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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海

      2024-10-15 00:00:00陳清泓
      莽原 2024年5期

      香房差一點兒成了燃燈街上唯一的富太太。

      她長著一對注定能堆金積玉的耳朵,雪白的、寬闊的、肥嘟嘟的耳垂,露出兩粒碧玉耳釘,蒼翠欲滴。那耳釘剛黏上她耳朵時,她正與鄰鎮(zhèn)的高中同學夏貢談戀愛,兩人相隔一片圩海,夏貢每日坐船來找她。聽說夏貢已經(jīng)買好了獨棟別墅,等著娶香房,燃燈街的人都覺得這是香房好日子的開頭,她也打算將水果店盤出去,退出江湖,去獨棟別墅里做清閑太太。

      二十多年里,那對碧玉耳釘沒掉落,香房的水果店還開著。今天是七月十五,據(jù)說死去之人會乘海燈船,駛?cè)牖钊说膲?。燃燈街飄滿炸肉的香氣,擺著糖果和蠟燭,成袋的金箔元寶發(fā)出粼粼的光,許多條海燈船船頭挨著船尾,停在各家商鋪門口,只有香房水果店的門前空著。玉竹騎車穿過街道,撥響連綿的車鈴聲,她長著一張娃娃臉,燃燈街上少有人說得準她的年紀。

      香房奔出來,沖著玉竹飛去的背影喊道:“不來吃飯了?”玉竹在巨大的夕陽里轉(zhuǎn)過頭,身影被金光吞去半個,擺手說:“不去了!”

      肉販阿七撥開掛在鋪檐上的豬頭,伸出脖子張望,那肉鋪是輛被磚頭架起的綠鐵皮車,常年停在香房水果店旁。阿七提著一袋鹵牛肉,邊走邊瞧街上的海燈,不停地啐唾沫。

      “算逑,誰家的燈船,扎得老大?!?/p>

      燃燈街的人叫阿七“臟阿七”,說的就是他那張嘴,走南闖北后落下的毛病,講話時“逑”“娘”的不離口,數(shù)節(jié)拍樣插入,他嘴角的兩撇胡子,發(fā)電報般跟著臟話抖動,終于抖到水果店門口,嚷道:“香老板,那小丫頭到處竄,今天下雨?算逑了!”

      “玉竹不小了,十九了?!毕惴繍烆^說。她蹲在水果店門口,往一只白瓷盤中堆血橙,因自己母親愛吃,年年都要擺。阿七遞過去鹵牛肉說:“今兒生意好,不給你留就沒了,知道你家那位要吃?!毕惴繘]吭聲。

      燃燈街上的人都知道,香房和阿七是舊相識。阿七從燃燈街上消失過幾年,回來時直奔香房水果店,老板娘又叫又罵,打破了他的頭,左鄰右舍不知其中曲折,只知道恨與愛不過正反面,他倆的交情實在不一般。但整條街畏懼香房的脾氣,不敢到她那兒多打聽。

      香房是女人堆里數(shù)得上的大個子,腦后束起一只高馬尾,用七八只五彩發(fā)圈分截系緊,順著脊椎一路垂下,似九節(jié)鞭在背后甩來甩去,露出一張圓盤臉,上面一對醒目的漆黑濃眉,隨喜怒哀樂飛揚又垂落。若顧客在鄰店排隊,擋住水果店的門面,她必得出來維持秩序,貨車來香房水果店送貨,她也指揮司機將車停得分毫不差,絕不侵占別家一點兒地。來挑水果的居民,將有一兩點兒蟲眼的丟開,或伸手搓捏,香房咳一聲,拖起很重的濃眉,抱臂倚著門框冷眼看,看得對方不好意思再磨蹭,匆匆稱重后付錢走人,回家一量,只多不少。

      有一晚,樓上旅館的女服務(wù)員來水果店,挑了只菠蘿,一對鬼火青年高坐在漆黑的摩托車上,圍著女服務(wù)員打轉(zhuǎn),嗚嗚地噴尾氣,香房擲去一只褪去半身衣服的菠蘿,手邊的竹簽也成了武器,嗖嗖射出,后排的青年慘叫不止。兩人撂下摩托,掀翻香房半個鋪子,又在半夜被雙雙扭送至派出所。香房一戰(zhàn)成名,被譽為“俠女香房”,還收獲了一枚女粉絲——來買菠蘿的女服務(wù)員維維安。

      維維安是外鄉(xiāng)人,無人知曉她真名。夏天的夜晚,香房站在樓下等維維安下班,兩人在水果店門口支一張小桌,擺些炸串和毛豆,邊吃邊談天,哧哧地笑,微黃的羊水樣的路燈照著她們,投出兩條黏在一起的影子,像一對同胞姐妹。漸入佳境時,夏貢帶著從夜市買的小吃趕來,辣炒田螺或魚丸面,都是一式兩份。香房的威名,順著小吃的香氣飄到圩海那頭,鄰鎮(zhèn)夜市賣田螺的老馬,見到夏貢便調(diào)侃道:“你怎么敢和‘俠女’談戀愛,不怕她砍你?”

      夏貢急急地辯解道:“她那是講義氣?!?/p>

      “你怎么天天傻樂呵?來買這些吃的,腿都跑細了,”老馬擠著眼睛揶揄,“自己吃到?jīng)]?”

      “她給我留著阿七家的鹵牛肉,每天都有?!毕呢曔肿炻冻鲆话灏籽?,眼睛陷進臉頰肉里,融化在甜蜜中。彼時他剛提了職務(wù),是當?shù)厣虅?wù)局最年輕的副科,事業(yè)愛情兩得意,想不高興也難。

      香房接過阿七手中的鹵牛肉,繼續(xù)埋頭擺血橙。阿七被冷在那兒,不咸不淡地嘬著牙花,縮脖子朝回走,遽然轉(zhuǎn)身喊道:“算逑,那傻妞又掛上她的黑船了!”阿七鉆進鐵皮車中,里頭一陣地動山搖,他撥開鋪檐上懸掛的大豬頭,粉色豬頭向左轉(zhuǎn)了兩圈,趴在阿七瘦棱棱的脖頸上,一齊擔憂地望向燃燈街后的自建房。玉竹家的屋頂上,升起一只巴掌大的黑色紙船。

      不止阿七,燃燈街的人都說玉竹是個傻妞,在維維安的肚子里時就被傳染了。那個夏天奇熱,不見一絲雨,早上七點鐘,街衢就發(fā)起高熱,維維安貼著屋檐下的陰影走去旅館。她的臉很尖,一對圓溜溜的深潭樣的眼,走起路寂靜無聲,像只白貓。她說苦夏胃口不好,晚上便不去香房那兒擺桌子了。尤其香房忙著結(jié)婚的事,夏貢提了職務(wù),拿著一筆錢跳出體制辦公司,成了老總,再無從前那些閑情逸致。他們很久不聚在一起,維維安整日套在一條寬大的衣裙里,伸出的四肢瘦了好幾圈,像風中的柳枝,在熱浪里蜷縮著葉子。

      八月底的一個晴天,遠處欻然響起悶雷,樓下的香房揭掉窗外貼的“吉店轉(zhuǎn)讓”,仰頭望著“香房水果店”的招牌。

      “你家店盤出去啦?”隔壁小超市的老板娘靠住門框,“唉,早就說你命好的嘞,你看你,耳大有福了,不像我天生受累的命,賺不到錢,也關(guān)不了店,關(guān)了店吃什么呢?就這么熬著唄……”

      香房只是笑,臉龐邊的碧玉耳釘眨眨眼,像在替她答話。若超市老板娘細心些,便能瞧出香房并不像喜事將近,眼神是冷冷的一泓水,兩條眉毛業(yè)已枯萎,耷拉著,落在岸邊。

      咚咚咚,傳來嘈雜的腳步,旅館老板娘跑下樓,兩只手掐著大腿,喊道:“快叫人,維維安暈過去了,說肚子疼!”

      天上的雷愈近了,應聲在頭頂炸開,街上刮起刺鼻的腥味,玉竹與這場燃燈街闊別已久的大雨一同降生。無人知曉維維安是何時懷孕的,玉竹的父親是誰,連香房也說不出一句話,青著臉坐在病房的床畔,看雨水匯成激流在窗上奔淌。病床上的維維安伸手去拉香房,香房扯回手,割袍斷義樣決絕,冰得維維安渾身一顫。

      維維安出院后,整日騎著一輛自行車,到圩海灘上呆坐,玉竹就被綁在后座上,跟著母親一起,如兩顆結(jié)在一條藤蔓上一大一小的果實,形影不離。她們回來時,車座后拴著一串塑料瓶,咣啷啷穿街而過。維維安成了拾荒女,和瘋子無異。

      維維安經(jīng)過水果店時,香房背對著街道理貨,就那幾筐菠蘿,總也點不完,兩人并不搭話,兩條影子,投在夏天收尾的街道上,遠遠近近,沉默地對峙。

      夏貢的公司倒閉,為了補虧空,小情侶商量著賣掉了新裝好的獨棟別墅,香房只得繼續(xù)開水果店,掙錢還債,每日如走細鋼絲。曾經(jīng)出門坐小汽車,拎禮品回家的夏貢,一下矮了香房半個頭,成了她的長隨和小廝。香房忙時叫夏貢去進水果,上面蓋著新鮮的,下面早已爛透,可見他念不了生意經(jīng),天生長著一張受騙的臉。夏貢臉上淡淡的,蹲在那兒撿爛果子,人們經(jīng)過水果店,只聽到香房的大聲,結(jié)結(jié)實實壓過他的低聲細語,說的是吃虧是福,破財消災這類無意義的廢話。

      男人事業(yè)有成時,溫柔是可遇不可求的品德,錦上添花;待到落魄時,溫柔便成了一種窩囊,是失敗的源泉,屋漏偏逢連夜雨,散發(fā)出濕漉漉的霉味,使人生厭。夏貢就落入后一種境地了。燃燈街上的人立即覺得,拖著一屁股債的夏貢配不上香房,偏偏那對碧玉耳釘,黏在香房的耳上,展覽著兩人的情比金堅,大有要流芳百世的姿態(tài)。很快,香房與夏貢如約結(jié)婚,除去維維安,燃燈街上的街坊商販都來了。維維安在街頭下了車,匍匐于地,朝那熱鬧之處磕了個頭,起身騎車離開。路人從她身邊走過,并不在意。一個瘋子可以做任何事,無論她做什么,都影響不了常人的世界。相當于走入亙古的時空,什么也未做。

      香房新婚時,玉竹大約剛會走,六七年后,玉竹學會了騎自行車。每天早上,自行車被玉竹準時喚醒,她握緊鐵鉤,如騎士揮舞佩劍,沖著空院子,威風凜凜地說:“去了?!痹衮T車到圩海灘上去。那條藤蔓上只剩一顆孤零零的玉竹,維維安去世后,玉竹像從母親那處繼承了遺志,成了圩海的拾荒女。眼鏡、項鏈、塑料瓶、橡皮筋……它們從各樣的人身上脫落,便如水做的,云填的,飄飄悠悠,從另一個世界而來,幽咽低語,帶著圩海盡頭的聲音。哪怕是些餅干、酸奶的包裝袋,也有特殊含義,上面印著的生產(chǎn)日期,保不準已流浪了二十年。玉竹對這些東西,有種說不出來的癡迷,聽說還有外地人專門找她買漂來的東西,當?shù)厝烁悴磺迤渲械囊饬x,覺得不過是群怪人。

      玉竹不分冬夏,赤腳板穿涼拖,一日三餐,抱著碗蹲在香房水果店門口吃,埋頭專心扒飯,吃得筷子和碗交錯作響,這時喊她名字,多半得不到回應。玉竹吃飯,街上的流浪貓狗也跟著開飯,她總要為它們分出幾片肉,麻雀從門前經(jīng)過,一樣能啄走幾粒米。有一次,玉竹夾起一塊紅燒肉,啾啾地叫著逗弄,引得一條黑白斑點狗現(xiàn)身,搖尾跑來,往玉竹褲腿處鉆。香房丟下碗出來,一腳踹翻狗,狗打著滾發(fā)出凄厲的嚎叫,夾尾逃出燃燈街。

      香房還不解恨,揮動手中飯鏟,如同舞劍,與人過招,威勢不減當年,罵道:“昏了頭了你,從臟阿七那兒割的最好的五花,十六塊九毛九一斤,菜市場買的鵪鶉蛋,我做了三個鐘頭,你扔給狗吃!你剛吃上幾年飽飯?”玉竹縮著脖頸吃干凈碗里的紅燒肉,老實了好幾日,不敢再隨意丟棄香房的心血。

      又有一日,香房水果店前蹲著一個短發(fā)青年,等青年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那是長了個子的玉竹,掰指一數(shù),頓覺汗毛倒豎,眨眼已過去十一年?!皞b女香房”也香消玉減,成了老女人,水果店的招牌破了相,隔壁從超市換成運動鞋店,再換成五金店,燃燈街上的電線桿、路燈,過年時掛的燈籠,蒙了層霧一般,如潛入記憶中的老物件??捎裰竦哪樢惨恢笔峭尥弈?,眉毛微蹙,嘴角下垂,頗為憂愁。等到圩海要來雨時,玉竹才如鬼上身樣活泛起來,趕去屋頂上升起黑船。

      今天是放海燈的日子,玉竹又升起她的黑船,注定要來雨。阿七收起門簾,鎖住肉鋪的門,在劇烈的風聲中問:“香老板,今天不去放海燈?”香房高聲笑道:“不去?!卑⑵咩@進油膩膩的雨披中,撐起一片庇護的天地,將小巧的紅色海燈珍愛地抱在懷里,那海燈他做了半年,船小而窄,十分精致,船內(nèi)立著一個眉眼傳神、瘦如柳枝的婦人。香房瞥了一眼,臉上的笑意被火燎了,濃眉飛揚而起,劍一般插入鬢角。她端起果盤,推門朝店里走,門在身后嘎吱亂晃。

      天翻滾著濃黑,扛著海燈的路人找避雨的屋檐,街上頃刻空了。香房佇立在漆黑的屋中,走到收銀臺旁,掀開粉色門簾,鉆進隔斷間,將白瓷盤放在細桌上。香房新婚時,香房的母親踩著縫紉機做了門簾的封邊,夏貢在墻上釘了兩顆釘子,將布簾掛起,夫妻倆在簾后添了張小床。冬天的晚上,兩人睡在小床上,頭腳錯開側(cè)躺,貼得緊緊的。門簾的粉色暗淡時,又塞進來一條細桌子,用來擺母親的遺像。中元節(jié)時,夏貢去街尾買香,香房擺好母親最愛吃的血橙,關(guān)了門,兩人在簾后磕頭跪拜。又過去兩年,香房將母親的像移到細桌的左邊,將夏貢的像擺在右邊。

      香房輕輕一扯燈線,褪色的門簾,烏黑的細桌,油亮的血橙,沒入鞘的銀柄水果刀,故去之人的臉,都在眼前。那張相片拍得太好,選做遺像反倒不太好,瘦臉的男人,瞇瞇眼,咧著嘴,使嘴下一顆黑痣更突兀,表情抓得極妙,大笑,露出一排白牙。

      好像死是一件可喜的事。

      香房擦遺像,抹桌子,撫過好幾遍,才一拍腦門,急急地沖出去,她來不及撐傘,頭上頂著一件外套,在雨里走走跑跑。今夜別人都盼雨停,她卻害怕雨一停,街上的商販要到圩海灘上放海燈,再不快些,街尾賣香的鋪子就關(guān)了。

      香房跑到街尾時,雨果然停了,店主正在拉卷簾門,香房朝那兒揮揮手,深深地喘兩口粗氣,才喊道:“欸——等等我呀!”

      月亮出來了,照得香房的圓臉晶瑩發(fā)光。今夜血橙與鹵牛肉的氣息交織在一起,要使她在睡夢中,也聞見心碎的香氣。

      香房搶在街尾的鋪子閉門前,買了一把香。她回到水果店,掀開滴水的外套,揣在懷里的香還是干燥的,沒斷一根;端起擺好的鹵肉,掀開門簾,彎腰進隔斷間。俄頃,從里面飄出細煙,門簾又被掀開,裂成兩半,碎云似的垂在門邊。

      香房拂了個空,回頭望,夏貢在相片里露著牙大笑,一排牙泛起光澤,再眨眨眼,才看清是細桌上擺的水果刀射出的冷光。香房也對著他笑,嘴唇把牙包得緊緊的,像在暗地里咬著牙,讓人不知道她在和誰較勁。其實夏貢死前很久沒笑過了,公司倒閉后,夏貢變賣了房產(chǎn)汽車,還余下四十萬的債務(wù)。這筆錢放在過去,不難,放在目前一無所有的夏貢身上,壓得他睡覺時都喘不動氣。

      香房想盡法子賺錢,水果店沒打烊過一日,將他們的生活榨得沒了水分。逢年過節(jié)時,香房還要遣夏貢去債主家送成箱的精品水果,依次還一部分錢,表明絕不賴賬的忠心。街上節(jié)日氣氛越濃厚,夏貢越像飲了苦酒,垂著頭,抱著水果,腳步虛浮地走在附近的小區(qū)里,人仿佛落在了魂魄后頭,你也不知道他的心飄去哪兒了。好在夫妻倆辛勤耕耘,多年后只剩夜市老馬這最后一位債主。老馬足足借給夏貢二十九萬,最后還剩五千就結(jié)清,商販們都問老馬怎么敢借給夏貢那么多錢,老馬笑道有俠女作證,夏貢總不會跑的。大家轉(zhuǎn)而說還是老馬會念生意經(jīng),別看成天賣辣炒田螺,一身的油,賣了十幾年已經(jīng)掙出兩套房了,夏貢要是腳踏實地,和老馬一樣做個小買賣,不至于要將獨棟別墅低價轉(zhuǎn)給老馬。

      閑話也刮到了香房的耳朵里。圩海這一頭的夜市眼見著起來了。做完亮化工程后,便被開發(fā)成景區(qū),附近也紛紛建起小酒吧和飯館,當?shù)厝艘来纬赃^點評,夏貢與香房卻從未踏足。燃燈街的商販漸漸發(fā)現(xiàn)商機,皆派家人去海灘邊擺夜市,烤魷魚、打冷飲、賣貝殼手鏈。男女老少都是攤主,大聲叫賣,生意似天氣火熱,仿佛舀來一勺圩海的空氣賣,都能賺一筆。夏貢拉著簡易推車到海灘上,車里放著切好的各樣水果,在一盞路燈下停腳,那位置不遠不近,好似舞臺為他單獨打了一束光。夏貢也不吆喝叫賣,有人走近,他甚至還低下臉去,一副被香房硬逼來的模樣。

      夏貢沒賣出幾份水果撈,人群似蝗蟲圍上海灘,響起哭號,說孩子掉進了海里。夏貢倏然解了凍,撥開人群,兩步涉進圩海。浪頭一遍遍撲向岸邊,送來一條黑白斑點的小狗,卷走為尋找孩子精疲力竭的男人。

      他最后說:“我也是有用的?!?/p>

      下半夜時,從海中出現(xiàn)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如一尾美人魚,將夏貢送上岸,須臾消失不見。老人抱著小狗在一旁哭,為失而復得的家庭成員喜極而泣。圍觀的人沒看見香房掉一滴淚,她兩只手捧著夏貢的臉,冷聲說:“回去吧?!苯又鴵P起手,鉚足勁兒的兩掌,抽得夏貢臉上的肉跟著顫動。香房松手,夏貢的頭很沉地磕在沙地上。她撥開人群,歪斜著身子朝前走,長發(fā)散在風里,留下一圈被驚呆了的觀眾和手足無措的救護車司機。

      夏貢躺在沙灘上,面含笑意,仿佛死是一件可喜的事。

      清晨下著雨,兩輛靈車在水霧的掩護下,匆匆穿街而過,頭一輛靈車里拉著夏貢,副駕駛上坐著挺胸昂頭的香房,后一輛車里拉著維維安。靈車開過灰房子,玉竹正躺在床上,抱著維維安疊給她的紙船酣睡。香房一手操辦兩場喪事,維維安享用豪華爐,夏貢燒普通爐,燃燈街的人稱贊不愧是俠女香房。葬禮上,香房命大家統(tǒng)一口徑,不許與玉竹談到維維安的死,只說出遠門。

      沒過幾天,消失多年的阿七從地底下鉆出來,背著一只巨大的迷彩包站在燃燈街,瘦得像個鬼。他推開香房水果店的門,倒出包里的東西,被塑料袋包了一層又一層,終于剝完外皮,露出本體:“一百二十萬,一分沒少,我追回來了?!卑⑵哐室豢谕倌?,蹲在地上仰頭看香房,香房揪住阿七的頭發(fā),一會兒要拿刀攮進他心口,一會兒要割了他的頭,阿七卻嘿嘿傻笑,連跑帶跳躲著香房,撞翻幾箱水果,抓起前臺一排串好的甜蜜蜜菠蘿做防御。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開懷,樂意承包香房的怒氣,鬧吧,打吧,一口氣發(fā)泄出來才好。他邊躲邊說道:“你們都以為我跑了吧?我往北追到黑河,往西追到四川,就跟狗一樣咬在他倆屁股后頭,有時候想算逑了,認栽了,回來吧,可我不追回錢哪敢來見你們呢?!?/p>

      阿七一腳踩中甜蜜蜜的殘骸,圓竹簽在腳底滾了兩圈,他失去平衡,咚地倒地,頭結(jié)結(jié)實實磕在收銀臺的尖角上,仰面朝天,捂著頭叫疼,又笑嘻嘻地問:“維維安呢?我昨夜還夢見她。”

      血從頭上淌下,流過眼睛,眼前的燃燈街變得紅了。

      燃燈街的商販們聽見水果店里的吵鬧聲,皆從自家店鋪中伸出頭,如籠中的大鵝擎起脖頸,窸窣交談。那天下午,阿七從香房水果店里沖出來,頭上掛著彩,鮮血淋漓地跑到街上,嘴里喊著維維安,一句高過一句,一聲慘過一聲。玉竹生父之謎從此真相大白。打那之后,一有人熱烈討論起這段凄婉故事,說維維安是等待多年未果,殉情而死,香房都要糾正,說維維安是為救夏貢死的。不論何種原因,維維安已死,可香房就是這么固執(zhí)。

      香房認定厘清死因是很重要的事。

      別人又都等著看香房,如何拿那兩條枉死的命去找狗主人算賬,如十幾年前她為維維安出頭般,演繹一段壯烈事跡。

      過了頭七,漏夜時分,香房果真摸到那老人的家門口。她在窗前伏下身子,見屋內(nèi)燈光冷得發(fā)青,屋脊、家具都高大,那個佝僂的老人縮在其中,將斑點小狗橫抱在懷里,一手端著碗,一手握住勺,舀起嫩黃的雞蛋羹,往懷中送,小狗嬰孩樣搭在老人的脖頸,乖巧地張口吃飯,身后的尾巴一掃一掃,歡快地抖動。香房站在窗口,夜風從后吹來,吹得她脊背發(fā)冷。

      香房回到店里,將手里攥著的東西丟在細桌上,一把銀色的水果刀滑到邊沿,晃晃悠悠,在半空停住了。幾年后,那老人死在狗前頭,狗在燃燈街流浪。

      已是七月十五的深夜,垃圾桶里的野狗吠叫不止,從圩海灘回來的人,陸續(xù)經(jīng)過亮著燈的香房水果店,說還債最消磨人,俠女也老啦。香房躺在隔斷間里,靜靜聽著檐前滴水的聲響。

      七月十五過后,玉竹好幾日沒在燃燈街露面,香房守在店門口,想逮住玉竹來吃飯,可一無所獲。晌午,香房趴在收銀臺,夢見玉竹走進來,劈頭蓋臉地問道:“香姨,我媽死了嗎?”

      香房一驚,端詳玉竹的臉,原本小巧的五官遽然腫大,眼珠僵在眼眶里。

      “嗬呀?!毕惴课孀∽臁?/p>

      香房面前有兩個玉竹,一個是拿紅燒肉喂斑點狗的傻妞,另一個則是十九歲的玉竹,她從過去那團稚氣的迷霧中脫離出來,鼻梁高聳,大眼撲閃撲閃,儼然是位聰慧的女人。

      “我媽給我托夢,說別人都有船坐,只有夏叔泡在海里,他求你原諒,叫你也給他放艘海燈船。”

      玉竹喊夏貢夏叔。好久沒聽見這個稱呼,這人也多年不曾入她夢來。夢中響起一陣連綿的車鈴聲,香房一抖,滿臉潮濕地醒來。車鈴仍在響,阿七騎著車從玻璃門上閃過,正是玉竹那輛早沒了腳撐的自行車。香房趴在門后,射出一道冰冷冷的視線。

      阿七將玉竹的車靠在電線桿旁,穿過花花綠綠的水果筐,走到玻璃門前,隔著“香房水果”“新鮮平價”的紅字,回敬那道視線。香房讓出路,阿七推門進來,兩只鼠眼上下掃動,說:“你這店,多少年不變個樣?!?/p>

      香房等不及,問道:“是不是你?”

      “七月十五,我們放海燈去了,玉竹終歸是……”阿七咽口唾沫,好像喉嚨發(fā)干,“不能當一輩子癡女?!?/p>

      “你都說了?”香房的眼緊追著阿七。

      “算逑,”阿七越發(fā)鎮(zhèn)定,豎起兩肩,直視著香房,“我們也有那天?!?/p>

      香房聽完,脖子垂到一邊,如一截燒斷的香?!澳憬兴懒怂溃粋€死字……她知道了,我怎么還她?”香房掙扎著奮起,猛地在阿七肩上推了一把。嘭,卷簾門闔上,阿七被隔在門外。

      香房對著門,兀地罵起來,從阿七罵到出走的玉竹,從斑點小狗罵到它老死7fj68LsaVpNeBr6mpkcCTw==的主人,從老馬罵到夜市管理員,罵聲噴涌而出,如洪水蓋過整條燃燈街,斷子絕孫,寸草不生,激得臟阿七從鐵皮車里拿出殺豬刀壯膽,隔著門回敬。

      香房的罵聲終于止住了,扶著薄薄的卷簾門,嘴無聲地張合。早年夏貢在官場一路春風拂面,聽多了老板們的奉承,跳出來下海創(chuàng)業(yè),辦了個皮包公司。那時維維安與阿七談戀愛,有香房搭橋,夏貢才將阿七收入麾下,阿七又聘了兩個業(yè)務(wù)員。前幾筆還算順利,一業(yè)務(wù)員說某地隔天急需大量花茶,托人搭上了最便宜的進貨渠道,買進賣出能賺二十萬,夏貢聽從一試果然如此。最后一筆,貨品換成了木材,價格又加了一百萬,結(jié)果拉回的木材內(nèi)里早被蟲蛀空,品相對不上,數(shù)量也不足,聯(lián)系不上供貨方,更找不到要貨的商家,如落水求救一遍遍打給業(yè)務(wù)員,只傳來無盡忙音。隔天,阿七也消失在燃燈街。夏貢這才大夢初醒,知道命運要他摔得多狠,先要捧他到多高,從此信奉老實本分的信條,做苦工一分一毛地還債。

      夏貢死去的前一夜,他還撫著香房的耳垂,喃喃道那時談戀愛,在珠寶店說以后給你買紅玉瑪瑙,鉆石黃金,怎么這么多年了,還是只有這一對。香房毫不留情地打掉他的手,在燈下翻賬本,讓他與其說這些空話,不如想想怎樣擠出五千塊來,快些還老馬,那老頭子今天又來店里白拿水果,十五塊錢一斤的云南大青芒,提走兩大兜。她越說越生氣,眼中噙著淚,埋怨老馬這人貪得無厭,占著他們的婚房,若不是當初急需用錢,萬萬不會低價抵押給他。夏貢的臉色一下黯淡了,低聲說,我做生意,總是少了一雙慧眼,萬幸你不拋棄我,還和我結(jié)婚,是有恩于我的,不過你到底是愛我呢,還是講義氣……

      香房那時只忙著翻賬本,夏貢的碎語隔了好幾日才飄進她耳中。香房想,絕對是債要還清了,夏貢肩上的擔子也輕了,于是當夜去奮勇救人。絕不是因她太過心急,想著俠女的信譽能做幾次擔保,一次次逼他褪掉最后的尊嚴,他才故意尋死。

      這么想,又是被救的孤寡無依,救人的滿腔勇氣。沒人做錯,只將她拋到荒野,孤零零一個。錢債一筆,情債一筆,壓得人不堪重負。

      她不知道該怪誰。

      吞下的怨是吞下貓,香房命它安靜,不要使人看出端倪,卻在腹中被抓出萬道血痕。力竭了,癱坐在地,老去的俠女,終于卸下鎧甲,冒出泣血的哭聲,耳上的碧玉耳釘,是兩塊被打濕的蒼綠。

      第二年春天,香房收到一封信,她閉了門,屏息拆開信封,抖出一張紙,信上寥寥兩行字:

      香姨:

      我生活在內(nèi)陸深處,這里萬籟俱寂,可依舊會漂來東西。圩海,金碧輝煌,無處不在。托你為媽媽和夏叔放一艘海燈船,今夜入我夢來。

      契女 玉竹

      丁零零,從信封中跳出兩枚珍珠耳釘,躺在信紙上,朝她眨眼睛。香房摸著“契女 玉竹”,又哭了一次。門外傳來狗吠聲,一只渾身烏黑的小狗,繞著香房水果店,嗚嗚地叫,香房推門出去,一人一狗轉(zhuǎn)著圈相互臭罵。

      香房將剩飯咣當撂在它面前,蹲下身,摘去狗身上粘的枯枝敗葉,說道:“我不想管你,吃完翻臉不認人的東西?!?/p>

      “嗬呀?!毕惴控5亟幸宦?。

      一張皺巴巴的、褪色的紙錢,和狗毛糾纏,掛在它凸起的背上。

      “傻狗,你這些日子去墳上了?”香房摸摸狗的背,手頃刻變得烏黑,狗身漸漸露出一塊塊黑白斑點,又說,“好狗,好狗?!?/p>

      燃燈街上出了一樁奇事。天未亮透,街上的早點鋪剛開張,幾個早起打豆?jié){的人,看見水果店的香房,扛著一艘海燈船穿街而過。船上放著供果,纏滿彩燈,他們從未見過粉色的海燈船,如此醒目而華麗。

      這大個女扛久了水果箱,不覺得大船沉重,反而步伐輕快,悶聲行至圩海邊。日出未現(xiàn),海灘上聚著晨泳的人,她越過白石階,行至岸邊。

      海燈入水。

      晨泳的人群中,有一人先脫了衣服,在頭上綁緊探照燈,說:“算逑,我來打頭陣?!?/p>

      香房聽聲識人,驚訝竟是阿七。阿七一定也瞧出了她,沒來搭話,不然引一堆人圍觀發(fā)問,她也招架不住。嘩啦啦,阿七入水,燈光照亮他周身的一圈水域。緊接著,數(shù)人接連入水,他們頭上綁著小燈,如一團螢火蟲,漂在海面上,依次從海燈船旁游過。海燈船也漸漸遠了,船上的元寶山,照出金色的光,碎在黑色的水面上,光亮越來越小,漸漸縮成幾粒星子,消失在海天邊際。

      海灘上只留她們和一對老夫婦,靜靜地坐著看海。過了好一會兒,那男人站起來,說:“游一圈兒?”

      身邊的女人重復道:“游一圈兒?!?/p>

      男人褪光身上的衣服,袒露干癟的身軀,只裹著一條泳褲,最后,他從外套兜中拿出黑色泳帽,套在花白的頭上。女人坐在岸邊,看他往海邊走,走過濕潤的海灘,最后嘩啦一沉,完全浸入海中,兩臂向后擺,劃水而去。

      光線穿透海霧,海水輕輕搖晃,漂來一只黑色泳帽。靜坐的女人,看那男人越游越遠,成為海面上浮起的褐色小點,越過灰白色的海岸線,去往另一邊的世界。

      香房坐在海灘上,見人間的太陽又升起一次,海水變成金色。

      不知他們今夜真的會入夢來嗎?

      “要寫信問問玉竹吧。”香房喃喃道。

      她耳邊的珍珠熠熠發(fā)光,像在應和。

      責任編輯 劉鈺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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