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元
老家與河南接壤,中間隔著一條黃河,南岸為魯北岸為豫。老家人說山東話,聽河南音,魯豫鄉(xiāng)音混雜,時不時會來一句“中!”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娛樂生活匱乏,鄉(xiāng)村更是單調(diào),秋冬忙完莊稼活兒,最愛聽個曲兒。魯?shù)禺a(chǎn)山東梆子,河南出豫劇,梆子傳播力不如豫劇,我們那地兒聽得最多的是河南豫劇。戲里人生,人生如戲,“豫劇一開腔,忘了面與湯”,說的是聽?wèi)蚬茱?,不吃飯可以,不聽?wèi)虿恍?。戲里唱的都是老事兒,說的都是仁義忠厚廉潔公明,《對花槍》罵的是老羅藝忘恩負(fù)義,《下南京》唱的是劉墉鋤奸,《鍘美案》表的是廉政公明。
家里有個留聲機,紅片子綠片子一大摞,聽了這個聽那個,戲曲的好處就是可以反復(fù)聽,越聽越有味,百聽不厭。祖父最愛聽的是《鍘美案》,黑臉包公聲音嘶啞,開口唱:“駙馬爺近前看端詳,上寫著秦香蓮她三十二歲,狀告當(dāng)朝駙馬郎……”這個時候,祖父閉起眼,搖起頭,一會兒很愜意,一會兒又咬牙切齒,跟著唱,直唱到“……開鍘!”他會突然站起來,把手一揮,大喝一聲方止。我小時候在祖父家呆的時間長,戲聽得多,祖父喊“開鍘”我見過無數(shù)次,但每一次都聽得心里一顫。我就記下了留聲機匣子里那一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包黑子”。
每聽完一場,祖父就把我們幾個叫跟前,再給講一遍,讓我們向“包大人包文正”學(xué)習(xí),長大了要是當(dāng)官要當(dāng)清官,不可當(dāng)貪官。祖父上過幾年私塾,識得幾個字,跟著曾祖學(xué)過幾天中醫(yī),后來得了一個秘方,專治蛇瘡。蛇瘡不是蛇咬所致,是狼瘡一種。這個方子是偏方,偏方治大病,祖父自己配藥熬成膏藥,三副之后手到病除。三副藥不貴,一副一塊錢,三塊錢看好大病。若是窮人家無錢,也可免費,三副膏藥白送,不收錢不收禮。這一日,外地來一病號,看穿戴不像平頭百姓,上衣中山裝,腳下黑皮鞋,手脖子戴著金表,頭上是黑色禮帽,五十歲左右年紀(jì),有一青年人陪著。祖父那時候正喝了一盅小酒,面色微紅,閉目聽?wèi)颍跺幟腊浮烦骄o要處,他站起來喊一聲:“開鍘!”把來人嚇了一跳,睜開眼看有人來,祖父羞赧,急忙抱拳唱喏。來人也抱拳,舉止得體,客氣謙虛。祖父和客人到里間檢查瘡癥,出來后嘖嘖搖頭。半天祖父說,病怕已入膏肓,無能為力,請另請高明。客頭上冒汗,卻站立不動,稍后,不動聲色,說:“可當(dāng)死馬醫(yī)?”祖父沉吟,說:“你信我?”客點頭。祖父略一沉吟,進里屋調(diào)制膏藥,許久出來把三副膏藥交給客人,說:“一日一副,看命?!笨腿它c頭,說,“生死由命,老先生后會有期?!笨蛷膽阎刑统鲆粡埌僭n票給祖父,祖父說只收三元,其他堅辭不受,客亦堅持,務(wù)讓收下。無奈祖父收下回屋找錢,錢不夠,又讓父親去隔壁酒行借錢,等打兌出九十七元,客人已出門遠(yuǎn)去了。祖父懊惱,頓足,要去追趕,但來人乘坐的是吉普車,早已無蹤無影。
后三日,祖父關(guān)門,套上馬車去縣城。懷里揣著九十七元鈔票。父親勸他不要去了,客人明顯是想多付的藥費,去了也怕不會收下。再說了,九十多元可是大數(shù)目,誰見過這么多錢呀,這些錢可以買一頭牲口耕地了。祖父不聽,說“都白聽了這些年的戲了!”眾都低下頭來,不再吭聲,二叔跳上馬車,拉著祖父朝縣城方向而去。前幾天客人與陪同無意中說出縣民政局幾字,祖父已記在心里。
那天日暮時分祖父方回,進門大喊:“放豫劇,唱《鍘美案》,燙酒!”一家人都在等著,焦急中見他爺倆平安回來,面帶喜色,心中已明白八九分。父親急忙去開留聲機,把“包文正”放上,開大音量,祖母在廚房掀鍋盛菜,把酒燙上。
“九十七元還了?”父親小心翼翼地問。祖父瞪他一眼,說,“還了!不僅錢還了,馬也活了!”一家人釋然,祖父早已搖頭擺腦,開唱了——
“陳駙馬休要性情急,聽包拯我與你舊事重提……”
義 酒
父親當(dāng)過民辦教師,這個職業(yè)是祖父給他選的。我小時候上小學(xué),他教小學(xué),印象中與別人的父親很不一樣。
別人家父親都是農(nóng)民打扮,夏天赤腳,褲腿挽到膝蓋上,光膀子或者單褂子敞著懷,戴個草帽去地里干活,回來時一身泥土。父親不那樣,周一到周五他要去村完小教書,穿的確良半袖襯衫,里面是兩根帶的汗衫,從沒在外面穿過短褲,更不一樣的是鞋——涼鞋。我們村上很少有男勞力穿涼鞋,他不同,腳上著一雙白色襪子,外面是牛皮涼鞋。上衣口袋常插一支鋼筆,記得鋼筆漏水染了襯衫,他氣得在院子里跺腳。
父親也去干農(nóng)活,周末時候,他和母親一起下地。那時候他換一雙布鞋,穿綠色軍褲,上身是長袖褂子,扣子系得嚴(yán)絲合縫。母親笑他,嫌不嫌熱?他拿一塊毛巾擦汗,也不解開扣子。村上都說他是細(xì)發(fā)人,鞋上沾了泥得坐地頭用樹枝刮干凈才回家。他干活不中用,常常是母親在田里頂著太陽汗流浹背地鋤草,他卻坐地頭樹蔭下喝水。
但他教書沒得說,認(rèn)真,嚴(yán)肅,一絲不茍。學(xué)生們學(xué)得好,考得好。他教語文,在黑板上寫粉筆字,不允許歪斜,不滿意了就擦了重寫,我見過他一個字寫過四遍。他不打?qū)W生,也很少大聲吼學(xué)生,學(xué)生都愛聽他的,喊他“先生”。本來是都喊老師的,教完《藤野先生》都改了稱呼,說他像里面的藤野。我聽了很生氣,藤野是日本人,我找人打架,他把我打一頓,不讓我鬧事。
妹妹讀小學(xué),不會算數(shù),他給她做了一個小黑板掛在家里,晚上在家里輔導(dǎo)她。小黑板是用木板做的,他手藝不錯,板面刮得很光滑。黑色是用鍋底的灰抹的,不舍得用鋼筆水,把鍋底刮得亮锃锃的。母親說,你辦公室有的是墨水,拿一瓶來不就行了。他瞪她,生氣地說,那是公共財產(chǎn)!母親不敢和他吵嘴,轉(zhuǎn)頭哧哧地笑,說他是“兩袖清風(fēng)喬文正”。小黑板做起來沒有粉筆用,他也不從學(xué)校里往家拿,周末騎了自行車去鎮(zhèn)上新華書店里買,買來一盒白粉筆、一盒彩粉筆,讓我們節(jié)省用,最后短得都捏不住了,他就做了一個木片夾著寫。鄰居三叔串門看見這個“景象”,齜著牙嘖嘖響,扭頭卻罵他“不開竅”。只是祖父來了,點點頭,啥也不說,看一會兒,背著手走了。
有一年過年,家里正和面炸丸子,來了個鄰村的男人。男人三十多歲,進門問“喬老師在家嗎”,父親正在廚房給母親燒鍋,推門到院子一看,來人不認(rèn)識。那人騎自行車,車把上掛兩瓶白酒。父親說,你是誰?那人說是彭小華的爹,來看看老師。父親讓他進屋,他不進,說過年了忙,不耽誤老師的事,說兩句話就走。父親問他啥事,他說特意來感謝老師的,感謝老師挽救了孩子的前途。父親明白了啥事,一邊搖頭,說這不用,這不行。來人從懷里掏出兩張五十塊錢的新鈔票,喊我和妹妹過去,說是給小孩子壓歲。我看看父親,想要又不敢挪步,父親伸手?jǐn)r住他,兩個人推推搡搡。三推兩推,那兩個酒瓶子從車把掉下來,“啪啦”就摔碎了。一股酒香從地上散開來,是白瓶的“義酒”,梁山水滸酒廠產(chǎn)的,好酒。他倆一怔,都傻了眼,心疼得嘴里嘶啦嘶啦的。
后來,父親連推帶搡把那人送走,壓歲錢硬生生給摁了回去。兩瓶酒卻撿不起來,回來看著滿地酒漬唉聲嘆氣。那人是滿臉通紅,搖頭嘆氣,無奈地走了。母親問他啥情況,他一連幾個“唉唉唉”,才說是他班里的學(xué)生父親,孩子偷了東西被抓住送到派出所,派出所要給記處分,父親知道了跑去求警察,好說歹說求了半天才給擔(dān)保下來,派出所讓父親簽字畫押才放回來的。母親聽了氣得瞪眼,說,你倒好,還敢跑到派出所去討價還價,你這是不怕處分你??!父親擺擺手,說,“還是孩子嘛!可不敢記了檔案,記了檔案以后咋辦呢?年紀(jì)還小,好好教育就行了?!闭f完,父親看著地上的酒嘖嘖幾聲,把剩下沒有撒完的半瓶義酒小心翼翼捧到屋里去,說今年過年就喝它了。接著,他穿上外套,推了車子就往外走。母親問他干啥去,他支支吾吾,說出去一趟,頭也不扭就走了。
后來我們知道,那天晚上,父親又去小賣部買了兩瓶一樣的義酒給那個人送回去了。這事后來成為一樁笑談,誰見了都陰陽怪氣地問父親“義酒啥滋味?”父親也不惱,笑笑就走過去了。再有人問得急了,他就會說一句,“誰讓人家喊咱一聲‘先生’哩!”
附注:
許多年后,我繼承衣缽,考上大學(xué),學(xué)的師范,畢業(yè)后也當(dāng)了一名“先生”。站上三尺講臺,一轉(zhuǎn)眼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祖父、祖母已經(jīng)故去,留聲機早已壞了,父親也退了休,但我喜歡聽豫劇的愛好一直保留了下來。每天夜深人靜,躺在床上,戴上耳機,一段質(zhì)樸淳厚的豫劇選段飄進耳朵,我輕輕閉上疲憊的眼睛,心里瞬間會舒暢起來、敞亮起來、干凈起來、踏實起來。
后來讀書,見漢代王逸注解《楚辭》曰:“不受曰廉,不污曰潔?!毙闹写笙玻@正是自潔則廉,自廉則潔。以廉為底線,以潔為標(biāo),努力做一個“潔白”之人,鐫座右之銘,并傳之以后,代代為警,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