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鄰居張愛玲

一

她真瘦，頂重不及九十磅。生得長手長腳，骨架卻極細(xì)窄。穿著一件白顏色襯衫，亮藍(lán)的寬百摺裙，女學(xué)生般把襯衫扎進(jìn)裙腰里，因為太瘦，就像只收口的軟手袋，襯衫肩頭以及裙擺的摺線始終撐不圓，筆直的線條使瘦長多了不可輕侮。午后的陽光照在雪洞般的墻上，她正巧站在暗處，看不出白襯衫是不是印有小花，只覺得她膚色很白，頭發(fā)剪短了燙出大卷發(fā)花，發(fā)花沒有用流行的挑子挑松，一絲不茍地開出一朵一朵像黑顏色的繡球花，后來才知道是假發(fā)。

她側(cè)身臉朝內(nèi)，彎著腰整理幾只該扔的紙袋子，門外已經(jīng)放了七八只，有許多翻開又疊過的舊報紙和牛奶空盒。彎腰的姿勢極雋逸，因為身體太像兩片薄葉子貼在一起，即使非常前傾著上半身，也仍毫無下墜之勢，整個人成了飄落兩字。她的腿修長怯伶，也許瘦到一定程度之后根本沒有年齡，遠(yuǎn)看還像燙了發(fā)的瘦高女學(xué)生。她微偏了偏身朝我望過來，我怕驚動她忙走開，走到中庭佯裝曬太陽，撩起裙子兩腳踩在游泳池中。她一直沒有出來。等我回房時才一帶上門，立刻聽到她匆匆開門下鎖的聲音。我悄悄繞另外一條小徑，躲在墻后看她。她走著像一卷細(xì)龍卷風(fēng)，低著頭仿佛大難將至倉皇趕路。垃圾桶后院落一棵合歡葉開滿紫花的樹，在她背后私語般紛紛飄墜無數(shù)綠與紫。因為距離太遠(yuǎn)，始終沒看清她的眉眼，僅是如此已經(jīng)十分震動，如見林黛玉從書里走出來葬花，真實到幾乎不真實。歲月完全攻不進(jìn)張愛玲自己的氛圍，她只活在自己的水月寶塔，其實像妙玉多過黛玉。

我在她回房之后，半個身子吊掛在藍(lán)漆黑蓋大垃圾桶上，用一長枝菩提枝子把張愛玲的紙袋子勾了出來，在許多滿懷狐疑的墨西哥木工之前。我與張愛玲在那天下午的巷里，皆成了難得的圖畫。

人才恐怕其實應(yīng)該分天才與地才。常常我們惺惺相惜把許多有“天才癥候群”的同類，嘉許或互相標(biāo)榜為天才，其實都僅僅能列入地才。地才的痛快及寂寞皆帶有成分太多的自許自憐自傷。天才因為清潔到不染紅塵，定型人情一概俱無，但又有本事化身做地才，喜怒哀樂一眼洞穿，結(jié)果是弄得人世看天才總面目全非。地才極易教人喜，教人安，天才恐怕地才見了必要不安，因為照見自己的欠缺，不能逼視，唯無才見天才一樣活潑無礙，因大有和大無互不犯煞。

胡蘭成說她寧可與無才朝夕相對，也不愿地才為她不安，“對人世有不勝其多的抱歉”。但悲天憫人實在仍是定型人情，于天才多所不慣，所以寧可不見。小時候看七仙女動了憐才之念下凡遇董永，天才的絕頂聰明借了地才的肉身，張愛玲就是這樣自己與自己互相捍格叛逆著，這個世界注定了是地才的地盤——“在人世里諸天游戲”到底縛手縛腳。我的這段文宇顯然受《今生今世》的影響，因為我對張愛玲的縈懷，原本就是對胡蘭成。

聯(lián)合報給了我張愛玲的地址，按采訪慣例先寫了一封十分八股但真實的信給她，說我從十九歲起就常讀到她的文章，希望能采訪她。張愛玲當(dāng)然不見。但她住的公寓就在街邊，每天人進(jìn)人出，換個方式做一場側(cè)寫的報道并不困難。公寓管理說她隔壁的房間，十天以后就能騰空，為了以后可以證明側(cè)寫本身的光明正大，我在所有的資料上都登記了真名。知道聯(lián)副派我去側(cè)寫的人，一開始就很多，算是該知道的都知道。

二

我在媒體的工作也很忙，三扣四扣只剩了下午一段時間可以過去看看她。我也有作家運動神經(jīng)差的毛病，學(xué)了五年仍不會開車，我的報社和我的住處僅三分鐘，為了張愛玲，每天風(fēng)塵仆仆，常常到了那兒倦意連連，兀自睡著了。唐突醒來，忙臨墻貼身，聽到她房里特別大的電視機聲，才又開心地精神振奮。她是如此重門深鎖天機難露，我是如此耕忙織忙，以至于整整住了一個月，只來得及見著一兩次，沒有能像張愛玲談《詩經(jīng)》“這里也是既見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見”，“這樣容易就見著了”——事實上最好的東西，是不需要多的，恐要因而使張迷怨恨如此不落力。并且也無法再多住，因為實在分身乏術(shù)。女兒三兩天也綁在提籃里陪我去，乖巧的她是個不愛哭的安靜孩子，輕輕唱歌哄她發(fā)聲，守著張愛玲的時間其實過得很快。

這兒公寓門禁都嚴(yán)，洗衣、倒垃圾、上下樓梯、去停車坪、取信、游泳……都得掂著鑰匙進(jìn)進(jìn)出出，有幾次因忘了帶鑰匙，到了張愛玲窗下，只好又蕩回頭。整條街都不是很平靜的住宅區(qū)，住著太多黑人、墨西哥人、東南亞難民、印度人……是個“第三世界”。我們的公寓已經(jīng)算是這條街的貴族，像非洲的教堂，糙米中的一袋白米。設(shè)備還算潔凈，房租一個月三百八，押租五百塊，簽約得簽半年，另扣清潔費五十，住不滿半年押租不退。預(yù)訂房間后，繳“銀行戶頭信用檢查費”廿五塊，都只收現(xiàn)金或 MONEY ORDER。在那之前很多年，張愛玲住了很久的流浪中心，帶著一張簡單的折疊床和小板凳，就因為一次要拿出這么多現(xiàn)金對她很吃力。從她搭配公車時間表開列購物清單的清楚仔細(xì)來看，她完全還能寫文章，只是成天待在一個房間里閉門過日子，沒有東西可寫，張愛玲是世上最需要網(wǎng)路和電視的人。網(wǎng)路可以改變她整個的寫作人生，其實有線電視就可以。

張愛玲的房間與我的皆在通道底，有一模一樣的格局及家具。公寓是個特大號辦公桌，淺陶土色水泥墻彎花劍尖黑鐵欄桿。每一個房間有一扇落地窗，窗口是抽屜般圍堵著的小陽臺，視線只有前方——不要想偷窺鄰房。底樓全是停車坪——一張辦公桌下懸空著桌腿，在懸空的正中央升起半圓形階梯，洗石子質(zhì)感如大地的米花糖。階梯頂左右倒吊兩只八角風(fēng)燈，一整堵密鐵條的大門用了本名E.CHANG。進(jìn)門之后兩列信箱，正當(dāng)中天井部分是個游泳池，陽光落入翠晶水波里，仿佛含著大玻璃珠子。環(huán)廊一棵奇妙的童話似的藤蘿自一樓梯底繞著扶手欄桿回旋整幢公寓，干凈得幾乎誤為剝了樹皮的粗藤，長滿檸檬大綠葉子，開著薄瓣百合形黃珠蕊白花。

單身公寓就是套房。房門用了很重的黑褐色，看起來很沉悶。我們都有乳白粗呢細(xì)格子沙發(fā)床，貼木紋皮面的一整套舊家具，矮桌，茶幾，柜子，墻上凹進(jìn)去半壁雙層的衣櫥，茶幾上有只乳白陶瓷燈，天花板上掛著黃銅色木片的燈扇——扇葉下帶動著月亮般大圓泡。矮吧臺裝了水槽權(quán)充廚房，臺面下兩只柜及小冰箱，細(xì)鐵腿蘇絲黃式的高凳子。其實很陳舊也很簡陋，但對她來說已經(jīng)是非常難得的歲月靜好。無親無故也無人照顧的她，活得太吃力太辛苦。為什么她好些年沒有和張子靜聯(lián)絡(luò)，也不回信，應(yīng)該根本沒有收到信，流浪中心也沒法替流浪者收發(fā)信件。賴雅走了以后，賴雅原來的朋友和親戚家，她都不適合住，也不被歡迎，不是走投無路不會去住流浪中心，水晶提到的恐蚤癥其實有一定的道理。

浴室是水跡滿墻的奶白和麥黃，白的搪瓷浴缸銀水龍頭，半墻貼了杏黃的防濕壁紙，有劣質(zhì)琥珀的暖暈，鞋盒子形白壁燈鑲著一顆金鎖，整個房間鋪著老地毯，核桃片與白芝麻的色調(diào)。

張愛玲的窗口正對著兩棵棕櫚樹，長酒瓶般的粗實青干伸到天口，突然蓬了一頭稻草堆，頭上開出大寫意幾片葉茅，風(fēng)一吹撼天撼地。樹下人家的雜院，半邊荒疏半邊種得艷紫妖藍(lán)冶紅，轟轟烈烈“第三世界”區(qū)的植物特色。那幢房常有兩個印度女子相攜出來散步，穿月白麻紗長衫，披著紫紅大披肩兜著頭頸，俏黧黑的烏眼間點了一粒朱紅痣，圓潤豐滿的雙胸，洛杉磯市區(qū)做小生意的印度人很多。另一個稍矮小，穿金黃紗攏黑金鑲滾的披肩，因為用色太鮮麗，宛如日色喧嘩下一尊圖騰，臟了衣服的女神。誰若讀過張愛玲，都會油然想起炎櫻、薩黑荑妮或者霓喜的影子。有一天她們的兩個中東朋友開漆著海藍(lán)與粉紅的金龜車，四個人湊在樹下談心，有一種雜拌好笑的張氏刺激。因且窗口看下去是俯角，距離縮短了一半，就像伸手可攔可招。從原地抬頭看張愛玲的窗口，卻是接近八十度大仰角，憑空拉長了遙不可及，除非她肯走近窗前。她選了看人容易看她難的位置。就在那炎櫻的下午，我見著了她。

好多年前有文章說張愛玲仿佛吃得很“隨便”，多半吃零食。當(dāng)年讀之，曾經(jīng)捧著報紙軟弱地替她抗辯，食物是服裝以外最能體現(xiàn)女性風(fēng)格的部分，不算很小的主題。但張愛玲那時候也已經(jīng)不大吃零嘴了。

說吃零食度日是“隨便”，這是一廂情愿的觀點，其實根本傾向物質(zhì)主義，又犯了想當(dāng)然耳的錯。女人對食物與女人對愛情一樣，主張精神戀愛。很少女人大飽大饑，處理飲食猶如調(diào)理感情，少量的，不是那樣貪心的，如果還能夠心甘委屈必不致忍痛割舍，都得千回百折綿纏好些年，總是若有似無，愈是女人味愈是如此，是女人為身材扣吃挑吃的平行哲學(xué)觀照。如果到了三餐米飯肉蛋青菜填飽肚子的階段，是男人的吃法，在精神意義上來說，其實是更粗率。美國有幅政壇笑“畫”，把國會政要畫成小孩，敲著木槌問：有任何東西可吃嗎？（ANYTHING TO EAT？） “有任何東西可吃嗎？”這又是兒童攝食法，把肚子當(dāng)作倉庫，也是另一種粗率。女人燒飯九成以上為了應(yīng)付男人附帶孩子——拴住一個男人先拴住他的胄，沒有聽說過男人可以用零嘴來拴?？傊诉M(jìn)食并不為肚子餓，只是閑情的釋放，屬于趣味主義，愈挑嘴愈現(xiàn)精致，沒有辦法對自己的情趣茍且，這才是零食的精神內(nèi)涵。

光吃零食如果是柔艷，極端挑嘴就是剛強，柔艷剛強，亮烈難犯，《今生今世》書里說張愛玲“柔艷剛強，亮烈難犯”。

很多地方說張愛玲喜歡用大玻璃杯喝紅茶，還喜歡吃芝麻餅，粉粉屑屑掉芝麻渣，非常“香風(fēng)細(xì)細(xì)”。她又?jǐn)?shù)十年鐘情甜軟熟爛黏牙之物，余絲沾在牙床里，千里一線牽。軟而甜食多半糯米或麥芽原料，也確實得配茶，用茶鹼去稀釋它的傷腸胃。在“外面風(fēng)雨琳瑯，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的午后，捧著茶杯就著云片糕，或者天津炒栗，杏黃紙袋印著深麥棕色的栗子，頂上一個紅泥圖章“天津”，有四個小圓口用紅棉繩拴著，仿佛廟里求過神卜過卦，是個吉物。而“茶杯里的殘茶向一邊傾過來，綠色的茶葉黏在玻璃上，橫斜有致的迎著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積著的茶葉，蟠結(jié)錯雜，就像沒膝的蔓草和蓬蒿”。如果是有月光的涼夜，“玻璃杯里的茶微微發(fā)光，每一杯的水面都是一個黃色圓月”。如果把茶杯貼著兩眼，“這地方整個的像一只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亮閃閃的幻麗潔凈”……這樣的句子，如果想等天天靠吃正經(jīng)三餐飯的男人寫出來給我們看，恐怕不容易，算是一種零食文學(xué)。

三

可惜張愛玲現(xiàn)在不再就著茶吃零嘴了，她總使人發(fā)愁的到了美國寫不出文章，正和她再也沒有喝茶吃零食的悠閑日子有關(guān)吧。

可以令張愛玲的“極端柔艷以及極端剛強”皆委屈大讓一步的，也只有醫(yī)生。

張愛玲的牙壞了。

吃甜食配茶幾十年才壞牙，可以想見原來有副極任勞任怨的好牙齒，可以耽擱這樣久。

在她的紙袋里，有一袋裝了很多棉花球，和裁成一小張一小張的擦手紙。棉花球滲著淺淺的粉色，不過僅僅是外面一層，內(nèi)里仍是白棉花，滲透得并不厲害，她壞牙的情形似乎不算嚴(yán)重。唯一眼仍看出來是淡淡的血水，若是心疼她，也許覺得如同扶桑黃蠶吐絲結(jié)的繭，里面裹著一絲絲的不忍以及楚楚可憐，埋在心頭，叫也叫不出。

大概因為常常用棉花球，她常常洗手，留下擦過水漬子的紙巾。張愛玲用一種白色的有羊毛紋而棉質(zhì)成分比較重的軟紙巾，上面印著淺湖水色鳳尾草，有一點輕微的梔子花香，常見的K—EENEX牌。香氣也許不是原有，她的另一個空香皂盒，倒有很濃的梔子花香。公寓的水喉離水槽頗高，像個懸空細(xì)電燈桿彎在廚臺，水一開嘩啦啦濺起許多小珠子，她一定常常擦，而且好像當(dāng)抹布用，每一張都對折兩次成個四方形，鳳尾草間有她按捺的指捏印。她年輕時必是行止斯文。

她常吃STOUFFER．S牌的雞丁派CHICKEN PIE，深淺兩色玫瑰紅的硬紙殼，右邊大半角印著一碟露出夾餡的派皮，夾餡有菇丁、胡蘿卜、雞肉丁、洋蔥、青豆、通心粉、火腿片、洋芋丁，勾了濃濃的玉米茨汁。附有鋁制圓碟子，直接放在爐上烤，吃完碟子一并放棄。她還吃一種胡桃派 PECAN PIE，用玉米漿、脫脂奶、紅糖、棕櫚油（與椰子油近似）、檸檬酸和大胡桃及大豆粉烘制，是她現(xiàn)在極少數(shù)的甜食之一?？臼炝嗣嫔纤?，對著餅心一嗑，有蜜色的湯汁溢出來，RALPHS GROCERY 餅鋪生產(chǎn)，燙金的貼紙上畫著字尾勾許多小圓圈的花體英文 VERY SPECIAL。她在《談吃——畫餅充饑》里提過，有上海棗泥餅的風(fēng)采。她完全不吃新鮮蔬菜，魚肉也沒有，其實除了罐頭和雞蛋，什么也沒吃。

她拿罐頭配蘇格蘭松餅， THOMAS． ENGLISH MUFFINS，有微微的酵母酸，十九世紀(jì)就在英國流行的傳統(tǒng)早餐。松餅開盒之后極易搓弄出小粉粒，張愛玲用一種透明底畫著三顆橘子的長條塑膠袋套住紙盒，兜住佻達(dá)的放肆。《談吃——畫餅充饑》里也說過像一種她愛吃的酒釀餅。

她每天喝TWO- TAN牌LOWFAT鮮奶，一盒大約一個品脫，空紙盒右上角開著菱形小口，像個小湯壺張著嘴，空盒子顯然注進(jìn)水蕩滌過，洗掉了鮮奶的余痕，“令人感到溫柔的惆悵”。張愛玲喝的是最小的盒，不開車瘦伶伶的也提不起多少東西，選擇小而輕便。一天一盒到兩盒吧，一只只空盒排起來，也像一列小嘴巴孩子，報著數(shù)，數(shù)目說著日月，因為張愛玲房里的“行歌不記流年”，唯神話與童話里才有的無記。

她吃罐頭裝和鋁箔包的蔬菜，S＆W 的菠菜罐頭最常出現(xiàn)在張愛玲的菜單，罐頭外層包裝紙上有一只雙耳金碗盞和金托子，盛著綠色葉子，她也吃嫩花椰菜尖和豆角。罐頭齒一路啃到剩最后一小截，里頭倒得很空很干凈，圓蓋掀起的鐵皮也按了回去。完完全全只吃罐頭蔬菜的人，實在是太少太少了。不過，這里也看出她對生活的低能，給伺候著長大的什么家事都不會做的千金小姐。其實流浪窮藝術(shù)家最歡迎的食物是法國面包，一大長條一塊錢夠吃一天，只要對切開，撒上半顆蒜瓣切碎的蒜末，或者一小截蔥末，滴幾滴橄欖油，放在電爐上烘烤兩三分鐘，配上牛奶，實在健康得多，就算再加一個蘋果，也比吃罐頭便宜。她的醫(yī)生說她營養(yǎng)不良卻膽固醇太高，自然是罐頭食物的關(guān)系，美國常?？梢钥匆姳е湻▏姘母F人。

中國食物她吃得并不多，大約因為調(diào)味料太重，又多油，不過她逛過蒙特利公園市的華人超級市場，帶回來幾只印了店招的紙袋子。有一種蔬菜油加蔥花煎的劉記蔥油餅，橙油漬透的紙片，黑鋼筆沾水寫了蔥油餅，一塊九毛五。兩張餅盛在一只淺黃保麗龍托盤。醫(yī)生叫她戒掉糖，所以綠豆糯米糍，南棗核桃糕，應(yīng)該都戒了，改吃一點兒蔥油餅，極端的柔艷更形柔艷，在最后一點吃的自由上，勉力與自己的牙齒妥協(xié)。

她還買芝麻醬，用來抹在蔥油餅上。逛中國市場的誘惑實在太強，她也得調(diào)皮一下臨機妙喜， 所以買了不該吃的紅豆包。還在小吃館里叫了一份好像是叉燒，紅艷鮮亮的澆頭，仍留有一半在白盒子里，細(xì)竹筷子并齊了插回原來的小袋子，連盒帶筷再用塑膠紙密實裹嚴(yán)。不常出來丟垃圾的她，在這一點特別留神，所以，其實平常女子的細(xì)膩和禮儀，在她身上一樣的婉轉(zhuǎn)。我也一直不認(rèn)為她“跋扈的自戀”，很傷害作家的“跋扈偽學(xué)術(shù)”，可以那樣照顧中風(fēng)的賴雅，放棄了留在香港編劇本的機會，是她在美國困窘如此的原因。這樣疼愛朝夕相處的人，怎么能叫跋扈的自戀呢？那是天壤之別的生活和放棄，幾人能夠？

還有一只中國城里常見的梯形寶塔食盒，剩了一點渣，看著像炒年糕。蒙市附近上海小館極多，三六九、樂生園、中發(fā)白、香敘園、 鯉魚門……我想張愛玲到此，恐怕要氣短情長，再也不能任性多吃，然而又不能不來上一兩趟，有些什么東西關(guān)于上?？偸呛玫?。正因不能碰，更加回憶著戀著，望著芝麻醬與紅豆包，想起姑姑曾捏給她的四只芝麻餡小包子，“包子上面皺著，使我的心也皺了起來，一把抓似的”。如果溫州城當(dāng)年對張愛玲曾如含有寶珠放著光，從我們的公寓搭巴士經(jīng)過下城到蒙市的這一段，也像一串張愛玲的寶珠，含有她孤獨的光，使人真愿意看到張愛玲怎么寫它們，如果生活得好些，她也愿意寫？

她現(xiàn)在喝雀巢SIKLA即溶咖啡和奶精，沒看見糖。

她煎雞蛋吃，脫蛋殼的技術(shù)非常壞，除開頭尾兩個尖頂，其余部分全捏碎了，上一半下一半累在一塊，不過甚少燒糊，至少我從來沒有聞到過，所以也沒有她形容過的教人嘴饞的牛奶焦香傳過來。放棄零嘴的日子使她前所未有地必須仰仗電爐，而且她這樣挑剔，公寓巷口來來去去叫賣熟食餐車比巴士還多，漢堡店、炸雞店、烤肉館不下七八家；如果她肯“隨便”，不知可以免掉多少她最頭疼的麻煩，張愛玲怎么可能吃那些，這又見得電爐的重要性了?？偸撬蕾嚿跎畹臇|西，扔掉其實很可惜。

四

張愛玲整天不出房門，一天約看十二小時電視，聲音開得極響，再大點就得踰墻了。有些時段開得特別響是因為市聲轟然，戰(zhàn)火般燒到我們的窗口，轟著她，也轟著我，當(dāng)然也轟著電視，男女主角聲嘶力竭在螢光幕上喊著也不足以達(dá)成任務(wù)。她對窗下整個凡夫俗子的擾攘人間，和電視上的肥皂劇情特別津津有味。經(jīng)常全開落地長窗的窗簾，白天也大亮著燈，所以管理員抱怨她的燈泡經(jīng)常壞。四周公寓群居黑人墨西哥人伊朗人印度人……星期五的午后開始，就得淪陷于比她的電視還響的音樂狂歡，整條街鬧騰得仿佛地基都響，定音鼓聲小錐子般從腳底穿出來，穿了整顆腦門，她喜歡的好萊塢情調(diào)。

樓下街道及停車坪的車壞的比好的多，引擎發(fā)動時像漁港邊嗚叫著數(shù)艘汽艇，卜剝噗破卡卡卡卡方能起步，在好面子的中國人區(qū)十分不易享受到，真正有所謂亂世兒女的無所謂尷尬和生命的理直氣壯。因為吵嘈，亂世兒女生的一大窩孩子們也天然養(yǎng)成肺活量，讓自己的嗓門在眾聲相中卓然有成。這里充塞著潑辣不鬼祟的好與壞，樂觀而愉快的沒出息不干凈，但是簡單健康——“生生不息的孩子就是證據(jù)”，絕對非自命或附庸風(fēng)雅可以長住。

張愛玲可以連著一個月廿四小時不出房門，如果她的房里長出一棵不傷牙的餅樹，那么她真的可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守著這棵餅樹了吧，像前朝深宮？一個極端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擇居極端沸騰的蒸鍋中。事實上這公寓只有南窗這一排如此臨街吵雜，東西兩座落地窗臨水照花，游泳池的水。北邊那幢地基處于坡頂，窗外是條有許多院落的小巷，空房間很多，也安靜得多。再有除了張愛玲住的那一層之外，樓上的房窗都有極好的有渺遠(yuǎn)身世之感的VIEW，天光云影落在窗前，如果你也認(rèn)為該選擇天光云影鬧中取靜，那就落入地才困頓之處。張愛玲不需要取靜，她選擇的就是她的偏愛，因她是一片安靜無聲的云，看驚人的大聲音的電視和市聲。

早上她似乎休息，中午開始打開電視，直到半夜，間歇的空檔她騎健身單車，僅是憑聲音辨正，但極有可能。騎幾分鐘即暫歇繼續(xù)看電視，有時候同時進(jìn)行，以致我曾誤作她看健身節(jié)目，螢光幕里有健身單車。在她浴室附近還有一種也像簡單的械器發(fā)出的喀利漆令，像一根鐵絲輕刮著薄葉電風(fēng)扇，也仿佛從前賣搖搖冰的錫筒磨著夾層加了鹽的粗冰巖，又叫人聯(lián)想一只老式的喉頭打了點癤子的舊手搖電話，我一直未找到答案。

公寓其實也供應(yīng)長住的人有線電視臺，有三四十個頻道，但她沒有錢買吧，她看的是基本頻道，所以極少可以說從來沒發(fā)覺她聽音樂或唱歌，她像很喜歡趣味游戲機智問答，常常開著。美國那段時期受光碟版權(quán)法影響，基本頻道根本沒有可聽的音樂和可看的節(jié)目。歷史頻道、好萊塢電影頻道、文化頻道都要花錢另外安裝盒子，不裝盒子收視還會特別壞，基本臺也看不了幾個。她也可能根本不知道有她將嗜之若狂的老電影頻道，其實只要給她一個月三十幾塊錢的有線電視，她就有東西寫了，那適合她閉門造車的模式。她萬里投奔美國想看的一切，她根本從來沒有錢去看。

（摘自九州出版社《我的鄰居張愛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