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8日,張愛玲被房東發(fā)現(xiàn)逝世于加州大學(xué)附近的公寓。這位作家跌宕飄零的一生,在75歲停擺。
19歲時,她預(yù)言自己“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怪僻缺點”,一語中的。四年之后,她陸續(xù)發(fā)表《沉香屑·第一爐香》《傾城之戀》等小說,成為文壇鋒芒畢露的人物。出道即巔峰,當(dāng)時沒人料想到,等待這位天才作家的竟是那么孤涼的余生。
說到她成名后的日子,繞不開那段著名的愛情。張愛玲睥睨俗世的新規(guī)舊約,不為人情世故所動,卻在情愛前節(jié)節(jié)失守,飛蛾撲火般愛上胡蘭成。被背叛后她與胡蘭成告別,“我不再喜歡你了,因為你早已經(jīng)不喜歡我了",分手信里夾著30萬元——張愛玲式的傲慢。
32歲時,張愛玲離開上海,輾轉(zhuǎn)香港、紐約和洛杉磯生活。
為了躲開慕名而來的拜訪,張愛玲在美國離群索居,第二任丈夫賴雅去世后,更加封閉自我,常年不接電話不應(yīng)門,僅與幾位密友通信來往。而在大洋彼岸,她的名字成為文化符號,她的作品被搬上銀幕和舞臺,一波一波的“張愛玲熱”與她冷色調(diào)的生活形成強烈對比。
她曾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在生命最后的光景,她飽受虱子折磨,為了避蟲強迫癥般更換住所,一度只敢住在汽車旅館,還要一周換一個地方。
張愛玲在頻繁搬家過程中,有意無意地遺失了大量手稿、文件和身外之物,在最后的住所中,家徒四壁,寫作臺干脆用個大紙箱充當(dāng)。這般不留戀,令人懷疑也許她對這個世界的告別,早早就開始了。
以下張愛玲的朋友們描寫她的段落,其中包括與她決裂的前夫、萍水相逢的美國學(xué)者、遺產(chǎn)繼承人和不懂文學(xué)的忠誠友人,希望拼湊出她生前的更多側(cè)面。
1944年與不滿24歲的張愛玲結(jié)婚,三年后離婚。
我一見張愛玲的人,只覺與我所想的全不對。她進來客廳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xué)生,又連女學(xué)生的成熟亦沒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貧寒,心里想戰(zhàn)時文化人原來苦,但她又不能使我當(dāng)她是個作家。
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是我的客廳今天變得不合適了。
她原極講究衣裳,但她是個新來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種身份有各種價錢的衣料,而對于她則世上的東西都還未有品極。她又像十七八歲正在成長中,身體與衣裳彼此叛逆。
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學(xué)回家,路上一人獨行,肚里在想什么心事,遇見小同學(xué)叫她,她亦不理,她臉上的那種正經(jīng)樣子。
……張愛玲是使人初看她諸般不順眼,她決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惡去看她總看她不透,像佛經(jīng)里說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她的人即是這樣的神光離合。偶有文化人來到她這里勉強坐得一回,只覺對她不可逼視,不可久留。好的東西原來不是叫人都安,卻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她但凡做什么,都好像在承當(dāng)一件大事,看她走路時的神情就非同小可,她是連拈一枚針,或開一個罐頭,也一臉理直氣壯的正經(jīng)。眾人慣做的事,雖心不在焉亦可以做得妥當(dāng)?shù)?,在她都十分吃力,且又不肯有一點遷就。但她也居然接洽寫稿的兩不吃虧,用錢亦預(yù)算排得好好的。
她處理事情有她的條理,亦且不受欺侮。一次路遇癟三搶她的手提包,爭奪了好一回沒有被奪去,又一次癟三搶她手里的小饅頭,一半落地,一半她仍拿了回來。
張子靜與姐姐相差一歲,張愛玲與父親決裂后,漸漸與其疏遠。
她的英文比中文好,我姑姑有一回跟我說:“你姐姐真有本事,隨便什么英文書,她都能拿起來就看,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學(xué)?!彼强蠢锩娴挠⑽膶懛?。至于內(nèi)容,她不去注意,這也是她英文進步的一個大原因。她的英文寫得流利、自然、生動、活潑,即使我再學(xué)十年,也未必能趕得上她一半。
她曾經(jīng)跟我說:“一個人假使沒有什么特長,最好是做得特別,可以引人注意。我認為與其做一個平庸的人過一輩子清閑生活,終其身默默無聞,不如做一個特別的人,做點特別的事,大家都曉得有這么一個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壞,但名氣總歸有了?!边@也許就是她做人的哲學(xué)。
張愛玲32歲時結(jié)識鄺文美,赴美定居后一直與她保持通信,立下遺囑把所有財物贈予鄺文美與其丈夫宋淇。
她(張愛玲)患近視頗深,又不喜歡戴眼鏡,有時在馬路上與相識的人迎面經(jīng)過,她沒有看出是誰,別人卻怪她故作矜持,不理睬人。
再者,她有輕性敏感癥,飲食要特別小心,所以不能隨便外出赴宴。不明白這一點的人,往往以為她“架子很大”。
我相信“話不投機半句多”這種感覺是任何人都有過的。在陌生人面前,她似乎沉默寡言,不善辭令;可是遇到只有二三知己時,她就恍如變成另一個人,談笑風(fēng)生,妙語如珠,不時說出令人難忘的警句來。她認為“真正互相了解的朋友,就好像一面鏡子,把對方天性中最優(yōu)美的部分反映出來”。
自1966年起,莊信正幫助張愛玲處理工作、搬家等事宜。
年輕時她(張愛玲)在上海喜歡“奇裝異服”,到我認識她的時候,她的衣著已經(jīng)屬于保守派了,穿一件素淡的旗袍。
至于住處,她是實用主義者,從來不講派頭,只要方便就行。有一次對我說她寧愿買廉價而簡單的家具,搬家時不至成為累贅。這對于我后來不注重房內(nèi)擺設(shè)的習(xí)慣有直接的影響。
她去伯克利以前我替她物色下榻的地方,曾收到她的一封信,具體表示了心目中的條件:
(一)一間房的公寓(號稱一間半),有浴室,Kitchenet(編者注:簡易廚房)。
(二)離office近,或者有公交汽車來回方便。地點合適,寧可多出點房錢,每天可以省不少時間。
(三)最好房子不太老,比較干凈。
(四)此處都隨便,家具可有可無,如有床,最好是榻床或沙發(fā),裝修、光線、嘈雜、房間太小,都完全沒關(guān)系。
楊榮華是資深張迷,莊信正追求楊榮華時拿書請張愛玲簽名,隨后送給她,兩人于一年后成婚。
初會張愛玲,小家子氣的我竟一點也不感到拘束。聊了聊搬家的麻煩,我注意到她手掌有很大一塊淤青的傷口,她用幾乎是抱歉的口吻忙著解釋自己一向如何笨手笨腳,綁行李時被繩子勒破了。
張愛玲很高,很重視儀表,頭發(fā)輸?shù)媒z毫不亂,淺底灑著竹葉的旗袍更是典雅出色;但她露在無袖旗袍外的兩條臂膀是那么纖細,走在街上又是那么勇往直前、目不斜視,使我忍不住跨到她的右側(cè)擺出護衛(wèi)的架勢;有車來為她擋車,有風(fēng)來為她擋風(fēng)。
張愛玲在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任研究員時,陳少聰作為助理與其共事近一年。
我和她同一辦公室,在走廊盡頭。開門之后,先是我的辦公園地,再推開一扇門進去,里面就是她的天下了。
我和她之間只隔一層薄板,呼吸咳嗽之聲相聞。
她每天大約一點多鐘到達,推開門,朝我微微一粲,一陣煙也似地溜進了里屋,整個下午再也難得見她出來。
我盡量識相地按捺住自己,不去騷擾她的清靜,但是,身為她的助理,工作上我總不能不對她有所交代。
有好幾次我輕輕叩門進去,張先生便立刻靦腆不安地從她的坐椅上站了起來瞇眼看著我,卻又不像看著我,于是我也不自在了起來。
她不說話;我只好自說自話。她靜靜地聽我囁囁嚅嚅語焉不詳?shù)卣f了一會兒,然后神思恍惚答非所問地敷衍了我?guī)拙洌一谢秀便便裸露攸c點頭,最后狼狼狽狽地落荒而逃……從此我改變了做法。
每過幾個星期,我將一疊我做的資料卡用橡皮筋扣好,趁她不在時放在她的桌上,上面加一小字條。除非她主動叫我做什么,我絕不進去打擾她。
結(jié)果,她一直堅持著她那貫徹始終的沉寂。在我們“共事”將近一年的日子里,張先生從來沒對我有過任何吩咐或要求。
研究張愛玲第二任丈夫賴雅的好友貝爾托·布萊希特時,詹姆斯.K.里昂采訪張愛玲并通信,那時賴雅已逝世。
訪問她的過程中,有幾件事讓我印象深刻;她的英語無論是文法、用詞遣字或是句型結(jié)構(gòu),都可以用完美來形容,僅聽得出些微的口音。此外她使用英文成語之流利也令人刮目相看。
對于我提出關(guān)于她的先夫與布萊希特的問題,她給了我豐富的訊息且講得清晰明白。言談間她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高度的學(xué)識涵養(yǎng)以及驚人的記性。她所提關(guān)于她與賴雅生活的細節(jié)均符實,證諸我先前的研究。
她與賴雅最后的那幾年過得艱難(賴雅晚年健康狀況惡化,致使他生活起居幾乎事事要人照料),我很訝異在這樣的前提下,她能敞開心懷毫不忌憚地與人談?wù)撍?/p>
言詞中,她對這個在生命將盡處拖累她寫作事業(yè)的男人,絲毫不見怨懟或憤恨之情。
在整個訪談過程中,張女士的表現(xiàn)熱誠又令人舒坦,且相當(dāng)幫忙。她的談吐閑雅,怡然自若,我的印象是她對整個訪談很是滿意;在我們相處的時刻,我絲毫不覺她有任何不自在或者有逃避與人接觸的想法。
1983年開始幫助張愛玲處理搬家事宜,張愛玲將遺書囑托給他執(zhí)行。
張愛玲極其不喜家務(wù),為了省事,住房越小越好。她不怎么燒飯,有沒有爐灶,也無所謂。
她又有一個習(xí)慣,要在四周有聲音的環(huán)境里住,什么汽車聲、飛機聲、機器聲都可以。不僅如此,她說她在房間里,沒事還把電視打開,而且聲量調(diào)得很高,“把電話鈴聲都蓋住了”。(她沒有收音機,也沒有錄影機)不過她在講電視的時候,我從沒有聽到背后有電視機的聲音。
……她很喜歡睡覺,“沒事總躺著”,由此我說自己也常常睡懶覺,并且述及睡覺時飄飄欲仙的妙處,她聽了連聲稱是。
在和我的言談中,她很少提到她的過去,偶然談到時也沒帶留戀的意思。有一次我要去上海,曾打電話告訴她,她似乎沉入回憶中地說了一句:“恍如隔世!”之后她就沒有再提上海了。
她從沒有向我提過她的作品,如果不是張愛玲這名字和文學(xué)有關(guān)聯(lián)外,在她的談吐里我覺不出她是專門寫文章的人。她有修養(yǎng)的氣質(zhì)和平易近人的態(tài)度,令我感到她是一位誠懇和藹明智的朋友。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