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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歸

      2024-10-15 00:00:00張聿珩
      莽原 2024年5期

      3月14日晚上,在和同事第九十九次聊到“回國”這個話題之后,她關上電腦,把貓貓托付給鄰居,和他們禮貌地擁抱、告別,然后笨拙地拖著一大一小兩個箱子,離開了家。

      離開了“家”,她唯一的“家”,這是如今她在所有的對話當中,指代這個自己作為外國人在異鄉(xiāng)租來的房子的詞匯。相反地,她會使用“回國”,而不是“回家”,來描述她此次旅行的目的和終點。那個遙遠而熟悉的國度,是她文化意義上的家,卻不包含她具象的家。

      前后沒有公眾假期的工作日夜晚,希思羅機場的人少得可憐。她已經(jīng)學會像他們一樣生活,外套圍在腰間,U形枕掛在箱子拉桿上,腋下夾著看了一半的書,左手端著茶拿鐵,右手正在把Apple Pay靠近快餐店的POS機。

      “What’s your name?”

      “Joe.”

      又胡謅了一個。她無意浪費彼此的時間來教那個手忙腳亂的白人店員她中文名字的拼寫和發(fā)音,即使她堅持在工作場合使用中文名字的拼音,這意味著每個人其實都在用不同的語調(diào)稱呼她——無限接近正確的語調(diào),她感激那份努力。

      拎著半生不熟的雞肉卷登機——新加坡航空——座椅屏幕上出現(xiàn)了久違的漢語中字,她心里泛起微小的雀躍,像是一小朵雛菊慢慢張開花瓣。指尖在屏幕上輕輕滑過那些只在社交媒體上見過的華語片,然后驚喜地停在了《過往人生》的海報上。去年她偶然在家門口的影院前看到了宣傳片,首映當天就獨自去看。故事是有關美籍韓裔女生的身份認同和浪漫關系的,她盯著屏幕,好像在照一面模糊的鏡子?!癥ou are someone who leaves”,也有人紅著眼對她說過類似的話,那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結(jié)尾時女主Nora和美國丈夫一起送別她的韓國竹馬,而屏幕對面的她在Nora深深的哭泣中睡去。那些斷斷續(xù)續(xù)、起起伏伏的夢和她一起在空中顛簸。她夢見六月里在一中頂樓教室寫地理卷子。她坐在電扇正下方,一邊流汗,一邊流鼻涕,忽冷忽熱的。他在后面突然咳嗽了一聲,她下意識地回頭看,撞到他的目光又調(diào)皮地轉(zhuǎn)身逃跑。他偷偷丟了包紙巾給她,第一張紙巾上用黑色的水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你感冒了?”她輕輕地笑了,低頭在草稿紙上給他回小紙條:“真想在溫帶海洋性氣候里生活,再也不用和這燥熱的夏天相處。”

      可艙門打開的那一刻,那個剛剛經(jīng)歷了五個月冬令時的犯人被刑滿釋放,和熱帶的暖流撞了個滿懷。她的文化總是這樣,熱情濃烈甚至于沒有邊界地迎接她。

      別來無恙,夏天依舊茂盛生長。

      轉(zhuǎn)機停留新加坡三天,亞洲社會的種種似曾相識帶給她穩(wěn)定的安全感。可她察覺到一些細微的變化,像是蜻蜓扇動翅膀。比如她記得五年前聽別人說英語的腔調(diào)都相差無幾,可現(xiàn)在輕易就能分辨出那些英語之中的印度口音、香港口音、馬來口音……更明顯的是,其實在這個地方,講中文的人和說英語的人一樣多c77d778fcbdb68cc5820b8847eb8dfd9aa787ae752509784ce845d94e1e395a8,可幾乎所有人在和她講話時都會自動切換成英語。尤其是有一次在茶餐廳等待結(jié)賬,服務生明明在和前一位排隊的大哥靈巧地交換著北京話,輪到她的時候卻突然講起了英文。盡管她總是下意識地接住對方拋來的招式,隨后卻會對著鏡子悵然若失,或許是因為她金燦燦的頭發(fā)嗎?

      回北京的那天晚上,再一次,印度面孔的安檢員用笨拙可愛的中文引導其他旅客把行李放在傳送帶上,轉(zhuǎn)頭用英語打趣她東西太多。但她在心里默默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個關卡了。打通這一關,走進那個玻璃罩子里的候機室,四下里此起彼伏的中文為她豎起了堅實的城墻,仿佛一個結(jié)界。她有些不知所措,快樂和緊張都被恍惚牢牢地包裹著。她失去了對世界的實感,因為世界突然開始變得熟悉而簡單,她找回了她的洞穴。

      六小時之后降落北京。闊別已久的城市寬敞又明亮,熟悉而陌生,好像一個現(xiàn)代化的大人國對她敞開懷抱。她見到父母,最先生出的情緒卻是尷尬。五年沒見,母親第一句話卻是:“好家伙,你怎么變成了外國人?”僅僅是換了一個發(fā)色,我就成為了外國人嗎?我的證件、我的名字、我的長相、我的膚色,都不能作為我身份的證據(jù)了嗎?她沒說出口,只是反復問著自己。

      其實她與父母甚少聯(lián)系,何況她所在的異國,對于他們而言只是一個遙遠的符號,并不帶有任何的現(xiàn)實意義,所以乍一見面,彼此都有些手足無措。繼父只是跟她簡單寒暄,大家心知肚明這不過是走個過場。如果“相敬如賓”也能用來形容親子關系,他們或許是這一成語最好的詮釋。不過想一想,這種冷漠體面的關系,竟然順風順水地維持了二十幾年,她甚至有些佩服自己。但一如既往,那邊廂母親還是重復著那些她回答了成千上萬次她也不會留心記答案的問題。她興味索然,卻訝異于母親的連珠炮火力十足地放不完。這種永無止境的隔靴搔癢式對話,實在令她厭煩,于是她策略性地把話頭轉(zhuǎn)向了剛上高中的妹妹。果不其然,車里的氛圍瞬間變得活躍而熱鬧,一直沉默地開著車的父親甚至開始手舞足蹈地和母親搶奪起話語權(quán)。她聽到了自己心里冷冷的輕笑。

      他們的家不是她的家。她從小就是個in-between的人,是橫亙在母親失敗的第一次婚姻和新的家庭之間無法忽視也不能消除的紐帶。還在很小的時候,她就能感受到母親和她,以及她背后的丑陋過去之間復雜的情感,即使母親從未承認。尤其是當她偶爾考砸,母親就會在咒罵時無限放大她身上親生父親的劣根性,譬如懶惰、固執(zhí)、不求上進。但就像她沒有辦法徹底褪去親生父親的基因,母親也沒有辦法完全洗刷自己厭惡的過往。所以母親并不只是在怨恨前夫,也是在怨恨女兒。其實她從小勤奮刻苦,既是為了逃離母親,卻也諷刺般地暗含著某種希望得到認可的心理。但母親總是表現(xiàn)得對此懵懂無知,直到今天,母親還是驚訝于她為何在那么小的年紀,會生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執(zhí)著,拼命地朝著陌生的方向奔跑。選擇性遺忘,是只屬于施暴者的特權(quán)吧。

      但妹妹不同,妹妹是新家庭的產(chǎn)物,是愛的結(jié)晶。即使母親一直在講,“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對你們是一樣的”,講給她自己聽。直到二十多年后她才甩掉那個充滿愧疚感的包袱,才意識到母親偶爾對她表述的那些關于愛的自白,之所以讓她覺得陌生且不適,是因為那更像母親在自欺欺人。如今母親還是偶爾看著舊照片里那個單薄瘦小、安靜中透著委屈的她,感嘆時間飛逝,卻似乎永遠不會想起,當時怎樣無數(shù)次地威脅她離家出走就不要回來,不能穩(wěn)定在前三名就把她送回親生父親家?,F(xiàn)在母親還是用一樣的手段對付著妹妹,可妹妹沒有那樣一條不成為退路的退路了,便只好叫她滾出去。

      她對母親的創(chuàng)傷無能為力,卻不再感到抱歉。她已經(jīng)成功逃跑,成為了母親觸不可及的世界里,一個陌生的女人;成為了他們?nèi)齻€人的家里,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盡管母親似乎從未把她的離開定性為“逃跑”,在母親看來,她只不過是走了所有被定義為“有出息”的路的其中一條,只是這條路很遠,但也許能成為她第二個女兒的一個機會。

      在生命之初,最應該接納她的兩個人,一個笑著關上了門,一個一直把她往門外推?,F(xiàn)在她終于走出了那扇門,他們卻說,回來吧,大家在一起多好呀。

      她沒有說起,這五年以來,身邊所有女生朋友都已經(jīng)接待過遠道來探親的父母。而她的母親,能記住妹妹九門科目每天留了什么作業(yè)的母親,剛剛又問了她一遍,那里和中國差幾個小時呢?

      她見到了她的朋友。走進商場的時候,恍惚和不切實際仍然在追隨著她。掏出手機付款,卻找不到微信付款碼的頁面,朋友嘲笑她的手忙腳亂,“歡迎來到中國”;在取奶茶時又下意識地回答“yes”和“thank you”,聽者無心,說者尷尬。她沒有故意做作,她討厭裝腔作勢,可這些微小的習慣,在她人生的兩端拉起了一條紅線。她無意中碰到,恍知已然不同了。

      所幸許久未見的朋友還能很快熟絡起來。有這么多年橫亙在“上次”和“這次”之間,可總覺得她們還是讀書時的樣子,對方亦因常常在社交媒體見到二維的她而沒有過于驚訝。時間似乎凝固在學生時代,只向前傳送著熟悉的感覺。但怎么可能沒有變化呢?或許是常年在同一片土地生存的人,能夠繼承土地的穩(wěn)定,只會縱向地衰老,極少橫向地劇變。她清楚地知道,人的身上,有土地的痕跡,有風水的痕跡,人們通過識讀對方身上的痕跡判斷其來處。她喜歡這種猜謎游戲,但輪到自己的時候,總會追問一句“你為什么覺得我是中國人”,以推測對方的居心,但更重要的,是重溫故土在她身上留下了怎樣的標記。在陌生的土地上耕作,哪怕不談及接受,而只在乎成果,也是不容易的。

      于她而言,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她們的身邊出現(xiàn)了一個男性角色,一個即將與之締結(jié)契約的人。她剛剛有了家,而她們即將開始擁有家庭?;橐龊蛺矍椋?jīng)是她們少女時代蝴蝶結(jié)的兩端,被緊緊地系在一起。如今不過在二十歲的中途,“愛”已然變成了諱莫如深的詞。去年結(jié)婚的小枝,曾經(jīng)喜歡樓上校服鼓滿了風的學長,因為躲在被子里給他發(fā)短信被媽媽發(fā)現(xiàn)而半夜離家出走;即將成為別人新娘的千千,也曾在晚自習的時候和那個外校溜進來的男生偷偷見面,被班主任抓包還是倔強地不分手。原來她羨慕著她們,因為她沒有過那種驚天動地。她有過細水長流,可流到干涸她也沒有將就。如果毫無保留地愛與被愛過,又怎么能夠假裝低頭。

      所以為什么呢?為什么要如此倉促地進入婚姻?為什么要和并不熟悉的人共享未來?盡管婚姻早已不再意味著托付一生。

      她開了一次口,得不到圓滿漂亮的答案,也不想讓對方難堪,隨即放棄發(fā)問。其實她們之間有很多話題無疾而終,不只是婚姻和愛情。對于已經(jīng)不在同一時空生活的對話者而言,共情何其艱難。她們的故事,需要她調(diào)取十數(shù)年前的記憶作為支撐,但她的記憶銹跡斑斑,搖搖欲墜;她的故事,需要她們對于另一個世界無限的認知與體驗,即使她們到過,也只是作為短途旅行者。可她們都盡力了,盡力熟稔地談及共同的歷史,盡力為所有的話題穿插一段不敷衍也不冗余的背景介紹。還好,對于她們彼此而言,感情才是落腳點,而非內(nèi)容本身。

      這些欲言又止和語焉不詳,以及她不斷接收到的好奇,成為了她和這個世界之間淺淺的河。她并沒有完全適應另一邊的生活,會把鞋子帶回來修,把自己帶回來體檢,但她又因此而慶幸——現(xiàn)在她與她們?nèi)钥梢源蛑嗄_在河的兩岸嬉戲,即便可能終有一天,要費上些力氣去劃船。

      于是她就這樣被那些面目模糊的集體回憶牽著,跌跌撞撞地走向了學校的方向。她曾經(jīng)是個非典型“小鎮(zhèn)做題家”。母親的新家在北京,但把她留在了老家讀書。所以她明明和那些孩子們承受著一樣的壓力,共享著同一條分數(shù)線,卻依然被界定為“家在北京的那個人”。她想到這里總會苦笑,在還不知道“身份認同”這個詞匯的年紀,就開始處理關于它的問題。上大學之后她離開了北方,再有人問起“家”的位置,反倒糾結(jié)如何回答;現(xiàn)在她的出身更像是一個秘密,只跟親近好友分享,更多時候她只會輕巧地拋出“北京”,僅僅因為懶于解釋。對于外國人而言,通常只有北上廣這種大城市存在于他們腦海有關那個遙遠國度的知識庫里。

      學校還是那個樣子,清凈、肅殺,只是校門口喜慶萬分又鮮血淋漓的年級大紅榜被撤下了。在門口等老師接她進去的時候,門衛(wèi)大爺們懷疑的目光像影子一樣抓著她不放。終于還是有人忍不住開口盤問,口氣卻像是穿著制服裝成大人的孩子——沉穩(wěn)和嚴肅都是紙老虎,好奇不斷從背后探出頭來。她禮貌地表明身份,對方雖然還沒完全放下戒心,卻迫不及待地從腦海里檢索對應時間的八卦,像小孩子給陌生人糖果一樣大方地跟她分享。老校長退休了,有位同級女老師去世了,僅僅這兩個話題就在短短的十五分鐘內(nèi)四次重現(xiàn)在他們的對話里。她心知自己的拜訪也會變成他們今日的下酒菜。象牙塔里就是這樣——孩子這樣,大人也是這樣。學習之外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有趣的,都能夠平等地、循環(huán)往復地通過每一個“嚴守秘密”的嘴巴,傳到每一個只該聽到“風聲雨聲讀書聲”的耳朵里。

      她終于見到老師。小的時候,成績再好的學生見到老師也總免不了局促,但如今她似乎把局促還給老師了。或許還是因為她的頭發(fā),老師乍一見她,愣了兩秒,然后很迅速地把驚訝和無措塞到了背后,不過還是被她看出了馬腳。如果她再年輕幾歲,老師或許會直接數(shù)落她了,就像小時候總是數(shù)落她上臺領獎不拉校服拉鏈一樣,學習好但是“沒規(guī)矩”。像是個預言一般,她最終也走了這樣一條優(yōu)秀但不“規(guī)矩”的路。

      還是高考大省的風氣,大家都固執(zhí)地相信,孩子如果保持最本真的面容,就會把心思全部放在學習上。這沒什么不好,她想起自己寡淡如清湯面一般的中學時光。心無旁騖、義無反顧,所有漂亮而純粹的詞匯,都可以被搬來形容她那時的執(zhí)著和自律,她為此心懷感激。但同樣地,當這些孩子們努力到無能為力的時候,卻因為生活中只剩下自己可以責怪而過早地體驗到了成人世界的殘忍和無奈。如果那時候可以被允許有漫畫、游戲機、化妝品、小貓小狗,是不是多了一個失敗的借口,也多了一個托底呢?那些遠在世界對面,和她過著截然不同的前半生,擁有著豐富多彩甚至于波瀾壯闊的前半生的同事和朋友,現(xiàn)在不是依然和她共享一樣的生存空間嗎?

      她抬頭,毫不意外地捕捉到了教學樓前小操場上的那一排年級大榜。學年排名、單科排名、進步排名……那也曾經(jīng)是她十八歲以前被量化的漂亮人生;十八歲之后呢?她淡淡地笑了。她當然反對關于它們一文不值的觀點——甚至有人用“好漢不提當年勇”來道德綁架落魄英雄。但如果沒有當年勇,好漢也未必是今日的好漢。只是因為有了過去的高光,就要一直被別人、甚至被自己架在火上烤,反而束手束腳起來。可高光背后,辛酸就是辛酸,苦難就是苦難。受了傷的皮膚,可以恢復健康,但不能恢復平滑,哪怕是光榮的傷疤。

      很巧,下課鈴在她踏進教學樓的一瞬間打響。套在校服里的孩子們像一尾尾藍白色的魚,從樓棟的各個縫隙和孔洞里擠出來。然后他們突然看到了她,這個金頭發(fā)的、疑似是老師也可能是學姐的不速之客。所有的目光瞬間盯在她身上,把她盯成了動物園里的金絲猴。她在教室后門站了不到三十秒,后排坐著的孩子們便“此起彼伏”地探著身子看她。她曾經(jīng)也是這樣的,偷偷看著那些已經(jīng)逃出了籠子的鳥,心里漲滿了單純的羨慕。盡管現(xiàn)在她也是單純地羨慕著他們,羨慕他們可以心無旁騖地讀書,心無雜念地愛。

      在香港的時候,她總聽阿梅的歌,“但凡未得到,但凡是失去,總是最珍貴”。

      坐在老師的辦公室里,自己怎么看都更像個老師而不是學生,她確實到了可以做老師的年齡。想起小時候的自己,看著不再年輕的老師,也覺得和他們差了大半個人生。也許過去和未來都是哈哈鏡,她明明自己也才放下書包不久,卻覺得面前的中學生只不過是個初具成人輪廓的半大孩子罷了。

      可她那么小就認識他了啊,模糊的念頭跳出來又溜走了。

      老師一邊用和十幾年前一模一樣的語氣和話術(shù)應付著來交作業(yè)的孩子們,一邊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和她聊著。過去像一團密密麻麻的線,老師忙亂地清理著線團,也不知道該拉哪一頭出來。結(jié)果是她和老師饒有興趣地交換著八卦,結(jié)論是“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赦Р患胺赖?,平安躲過家里催婚的她,還是在這里被好好上了一課。她看著老師謹慎又急切地尋找論據(jù)的樣子,只是微笑。終于,老師還是試探性地走到了她意料之中的話題點,問起他們的事。她反倒松了口氣,然后坦然地說,三年之前,就不再有他們了;她沒有說起,五年前去英國的時候,是他送她走的。他們在安檢口擁抱了很久,久到同行的人開始笑著催她。她沒有流淚,因為她那時對新生活有著清晰的規(guī)劃和明媚的期待,而他們那時也是篤定地深愛著彼此,相信著“山海皆可平”的童話。可后來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啊,她自以為優(yōu)秀美好、前途無量的人生不知道在哪一刻開始松動,然后轟然垮塌。他那時也是泥足深陷,自顧不暇,沒能撐住她。

      記得小時候每天一起放學回家,她會在第三個岔路口左拐,而他會和同桌繼續(xù)往前走;就像《過往人生》的開頭那樣,小時候的Nora和Hae Sung在回家的路口分道揚鑣,預言般地走向了不同的人生。電影里的男女主后來一再重逢,結(jié)果依然無疾而終。電影外的他們也曾以為自己抽到了上上簽,最后發(fā)現(xiàn)依然是個俗套又爛尾的結(jié)局,他們甚至未再見過。

      她接著巧妙地順水推舟,拿起過去當借口,說他們分開之后,她還沒能假裝自由,再等等吧。她說的是真話,卻騙自己撒了謊。其實沒回來的時候還好,因為那個世界沒有他,也沒有過他??伤换氐竭@里,尤其是這個城市,他們一起長大的地方,所有的路都是他們一起走過的路,延遲的失落感突然死灰復燃,嗆得她喘不過氣來。

      從學校里出來,她一眼就看到了街對面的炸串小推車。畢業(yè)十年,路不知道翻新了幾遍,從小就一直光顧的書報亭早已入土為安,舊廠房也換成了新超市,只有這小推車好像永生永世地長在那里,看著對面的孩子一年一年地老去。

      “蟹棒、面筋、烤腸,要番茄和孜然,不要辣椒。”這句話說出口,熟練得讓她自己心頭一顫。從前他們每天放學騎車路過這里,總是輪流請客,然后通過石頭剪刀布“公平”地裁決三份炸串三個人怎么分。他知道她最喜歡吃蟹棒,其次是面筋,她總說自己是易胖體質(zhì)很少吃烤腸,所以每次輪到他做東就直接遞蟹棒給她。同桌每每在旁邊抗議,他總是狡黠地講一句抱歉,然后讓她在剩下的兩串里挑。

      她看著那些來路不明的食材被從玻璃罩中夾出來,丟進黃澄澄的油鍋里。等再次被撈出來的時候,表皮已變得金黃酥脆,滋滋地冒著廉價的香。

      她是個極其自律的人,早餐雞蛋,晚餐水果,中午白人飯,一塊甜點都不肯吃。一三五有氧,二四六擼鐵。在快餐店買三明治,都要反復比較卡路里的攝入量。這樣的人,現(xiàn)在穿著大衣在街邊吃炸串,探著頭彎著腰,一只手在下巴前方虛虛地托著餐巾紙,畫面像是一出荒誕的滑稽劇——它們美麗又骯臟,她快樂而感傷。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她突然聽到背后熟悉的聲音在喚她的名字,回頭瞧見姥爺帶著姥姥,風馳電掣地開著電動三輪經(jīng)過,繼而穩(wěn)穩(wěn)地減速停在前方。沒來得及擦嘴,她又被抓包了,像小時候躲在姥爺電動車后座上偷吃辣條那樣。“哎喲,少吃這路邊炸的東西,一點兒都不衛(wèi)生。”姥姥的抱怨比人先來到她跟前——好像她在別處吃得到一樣。

      她受夠了“衛(wèi)生”,受夠了禮貌的微笑,有距離的擁抱,虛假的small talk。她需要煙火,需要味道和熱鬧。平常一起聊天的時候,連本地人也會自嘲英國是美食荒漠,除了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炸魚薯條,幾乎沒有叫得上名的特色菜。但他們還說,倫敦的好處在于什么都有,你想吃哪里的菜,都能在這里找到。其實不過是“莞莞類卿”,聊勝于無吧,她心里想。不一樣的水土,孕育不了一樣的種子,也長不出一樣的人。

      每一個陸地居民生而擁有屬于自己的一方土地,沉穩(wěn),可靠。但她很久以后才知道,土地不僅養(yǎng)育人,也會懲罰離開的人。即使她在長年累月對書籍和世界的閱讀當中培養(yǎng)了對土地的敬畏之心,仍然感到為時已晚。外面的世界從小到大都對她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所以像她一樣的人,一旦選擇了這樣的人生,在兩塊土地之間奔波的人生,便像是跳下了海。海洋是流動的,驚險也驚喜,卻沒有著落。最好的結(jié)局是,她可以選擇在任意一邊上岸,在任意一塊土地上都游刃有余,但她同時也不再屬于任何一邊,因為她在兩個部落當中,都被當作對面的人,in-between的人——兩邊都接納了她,可兩邊也都拋棄了她。

      更何況她現(xiàn)在遠遠沒有游刃有余,盡管不再是如履薄冰。那年和他在機場分別之后,似乎登上的不是飛機,而是密室里的云霄飛車,她都還沒來得及扣上安全帶,就被裹挾著直沖谷底。短暫的刺激驚喜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漫無邊際的恐懼和絕望。同時黑暗剝奪了她對環(huán)境和過程的感知。俯沖、下墜、一直下墜;偶爾減速時終于松了一口氣,以為自己暫時安全了,結(jié)果反而向更深處、以更高速跌落,總是一而再地被欺騙。

      她只是咬著牙一言不發(fā),淚水風干在兩頰上,澀澀的。

      她并不樂于向別人展示傷疤,像祥林嫂那樣。再善良的看客,聽多了悲傷的故事,也只會初時同情,繼而厭煩。更何況,和她相似的人,沒空聽她的苦難;大洋彼岸的人,卻在想象中虛構(gòu)著她的快樂和自由。哪怕是最親近的朋友所知的“辛苦”,也不過是一個空洞酸澀的詞匯而已。對此她已是心懷感激。她不能夠要求他們懂得她如何在每一個強裝鎮(zhèn)定的面試之前,為了防止嘴巴突然怯場,而在心里打滿密密麻麻的草稿;如何在剛開始參加社交活動的時候?qū)擂钨r笑,然后偷偷記下那些教科書里從來沒出現(xiàn)過的俚語和縮寫。那些膽怯和難堪,在最初的幾年無數(shù)次地被從昨日復制再粘貼進明日。她第一年搬了十一次家,在火車上被偷了行李箱和電腦,一邊讀書一邊兼職一邊找工作直到重度抑郁,卻因為沒有固定住所而沒辦法聯(lián)系醫(yī)生。深夜,她坐在空無一人的海邊放聲大哭,可哭聲總被海浪吞沒,像是在被大聲嘲笑。

      在那個冬季下午三點就天黑的陌生國度,她躺在民宿冰涼的地板上,流不出眼淚,只能緩緩地喘著氣。某一瞬間,不知道是誰拉下了閘,一直下墜的列車突然停了,她接到了offer call。理智和精力僅夠支撐她禮貌地講完兩分鐘的電話。身體中僅存的水分隨即重新匯集到眼眶,噴涌而出,好像這個偏離了守恒定律的粒子,終于被人發(fā)現(xiàn),終于被歸入正軌。再后來是一場大病。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沒有力氣叫自己起床,對世界失去興趣。她好像一個溺水的人突然被沖上沙灘邊緣,周遭瞬間從波濤洶涌轉(zhuǎn)而風平浪靜,可知覺依然漂浮在水中,四肢酸軟;她的鼻腔和口里嗆滿了苦澀的海水,欲言又止。

      但是像所有的故事里講的那樣,日子總要過下去,人也總要活下去。她從破碎的灰燼里把自己一片一片地撿回來打掃干凈,在廢墟上種了花,重新蓋了房子,有了新的寵物,邀請了新的朋友。他們稱贊她善良又能干,她被人喜歡,也被人羨慕??伤降撞荒芟駨那耙粯恿恕那澳呐掠薮篮凸虉?zhí),底色都是清澈的。人生就好像拿筆在紙上寫字,哪怕用的是鉛筆,可以擦去筆跡,筆的力度也會殘留在紙上。她的過去就像是潑了一整瓶墨水在紙上,又被不停地揉搓。

      4月13日中午抵達香港,轉(zhuǎn)機停留的一整天都泡在港島的書店里。比起陌生親人搭建的居所,這里才更像是她的家,她終于見到了自己。

      在過去和未來很長的時間里,她都會用現(xiàn)在80002dcf9c931d1adf32448261dbdff6完成時來形容自己嘗試理解英文和其他語言的努力。但她和英語之間隔著文化的千山萬水,英語對她來說像是風,風拂過去,就拂過去了;可她的語言是水,從她面前流過去,三分流水七分情,一字一句都血脈相連、牽腸掛肚。其實和講著不同語言的人表達和傾訴,就像是兩個人在打球,初時因著好奇而覺得好玩,有來有回;但循環(huán)往復,彼此接球若還是狼狽滑稽,最終會因疲憊而生出懊惱和無趣。她可以愈戰(zhàn)愈勇,但挫敗感總會時不時蹦出來提醒她,你不屬于這里。

      她有時候會下意識地賭氣,買很多英文書回家。然后那些英文書會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地站在櫥柜里瞧著她,瞧她如何下意識地帶走和愛撫自己身邊一本又一本新的舊的中文書,卻再沒有回來打開它們,像是一個薄情寡義的負心人。

      她帶不走風景,帶不走食物,更帶不走人,只有文字可以陪伴著她,只有文字能和她的思想與血脈緊緊地交織、糾纏,生長為她的一部分。她買了兩本二手書和一本新版的散文,這是給長途旅行之后的戒斷期投的短期保險。

      美甲、牙套、中文書、被糖油制品填滿的胃——帶著這些城市留在她身上的痕跡,她離開了她的港口,再一次。像本雅明流亡時在《柏林童年》里寫的那樣,她也將不得不與自己出生的那個城市做長久甚至永久的告別。但她要幸運一些,她的“不得不”中,帶有很高比例的自愿成分;正因如此,她似乎也要不幸一些,自己選的路,就不能回頭。

      在飛機上吃過晚餐,安靜地看《富都青年》。背井離鄉(xiāng)的二代移民深陷身份困境,一步錯步步錯。她在那個至死都沒有得到馬來身份的啞巴哥哥離開的瞬間閉上了眼睛。決定在遙遙無期的“下次回國”途中,在吉隆坡停留幾天,去書店里找找馬華文學的痕跡。再后來,就是努力地把過往的時間重新檢閱,想到還有許多事情沒做,很多東西沒有吃。明明回去了很久,每天從早忙到晚,撐到吃不下,為什么還是沒有做完呢?

      機艙里燈光乍亮,她微微蹙了眉。艙門打開的瞬間,溫涼的風卷著烤面包的香氣和標準的英語腔調(diào),禮貌地迎接這位遠行的客人回家。熟悉的語言從那一刻開始遞減、分散,終于在走出海關時徹底消失。而她開始變得不安,可同時找回了實感。

      責任編輯 劉鈺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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