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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飄移

      2024-10-15 00:00:00王銘嬋
      莽原 2024年5期

      紅色的夜晚升起來。他拉上辦公室的窗簾,把信紙分出六張,寫滿三頁,用兩副即將磨透的剎車片壓住,挨著剎車片的是化妝包,這個象征成功人士精致妝容的東西,看起來滑稽得要命。他抬起腦袋,對著鏡子照了照尚服帖的妝容,又一次鄭重地拿起筆,寫著思忖已久的話。上司若再不回信,那么他的位子就搖搖欲墜了。

      自從進了車行,他始終沒有朋友,只有一本畫冊時刻相伴,那是他的主心骨。后來信紙、剎車片、化妝包才加入進來,他讓這些東西包圍著畫冊,就像畫冊需要它們保駕護航。畫冊每頁都畫著一只貓跋扈的身姿,鋼筆畫的草圖,簡潔有力,越看越回味無窮——僅對他而言。他苦笑一下,拿起剎車片,往畫冊上一敲,又開始寫信,四頁,五頁,六頁,寫罷,他推門出去,不久,樓道里一片火光。

      次日,展廳一片沸騰,幾名警察圍著圓鼓鼓的他。他原以為會圍上來許多人,因此不停地整理把身子束得像桶一樣的西裝。終于,他停止手上的動作,奮力迎接李立似笑非笑的臉、下屬偷看李立的眼色,以及透過腦袋與腦袋間的空隙最終噴向他的那股氣流。他把臉仰得很高,一對用過精致眼霜的小眼睛正霧氣騰騰地撲閃著。

      李立笑了,而且笑得發(fā)顫,他便把臉垂了下去,但打扮得比女人還閃耀的腦袋愈發(fā)醒目。同事都說這腦袋里外都有毛病,誰都知道畫冊上的那只貓來自這顆腦袋的杜撰,不過為了“玩”有所依,直到升官發(fā)財。

      他不承認,非得說確有其事:那貓是自個兒養(yǎng)的,早年,那貓喜好追著輕若翎羽的尾巴玩兒,整條身子時常盤著,四只毛茸茸的小爪子藏起鋒利的甲刀,顯得軟萌可愛。但在雷雨季,兩枚火炬般的貓眼就會擰成一束光,光內(nèi)藏有鱗片,嘩啦啦作響。尤其當雨簾擊打窗子,雷吼肆虐時,鱗片潛入腹腔,生成螺旋,帶風,拍擊喉舌,噴出的音色,盤曲著,飛升著,令他瞬間感受到骨骼分離般的震蕩和重生的喜悅。可惜的是,在鬧得最歡時,那貓像一團被投擲的毛線球,毀于車轍中。為了紀念那貓的本領,他把它搬到紙上,作為他現(xiàn)有功夫的秘籍。

      伸長脖子的,咬住嘴唇的,支棱耳朵的,看得出他不打頭陣,沒人愿意主動出招。不過等他一開口,情勢就變了,喧鬧聲排山倒海,看得出,想堵住他話頭的大有人在。

      李立大手一揮,很有氣力地在空中畫了個圈,當初李立競崗時,也是這個動作。李立懂市場,會寫方案,就連設備上出現(xiàn)的英文故障代碼都讀得懂,競崗說這些就像唱歌時一個調(diào)子唱下來,哪個懂汽車的能不會這些?他當時暗笑李立的彪勁兒,因為他心中早就有底。而此時,他心中沒了底,不敢喜滋滋地回憶毛遂自薦那次的盛況。他只得干咳兩下,與李立的笑聲碰出一串像岔氣一般的火花。

      這事應該匯報上司。李立聲音高過眾人。他喘了一口氣說,不行,我們自己處理。先匯報吧!警察給出建議。大家都想早些結束這個晦氣的清晨。怎么和上司解釋,還有這次未完成的信,還有必要發(fā)出去嗎?不管有無必要,他都要搶在匯報的前面,就像當初毛遂自薦一樣。

      他記得上司第一次約見他,他聲情并茂地講述那只貓,他說三年內(nèi)要給上司建一支隊伍,可他作為一個后勤人員沒有用車調(diào)配權,并當面感嘆用武之地盡失。說這些時,他的小眼睛緊湊而積極地眨著,隱約還會聽到他輕嘆一聲,他說自己屬于空氣為之上弦的一類人,有使不完的勁兒。后來,他就越說越激動,像一只缺了幾條腿的螃蟹在奮力舞蹈,令場面一下子凝住了。上司悶聲不語,種下心思。他繼續(xù)談著,在他紅著眼圈出來后,不幾日,便做了銷售助理,有了摸車的機會。那晚,車在院子里發(fā)出撒潑樣的嚎叫。后來,他靠這個出盡風頭,各地經(jīng)銷商代表紛紛說這才是會玩兒車的人。嗚——嗚——,發(fā)動機轟鳴,隱約振翅,離地面巴掌高,卷起的微塵像絕命的舞蹈?;貋砗?,沒有一個人不高看他。高人配高位,他當選總經(jīng)理,誰的舌頭也不會長出一截??烧嬲龔氖鹿ぷ鲿r,那些舌頭一時也沒停下來過,他心里苦。

      眼見著警戒線撤走,他便一頭鉆進辦公室,直到下班才出來。一整天,他抱著畫冊不撒手,不知這次該如何毛遂自薦,他認為自己的決定下早了,并且大錯特錯,還有三百多天呢。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前不久還感覺三百多天沒人配合,就和一天差不多,現(xiàn)在卻覺得三百多天就是三百多個機會,怎么能自剪羽翼呢?他一邊傷心地捻著畫冊,一邊拿出信紙接著寫,話鋒一轉,不再引咎辭職,而是講述這場火災的意外性,表達他會處理好善后事宜的決心,并且再次保證了車隊一事,筆到之處少不了汗?jié)n,由此毀掉好多“最后”一頁紙。寫信時,門外發(fā)出好大的聲響,細聽原委,像唱,像說,像笑。心煩意亂地放下筆,他把門悄悄拉開一條縫:每個同事都像拜年,搓著手前往事發(fā)地一番觀察品鑒,然后興高采烈地下樓,等著李立發(fā)話。車好賣,不是他的功勞,是車的功勞,更是李立的功勞,他和同事們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報表和周二的中層會,何況中層會早成了李立的部門會,他被撇得遠遠的。砰!他摔門用的力氣過大,手腕酸麻,再提筆時,胳膊也跟著痛起來。他朝著桌子俯下身,重重地把前額砸在桌面上,額上頓時一片青紅。再開門時,動靜全無。

      他用胳膊夾著畫冊朝前走,至車前,低頭彎腰坐了進去,發(fā)動車子,順勢猛打猛收方向盤,撕完大地,撕空氣。

      近傍晚,天空又是一片紅色,但仍然不肯痛快地下一場雨。雨天玩兒車,能量翻倍,畫冊后面的故事,就是這個理,沒有說理的地方怎么行——貓在雨天變異,他更會變異,晃瞎李立的眼才好,這理也就通了。李立不服他,是盡人皆知的,但李立寫信給上司,恐怕只有他能猜得到,否則他的信怎會石沉大海。他挪了一下位置,看了看陸續(xù)下班的同事,一個個照舊興高采烈。他祈禱下雨,渴望在狂風暴雨的夜晚,來一場火后盛況。媽的,這兩年,天都跟他作對,就是不給水,他朝天翻了個白眼,余光收盡李立的身影。這家伙出來轉了個圈,又回去了。他把身子往下壓了壓,裝作休息的樣子,一只手摸向手機,撥了上司的電話,無人接,再撥,還是無人接。留言后,幾分鐘過去,未有回復,這不亞于往他的心頭又放了一把火。沉默了一陣子,他覺得上司一定會找他,換誰出了這樣的問題,都得提前通氣的。上司找他,他就說線路起火,他找上司,也是說一樣的話。

      拿定主意后,他便掂著手機,直起身子,心里充滿了渴望,就像當初他渴望李立主動退出競崗一樣。李立那人不識相,非得用業(yè)績抗衡他,尚未搬進預備辦公室時,二人就吵得不可開交,他上位后,李立不吵了,繼續(xù)在新店保持原職位,但一直沒閑著,下班后常到某個地方,一待就是一宿。他這次早些下來,還是想盯李立的梢,他相信李立每回前往之處,一定與工作有關,或者與他有關。過去,他弄不明白,也不愿多想,但這回他要借著這場大火搞清楚李立究竟在干什么,否則,在上司面前,他會跟不上話的。話說回來,具體地點他再熟悉不過,在新店開業(yè)后的近七百天里,他們常會同一時間出院門,然后各奔東西,而自己開出千米左右,會果決調(diào)頭跟上李立,把車停在一棟居民樓不遠處,居民樓前面有一大片望不著邊的場地,適合練車,他常不無嘲諷地遠遠看著李立。

      今晚,李立仍然把車停在樓前,車內(nèi)亮起些許紅光,忽暗忽明。

      天黑得徹底了。車內(nèi)也完全黑了。

      嘀嘀,一條短信息進來,嚇得他差點兒從車頂翻出去。一串省略號,李立發(fā)的。他的位置與那棟樓之間的視野并不好,他深信李立看不到他。

      手機又響了,有了剛才的經(jīng)驗,這回他沒被嚇到,而是懶洋洋地拿起手機,上司讓他明早到集團。他一陣狂喜,也無心弄清李立到底要在這里做什么,只是感覺眼前的樓更像是一片廢墟,也只有李立適合常來常往。驅車返回時,他又覺得后悔,應該多待一會兒的,說不定李立也收到了上司的短信,現(xiàn)在正掉頭返回,急著補寫未完成的信。他的信也還沒完成,想到這兒,一拍腦殼,再想,再拍腦殼,腳下使勁,悔意全無,車簡直像要飛起來般趕了回去。

      他用幾乎磨透的剎車片繼續(xù)壓住剩余不多的信紙,重復寫道:我會把這支隊伍建成。寫完,又隨手在空白處畫了兩副相向的剎車片。他決定明天一早就走,現(xiàn)在他想睡會兒,到時候可以精神飽滿地去見上司,紅光滿面更好,說明他心底無私。

      他枕著胳膊,閉上眼睛,不知睡了多久,一陣錯位的撕地聲充斥耳道,一聽就是沒有好好研讀畫冊。剛開業(yè)時,他要店里同事人手一本,新同事以為他愛貓,便愛不釋手;老同事則把畫冊送給李立,李立會論功行賞。時間一長,新同事拿畫冊不再當回事,有一回,他竟發(fā)現(xiàn)有人拿畫冊來墊工具車。至于李立回收的那些去了哪里,同事守口如瓶。他的信就是碾著這份迷茫,才開始不斷輸送的。信中,他不斷地講那只貓于他的重大意義,那是他赫赫戰(zhàn)功的標志性證據(jù),還有血液在皮下的掙扎,骨骼的扭矩。媽的,他氣這份心血無人看,現(xiàn)在他正盯著已完成的信,竟不好意思補寫這些了。不,重復的東西,才有力量,他又添了一頁信紙。

      院外“哐啷”一聲,正扭圈的車,凹下一大片。他連忙拿出手機開始錄像。李立先是下車,圍著車轉了一圈,又往墻上瞅。他“撲哧”一聲笑了,從沒聽說撞壞墻的,這外行,嚇得不輕。這讓他一時間又不氣了,收了手機,拍了拍口袋里的七頁信紙和畫冊,不想補寫了,李立那副尊容,能玩兒出什么花?!

      第二天一早,他去見上司,免不了寒暄一陣。他想短時間內(nèi)把上司對此次失火的態(tài)度弄清,很難,尤其上司的兩道目光頻繁直射,彈幕一般,激得他既想哭又想笑,這是把他當車玩兒。這時,他看到桌上有一個裝得鼓鼓的信封,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一只手徹底插進口袋,“唰唰”聲四起,他突然覺得不應該來。若上司問他這兩年在業(yè)務上有哪些進步,他還是不會操作電腦,更看不懂簡單的英文,還有普通話也不標準。他先前的思考在他看來,就像那場火一樣多余。果然上司問了業(yè)務上的事,他支支吾吾,“唰唰”聲更劇烈了。

      他說,一切聽從安排。上司伸過手,他主動上交了口袋里的信,上司把信塞進信封,快要被壓爆的一堆紙,發(fā)出擁擠的聲音。業(yè)務弄不好,什么也不用說。上司說這話時,眼神里是一團黑色的幕布。

      遠處雷聲震耳,紅了幾十個夜晚的天空,終于有了聲音。他說,要下雨。待上司凝視窗外,轉過臉時,雨簾已撲向了窗臺。他三步并作兩步去關了窗。有豆子打在油布上的聲音,他說。還有呢?上司問。他想再說點兒什么,嘴里卻跑不出詞兒,就像真話說多了,會消耗真話的力量,與造作的假話反而成了親緣。他理不清這個道理,但知道把嘴閉上。

      咔嚓!轟?。±纂婟R鳴。上司急速地抬眼,直視窗外,探身拿信,一邊故作開啟狀一邊問道,那場火燒得大嗎?開始裝修了嗎?他實在不知道要怎么解釋。警察走后,李立的電話就打到上司這里了,事故的情形,上司比他了解得清楚。此時,他臉上的妝容早掉了,要能多擠出點兒時間,起碼臉色會好看點兒,現(xiàn)在他確實把自己推到了另一端,離不離職,喊一聲就行了,這場難過的談話,會在變本加厲的天氣中顯得波瀾不驚的。他咬緊牙關這樣想著。上司走過去,和他握了幾下手,然后開門,用目光送他走。他上了車,透過雨幕看見窗戶里上司模糊的后腦勺。

      雨絲打在前風擋玻璃上,想著由會議、酒桌、西裝、漱口水、高光筆,鬼斧神工鑿出的日常,他也想化作細流,做一次毀滅性的逃離。他的頭因此碰得青腫,車子像只發(fā)了瘋的狗,嗚咽著向前沖。

      被風雨扯掉的枝杈散落在院子各處。他一邊撐起傘,一邊向站在不遠處的李立打了個招呼。李立扭頭回去了。二樓已投入裝修,他的心更煩了,想先回去化個妝。回到房間,他卻推開化妝包,把剩下的幾頁信紙全撕了。信紙似乎一直引他剝開內(nèi)心,仿佛脫光了衣服,各個角度地展示??峙吕盍⒁部吹搅?,他打了一個冷戰(zhàn)。別看李立比他矮一級,但在上司那里的待遇不比他低??磩偛潘歉毙赜谐芍竦哪?,八成知道他去上司那兒了,現(xiàn)在上司和李立可能已經(jīng)在說他了。就像他寫過的信,多半意思不就為了把李立說得不具備應有的能力嗎。這就是人與人交往中看不見扯不斷的爛繩索。

      李立在門外喊,請不要跟著我。他不知道聲源沖著哪里,也不想過問,反正要走的人了。

      這場雨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停,東投西竄,雨絲極其不正常。他提心吊膽地摸出手機,給上司報了個平安,立馬收到一個“好”字。

      他欣喜了一會兒,就夾著化妝包轉向洗手間。李立跟過來,側著臉說,一起去吧。他想,肯定上司剛發(fā)來的“好”,李立也收到了。他擠出一絲笑,問,有事嗎?李立說,有。

      先上了妝再說,走也得走得漂亮。鏡前的他滿臉水珠,用毛巾揩干后,先是水,再是乳,后是霜,他小心地扭動著同事取笑他的發(fā)源地——高光筆,合緊蓋子后,他又看了看上司的那個“好”字,再次笑了笑??赡苌纤净匦霓D意了呢。

      剛想舒一口氣,緊箍身子的西服下擺的兩??弁蝗辉蚁虻孛?,在此之前,它們常來回扯鋸,他不在乎這些小玩意兒在不在身上,只覺得這樣一來,舒服多了,掀開的衣角像兩只小翅。

      走吧,李立在門外喊。由于天氣不好,天暗得快。他揉揉眼,掀開簾子,黑黃色的天像大地上的泥石流,連續(xù)劈向東方的閃電,碎成無數(shù)根銀針。他說,這天不好。李立笑了笑,玩兒車的人還怕這個?探手向前,他接住遞來的兩粒紐扣,未等開口,李立說起信的事,問他去讀了多少。他腦瓜子一緊,為自己猜對了而難過。

      兩人一前一后上了同一輛車,他推到一邊的畫冊被李立挪至兩人中間,似乎要有一場爭奪。他不想在李立面前說畫冊了,這個被李立像廢品一樣收購的東西,令他氣短心虛,但李立的表現(xiàn)卻是另一番模樣:一陣翻書聲,就幾頁,搞得車內(nèi)像是一場讀書會。李立問,他答,李立從未有的謙虛在他面前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吸著鼻子,覺得李立只是為借畫冊上講過的在雷雨天的變異羞辱他而已。他也沒客氣,直接問,你的車呢。李立說車壞了,正讓售后加班修理。他扭頭,說,撞得不輕吧。說罷內(nèi)心一番喜悅,這是他兩年來第一次有贏了李立的新感覺。

      待他輕車熟路地奔向空場地時,李立放下畫冊,摸出一把鑰匙,指了指那棟樓一扇未關的窗戶,說,進去看看吧。聞言,他將車停在那棟樓前。像培訓基地嗎?李立略有所思地問。他不回答,急吼吼地進了單元門,誰知腳底一軟,打了個趔趄,待爬到五樓時,更是癱坐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是驚嚇過度。他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就像某些人一直把擔憂儲備在心上,好像時刻都在怕。他的畫冊,就是他的怕。最早,他怕畫冊在上司心中不受重視;前兩年,他怕畫冊不能樹立總經(jīng)理的威信,鞏固權力;現(xiàn)在,他怕畫冊的謊言被徹底拆穿。所以當下,他一定要用行動,使謊言變成真實,這么一想,身體就得到信號了,癱軟后,他開始連續(xù)深呼吸。

      滿室灰塵,跳躍飛揚。這間房子不是住人的,他嘀咕著跟在后邊。一排架子上全是牛皮紙包的書,有的紙已經(jīng)起毛了,像他車上那本。部分書立在墻邊,壘出一道形狀,看著很像今天雷雨下的某幢建筑。他轉到另一側,另一側也是書,他正想順手拿起一本時,聽到有人拍掌,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好像每一聲都在決定下一聲拍還是不拍。李立離他很近,他說,我認識這些書。李立說,可它們不認識你。他的目光從書架移到李立背后,思量了好久,說了一句,什么意思。這些書加了鋼尺,壓不斷。說著,李立捧起一本,用書脊敲著書架,書頁揚起漂亮的弧度,趁著電閃雷鳴,那貓身變化無限,讓一旁的他及時地把恐懼掛上毛茸茸的臉頰。

      殷小波,你把它當發(fā)財貓了,呸!李立吐了一口。他整個身子弓成一只蝦米的形狀,似一個拜金者,乞求更多的錢。突然,他發(fā)瘋樣的嚎叫,就像第一次玩兒車,三魂嚇走六魄,待耳鼓能正常輸入閃電的噼啪聲時,他才安靜下來,說,剛才七八只貓圍著他,混著乳貓的奶味,成年貓的膽識,還有在春季的撒歡,因為鼻腔與耳道通著,便有了濕漉漉的悲鳴,這才一下一下地叫著。李立冷笑,故事里的人和貓,從來沒有講到盡頭的時候。

      風刮響了窗戶,樹影咆哮如雷,他沖下樓,十指并行各歸其位,照方向盤一撥拉,原地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子時的夜空噴出更威猛的颶風和暴雨,房檐上的沙石,打落的葉子,叮當,咚咚,刺啦,轟——,和輪子一起扭著雙麻花飛舞起來的空中交響,像無數(shù)骨頭的錯節(jié)聲。

      李立俯視數(shù)股水轍子被暴雨秒刪,又被輪胎秒印,后來就只剩下一片稀泥。再然后,就是他的身子突然被電擊般地抽搐,黃的、綠的、紅的,一股腦地噴射,車輪下一片爭奇斗艷。良久無聲無息。

      聽到什么聲音了?他虛弱地問走過來的李立。

      了不得,了不得!一臉雨水的李立說,怪不得做了總經(jīng)理,沒人玩兒得過你。又說,確是群貓起舞。

      一團灰色的光暈從烏云里迫切地游離著,地上的雨水漲得很滿,又急匆匆地向四處分散。他,這個從車內(nèi)探出大半個身子直發(fā)抖的男人,張著嘴,任憑雨水沖進他的喉嚨。吞著雨水的男人,像是吞了鐵,竟然一動不動,轉瞬,直接“撲通”一聲仰躺在水洼里。李立攬起他的腰,連拉帶拖,扶著他上樓。渾身癱軟的人格外沉,李立喘著氣,每上一個臺階,兩個男人的胸都會貼緊一次。

      回到五樓,他醒了,捂著臉抽泣,說嚇死他了。天上那團灰色的光暈依然晃動不止,李立趴在窗臺往下看,水漲得更高了,李立從窗臺撤回腦袋說。

      什么天氣,這樣會感冒的。李立拉了拉他滿身泥漿的衣服,攥了一手泥。

      誰也好不到哪兒去,他握了握李立的手,泥掉了,手又涼又硬。尚未關閉的骨節(jié)像被什么刺到,一番難以遏制的絞痛。

      那些信,不全是你的,李立說。他說,知道。

      寫信、發(fā)消息,早已不算是獨門絕學,就像走在街上,隨手撿個硬玩意兒在土上劃幾筆那么簡單,只是他這幾筆,險象環(huán)生,他苦笑著,搓著剛與李立握過的、正漸漸變暖的手。

      他說回去吧,他不想聽另一個關于信的故事。

      然后,他們在雨中,疾馳。濕悶的駕駛室里淌出酸濁氣,任誰都不想多說一句。這臺玩兒得相當體面的車,像戰(zhàn)馬對不對?他問,然后就睡著了。他的胃和心臟機能大不如以前,覺得可疏通的氣孔越來越少。

      車停在院中央。他們各自回去沖了熱水澡,換了衣服。他上了妝,等天明就讓出職務。

      雨一直下。他摁著胸口和胃睡著了。一早,李立來找他,讓他例行檢查,預備辦改了模樣,這裝修簡直是神速,地板光亮,玻璃晶透,廣告彩頁揚出美麗的菱形,輕輕地摩擦著高處的琉璃燈柱,他穿著筆挺的西裝,瘦成一道閃電,往車間走去。他們親切地喊他殷總,然后職級高的會請教他問題,此時他則會拿一支鉛筆在白紙上畫草圖,甚至他會操作車間的設備,英文也看得懂。他和他們再提起摸車的事,爭先恐后自不必說。有人敲門,他醒了,是李立上來請他下班后一起喝酒,這話一出,誰也沒再看誰。

      他知道喝酒意味著對談的雙方要有雅量,就像當初李立失敗后的退出。這回要退出的是他。

      剛下班,他就坐進車里,李立也坐了過來,他讓李立開,兩人換了位子。李立原地飛車,晃得二人像快鏡頭下的交誼舞,待停穩(wěn)后,李立凝視前方。不要想離職的事,李立的話比持續(xù)的雨彈多了些溫度。誰不會客套呢?他想。對談講技巧。難不成耳邊要聽“快離職”這類的話?那把火就足夠了,他往窗外看了一眼陸續(xù)掉下來的枝杈。

      信上沒寫什么,放心。他想留個好名聲,怕信里的只言片語招來另一場冰冷的雨。李立也說信上沒寫什么,放心。能聽到對方心跳是早晚的事,沒想到這么響,這么急,一直在耳畔沸沸揚揚。坦誠說了吧,他的信不就是沖著這些話不斷地矯枉過正,上司才沒有信心讀下去嗎。第一次見面,上司就摸清了他的脾氣,多愁善感,把心思編成故事,跑去搖尾乞憐,也算是工于心計的一把好手,可李立的眼睛比上司更毒,將早已看出的眉目,不斷通過信件宣講,過猶不及,也被上司扔到一邊。他們嗅出上司對彼此的看法:李立可以穩(wěn)坐銷售經(jīng)理,卻不具備提升的機會,而他,沒讓他下來,是因為沒有更合適的人接替。想到這里,他從容地看向窗外,又轉過臉看李立,想來個不吐不快。

      別說了,都過去了,李立說。

      聽著,就行了……他把剛才所想到的毫不見外地一股腦兒往外噴,他的話似乎是個無底洞,直到他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才搖下車窗,閉了嘴,側過頭朝外看。

      我得辭職了,他說。

      競崗后再說吧,李立的聲音低得要命,

      三年一競崗,上司慣用優(yōu)勝劣汰的法子,好像專給他們制定的。情況多了不咬人,李立很有把握地說。

      你一直在想車隊的事?他問。

      兩人對視很久,目光一個比一個細膩,像透過薄紗的光。雨小了,灰色光暈露出金黃色的芯,半根豆芽狀。

      他把車又開到樓前,接過鑰匙,李立剛說了,他想來就來。他立在書架前,將書挨個扒拉,然后指向小腹部位空著的兩枚扣眼,不知為什么,新?lián)Q的一身干凈西裝也被他殘忍地揪去兩枚扣子,這時他口里的苦杏仁味道漸漸擴散到肩胛和趾骨。這樣能舒服些,他說。

      這些書早晚得爛,李立說,別看了。他停下手,紅了眼圈,覺得謊言的盡頭就是無法兌現(xiàn)的現(xiàn)實。

      回去的路上,光滑的車轍映出浮光,形如黑夜里一塊長滿苔痕的石頭,李立邊翻書邊說,你愿意寫故事,寫得卻很爛,其實,你不用寫,你就是一個故事。

      他把頭埋向方向盤,移開了掌控方向的手,汽車在雷雨中滑行。待他稍稍安靜時,見李立正琢磨著那副磨透的剎車片,他沒吱聲。過去,每當他迎向李立落在剎車片上的目光,都會輕咳一聲,希望有個契機。當下,他說拿去吧。雷聲遠了,閃電累了,剩下連串的雨滴不厭其煩地敲著玻璃。

      李立現(xiàn)在想什么,他不想知道,就像這雨停在哪年哪月哪日一樣不必關心。

      李立并沒回應他的話,而是繼續(xù)舉著剎車片仔細地看,把剎車片上的銹色直接晃進了臉頰。待汽車開回院子,李立丟下他,沖向車間。那臺被留在車間的車大燈忽然亮起來,輕啼一聲飛出院子。他連忙開車跟了出去,動作格外敏捷。前面李立開的車在雨幕中幾乎飄起來,他駕著后車猛追不止,輕微地眩暈感襲上腳踝、肚子、兩肩和腦殼,他從不暈車的,剛罵了一句,一側雨刮刷因為搖得太猛,忽然折成兩截,雪上加霜,他又罵了句。他撥了李立的電話,想讓前車停下,卻尋不到信號,再撥,就變成無應答了。

      他只得搖下車窗,尋著新的視線,吶喊。畫冊被風掀濕,閃電劈開貓身,分解成數(shù)條彎曲的小蛇。風雨擦著肩膀,又相互被擊碎,電閃雷鳴擦著肩膀,也相互被擊碎。

      當前車的輪胎噴出一扇兩邊厚中間薄的水簾時,車頭也隨之揚起,飛得更快了。騰天入海,是他從未有過的眼見為實。他朝著窗外尖叫著,嘶嚎著,瞬間,眼前爆出比那晚大出不知多少倍的火光。

      嘀嘀,又一條信息進來。

      責任編輯 劉淑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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