擠出來?!彼脙蓚€拇指對著小紅點使勁擠,疼得王秋月哇哇直叫,眼淚不停往外涌。
孫松濤趕過來時,王秋月的臉已經(jīng)腫了。他說:“蜂毒發(fā)作了,得趕緊下山?!?/p>
“你們在這兒別動,我去把籃子拿過來?!睂O新柳貓著腰跑過去,找到他們的籃子,抬頭看見柏樹上有個籃球大的蜂巢,許多馬蜂出出進(jìn)進(jìn)。他不敢停留,拎起籃子,彎腰就跑。立即有一群馬蜂追上來。他沒往王秋月這邊跑,朝著另一個方向,邊跑邊喊:“松濤,我把馬蜂引開,你快送秋月下山……”
王秋月看到這情景,心里一陣感動。
“你臉都腫了,要不先去清蓮寺吧,讓二爺給你治一下。”孫松濤一手著籃子,一手扶著王秋月,向鷹嘴峰下走去。
與七星河的村子隔一架山,山這邊是塵世,山那邊是禪庭。
王清泉他爹叫王明山,兄妹六個,除了四個姐妹,還有個弟弟叫王空山。幼年喪父,寡母拉扯六個孩子實在力不從心,先后賣掉了兩個姐姐。王空山六歲那年,清蓮寺的德高法師從他家門前路過,他娘就讓法師把王空山帶走皈依了佛門,賜法名行端。白天跟師父識字念經(jīng),晚上跟師父習(xí)武,十歲時又去少林寺掛單,拜了德尚武師,十六歲就學(xué)完十八般武藝。日本兵占領(lǐng)登封那年,王空山投了八路,有一次,給皮定均送信回來,他乘夜摸進(jìn)登封城,一個人殺了十七個鬼子。抗戰(zhàn)勝利后,不知為什么王空山脫離了革命隊伍,重又回到了清蓮寺,新中國成立后也沒有還俗。只是村里人很少稱他法號,都還叫他俗名,不過名字后面加了輩分。
孫松濤扶著王秋月走進(jìn)山門時,王清泉正跟釋行端說話。見女兒鼻子眼睛都腫到了一起,王清泉問:“咋了咋了?摔著了?”聽孫松濤說是讓馬蜂蜇了,這才松了口氣。
釋行端說:“不當(dāng)緊,用點藥,隔天就消腫了。”
說著,走進(jìn)窯屋,再出來時,手里就多了一個瓶子。釋行端從玻璃瓶里倒出些液體,往王秋月臉上擦;又把兩丸藥用開水化開,讓王秋月喝下,安排她去禪房歇息。釋行端做這些時,不像出家人,像個行醫(yī)的郎中。嵩山里很多僧人都不像出家人,他們除了念經(jīng)打坐,還務(wù)農(nóng)事,有些僧人還通醫(yī)道,也給人看病療疾。他們把這些都看作修行,修的是農(nóng)禪、醫(yī)禪。
做完這些,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不過天還亮著。孫松林領(lǐng)著社員們,扛著袋子陸續(xù)來到清蓮寺。采柏鈴兒不是一兩天的事,他們先把柏鈴兒存在這里,等采完了再一并賣給林場。王清泉和孫松林過秤,孫新雨記賬,很快寺院里就堆起了巨大的一堆,粗略算了,有五千多斤。
“明天還要來,家伙什兒就擱這兒吧。不過晚上得留個人?!蓖跚迦f。
“我留下吧,正好跟二爺說說話?!睂O松林說。
王秋月從禪房出來,孫松林問清原委,說:“這樣吧,松濤留下,待會兒我們?nèi)グ涯莻€馬蜂窩摘了,別明天又蜇了別人?!?/p>
正說著,孫隨意來了。劉有智給了他天大的面子,又給了他一個比天還大的面子,他跟著過來,是想在鄉(xiāng)親面前顯擺他那天大的面子,也想把那個比天還大的面子,盡快告訴他兒孫松林。他說:“松林你別走,我有話跟你說?!?/p>
孫新雨接過話說:“松林哥,這事就不勞你大駕了,我跟松濤去,摘了馬蜂窩,炒了蜂蛹給秋月補(bǔ)補(bǔ),也算是報仇雪恨了?!?/p>
釋行端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孫隨意把孫松林叫進(jìn)禪房,說了那個比天還大的面子——
那天的酒喝得很爽,喝到最后,劉有智提出想把他女兒嫁給孫松林。孫隨意一聽就愣住了,他說,場長你涮我啊?劉有智說,我做啥涮你?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我說的是正經(jīng)事。孫隨意還是不信,說,這門不當(dāng)戶不對啊。劉有智說,咋?我閨女配不上你兒?孫隨意說,不是,你是場長啊,媛媛也有工作啊……劉有智說,啥場長不場長、工作不工作的,我是看上你家松林了,人長得齊整,又能干。你要不嫌棄,就這么定了。
就這樣,劉有智不但答應(yīng)了采柏鈴兒的事,還把女兒許給了孫松林。這不是天大的面子嗎?這不是比天還大的面子嗎?
孫松林一聽就毛了,說:“不行不行,堅決不行。”
“咋不行,人家閨女配不上你?”
“是我這癩蛤蟆配不上人家那白天鵝?!?/p>
“可人家那白天鵝就想嫁咱家這爛泥坑,這事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
“憑啥?。繎{啥嗎?”
“憑我是你爹。”
孫松林呆在那里,好像做了一個夢。他說“憑啥啊?憑啥嗎”,有兩層意思,一層是說憑啥你就答應(yīng)了,另一層是憑啥劉媛媛會嫁給他。前一層他明白了,憑的是孫隨意是他爹;可劉有智也是劉媛媛的爹啊,憑啥讓個白天鵝下嫁到爛泥坑呢?孫松林想不明白。
晚飯是小米湯、玉米餅,菜是涼拌蘿卜絲。孫松林好久沒吃過正經(jīng)飯了,可他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只喝了一碗小米湯,那張餅子到最后也沒吃完。
釋行端以為孫松林在為他節(jié)省,說:“你放開吃吧,我一個人,這山上開荒種的糧食足夠我吃喝了,別給我省?!?/p>
孫松林搪塞說:“我這兩天上火,沒胃口?!?/p>
釋行端說:“是不是看缸里沒面了?吃吧,吃完飯咱再磨點兒面?!?/p>
孫松林勉強(qiáng)吃完了那塊餅子,開始磨面。他用掃帚把磨盤和磨扇清掃干凈,將黃燦燦的玉米倒在磨扇上。石磨不大,他把磨杠橫在腰間,稍一用力,扇磨就轉(zhuǎn)動起來,玉米粒順著磨臍緩緩漏下去,在兩扇磨里轉(zhuǎn)了一圈兒,面粉就紛紛流到磨盤上。
釋行端做完晚課,走進(jìn)磨坊時,磨盤上已有了不少面粉。他用小簸箕把面粉收起來,走到一個笸籮跟前。里面有籮床和絲籮,他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鼗j起來。
孫松林說:“二爺,都說你參禪習(xí)武,這一天,除了見你進(jìn)觀音殿燒香念經(jīng),也沒見你打坐練拳?。俊?/p>
“年歲不饒人啊,這幾畝薄田就夠我受了。農(nóng)閑時,清早也到對面的崖上練一個時辰,睡覺前會打禪靜坐一會兒?!?/p>
“要不是在寺里,還真把你當(dāng)成莊稼漢了?!?/p>
“遠(yuǎn)離紅塵遁老林,春秋冬夏刻年輪。耕耘月下清閑地,只撒禪心不種云。我修的是農(nóng)禪?!?/p>
“你過去可是個英雄呢?!?/p>
“亂世出英雄,如今太平盛世,英雄無用武之地,不好嗎?”
“那習(xí)武呢?為什么你還堅持練拳?”
“修禪啊,習(xí)武也是修禪?!?/p>
“啥是禪?”
“習(xí)武是,種田是,吃飯睡覺也是。這世上萬般事物,都是禪?!?/p>
“我這推磨也是?”
“你想它是就是。你看你走啊走,可你咋走也沒走出磨道;反過來說,你看你處在磨道里,可你又走了多少路啊。你較真兒是禪,不較真兒也是禪?!?/p>
孫松林想到劉媛媛。這門婚事他爹給他定下了,可他自己沒有答應(yīng),算定下了嗎?劉媛媛好嗎?當(dāng)然不錯,家境好,相貌好,還有工作。可這就算好嗎?他跟劉媛媛是高中同學(xué),她是他們那屆學(xué)生的?;?,有多少男生明里追、暗里戀,她怎么會嫁給他呢?
想了半天也沒想清楚。
“想啥呢?”釋行端問。
“想你說的禪?!睂O松林答。
釋行端笑笑,把籮出來的面收進(jìn)布袋。
三
滿山的柏鈴兒摘完了,收獲的柏籽賣給林場,王清泉用這筆收入買回了全隊的返銷糧和小麥種子,算是皆大歡喜。
還有一件喜事,就是孫隨意要給孫松林完婚了。
本來,這旱天欠收的也不是辦事的年景,可劉有智說辦事的所有花銷都由他出,孫隨意只管張羅著辦事。孫隨意請王清泉做了媒人,象征性地走了婚前的過場,兩家人全力以赴開始準(zhǔn)備婚禮。
西廂房的門窗被紅漆刷過,屋里的墻壁重新粉了石灰,亮晃晃的有些炫目;天棚用竹竿打了菱形格子,糊上了藍(lán)底碎花的彩紙;原先的土炕扒掉了,換了一張時興的雙人鋼絲床;還有桌子,是從縣城買的三斗兩頭沉,都是女方家里置辦的。
孫松林還是沒同意,不過也說不出反對的理由。沒有理由,那就算默認(rèn)了。
婚禮如期進(jìn)行。
兩個村子隔著一條七星河。王清泉帶著迎親隊伍,接到了河邊。迎親不過河,是先人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可王清泉考慮到對女方的尊重,勸說大家接過河去。
“老幾輩子了,沒見哪家迎親接過河去,憑啥?”有人提出了不滿。
“憑啥?憑劉有智讓咱村吃上了返銷糧,憑人家恁好的閨女嫁到咱村,你還想憑啥?”王清泉瞪了眼睛。
人們不再反駁了。是啊,要不是劉有智把采柏鈴兒的活兒包給隊里,別說辦喜事了,怕家家戶戶還得餓肚子哩。
大家吹吹打打開始過河。
劉家倒也識趣,這邊鼓樂一響,那邊噼里啪啦一陣鞭炮,送親的隊伍就出了村。走在前邊的是“三轉(zhuǎn)一響”,縫紉機(jī)由兩個小伙子抬著,自行車由一個小伙子推著,那塊手表就戴在他的手腕上,在襯衣袖子外面,閃著熠熠的光,收音機(jī)綁著紅綢帶,掛在一個半大小孩兒的胸前;然后是箱子和柜子,摞得小山一樣高的新被褥,紅錦翠緞;然后是一輛手扶拖拉機(jī),新娘和伴娘坐在上面。
王清泉發(fā)一聲喊,迎親的人跑上前去,各自接了嫁妝。
鼓樂喧天,鞭炮齊鳴,送親的和迎親的說笑著,簇?fù)碇?,過了七星河,朝王村走來。
那時候很多老式的禮數(shù)都廢掉了,新媳婦迎進(jìn)門,院里院外就開席了。席是傳統(tǒng)的“八碗四”,酒是當(dāng)?shù)氐摹白戆讼伞?。年景不好,很多人家都把婚事延后了,人們許久不曾熱鬧過,平常的日子清湯寡水一般,好不容易坐到席面上,都不想委屈了肚子。立馬,滿世界都是山呼海嘯的吃喝聲……
夜深了,參加婚禮的親友們酒足飯飽,都醉醺醺地走了。
孫松林跌跌撞撞進(jìn)了洞房,指著坐在床邊的劉媛媛說:“我知道,你,你是皇后娘娘,可你坐的……不是龍床……”一頭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第二天,孫松林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其實也不是他發(fā)現(xiàn)的,是劉媛媛主動跟他交代的。
早上起床,劉媛媛刷牙的時候,噦的一聲,像要嘔吐的樣子。孫松林看著她,奇怪地問:“怎么,我買的牙膏不好?”
劉媛媛擺擺手,剛要說話,又是“噦噦”兩聲,趕緊彎下腰來,脖子一伸一伸,像一只鵝。
孫松林又問:“你是不是病了?”
劉媛媛弓著腰,終于吐了一口,還想吐,卻沒吐出來,只是干嘔。
孫松林猶豫了一下,上前輕輕地?fù)嶂谋?,說:“要不,咱今兒去醫(yī)院看看吧?”
劉媛媛直起身子,看著孫松林,眼睛慢慢地紅了,慢慢地有了淚水,最后“哇”的一聲哭了??蘖税虢兀s忙用手捂了嘴,從孫松林身邊繞過去,撲到床上,把臉貼了枕頭,聽不見她的哭聲,只看見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樣子。
孫松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站在那兒等著。
過了一會兒,劉媛媛不哭了,她起身坐在床邊,說:“松林,我懷孕了……”
“你說啥?”孫松林叫了一聲,馬上意識到了什么,遂壓低聲音,“懷孕了?怎么就懷孕了呢?”
“我對不起你,可我也不想瞞你,你說咋辦吧……”劉媛媛看著孫松林。
“是誰?咋回事?”孫松林握緊了拳頭。
“怪不得別人,都是我不好……”劉媛媛說,“我把我給了他,可他又不要我了……”
孫松林像被捏住了脖子,臉憋得烏青,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所以我才投靠了你,你就當(dāng)我是小貓小狗,收下我吧……”劉媛媛渾身打戰(zhàn),像極了流浪的小貓小狗。
孫松林不看她,他看著天棚上的彩紙,他覺得那些碎花像石頭一樣往下掉,一顆一顆都砸在他心上。
“你可憐可憐我吧,別讓我丟人……”劉媛媛又流淚了。
孫松林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出了屋門,又出了家門……
孫松林在山上轉(zhuǎn)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他對劉媛媛說,過兩天你去縣城上班吧,等生了孩子再回來。
四
突然就下雨了。
先是雨滴從天上撒下來,稀稀拉拉的,很隨便,跟開玩笑似的,見人們沒有在意,慢慢地就密起來,在干涸的地面上濺起了淺淺的塵土。
孫新雨正在吃晚飯,聽到動靜,撂下飯碗跑了出來,他光著膀子站在院子里,仰頭向天,發(fā)出一聲聲長嘯:“下雨了,下雨了,老天爺睜眼了!”
他爹孫萬來在屋里喊:“快穿上衣服,別著了風(fēng)寒?!?/p>
孫新雨回屋穿上布衫,披了件雨衣,又走出來。
“你去哪兒?還沒淋夠???”孫萬來問。
“去找清泉伯,該搶種小麥了……”聲音還在院里,人已消失在雨幕里了。
孫萬來滿意地自言自語:“這孩子,心里裝事了……”
大雨從傍晚開始下,一直沒松勁兒,老天爺好像要把對人間的虧欠補(bǔ)回來,好像把全世界的雨都集中到了這里。
孫萬來吃過晚飯,又批改完學(xué)生作業(yè),就上床睡覺了。夜半時分,迷迷糊糊聽到有東西倒塌的聲音,孫萬來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老婆尚雪竹說:“干啥呀,這三更半夜的……”
孫萬來說:“我得去學(xué)??纯?,啥地方塌了?!?/p>
村小學(xué)在村子中央,坐北朝南,是一個獨立的院落。原是禹王廟,有大小殿堂二十多間,除了供奉禹王,還有龍王、牛王、馬王……總歸是天地全神?!拔母铩睍r“破四舊”,諸神都?xì)У袅?,改成了村小學(xué),七星大隊七個自然村的孩子們都在這里上學(xué);逢年過節(jié),也是村里舉行各種文娛活動的場所。
孫萬來是小學(xué)校長。
雨像鞭子一樣抽在孫萬來身上,趕著他朝村小學(xué)飛奔。赤腳拍打著泥水,卻聽不到任何聲音,聽見的只是緊密的雨聲,像滿天都在甩鞭子,還有駭人的雷聲,像無數(shù)的汽油桶在天上滾來滾去。
跑進(jìn)小學(xué),他來到正殿的時候,趁著一道閃電,他看見正殿的西山墻塌了,房頂出現(xiàn)個大窟窿,一根檁條還在大梁上斜拉著……
天亮?xí)r,雨也停了。王村的頭頭腦腦們都到了小學(xué)。
“萬來,房塌了一間,學(xué)生們咋上學(xué),你先說說?!蓖跚迦葘O萬來年長幾歲,可孫萬來是七星村的知識分子,無形中就對他敬重幾分。
“塌的這間是不能用了,沒塌的也要檢查一下,無論如何,都得先停課?!睂O萬來說。
“干脆趁著停課把該修的都翻修一下吧,不然孩子們在里面上課太危險?!睂O新雨說。
“你說呢?”王清泉看向?qū)O松林。
“翻修是肯定的,出工出力也不是問題,主要是用料。不說別的教室,就這面山墻,得多少磚?一時半會兒怕不能湊夠……”孫松林說。
“壘石墻吧,咱這兒不缺石頭?!睂O新雨說。
“那也得用磚掛柱啊。旱了這么久,方圓左近的窯場都停了,磚從哪兒來?”孫松林說。
“哎,對了,我想起一件事——”王清泉眼前一亮,“前些天在清蓮寺,我看有不少磚,二叔說要修大殿,能不能先借來應(yīng)應(yīng)急,等秋后咱再還他。”
“這是個辦法,二爺菩薩心腸,肯定愿意借?!睂O松林說。
“這樣,咱幾個分下工,”王清泉說,“萬來你通知各村的學(xué)生們先不要上課,松林去清蓮寺借磚,新雨去看看哪兒的石頭方便使用,我得去找支書協(xié)調(diào)一下,小學(xué)在咱村,可學(xué)生各村都有,其他幾個村都得出些力?!?/p>
新學(xué)期開學(xué)后,王秋月、孫新柳和孫松濤都上了高二。中學(xué)在夏村,隔著一條七星河。他們來到河邊時,見河里翻騰著大小浪頭,像一群炸圈的羊。
“糟了,今兒怕是上不成學(xué)了……”王秋月說。
“正好,咱也去清蓮寺?lián)u吧?”孫新柳提議。
“我看挺好的,咱也該為翻修小學(xué)出把子力?!睂O松濤積極響應(yīng)。
山嵐從深谷向山峰飄動,黑龍?zhí)兜钠俨?,飛流直下,煞是壯觀。山林愈加青綠,仿佛一夜之間移動了腳步,離人更近了。
三個人回家取了扁擔(dān)、繩子,一起去了清蓮寺。
山那邊,孫松林跟釋行端說好了借磚的事。
“阿彌陀佛?!贬屝卸苏f,“給學(xué)校修房,也是一件功德。只當(dāng)老衲隨喜了?!?/p>
釋行端穿著一身灰色的僧袍,臉色白里透紅,濃眉長睫向上撩著,看上去就是個有佛緣的人。他從禪房里取了茶壺、茶碗,放在觀音殿前的臺階上,跟前來擔(dān)磚的鄉(xiāng)親們打著招呼。
“秋月,你的臉沒事了吧?”釋行端還記著她被馬蜂蜇了的事。
“早就沒事了,有二爺您的靈丹妙藥呢。”王秋月正用繩子捆磚。
“這磚大,你少擔(dān)幾塊?!贬屝卸松锨叭∠聝蓧K,剩了四塊,又幫著捆好。“就這也有三十多斤呢,能行?”
“能行?!蓖跚镌绿羝饟?dān)子。
羊腸小道,上上下下,曲曲折折,再加上剛下了雨,路面坎坷濕滑。王秋月挑著四塊磚,剛開始還沒覺得重,可走了一段路,就有些吃力了,慢慢地,就落在后面,勉強(qiáng)又走了兩步,只得找個平坦地方放下了擔(dān)子。
本來三個人一起走著,孫新柳一回頭,不見了秋月,也放下了擔(dān)子。
孫松濤說:“怎么,就那點兒力氣?”
孫新柳笑笑:“遠(yuǎn)路沒輕重,我歇會兒?!?/p>
待孫松濤轉(zhuǎn)過一叢灌木,孫新柳朝原路返回去,很快看見了王秋月。
“你回來干啥?”王秋月問。
“接你呢,看把你累的。”
“你擔(dān)了六塊,比我的還重,不累???”
“說不累是瞎話,可我是個大男人呢。”
孫新柳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羞得王秋月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潤。
“你走前頭,我替你擔(dān)一會兒?!睂O新柳抓起了扁擔(dān)。
王秋月沒說什么,感激地看了孫新柳一眼。
十八歲的姑娘一朵花,這話一點兒不假。王秋月身穿紅白相間的方格襯衣,淺藍(lán)色褲子,褲腿挽著,露出雪白的一截小腿,隨著雙腿邁動,馬尾辮在背上甩來甩去,粉紅色的發(fā)卡,也像蝴蝶一樣展翅欲飛。
孫新柳心里怦怦直跳。
五
翻修工程進(jìn)行得很順利,立柱和山墻壘起來了,檁條和椽子也拉到了跟前,原先那兩根斷了的檁條被木樁臨時支撐著,現(xiàn)在需要把它們拆下來,把新檁條換上去。這是個技術(shù)活兒,主要靠木匠來完成;但又是個力氣活兒,需要有人幫忙抬檁條。
孫松林站在屋頂上,他做的就是這種力氣活兒。兩個木匠在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讓孫松林有些心煩。他知道他不是煩木匠們,他煩的是自己倒霉的婚姻。
下雨前兩天,他去了一趟縣城,發(fā)現(xiàn)劉媛媛的肚子已經(jīng)大起來了。他本來想跟她談一下,等孩子生下來就去辦離婚手續(xù),可劉媛媛她媽馮小英也在,就沒有說。丈母娘對他很熱情,又是打洗臉?biāo)?,又是做飯,臉上堆著討好的笑。孫松林沒洗臉,也沒吃飯,只說讓劉媛媛安心養(yǎng)著,等著生孩子。又說這事他跟誰都沒說,等孩子生下來就說是早產(chǎn)。孫松林就是這么想的,他愿意背這個鍋,但不愿意背這樁婚姻,他想早晚是要離婚的??赡翘焖麤]有說。
正這么想著,孫松林腳下被絆了一下,跟著就從屋頂?shù)袅讼聛?。要說,這房子也沒多高,一丈多不到兩丈吧,掉下來也傷不到哪兒去,最多摔斷一條腿,可他的腿沒斷,腰斷了。孫松林掉下來的時候,半根斷了的檁條也掉了下來,正好砸到他的腰上。
孫松林叫了一聲,就一聲,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孫松林再醒來時,已經(jīng)是在縣醫(yī)院了。
醫(yī)生拿著片子跟他爹孫隨意說:“胸12、腰1錯位,神經(jīng)嚴(yán)重挫傷,恐怕會影響到以后走路?!?/p>
他娘謝春芳不信,說:“俺兒身上就一點青腫,連皮都沒有擦破,咋就不能走路了呢?”
醫(yī)生說:“我們會盡力治療的。不過,神經(jīng)損傷了,很可能腰部以下會癱瘓,你們要有思想準(zhǔn)備?!?/p>
這些話孫松林都聽見了,但他裝著沒有聽見。好像沒有聽見他就不會癱瘓一樣。
但很快孫松林的身體就發(fā)生了一連串變化,先是發(fā)起了高燒,接著大小便失禁,泌尿系統(tǒng)開始感染,不得不采取導(dǎo)尿。孫松林原以為插導(dǎo)尿管時一定很疼,結(jié)果在不知不覺中,導(dǎo)尿管就插了進(jìn)去,而從導(dǎo)尿管里流出來的都是血水。這時他才確認(rèn)真的癱瘓了,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的心瞬間跌入深淵。
孫松林躺在床上,一點兒也不能動彈,腦袋像墜著個大秤砣暈沉沉的。謝春芳扶他起來坐坐,剛挪動一點兒,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冒金星,頭上滲出虛汗來。
醫(yī)生說,從眼下情況看,危險期已過去,但這病很難治愈。幾十對神經(jīng)斷了,指揮系統(tǒng)起不了作用,接下來還會出現(xiàn)肌肉萎縮。得趕快做手術(shù),至少能把錯位的腰椎正過來,讓他們自己拿主意。
“那就盡早做吧?!睂O松林有氣無力地說。
手術(shù)做了,幾乎沒任何效果,兩條腿仿佛是借別人的,一點兒不聽使喚。
孫隨意決定讓兒子轉(zhuǎn)院:“聽說洛陽平樂的郭氏正骨,有祖?zhèn)髅胤?,咱去那兒看看吧?!?/p>
孫松林同意了。
謝春芳問:“這事要不要跟劉家說一下?”
孫松林說:“算了,我的事跟他們沒關(guān)系,也不用他們操心。”
孫隨意說:“出事那天,你老丈人來看過了,還留下二百塊錢。媛媛懷著身孕,來來去去的也不方便。”
孫松林在平樂鎮(zhèn)治了兩個多月,病情一點兒沒見好轉(zhuǎn),但他的心情卻好起來了。
在平樂,那個郭大夫?qū)λ芎?,不但盡心給他治病,還傳了他一套按摩、針灸的技術(shù)。終于有一天,郭大夫?qū)λf:“孩子,病能治,命不能治,看來你下半生要在輪椅上度過了。不過,我教你的這套按摩、針灸技術(shù),你回去好好練習(xí),學(xué)好了,能保你吃喝不愁?!?/p>
孫松林帶著郭大夫送給他的兩本書,被他爹、他弟用架子車?yán)?,離開了平樂鎮(zhèn)。
翻過嵩山十八盤,離家就不遠(yuǎn)了。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少林寺傳來悠長的鐘聲。孫松林心念一動,讓孫松濤把車子停了下來,跟他爹說:“爹,我想去清蓮寺住幾天,你們把我送到那兒吧。”
孫隨意有些猶豫,說:“你這樣子,行嗎?”
孫松濤理解他哥的心情,說:“我可以請幾天假,在清蓮寺陪著我哥?!?/p>
“不用,這幾個月,我鍛煉得能照顧自己了,你們放心?!睂O松林說,又對他弟說,“松濤,過了年你就要參加高考了,好好學(xué)習(xí)?!?/p>
“我不是那塊料,考不考都中。”孫松濤笑笑。
“聽哥的,好好準(zhǔn)備考試,咱家往后要指望你了?!睂O松林鼓勵說。
清蓮寺門口的空地上,白花花地曬著一大片紅薯片,釋行端坐在一個板凳上,還在刨紅薯,不斷有紅薯片從刨刃下飛出來,落到一個籃子里。等籃子盛滿了,釋行端起身拎起籃子,把紅薯片一片片擺在地上。他做這些時,像平時打坐念經(jīng)一樣,很從容,很專心。
“二爺……”孫松林叫了一聲,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眼睛有些濕潤。
釋行端站起身來,說:“回來了?這一去有兩個月了吧?”
孫隨意說:“差五天就三個月了?!?/p>
“我都聽說了,本想去看看你,又說你去了平樂……”釋行端說,“咋樣,好點兒了?”
“不疼了,只是這兩條腿也動不了啦。”孫松林苦笑說。
“阿彌陀佛……”釋行端念了聲佛號,“也沒啥。腿不能動了,咱還有手哩,怕啥?走,快進(jìn)寺歇歇?!?/p>
“二爺,我想在寺里住一段日子,給你添麻煩了?!睂O松林說。
“不麻煩。采柏鈴兒時你就住過嘛,咱倆說得來,有緣。”釋行端讓孫松濤把孫松林放到椅子上,自己進(jìn)了禪房。過了一會兒,從禪房推出一輛木制的輪椅。
“二爺,你這兒咋還有這玩意兒?”孫松濤問。
“我?guī)煾附o我?guī)煚斪龅?,可有些年頭了。你去擦洗一下,讓你哥將就著用?!贬屝卸苏f。
孫松濤很快把木輪椅擦洗干凈了,孫松林坐上去試了試,除了輪子轉(zhuǎn)起來發(fā)澀發(fā)沉,其他一切都好。本來他還擔(dān)心自己只能躺著坐著,有了這木輪椅,就可以四下活動了。孫松林越發(fā)覺得他跟釋行端有緣、跟清蓮寺有緣,好像早知道他會到來,早就把輪椅給他預(yù)備下了。
那場大雨下過,一切風(fēng)調(diào)雨順。雖然秋莊稼種得晚了,但多少也見了收成,霜降一過,小麥也順利播種了。
冬季征兵開始,孫新雨向王清泉提出他想當(dāng)兵。這讓王清泉很不高興。兩個副隊長,孫松林殘了,孫新雨再去當(dāng)兵,王清泉就失去了左膀右臂。可孫新雨說,上面就要分田到戶了,這“大包干”政策一實行,生產(chǎn)隊就名存實亡了,還要隊長干啥?你放我走吧,我去部隊干上三五年,說不定能立功提干,最起碼也能入黨,到時候給咱村辦事也容易些。
王清泉最終被說動了,可還是心存僥幸,萬一孫新雨體檢不過關(guān)呢?
孫新雨卻體檢過關(guān)了。大隊十幾個適齡青年去參加了體檢,過了三個,孫新雨是其中之一。
入伍之前,孫新雨去了趟縣城,先去百貨大樓買了個收音機(jī),又去新華書店挑了幾本書,有消遣的小說,還有兩本無線電修理的書。他想把這些送給孫松林,讓他解悶,也讓他學(xué)一門手藝,將來也許用得上。
孫新雨在縣城碰到劉媛媛她媽馮小英,這才知道劉媛媛生了一對龍鳳胎。
“這么快啊……”孫新雨脫口而出。
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好像說錯話了,從孫松林跟劉媛媛結(jié)婚,才七個月,就算立竿見影,也不到日子啊。
“媛媛命苦啊,遇上松林住院,懷孕了也沒人照顧,不小心摔了一跤,早產(chǎn)了?!瘪T小英解釋說,“不過還好,大人孩子都平安。”
“松林知道了嗎?”孫新雨問。
“早產(chǎn),哪來得及說啊。我來伺候月子,也脫不開身。正好,你回去捎個信吧?!瘪T小英來了個順?biāo)浦邸?/p>
孫新雨到清蓮寺時,孫松林正在給釋行端針灸。
他面前放著一本書,翻開的那一頁上,是經(jīng)絡(luò)穴位圖。在這以前,孫松林已在他自己身上扎過無數(shù)次了,每次都扎很多根針,一會兒捻捻這一根,一會兒捻捻那一根,一邊捻一邊跟釋行端說話。這些日子,孫松林明顯開朗了許多。釋行端說:“你老在自己身上扎不行,扎我吧。”孫松林就把針移到了釋行端的肩膀上。
“疼不疼?”孫松林問。
“疼。”釋行端說。
“那是沒扎準(zhǔn)穴位。起了吧?!睂O松林就要起針。
“別,你捻幾下。”釋行端說。
孫松林捻了捻,針扎得更深了。
“還疼?”孫松林又問。
“疼?!贬屝卸苏f。
孫松林起了針,用手指橫豎比了比,照著一個地方扎下去。這回找準(zhǔn)了穴位,他問疼不疼?釋行端說不疼,有些麻。孫松林說這就對了,要的就是這個麻。說著,把針往深處捻了捻。
釋行端說:“這回不麻了,有些抽?!?/p>
孫新雨就是這時候走進(jìn)寺院的。他驚喜地問:“松林,你啥時候?qū)W會針灸的?”
“呀,新雨來了?”孫松林笑笑,“在平樂治療時跟大夫?qū)W的,說無論如何是個手藝,說不定將來能混口飯吃,還沒學(xué)成呢?!?/p>
“太好了,你總算沒有頹廢。”孫新雨從挎包里掏出收音機(jī)和書,“我去城里給你買的,就是怕你閑得心慌?!?/p>
“阿彌陀佛。還是新雨想得周到?!贬屝卸苏f。
“對了,這馬上要過年了,里里外外都忙,你咋有空過來了?”孫松林問。
“我當(dāng)兵了,馬上就要換裝集合了,想趁著離家前看看你?!睂O新雨說。
“好事好事,新雨,真替你高興!”孫松林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暗下去。
“唉,要不是你受傷,說不定咱倆能一起當(dāng)兵呢。咱大隊驗上了三個……”孫新雨遺憾地說。
“不受傷我也當(dāng)不成兵了。你忘了,我都結(jié)過婚了?!睂O松林苦笑。
“對了,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松林,你當(dāng)?shù)?!”孫新雨說。
孫松林的臉皮抖了兩下,扭向了一邊,問:“你咋知道的?”
“我在城里碰見你丈母娘了,她說的。媛媛生了一對龍鳳胎,早產(chǎn),不過你放心,母子平安?!睂O新雨說。
孫松林嗯了一聲,沒再說什么。
孫新雨覺得有些奇怪,想問,又沒問。就這么尷尬地沉默著。
過了一會兒,孫松林說:“新雨,你還得幫我個忙?!?/p>
“啥事?你說?!睂O新雨問。
“二爺年紀(jì)大了,我又動不了,你幫忙拾些柴火吧,俺倆做飯、烤火要用?!睂O松林說。
“沒問題,我這就去。”
孫新雨拿了斧頭繩子,上了山坡。往來好幾趟,拾來好大一堆柴火,他把柴火截成一段一段的,堆成一垛,一直干到天快黑才下山。
六
翻過一道梁,夏村中學(xué)就叫他們翻到屁股后頭去了。夏村中學(xué)像一條倒空的布袋,悄無聲息地被丟在了七星河岸邊。
他們沒走大路,走的是曲里拐彎的雞腸子路,這比走大路要近一些。這條路,他們已經(jīng)走了四年,初中兩年,高中兩年,一星期走一來回。不過,這也許是最后一回了。高考結(jié)束以后,他們就算正式畢業(yè)了,以后再也不用走這條路了。
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靜得像一截廢棄了多年的牛韁繩,只有他們的腳步在路上弄出一些沙沙的聲音,沙沙,沙沙,跟老鼠打洞一樣,聽起來叫人心慌。
沙沙,沙沙。就那么干干地走著。
后來,太陽也被翻到山后了。天雖然還亮著,地上卻黑了下來。當(dāng)然,也不是全都黑了,搭眼看去,灰灰的,就像娃們使的舊尿布;凹下去的地方才是全黑的,像娃們留下的尿痕。
過了一會兒,天上才生出了一顆星星,又是一顆,又是一顆。就像夜空是一塊土地,星星是埋在土里的種子,一顆跟著一顆發(fā)芽了。這時候,地上才加倍地黑了下來。
“說說話吧?!蓖跚镌抡f,“走路不說話,就跟走在墓道里一樣,瘆人得很?!?/p>
孫松濤沒有吭聲。
孫新柳看了王秋月一眼,看不見她的眉眼,只看見兩根辮子一撩一撩的樣子。
沙沙,沙沙。他們就那么干干地走著,腳步聲往黑黢黢的溝岔里傳。到處都是黑黢黢的溝岔,腳步聲往里一傳,溝岔就好像深了許多。
“日他媽我不想走了?!睂O松濤說。
他把手里的行李往路邊一撂,一屁股坐了下來。
孫新柳和王秋月也停了下來。他們沒有坐,就那么站著。
“不想走就歇歇,”王秋月說,“反正快到家了。”
“墓坑。我說咱村就是個墓坑?!睂O松濤說。
“看你說哩。村子嘛,你說墓坑?”王秋月說。
“我不管,我就這么說?!睂O松濤說,“墓坑,你掉進(jìn)去一輩子都別想出來?!?/p>
他們又不再說話了。
王秋月知道孫松濤的心思,他不想當(dāng)莊稼漢??墒牵擞植荒墚?dāng)一輩子學(xué)生,你出了校門,就得回到你的村子,回到你家院子里,那里早就給你備下了一個位子,你走到那位子上,就成了一個莊稼漢。
“新柳,我看咱班就你有希望,那么多學(xué)生,其實都是給你陪考的。”王秋月說。
“話不能這樣說,其實,我心里也沒底,競爭這么激烈,誰知道什么結(jié)果?!睂O新柳說,“不過,我想好了,今年不行,咱明年再考,只要我們努力,總會有希望的?!?/p>
“俺哥那腿……恐怕我是沒有上學(xué)的機(jī)會了?!睂O松濤顯得有些沮喪。
“我們都長著一雙手,只要肯下力,我相信喝不了西北風(fēng)?!钡故峭跚镌绿谷弧?/p>
后來,就有了月亮。一開始沒有,月亮是后來偷偷溜出來的。不是滿月,就那么窄窄的一綹兒,像一只耳朵,像在偷聽他們的對話。
孫松林的心情比他弟孫松濤還亂。
腿傷了之前,孫松林想等劉媛媛先生了孩子,再說離婚的事,為的是給劉媛媛留個面子;腿傷了以后,他的心思變了,心想,既然認(rèn)下了,就當(dāng)自己的孩子養(yǎng)著吧。養(yǎng)條狗還會搖搖尾巴呢,何況是兩個孩子?所以,他才用心給兩個孩子取了名字,兒子叫可帥,女兒叫可俊。但兒子、女兒已經(jīng)半歲多了,他還沒見過一面。特別是自他傷了腿以后,劉媛媛連面都沒照,這更讓他寒心。他爹媽勸他搬回家住,可他不想見村里人,也不想見劉媛媛,就一直住在清蓮寺。
這件事他一直沒跟釋行端說過。不是不想說,是不知怎么說。那天,孫新雨來給他送書,差點兒就說了,可因為孫新雨在跟前,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二爺,有件事我想跟你說說?!睂O松林說。
“想說你就說吧?!贬屝卸苏f。
釋行端向來如此。雖說是個出家人,可清蓮寺跟七星河的村子就隔著一架山,這邊那邊總有扯不斷的牽連。只是很多事你跟他說,他就聽;你不跟他說,他也不問。他聽了,有時也給些意見和建議,更多的時候,念聲“阿彌陀佛”,便不了了之。
孫松林就跟釋行端說了劉媛媛和兩個孩子的事。
釋行端說:“這是你的故事。我也跟你說個故事吧?!?/p>
釋行端的故事是這樣的——
說,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一老一少兩個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說,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一老一少兩個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孫松林聽過這樣的故事,他打斷了釋行端的話:“二爺,你別給我繞了,我心里本來就亂,你繞來繞去的,我心更亂了?!?/p>
釋行端說:“我沒跟你繞,我是想讓你算算這里有幾代人。”
孫松林就扳著指頭算,說: “三代吧,徒弟,師父,師爺,是三代。”
釋行端說:“加上你,是第四代了?!?/p>
孫松林有些奇怪,問:“為啥要加上我?”
釋行端說:“因為我在給你講故事啊,我講的故事是我?guī)煾钢v給我的,我?guī)煾甘锹犓麕煾刚f的,所以,這個故事是我?guī)煚數(shù)墓适??!?/p>
釋行端的師爺主持清蓮寺時,有天早晨起來,開了寺院大門,見門口放著一個襁褓,襁褓里的嬰兒在對他咯咯地笑。師爺慈悲為懷,就收留了這個嬰兒。不料當(dāng)天上午,來了一幫人,帶頭的是山那邊的一個財主,說師爺壞了清規(guī)戒律,玷污了財主的小姐,那個嬰兒就是證據(jù)。師爺也不辯解,只一口一聲“阿彌陀佛”。財主砸了寺院,還打斷了師爺?shù)碾p腿,只是留下了那個嬰兒。從此,清蓮寺壞了名聲,也斷了香火,和尚們四散而去,只剩下師爺跟那孩子相依為命,慘淡度日。
“后來,那孩子長大了,也在清蓮寺當(dāng)了和尚,一直供養(yǎng)著師爺,繼承了師爺?shù)囊吕?,還收了我這個小和尚?!贬屝卸苏f,“你坐這個輪椅,就是我?guī)煾缸鼋o師爺?shù)摹R话俣嗄赀^去了,沒想到又派上了用場?!?/p>
“這么說,你師爺是被冤枉的,是不是?”孫松林問。
“冤枉二字也無從談起,總歸師爺跟我?guī)煾赣芯壈??!贬屝卸苏f,“萬事都有因緣,不過有的是善緣,有的是孽緣。”
“那你師爺為什么不辯解,何必蒙受這不白之冤?”孫松林問。
“世間人,緣無恒緣,安知緣起緣滅;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不了了之。”釋行端笑著說,又念了四句偈子:
嗔是心中火,
能燒功德林。
欲行菩薩道,
忍辱護(hù)真心。
正說著,聽見外面有人聲,卻是三個女人——孫松林他娘謝春芳、王秋月她娘侯桂蘭和孫新柳他娘尚雪竹。
“娘,嬸,你們咋來了?”孫松林說。
“稙谷子下來了,我給送些新米?!敝x春芳說,把一個布袋放到地上。
“阿彌陀佛,正好,寺里的米也不多了?!贬屝卸苏f。
“等晚谷下來我再給送些來?!敝x春芳說。
“那倒不用,我今年種了幾畝,到時候來幾個人,幫我收了就行?!贬屝卸苏f,又問,“你們幾個一起來,有啥事吧?”
“孩子們高考完了,俺來給佛爺上個香?!鄙醒┲裾f。
“是哩是哩,也請二叔給看看香頭兒?!焙罟鹛m說。
釋行端領(lǐng)她們進(jìn)了觀音殿,三個女人分別掏了一張毛票,塞進(jìn)功德箱里,從案上拿起三支香,引燃了,對著觀音菩薩鞠了三個躬,把香插進(jìn)香爐,然后跪在蒲團(tuán)上,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
釋行端在磬上敲了一下,嗡嗡聲不絕于耳。
女人們站起身來,向釋行端詢問三個孩子的前程。
釋行端笑著伸出了一個指頭。
“二叔是說仨孩子只能考上一個?”侯桂蘭問。
“要是考上一個,這就是考上了一個。”釋行端說。
“要是考上兩個呢?”
“那就是一個落榜了?!?/p>
“要是都考上或者都沒考上呢?”
“那就是一齊考上或一齊落榜了唄?!?/p>
女人們都笑了,說二叔你這等于沒說。釋行端也笑了,說:“本來就不用說,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qiáng)求。你們香也燒了,愿也許了,回去安心等著就是了?!?/p>
一個月后,孫新柳等來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
通知書是王清泉去公社開會捎回來的,他沒有回家,直接就去了村小學(xué)。
小學(xué)門口圍了一些人,他們在說著分田到戶的事。四十年前,“打土豪,分田地,實行耕者有其田”,于是就土改了,土地從地主手里奪回來,分給了廣大農(nóng)民;二十年前,毛主席說實行合作社,于是,農(nóng)民們就把土地拿出來,成立了初級社、高級社,走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道路;然后,毛主席說“人民公社好”,土地就集體所有了;現(xiàn)在,又要實行責(zé)任制了,好像當(dāng)年被合作化的風(fēng)刮走的土地,一夜之間,又被一場相反的風(fēng)刮了回來。人們等在這里,等著王清泉從公社回來傳達(dá)上級精神。
遠(yuǎn)遠(yuǎn)地,他們看見了王清泉,可王清泉沒說分田到戶的事,他說:“先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孫新柳考上大學(xué)了!”
人們呼啦一聲圍上來,爭著要看他手里那封信。
王清泉的胳膊高高舉著,隔了好幾個人頭,把信封交到孫萬來手里。
孫萬來捧著那張紙,雙手抖得像中風(fēng),眼睛在紙上跑了好幾遍,還是沒看清上面寫了什么。
“我腦子有些亂,清泉哥你幫我讀讀?!睂O萬來的聲音也在抖。
“我都讀過不下十遍了,新柳被大學(xué)錄取了?!蓖跚迦f,“這可是咱村出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村里無論如何得表示一下,放電影!”
天快黑時,放映員來了,他把放映機(jī)和銀幕放在村小學(xué),指揮著幾個年輕人掛銀幕。
小學(xué)已經(jīng)聚了很多人,放映機(jī)支在人堆里,旁邊豎著一根竹竿,吊著一只電燈泡。放映員是個小伙子,正在教孫松濤發(fā)電。孫松濤把一截麻繩纏在發(fā)電機(jī)輪子上,拉了幾次,沒成。他并不氣餒,又一次把麻繩纏上輪子,用力一拉,發(fā)電機(jī)響了。
竹竿上的電燈泡嘭一下亮了。
然后,天就完全黑了。
王清泉對著話筒“呼呼”吹了兩下,開始講話:“喂喂,老少爺兒們請注意,先說個事啊。咱村孫新柳考上大學(xué)了,這是咱全村的大喜事,啊,天大的喜事。我代表全村老少爺兒們,表示熱烈祝賀,啊,熱烈祝賀。咱先放場電影,就是這個熱烈的祝賀。啊,這個這個……開始吧?!?/p>
啪,竹竿上的電燈滅了,咔啦啦啦,放映機(jī)轉(zhuǎn)動起來,一道光束朝銀幕射過去。人們都像雁一樣伸長了脖子,他們看見了《英雄兒女》……
孫新柳和王秋月站在最后面。他們看著電影,卻有些心不在焉。終于,孫新柳用胳膊肘拐了一下王秋月。王秋月看他一眼。孫新柳擺了一下頭。他們從看電影的人堆里走了出來。他們走到教室的山墻那里,站住了。王秋月又朝銀幕看了一眼。
“別看銀幕,看我?!睂O新柳說。
“王芳要唱風(fēng)煙滾滾了。”王秋月說。
“我也會唱,你想聽我等會兒給你唱?!?/p>
“你連學(xué)習(xí)大寨趕大寨都唱不好,還能唱風(fēng)煙滾滾?啥話你說?!?/p>
“你知道的?!?/p>
“我不知道。”
“那你猜?!?/p>
“我猜不出來?!?/p>
“那我說了啊……”
“說吧。說呀。”
“我怕嚇著你……”
“說不說?不說我走了啊。”
“別別,別走啊。我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學(xué),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那我就說了,咱倆好吧,我喜歡你……”
王秋月“呀”一聲叫了起來,捂著臉就跑開了。
這時候,銀幕上王成正對著步話機(jī)大聲呼喊:“向我開炮,向我開炮!”
七
放電影的時候,王村人誰都沒想到,孫新雨會成了王成那樣的英雄。
有一段時間,報紙、廣播上天天說越南軍人騷擾我國邊境,殘殺我邊境百姓,王村雖然在內(nèi)地,這些消息也都聽說了,都恨得牙根發(fā)癢,都說,打呀,咋不揍他狗日的???過罷元宵節(jié),《人民日報》發(fā)表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文章,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就開始了。王村人都覺得很解氣,都覺得這才是大國威儀。但他們沒想到他們村的孫新雨會成了王成那樣的英雄。
孫新雨犧牲的消息是劉媛媛最先知道的。
劉媛媛在孩子滿月后就去縣城上班了,她媽馮小英也去了縣城,給她帶著兩個孩子。她上下午都要請會兒小假,溜回去給孩子喂一次奶,但奶水不夠兩個孩子吃,還得燙煉乳貼補(bǔ)。
那天,單位組織去聽“英模事跡報告會”,劉媛媛遇見了喬東風(fēng)。喬東風(fēng)作為“新時期最可愛的人”,是報告會的主講。他講了他自己的故事,講他上前線前夕,就有了為國捐軀的決心,為此,他忍痛斷絕了與心愛戀人的關(guān)系;還講了他觸雷受傷的經(jīng)過;講得更多的是他的戰(zhàn)友孫新雨,說孫新雨作為偵察兵深入敵后,把敵人的明堡暗哨偵察得清清楚楚,在被敵人發(fā)現(xiàn)后,知道無法逃出包圍圈,就像英雄王成一樣,向指揮部發(fā)出了“向我開炮”的呼叫……
剛開始,劉媛媛的心跳得像打鼓,因為她愛過喬東風(fēng),他也愛過她,他們的愛不但開過花,還結(jié)了果。后來,當(dāng)她知道喬東風(fēng)與她分手的原因后,就開始哭;再后來,喬東風(fēng)講到他觸雷受傷、一條腿掛在樹上時,劉媛媛就哭得昏了過去。
人們不知道劉媛媛為什么情緒如此激動,有人說是為英雄的事跡所感動,也有人猜想這個女人與英雄之間肯定有非同尋常的過往。一時間會場有些混亂。
劉媛媛醒來時,喬東風(fēng)已經(jīng)在她身邊了。她抱著喬東風(fēng)又捶又打,又哭又叫。喬東風(fēng)一個勁兒向劉媛媛道歉,說他實在沒辦法,他知道上戰(zhàn)場就會有犧牲,又不想讓愛著的人成為寡婦,就狠著心拋棄了她;說他不該在臨別時那么沖動,跟她做下了那種事情;還說他不后悔,就算犧牲了,也擁有過愛、擁有過心愛的女人;說很多犧牲的戰(zhàn)友都沒談過戀愛,更沒有沾過女人的身子,像孫新雨……
劉媛媛也告訴了喬東風(fēng)后來發(fā)生的一切——她懷孕了,她結(jié)婚了,她生了一對龍鳳胎……
頭天晚上,尚雪竹做了一個夢,夢見兒子孫新雨站在雨地里一直喊,娘,我冷,娘,我冷。尚雪竹把這個夢跟孫萬來說了,孫萬來說,夢是反的,新雨在南方,哪會冷呢?是你胡思亂想。
早上起來,王清泉就傳話說,縣里通知,讓孫萬來去民政局開會。孫萬來以為聽錯了,他是小學(xué)校長,很少去縣里開會,就是去,也該是教育局,怎么會是民政局呢?但王清泉說得很肯定,是民政局,不是教育局。
孫萬來的心一下子就懸空了。
來到縣民政局,孫萬來被請進(jìn)一間會議室。會議室已有了一些人,圍著橢圓形的會議桌坐著。外表上看,有的衣著干凈齊整,有的破舊邋遢,身份不同,但表情都一樣,都很肅穆,都很忐忑,互相間似乎想詢問什么,可眼睛遇到了,目光隨之一短,又躲開了。屋里氣氛很壓抑,好像灌滿了汽油,一個火星就會引燃爆炸。
終于,一個領(lǐng)導(dǎo)說話了:“今天把大家請來,是想告知大家一件事。我們都知道,越南當(dāng)局不顧我國政府的一再奉勸、多次聲明和嚴(yán)正抗議,不斷侵略我國領(lǐng)土,挑起事端,制造流血事件,把昔日朋友加兄弟的中越友誼全部拋在一邊,達(dá)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2月17日,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打響,中國人民解放軍僅用了短短一個月時間,就取得了戰(zhàn)爭的勝利?!?/p>
領(lǐng)導(dǎo)說話時,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領(lǐng)導(dǎo)臉上,都發(fā)現(xiàn),明明是講勝利的消息,可領(lǐng)導(dǎo)臉上一點也沒有勝利的喜悅,反而語氣有些沉重。
“當(dāng)然,有戰(zhàn)爭就會有犧牲,我們縣就有十六名戰(zhàn)士獻(xiàn)出了寶貴的生命。我十分沉痛地告訴大家,這些烈士中就有你們的親人……下面,由縣民政局局長李萬年同志宣讀縣革委會號召全縣人民向烈士學(xué)習(xí)的決定?!?/p>
李局長讀了些什么,孫萬來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他只是從一長串名單里聽到了他兒子孫新雨的名字。
最后,他從領(lǐng)導(dǎo)手里接過了軍功章和烈士證書,他把軍功章和烈士證書裝進(jìn)挎包里,想了想,又掏出來,揣進(jìn)懷里,低著頭默默出了會議室。
回家路上,孫萬來想起他老婆那個夢,又摸了摸懷里的軍功章和烈士證書,喃喃地說:“兒啊,爹把你揣在懷里了,不冷了吧?”
奇怪的是,孫萬來沒有哭,從縣城到家里,他一滴眼淚都沒掉。
回到家里,孫萬來拿出軍功章和烈士證書,哽咽著對尚雪竹說:“我把老大領(lǐng)回來了……”
尚雪竹接過軍功章和烈士證書,像做夢一樣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突然叫了聲“新雨兒啊”,就像稀泥一樣癱在地上。
他們把軍功章和烈士證書供在祖宗牌位前,像完成了一個莊嚴(yán)的儀式,這才抱在一起大放悲聲。
哭聲把左鄰右舍都招來了,大家就陪著孫萬來兩口子一起哭,沒人勸,也沒人拉,這時候好像只有哭聲才足以表達(dá)人們的心意。鄉(xiāng)下就是這樣,一家的喜就是大家的喜,一家的悲也是大家的悲。
“英雄,新雨是英雄!”王清泉突然開口了,聲音很大,“新雨是為國犧牲的,他是國家的英雄,也是咱王村的英雄!”
“出大殯!”王清泉說。
“開追悼會!”他又說。
“大操大辦。”他說得慷慨激昂。
王村在村小學(xué)設(shè)置了靈堂,七星河大隊的七個村、八個隊都來參加了孫新雨的追悼會。后來,他們在鷹嘴峰下,給孫新雨做了一個衣冠冢。
八
英雄的鮮血沒有白流,政府和人民沒有忘記他們。不久,縣里出臺政策,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犧牲的烈士,直系親屬可安排一名適齡青年參加工作。
孫萬來沉吟許久,說,我家新柳已經(jīng)是大學(xué)生了,畢業(yè)后自然會分配工作,可這個指標(biāo)不能浪費,能不能給上頭說一下,把這個指標(biāo)給松濤,松林是給學(xué)校修房落下的傷殘,咱不能虧著人家。
王清泉陪著孫萬來找到孫隨意,說了把招工指標(biāo)讓給孫松濤的事。
孫隨意先表示了感謝,之后又有些猶豫,說指標(biāo)既然是對松林傷殘的照顧,那就該把松林媳婦也考慮進(jìn)來;說媛媛雖然有工作,卻是臨時工,這個指標(biāo)是正式工。最后說:“我去問下松林吧,這指標(biāo)是給他媳婦還是給他弟,讓他做主?!?/p>
孫隨意去了清蓮寺,把招工指標(biāo)的事向?qū)O松林說了。孫松林想都沒想就說給他弟孫松濤。
“我已經(jīng)這樣了,讓松濤有個工作,將來找個好媳婦,咱家的日子才有盼頭?!睂O松林說。
這也是孫隨意的心里話,不過他還是提醒一句:“那媛媛呢,她可是你媳婦啊?!?/p>
“有名無實的婚姻,別提她了?!睂O松林嘆了口氣。
“這是啥話,人家給你養(yǎng)了兩個孩子,咱不能對不起人家?!睂O隨意說。
“守著寺院這片凈土,我對天發(fā)誓,咱沒有對不起她,是她對不起咱家?!睂O松林拍著胸脯說。
第二天,孫隨意陪孫萬來來到縣勞動局。他提前買了兩盒“彩蝶”香煙,一盒遞給孫萬來,一盒裝到自己褲兜里。他們打聽到管事的是位姓孟的科長,就敲了門,聽到應(yīng)聲,先后走了進(jìn)去。
孟科長四十歲出頭,圓臉寸發(fā),微垂著兩只眼袋,大腿壓著二腿,似睡非睡地坐在那里,看上去很有干部派頭。孫萬來忙抽出一支煙遞了上去。
“辦啥事?”孟科長懶洋洋地問。
“辦招工手續(xù)?!睂O萬來遞上了大隊開的證明。
孟科長把烈士證和大隊證明對了一下,問:“孫新雨,孫松濤,是直系親屬嗎?”
孫萬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說自己是烈士的父親,也是小學(xué)校長;說孫松林是給學(xué)校修房受傷致殘的,也是支持他的工作;說孫松林受傷時,縣委張書記還去醫(yī)院看望過,這事都上了報紙呢……孫萬來不愧是校長,幾句話就把事情說清楚了,而且于公于私都合情合理。
孫隨意趕緊把那盒煙掏出來,放在孟科長的辦公桌上。
“這樣吧,烈屬要出個證明,證明是自愿放棄這個指標(biāo),這是第一;第二,大隊要寫個情況說明,蓋上公章;第三,孫松濤還要寫個申請……這事得領(lǐng)導(dǎo)研究,能不能成,我也沒有把握,試試看吧。”孟科長一一交代著,最后給了句活絡(luò)話。
從勞動局出來,孫萬來有事去了教育局。孫隨意想,招工的事還是跟劉媛媛說一聲,不能背著人家,也順便去看看孫子、孫女。他去百貨大樓轉(zhuǎn)了一圈兒,買了二斤點心、兩瓶罐頭,算是感謝親家母的;又買了一把玩具槍、一個會跳的青蛙,算是給孫子、孫女的禮物;想了想,還給劉媛媛買了皮涼鞋。
劉媛媛住在縣林業(yè)局的單身宿舍,這是劉有智托熟人借住的。一間平房,擠著祖孫三代四口人,外面搭了個簡易廚房,看著倒也像一戶人家。
正是午飯時間,馮小英在給孫子可帥喂飯,劉媛媛在給孫女可俊梳頭??吹綄O隨意拎著大兜小兜,馮小英眉開眼笑地站起來,說要給他盛飯。孫隨意連忙攔住,說自己在街上吃過了。劉媛媛就把可帥、可俊推到孫隨意面前,讓他們叫爺爺。兩個孩子出生后大部分時間都在縣城,很少回王村老家,跟孫隨意有些生分,扭扭捏捏直往后退。
孫隨意把點心和罐頭交給馮小英,說:“親家母帶外孫、外孫女有功,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p>
馮小英說:“看你外氣,自家的外孫、外孫女,應(yīng)該的?!?/p>
孫隨意又把鞋盒子遞給劉媛媛,說:“天熱了,給你買了雙涼鞋,試試,看合不合適 ?!?/p>
劉媛媛接了盒子,并沒打開,隨手放到桌子上,敷衍地說:“爹你花這錢做啥……”
“應(yīng)該的,你帶著倆孩子還得上班,受累了?!睂O隨意這才把玩具拿出來,“可帥、可俊,看爺爺給你們買的啥。”
可帥、可俊歡叫一聲,上前搶過玩具,爬到床上玩起來。到底是孩子,剛才還生分,見了玩具就親切起來。兩個孩子都一歲多了,眉眼上一點兒都沒他老孫家的影子,孫隨意多少有些遺憾。
“爹,你進(jìn)城有事?”劉媛媛問。
“有點兒事,已經(jīng)辦得差不多了,正好來看看你們,看看倆孩子。”孫隨意就說了招工指標(biāo)的事。但他多了個心眼,說是孫新柳上了大學(xué),把指標(biāo)讓給了孫松濤。
“是讓給松林了?還是讓給松濤了?”劉媛媛敏感地捕捉到了疑點。
“差不多吧,總歸是人家讓給咱了……”孫隨意想搪塞過去。
“那可不一樣,要是讓給了松濤,這是天大的恩德,咱得承人家情呢;要是讓給了松林,那也應(yīng)該應(yīng)分,畢竟松林因公受傷,丟掉了雙腿。”
“當(dāng)然也有松林的情面。”孫隨意只好說了實話。
“哦,就說嘛?!眲㈡骆吕淞四?,“那爹的意思是把指標(biāo)給松濤了?”
“也是松林的意思。”孫隨意趕緊用大兒子作擋箭牌,“松濤下學(xué)快一年了,一直沒個營生,有了工作,將來找媳婦也容易一些?!?/p>
“我是松林的媳婦,咋就沒想到我呢?”劉媛媛的話里多了怨氣。
“松林說你已經(jīng)有工作了……”孫隨意說。
“我就是個臨時工,工作說沒就沒了;那指標(biāo)可是正式工,招工就吃上商品糧了。”劉媛媛不依不饒。
“這是松林的意思……”孫隨意還想用大兒子搪塞。
“你別一口一個松林,你們把事都捏弄好了才跟我說,”劉媛媛帶了哭腔,“我知道我是外人,從進(jìn)你孫家的門就沒把我當(dāng)媳婦看……”
“沒有沒有,哪能呢……”孫隨意不知說什么好了。
“松林整天住在寺院里不進(jìn)我的門,天下哪有我這熬活寡的媳婦?”劉媛媛哭著說,“倆孫子生下來就跟著我,你孫家喂過一口飯、洗過一片尿布嗎?”
孫隨意無言以對了。其實他也覺得奇怪,就算是他和劉有智包辦的婚姻,可鄉(xiāng)下人哪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像從結(jié)婚孫松林就沒拿劉媛媛當(dāng)媳婦待,婚后沒幾天劉媛媛就上班了,一個城里,一個鄉(xiāng)下,哪有夫妻樣?然后孫松林傷了腿,治病的日子劉媛媛也沒去看望,哪有一點兒夫妻情分?再后來,松林就住進(jìn)了清蓮寺,簡直成了個沒剃度的和尚,這哪還像個家?
思來想去,總歸是對不起這個兒媳婦,可又覺得沒這么簡單。孫隨意心想,要不回去跟松林再商量一下,把這個指標(biāo)給劉媛媛?
孫隨意這么想著,嘆了口氣,就起身離開了。
劉媛媛見孫隨意要走,隨手抓起鞋盒子朝門口扔去:“這日子沒法過了,離婚!”
吼完這一聲,劉媛媛突然不哭了,她愣愣地坐在床上,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后來,劉媛媛去林場找了她爹劉有智,說她要跟孫松林離婚。
劉有智說:“倆孩子都一歲多了,咋突然要離婚?”
劉媛媛說:“就是想著孩子大了,總該有個囫圇家吧?你看我現(xiàn)在這樣子,孫松林僧不僧俗不俗的,讓我守一輩子活寡???”
然后,劉媛媛又跟她爹說了喬東風(fēng)。說喬東風(fēng)當(dāng)初跟她分手,是怕在戰(zhàn)場上犧牲,留下她一個人難受;說喬東風(fēng)不但沒有犧牲,還成了戰(zhàn)斗英雄;說喬東風(fēng)雖然也殘疾了,但還有一條腿,怎么也比孫松林那個癱子好;說反正倆孩子是喬東風(fēng)的,孩子們認(rèn)了親爹,也有個囫圇的家……
“你見過喬東風(fēng)了?他什么意思?”劉有智問。
劉媛媛說喬東風(fēng)去省城裝假肢了,她跟他通了電話,他高興得都快要哭了。
“唉,只是可憐松林了……”劉有智嘆了口氣,說,“這樣吧,你寫個離婚協(xié)議,結(jié)婚時咱家陪送的所有嫁妝,都給松林留下,你只帶兩個孩子,凈身出戶?!?/p>
“松林會同意嗎?”劉媛媛有些擔(dān)心。
“松林應(yīng)該會同意,難在他爹他媽,畢竟他們不知道孩子的身世,不會同意你把孩子都帶走……”劉有智說。
“那……要不就把孩子的身世跟他們說明?”劉媛媛說。
“不行。雖說你跟喬東風(fēng)是你情我愿,可未婚先孕畢竟是丑事,咱丟不起這人,”劉有智搖搖頭,“再說,你明知懷了別人的孩子,卻嫁到孫家,這是壞良心的事,咱不能讓鄉(xiāng)親們戳咱脊梁骨?!?/p>
劉媛媛就按她爹的意思寫了離婚協(xié)議。
都沒想到孫松林答應(yīng)得那么干脆。
孫隨意把離婚協(xié)議交給孫松林時,原以為兒子會難受,他甚至想了許多安慰的話,沒想到孫松林一點兒沒難受,他甚至還笑了一下,說:“緣分具足成色相,緣分寂滅即為空。罷了,早該放手了?!?/p>
釋行端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孫松林看完那份協(xié)議,從口袋里掏出筆來,改了兩個地方,其實也就是將“男”和“女”換了一下位置,意思完全變了:“子女由男方撫養(yǎng),嫁妝歸女方所有。”
“改得好,我也是這個意思,可帥、可俊是咱孫家的孩子,不能讓她帶走?!睂O隨意說。
“不是因為這個。媛媛總歸還是要嫁人的,我怕她拖著兩個油瓶不好找?!睂O松林說。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贬屝卸它c頭贊許。
第二天,孫隨意和謝春芳進(jìn)城,把離婚協(xié)議給了劉媛媛,連哄帶騙,把孫子、孫女領(lǐng)了回來。
九
孫松濤到電廠上班了。
青工進(jìn)廠,首先要進(jìn)行一系列培訓(xùn)。上午學(xué)習(xí)各種理論知識,下午進(jìn)車間,對著各種設(shè)備熟悉那些知識,晚上繼續(xù)學(xué)習(xí)……一連搞了半個月。正式上班之前,廠里放了兩天假,孫松濤想回家看看。
孫松濤騎著自行車,飛馳在回家的路上。
就是劉媛媛那輛自行車。按照離婚協(xié)議,兩個孩子留下,所有嫁妝都?xì)w劉媛媛,但她一樣也沒要。她說好歹跟松林夫妻一場,半路上又離開了,感覺對不起松林,東西留下,多少是點兒安慰。孫松濤就騎了這輛自行車,他本來還想戴那塊手表,他爹不讓,說你剛當(dāng)個工人,燒啥哩燒?
沿著公路騎了十幾公里,是一個路口,孫松濤拐上了鄉(xiāng)間小道。又騎了一段,看見前面有個熟悉的身影,是王秋月。他猛地蹬了幾下,來到王秋月跟前。
“秋月,你也進(jìn)城了?”孫松濤從車上跳了下來。
“哦,進(jìn)城買了些毛線,想給……織件毛衣?!蓖跚镌禄瘟讼率掷锏木W(wǎng)兜。隔著網(wǎng)眼,能看見里面的白毛線。
“給誰織的?”孫松濤問。
“給俺爹……”王秋月的臉紅了一下。
“清泉伯天天下地干活兒,穿白色毛衣?騙誰呢?!睂O松濤撇了下嘴。
“給俺自己不行嗎?”王秋月的臉更紅了。
“你???這顏色太素了,不像?!睂O松濤還是不信。
“騎上車子,快走吧你,城里警察,管得寬?!蓖跚镌掠行懒恕?/p>
“沒見是上坡,我騎得上去嗎?”孫松濤說。
面前是一個陡坡,彎彎曲曲的,像一條艱難爬行的蛇。兩個人默默地走著,一時沒話說,顯得有些尷尬。
“嘿嘿,你不說我也知道……”孫松濤笑了一下,笑得有些無奈。
“你知道啥?你說?!蓖跚镌抡f。
“我不想說。”孫松濤的話里多了些酸氣。
“不說不行,必須說?!蓖跚镌路炊?zhèn)定下來。
“我說你別白費心思了,人家一個大學(xué)生,天之驕子,能看上你這件毛衣?”孫松濤的話酸中又帶了譏諷。
“大學(xué)生有什么了不起?他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他呢?!蓖跚镌抡嫔鷼饬?。
放電影那天晚上,孫新柳說“咱倆好吧,我喜歡你”,為這句話,王秋月激動了好幾天,但孫新柳上了大學(xué)以后,她就冷靜下來。她知道他們已不可能了,一個大學(xué)生,一個鄉(xiāng)下農(nóng)民,天上地下的,怎么可能走到一起?孫新柳讓她回學(xué)校復(fù)讀,顯然是想讓她繼續(xù)高考,但她不是讀書的料,她一看書,那些字就變成了一群跳蚤,蹦蹦跶跶地往她身上撲,弄得她渾身不自在,所以她沒去復(fù)讀。孫萬來要轉(zhuǎn)讓招工指標(biāo)時,她曾閃過一個念頭,能不能把指標(biāo)給她,讓她也吃上商品糧,跟孫新柳的差距小一點兒?可指標(biāo)給了孫松濤,這也徹底斷了她的念想。
王秋月是個拎得清的人,書里、電影里、老輩人的故事里,講到才子佳人,門當(dāng)戶對才能皆大歡喜;牛郎織女、董永和七仙女,哪個不是撕心裂肺的悲?。克?,孫新柳再來信,她就不再回復(fù)了。
現(xiàn)在,孫松濤懷疑到孫新柳,實在讓她感到又好氣又好笑。
孫松濤看王秋月的樣子,知道不是給孫新柳織毛衣,忽然高興起來,先跟王秋月道了歉,說他不該胡思亂想,又說:“其實你穿白毛衣也好看,像個純潔的白衣天使……”
“你有完沒完?也太肉麻了?!蓖跚镌陆K于笑了,“還轉(zhuǎn)詞哩,白衣天使是醫(yī)生,不懂裝懂?!?/p>
這時候,他們已經(jīng)上到了坡頂。孫松濤說天不早了,我騎車帶上你。王秋月本來不想跟他一起走,但看看天色已晚,路兩邊都是又高又密的秋莊稼,心里感到害怕,就同意了。
身后帶著一個漂亮的姑娘,孫松濤感到從沒有過的快意。他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這樣的情景,今天終于夢想成真了。他甚至想,這時能遇見個熟人多好,打個招呼,就好像向人們宣示了他和王秋月的愛情。
晚風(fēng)習(xí)習(xí),把他的白的確良襯衣吹得飄起來,像翅膀一樣張開。他有些飄飄然,感覺像鳥一樣飛起來了。
回到家里,孫松濤跟他爹說了他跟王秋月的事。
孫隨意對王秋月也很中意。孩子們都是在他眼皮底下長大的,王清泉家教嚴(yán),秋月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女大十八變,眼下已出落得像花朵一樣,能娶來當(dāng)兒媳婦,那可是祖宗八輩燒高香了。
但孫隨意沒去找王清泉,他買了一瓶酒、一條煙,請孫萬來做了媒人。
孫萬來找到王清泉,說明了孫隨意的意思。
首先反對的是侯桂蘭。
“松濤那孩子倒挺好的,托你的福,當(dāng)上了工人?!焙罟鹛m嘆了口氣,“只是,松林是個癱子,離了婚,還留下倆孩子,這可都是不小的負(fù)擔(dān)?!?/p>
“嫂子你咋犯糊涂了,隨意跟松濤倆人掙工資,還養(yǎng)不了松林?”孫萬來說。
侯桂蘭就看向王清泉。
王清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想的不是這些,閨女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這事還得看秋月咋想……”
他想到孫新柳。放電影那晚,兩個孩子在黑影里嘀嘀咕咕,他看到了;后來,你來我往地通信,他也知道。只是當(dāng)?shù)牟缓枚鄦?,可他總覺得秋月心里裝的是新柳。
“你不用問,我覺得秋月跟松濤合適。昨天松濤跟秋月還去了縣城呢。”孫萬來說得很肯定。
這時候,王秋月回來了,說:“叔,你哪只眼看見我跟松濤進(jìn)城了?我自個兒進(jìn)的城,半路上碰到了,他說要帶我一程,黑燈瞎火的,我害怕,就讓他帶了……肯定是松濤故意亂說的,我去問問他!”
“哦,哦,沒有就算了?!睂O萬來說,“算了,今兒這事算我沒說。”
十
這天是中秋節(jié)。上午,王秋月到清蓮寺來了,送了月餅、棗糕饃和素餡餃子,說:“本來春芳嬸子也要一起來的,可是……”
話說半截,停住了。
孫松林心里咯噔一下,問:“俺娘咋了?”
這一年多發(fā)生了許多事,先是他摔壞了腿,然后是孫新雨犧牲,但凡山那邊有點兒風(fēng)吹草動,他心里都會咯噔一下。
“其實也沒啥……”王秋月欲言又止。
“沒啥是啥意思?”孫松林追問。
王秋月這才告訴孫松林,劉媛媛到他家里去了,說想要回兩個孩子。
孫松林問:“俺娘咋說?”
“春芳嬸子當(dāng)然沒答應(yīng),把劉媛媛數(shù)落了一頓,臨了還把她帶的東西扔出去了?!蓖跚镌抡f,“正生氣呢,所以沒來,托我?guī)Я诵┻^節(jié)的東西?!?/p>
“我把兩個孩子留下,是想她能利利索索地嫁人,”孫松林搖搖頭,“可到底還是母子連心啊……”
“劉媛媛已經(jīng)嫁人了,你不知道?”王秋月問。
“這山高林深的,山那邊的事我咋知道?”孫松林說罷,又問,“那,她男人愿意要兩個孩子?”
“她男人是轉(zhuǎn)業(yè)軍人,在戰(zhàn)場上受了傷,聽說不能生育,可能是想吃現(xiàn)成飯吧……”王秋月說,“想得美,可帥、可俊是孫家的子女,他想要也不能給他?!?/p>
旁邊的釋行端聽了,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孫松林這才知道劉媛媛跟喬東風(fēng)破鏡重圓了。他明白釋行端為何感慨,跟著也嘆了一聲,心想,劉媛媛也真夠命苦的,跟喬東風(fēng)好了一場,人家卻不要她了;懷著身孕嫁給他,他雙腿又殘了;回頭跟喬東風(fēng)破鏡重圓,最終還是嫁了個廢人……
釋行端問:“這事你咋想?”
“我想不通?!睂O松林搖搖頭,“二爺,你說有些事咋就越想越糊涂呢?”
沒離婚時,孫松林想起那兩個孩子,心里就像塞了兩顆蒺藜,扎得生疼;可離婚以后,兩個孩子卻一下子走進(jìn)了他心里,像兩片羽毛,在他心里撩起嫩嫩的柔情。娘帶著倆孩子來寺里看過他幾次,每一次他都會把兩個孩子摟在懷里,一邊一個,“可帥可俊”不停地叫。兩個孩子跟他一點兒都不生分,連路都走不穩(wěn),還推著輪椅在寺院里轉(zhuǎn)圈兒,好像他和輪椅都是他們可心的玩具。后來,他漸漸忘了倆孩子的身世,仿佛這就是他的親兒子、親閨女,是他的心頭肉。
現(xiàn)在,劉媛媛卻要摘掉他的心頭肉,能不心疼嗎?
釋行端說:“我接著給你講那個故事吧?!?/p>
王秋月一聽釋行端要講故事,高興極了,說:“二爺你快講,我最喜歡聽你講故事,二爺?shù)墓适伦屓诵睦镩_竅?!?/p>
孫松林卻問:“哪個故事?”
從住進(jìn)清蓮寺,釋行端經(jīng)常給孫松林講故事,記不清講了多少故事,剛開始,他只是當(dāng)故事來聽,慢慢地,他覺得離這些故事越來越近了。
釋行端撩起僧袍,在禪床上坐下來,說:“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一老一少兩個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二爺,這個故事你已經(jīng)講過了?!睂O松林說。
“你聽的是前半截,后半截我還沒講呢?!贬屝卸司椭v了故事的后半截——
釋行端的師爺背著罵名,替富家小姐養(yǎng)兒子,含辛茹苦,那孩子也粗枝大葉地長大了。忽然有一天,寺院來了一個官人,說清蓮寺是洞天福地,說師爺是大德高僧,說無論如何寺院不該就這么頹敗下去。然后,捐了一大筆香火錢,重修了三座大殿,給佛祖、菩薩和達(dá)摩老祖重塑了金身。師爺問官人為何做這么大的功德,官人這才說了實情。原來他就是孩子的親生父親。當(dāng)年他跟小姐兩情相悅,珠胎暗結(jié),卻因為自己是一介窮書生不敢負(fù)責(zé),連累師爺、也連累了清蓮寺。沒想到師爺忍辱負(fù)重,不但保住了他的清名,還替他養(yǎng)大了孩子。如今,窮書生功成名就做了大官,想認(rèn)下這個孩子……
“后來呢?”孫松林問。
“阿彌陀佛,我?guī)煚斁桶押⒆舆€給了官人?!贬屝卸苏f。
“再后來呢?”孫松林又問,“我是說,那孩子怎么又成了你師父?”
“官人本來想讓那孩子像他一樣考科入仕,孩子卻善緣已深,一心向佛,跟著官人生活了兩年后,又回到清蓮寺,剃度皈依,入了法門,后來就成了我?guī)煾?。”釋行端雙手合十,念了四句偈子:
來時無跡去無蹤,
去與來時事一同。
何須更問浮生事,
只此浮生是夢中。
秋風(fēng)吹過,清蓮寺的銀杏葉飄落一地。陽光照著,整個寺院如同貼了金箔一樣金碧輝煌。
釋行端看看天上,說:“該做日課了,做完日課吃飯?!?/p>
王秋月幫著,把月餅和棗糕饃送到大殿里,供奉在香案上。釋行端燃了三炷香,雙手舉過頭頂,對著佛祖拜了三拜,敲了下磬,然后打坐在蒲團(tuán)上,開始念經(jīng)。
孫松林對王秋月使了個眼色,兩個人出了大殿。
廚房在寺院東側(cè)一個窯屋里,這地方王秋月常來,一切輕車熟路。她從水缸里舀了些水,倒進(jìn)鍋里,然后給灶膛里加了些柴火。孫松林想上前幫忙,被王秋月?lián)踝×耍骸拔襾?,今兒你跟二爺吃現(xiàn)成的?!?/p>
王秋月掏出火柴,把柴火點著了。看不見火,但它們確實被點著了。有一些煙從灶膛里冒出來,往地上撲,積了厚厚的一層,被地面一撞,又往上卷。她嘬著嘴往灶膛里徐徐地吹,終于轟的一聲,柴火燃燒起來。
孫松林坐輪椅上看著,這似曾相識的情景,很溫馨。
燒著水,王秋月掀開提兜的蓋布,里面整齊地擺著白胖的餃子。
“啥餡的?”孫松林問。
“我包的蘿卜豆腐,你家的我不知道,放心,肯定都是素餡。”王秋月說,“先吃我包的吧,不夠再吃你家的?!?/p>
“哎,我考考你,”孫松林忽然問,“你說,啥是腥?啥是葷?”
王秋月想了想,說:“水里游的是腥,地上跑的是葷吧?!?/p>
孫松林笑了,說:“錯了,以前我也這么想,跟著二爺這些天才明白,所有的肉都叫腥,而有些菜,比如蔥蒜韭菜,有異味的,是葷?!?/p>
“這樣啊,還真是長見識了?!蓖跚镌抡f,“可是,戒腥是不殺生,為啥要戒葷呢?”
“不知道,等會兒問下二爺?!睂O松林說。
正說著,釋行端進(jìn)來了,正好鍋里的水也開了,王秋月就下了餃子。
釋行端手里拿著一個月餅,說:“過節(jié)了,咱也吃塊月餅,應(yīng)個景?!?/p>
一個月餅被分成四份,三人各吃了一份。吃著月餅,王秋月問起為什么戒葷的問題。釋行端說,戒腥,就是戒殺生,是慈悲心;蔥蒜韭菜之類,是葷菜,屬于五辛,“十方天仙嫌其臭穢,咸皆遠(yuǎn)離”,戒葷是敬畏心。
這么一說,兩個人才明白了其中道理。
說話工夫,餃子煮熟了,王秋月盛了三碗。釋行端把其中一碗的餃子分到了另外兩個碗里,說他不吃了。
孫松林說:“二爺,這時辰還沒過午呢……”
釋行端說:“這兩天我胃口不好,吃塊月餅算過節(jié)了。你們吃吧。”
王秋月問:“二爺,僧人們?yōu)樯哆^午不食?”
“過去比丘的食物都是居士供養(yǎng)的,每天只托一缽,晌午吃一頓,可以減輕居士的負(fù)擔(dān);再者,過午不食,也有助于禪定。”釋行端說,“其實,凡事不可拘于形式,達(dá)摩祖師在《破相論》中說,持齋者,當(dāng)須會意,不達(dá)斯理,徒爾虛功?!?/p>
孫松林心念一動,說:“我怎么覺得這跟咱說的喝湯有點兒像?”
王秋月問:“什么意思?”
“你忘了,山那邊晚上不管吃啥飯,都叫喝湯?!睂O松林說。
“哎,還真是啊。可為啥這么說呢?”王秋月又問。
“過去總是欠吃的,晚上不用干活兒,喝口湯就睡覺了。久而久之,吃晚飯就成了tyYC8KpdA4QlSYWSsZbe453ECKaJ8vkdQ1E+7njNOWg=喝湯。”釋行端說,“僧俗一理,這跟出家人過午不食有相似之處?;酆6U師說,餓了吃飯,困了睡覺,吃得心安,睡得坦然,這也是禪,飲食禪?!?/p>
“二爺,你除了念經(jīng)打坐,還要干農(nóng)活兒,就吃這么點兒可不行?!蓖跚镌抡f。
“老了,運化能力差了,做事呢,也明顯力不從心了?!贬屝卸伺ゎ^看向?qū)O松林,“松林,你來寺里兩年多了吧?我看你心緒平和下來了,就是不知道你這身體……”
“我身體沒事,都習(xí)慣了,好多事都能自己做了,二爺放心?!睂O松林說。
“這兩年多,說是我照顧你,其實是你陪著我,也給寺里做了不少事。你悟性很高,凡事取舍有度,能做到這些已是不易。你記著,處處逢歸路,條條達(dá)故鄉(xiāng);本來現(xiàn)成事,何必費思量。好了,你們慢慢吃,我去歇息一會兒?!贬屝卸似鹕沓隽藦N房,進(jìn)了他的禪房。
吃罷午飯,孫松林讓王秋月推他在寺院里閑轉(zhuǎn),看見地上有被風(fēng)吹落的銀杏果,就一邊轉(zhuǎn)悠,一邊撿拾。
銀杏樹春天開花結(jié)果,秋天成熟,然后和樹葉一起落下來,這讓孫松林想到了斷舍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世間萬物都這么輪回著。身體殘了以后,孫松林看到任何東西,都會跟自己聯(lián)系起來。他一邊撿著銀杏果,一邊想著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一時有些恍惚。
王秋月蹲在地上,很快撿了一捧,走過來放進(jìn)輪椅上的掛兜里,說:“松林哥,你有沒有覺得二爺剛才的話怪怪的?”
“咋了?”孫松林問。
“好像出遠(yuǎn)門告別似的?!蓖跚镌抡f。
孫松林心里咯噔了一下,說:“走,我們?nèi)ザU房看看。”
王秋月腿腳快,先一步進(jìn)了禪房,緊跟著里面就傳出一聲驚叫:“二爺……”接著是王秋月的哭聲。等孫松林進(jìn)去時,發(fā)現(xiàn)釋行端已圓寂了。
孫松林嘆了一聲,安慰王秋月:“二爺是出家人,早已看破生死,如今,他的肉身圓寂了,靈魂卻已往生極樂,我們也不必太過悲傷。你回山那邊報個信吧,我在這兒守著二爺?!?/p>
王秋月離開后,孫松林在釋行端的床頭燃了三炷香,往香爐里插時,他看到炕桌上有幾張紙,拿起看了,是釋行端留給他的一封信:
松林慧安:
近來日感怠乏,想必行將燈枯,來日不多,有些話還是及早說給你吧。
你來寺院已有不少時日,初為逃避塵世,將養(yǎng)身心,及至后來,發(fā)現(xiàn)你佛緣漸深,且悟性極高,凡事都能取舍有度,也不枉來叢林走了一遭。世事本就如此,不必看破,能看開已是難得。
我六歲出家,除抗戰(zhàn)時護(hù)法行道,在這里已度過了一個甲子。今將往生,不帶走一片葉、一絲云、一聲磬,我要回到山那邊去陪我的爹娘。告訴你清泉叔,將我的肉身火化,其他一切從簡。
即頌:
慈航。
三寶弟子:行端 合十
孫松林念了聲“阿彌陀佛”,剎那間淚如雨下。
按照釋行端的遺囑,王清泉把釋行端接下山,先送去殯儀館火化了,然后把骨灰捧回王村,以傳統(tǒng)“入土為安”的習(xí)俗,葬進(jìn)了王家老墳——他把靈魂留在山那邊的清蓮寺,肉身回到了山這邊他父母身邊。
十一
劉媛媛和喬東風(fēng)帶著倆孩子來到了清蓮寺山門,指著寺院里的孫松林說:“可俊、可帥,那是恁爹,快去喊爹?!?/p>
兩個孩子愣了一會兒,一前一后跑過去。孫松林聽到腳步聲,孩子們已到了跟前,同時,他也看見了門口的劉媛媛和喬東風(fēng)。
“可俊、可帥……”孫松林一手摟住一個孩子,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劉媛媛看到這情景,背過臉去,用衣袖擦拭著淚水。
喬東風(fēng)走上前來,圍著輪椅看了看,說:“這是誰給你做的輪椅,做得真好?!?/p>
“寺里留下來的,是一個大和尚做給他師父的,算我有緣,用上了?!睂O松林說。
喬東風(fēng)推了一下輪椅,說:“就是有點兒笨重,推起來有點兒沉,回頭給你買輛金屬的,用起來輕巧。”
“謝謝,不用了,這個就挺好?!睂O松林笑笑,“走,屋里坐?!?/p>
進(jìn)了窯屋,孫松林從布袋里抓出銀杏,往倆孩子手里放,怎奈他們手太小,抓不了多少。見可帥抓著一個銀杏果往嘴里放,他忙說,“可帥,銀杏不能生吃,要放到火里烤一下,燒熟了才能吃。”
兩個孩子就吵著要吃。
孫松林往灶膛里添了些柴火,點著了,把幾顆銀杏扔進(jìn)去,“嘭”的一聲,銀杏就炸開了。孫松林用火鉗把銀杏夾出來,一個一個剝給孩子們吃。倆孩子一邊吃著,嘴里還發(fā)出“嘭嘭”的聲音。孫松林說:“對了,山那邊人們也叫它‘嘭果’,好吃嗎?”
倆孩子連連點頭。
快兩年了,這兩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就這樣跟他聯(lián)系了起來?;蛟S這就是俗世常說的天倫之樂?抑或這就是佛教所說的緣分?
“銀杏好吃,但不能多吃。剩下的帶回去,讓你爸給你們烤?!睂O松林說著,看了喬東風(fēng)一眼。
喬東風(fēng)聽孫松林讓倆孩子叫他爸,心頭一熱,眼睛就濕潤了。他蹲下來,握住孫松林的手說:“松林,真的太謝謝你了,你替我背了鍋,保住了媛媛的名聲;替我養(yǎng)著孩子,讓孩子們有了個溫暖的家;如今,又讓我跟媛媛破鏡重圓,還同意把孩子還給我們,讓我們一家團(tuán)圓……就算是菩薩心腸,也不過如此吧。”
旁邊,劉媛媛早已哭成了淚人兒。
“你跟我比,你算是幸運的;我跟新雨比,我算幸運的。他人騎大馬,我獨跨驢子。回顧擔(dān)柴漢,心下較些子。”孫松林笑了。
“松林,我跟東風(fēng)商量好了,想把你接回去。”劉媛媛說,“二爺去了,你一個人守著這寺院也不是事,我們在城里蓋了房子,正好有間門面,你去搞個鐘表、家電維修,我們也能在生活上照顧你……”
“你們的心意我領(lǐng)了,可眼下我還不能下山。我在山這邊待久了,山那邊怕不適應(yīng);再說,二爺往生后,寺院總不能荒了吧?”孫松林看著劉媛媛和喬東風(fēng),“孩子你們領(lǐng)回去吧,城里條件好,更利于孩子們的成長?!?/p>
說著,掏出一張紙,交給了劉媛媛,紙上寫著:
本人已喪失勞動能力,今自愿放棄兒(可帥)女(可?。┑膿狃B(yǎng)權(quán)。
立此為據(jù)。
孫松林
劉媛媛抹著眼淚轉(zhuǎn)過身去。
喬東風(fēng)拍了拍孫松林的手說道:“松林,維修店的事你再考慮考慮,想好了,捎個信,我來接你?!?/p>
“謝謝你們,快回去吧。哦,這袋山貨給倆孩子帶回去?!睂O松林說完,搖著輪椅,出了窯屋,朝寺院后面走去。
轉(zhuǎn)過觀音殿,看到后檐下站著一個人,胳膊支在廊柱上,頭抵著胳膊,肩膀一聳一聳的,好像在哭。孫松林走近了,發(fā)現(xiàn)是王秋月。
“秋月,你怎么在這兒?”孫松林問。
王秋月沒應(yīng)聲,還在那兒背著身子哭泣。
“出什么事了?”孫松林又問。
還是沒應(yīng)聲。
停了一會兒,孫松林說:“我知道你還在為二爺傷心,可二爺已經(jīng)往生,再傷心也不能把他叫回來了。何況,二爺也是過了七十奔八十的人了,山那邊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山這邊說,三界之中紛擾擾,只為無明不了絕。一念不生心澄然,無去無來不生滅。我們都要想開些,???”
王秋月忽然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孫松林說:“我不是為二爺,我為你……”
“為我?我怎么了?”孫松林有些奇怪。
“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王秋月說。
“你是說倆孩子?本來就是人家的孩子,只不過暫時寄在我名下,現(xiàn)在緣分盡了,自然該各得其所嘛。”孫松林說。
“不是倆孩子,是你!”王秋月說,“你真的要出家?”
“我沒說要出家啊。自我腿殘以后,就住在這里,二爺照顧了我兩年多,現(xiàn)在二爺去了,這清蓮寺總得有人照看吧?你算算,還有誰比我更合適?”孫松林說。
“二爺除了念經(jīng)參禪,還要種地,你能行?”王秋月說,“誰來照顧你?”
“能行。二爺修的是農(nóng)禪,我會針灸推拿,修醫(yī)禪,治病救人,不需要誰來照顧……”孫松林說。
王秋月不等孫松林說完,把手里的網(wǎng)兜往他懷里一塞,說:“修你的醫(yī)禪吧!”
轉(zhuǎn)身飛快地跑走了。
孫松林看了看網(wǎng)兜,里面是一件白色的毛衣,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陷入了懵懂,良久,念了聲“阿彌陀佛”,唱出四句偈子:
南臺靜坐一爐香,
終日淡然萬慮忘。
不必費心去妄想,
世事本無可商量。
責(zé)任編輯 楊 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