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五十多歲了,隔段日子,他就會擺弄擺弄他的陀螺。
陀螺有兩個,分別用兩塊青色的布片包裹著,放在藏青色的木盒里。那木盒,放在鄉(xiāng)下老家書柜的頂上。每次取下或放回木盒,父親得墊了小板凳站著才能夠著。那陀螺,一個淺墨色,一個深黑色;淺墨的像團烏云,深黑的像團濃墨。它們的年齡,也和父親不相上下的樣子。
最早見到陀螺,是我三四歲的時候。父親下班,將我從幼兒園接回,這時幼兒園只剩下我一個孩子了。父親騎著自行車,我坐在車后,緊緊攥著父親的衣角。父親像個大孩子一樣,大著嗓門對我說:“妞,今天爸接你又遲了,我們一起去玩開心陀螺……”一回家,架好自行車,放好書包,父親就拿出了他的陀螺。在屋子前的空地上,他用鞭繩系緊陀螺,猛力一放,陀螺自然旋轉(zhuǎn)……我站在一旁,拍著小手,不停地跳著,叫著。
父親是極會做陀螺的。他說,他讀小學(xué)時,每到秋天,“樹葉落,打陀螺”,放學(xué)之后常去尋找適合的木材,做各式各樣的陀螺。有時不滿意,就再去找木材,再做一個;有時覺得很滿意,卻不知足,仍舊去尋找新的目標。父親說,他找尋了十多種的木材,最后覺得柳木做的陀螺最適用,制作簡單,不易損毀,易于收藏。他也曾用棗木做過,做工精細,但人工制作難度極大,因為棗木木質(zhì)太結(jié)實。
父親的父親,我的爺爺,看見他不停地制作一個又一個陀螺,并不惱火,倒很開心。爺爺當年是小學(xué)老師,他在課堂上對他的學(xué)生說:“我們家有個‘愛因斯坦’,不過他不做小板凳,做的是陀螺,一個又一個,估計有一大籮筐了。好啊,好的陀螺可以旋轉(zhuǎn)著生活的快樂……”
后來我讀中學(xué),一心學(xué)習(xí),就沒再見到父親的陀螺。等到我去上大學(xué)的前一天,父親叫住了我:“妞,我們?nèi)ネ骈_心陀螺……”我很開心,也意外。沒想到,我上大學(xué)的這一天,父親的陀螺還在。他從那書柜的頂上小心翼翼地請出他的兩個寶貝,他一個,我一個。仍然在屋門前,只不過那塊空地變成了水泥地;父親的動作仍然熟練,他用鞭繩將陀螺綁得更緊,那只深黑色的棗木陀螺像注入了魔力一樣,不停旋轉(zhuǎn)。我手中的淺墨柳木陀螺,也像得到了鼓舞,同樣不停地旋轉(zhuǎn)著我們父女的快樂。近夜時,我們才不情愿地收起陀螺回到屋子里。那晚,父親在燈光下忙著給兩只陀螺進行加工。他用小軟刷蘸了桐油,輕輕地為兩只陀螺又加上一層外衣。我知道,刷了桐油,更適合收藏保存。
可是,這陀螺不是什么珍貴的文物,父親要這樣寶貝似的珍藏到d0973af2678f7a3f2a616b22c3df1795bf3c10731aeef76ddf8376cf07cad770什么時候???我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參加工作,似乎忘記這陀螺的事。
就在上個月,我從省城回到老家,電話里聽說是家中年近八旬的爺爺老年癡呆了。作為長孫女的我站在爺爺面前,爺爺居然不認識我了。上過好幾家醫(yī)院,醫(yī)生說沒有靈丹妙藥,只能慢慢喚醒病人的記憶,可能會有效果。我們嘆著氣,父親不聲不響地站上了小板凳,從老家的書柜頂上取下了那個藏青色的木盒,請出了他心愛的陀螺。
那一天陽光燦爛,五十多歲的父親用手中的鞭繩將那棗木陀螺緊緊地綁著,用力一放,那黑如淤泥的家伙就蹦到了禾場空地上。父親拿著手中的鞭子,啪,啪,啪,不停地抽打著那陀螺。他的父親,我的爺爺,坐在一旁的藤椅上,臉上開始露出笑意。一輪之后,父親換了柳木陀螺,又來了一輪。父親身材微胖,他的臉上全是汗珠,他的嘴角滿是微笑。
爺爺不能說話,父親就湊上前說:“您看,這是我做的陀螺,安裝了小鐵珠子,旋轉(zhuǎn)得快……”
第二天,我要回省城上班了,我對父親說:“您也要上班啊?!?/p>
父親聽了,低聲對我說:“我還有計劃哩,先請幾天假吧,明天,明天我還要玩陀螺……”
回省城的路上,我在想:父親有他的陀螺,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