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鄭波在微信上問我,唐朝詩人賀知章那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的那個衰字,到底是念cui還是念shuai?我回復(fù)說,當然是念cui啊,咱們上小學(xué)的時候,華老師就是這么教給咱們的。鄭波說,我最近看視頻號的時候,很多專家說,國家語言工作委員會又糾正了,說應(yīng)該念shuai,我怔了怔回復(fù)他,你是大學(xué)教授,識文斷字,比我分得清才是嘛。鄭波那邊沉默了片刻說,最近微山湖里的荷花應(yīng)該開了吧?我有十幾年沒見華老師了,我想回去看看他。我說,現(xiàn)在是六月底,小荷才露尖尖角,正是看荷花的好時候,你隨時回來,我等你。鄭波又問我,華老師還在紅荷島上教學(xué)嗎?我說,他還在紅荷島上,你定準哪天回來,我提前給華老師說聲。鄭波說,我平時工作忙,一直想回去看看,這次就不猶豫了。
我和鄭波都出生于微山湖里的漁民家庭。微山湖的水域面積有一千二百多平方公里,湖里分布著八十三個島嶼,幾乎每個島嶼都有漁民在島上生活。人數(shù)多的有六七百人,少的有十幾戶人家。漁民主要靠漁獵和出船運輸貨物為業(yè),長年累月在外邊奔波,一年到頭很少在家里待幾天。島上的孩子跟著年邁的爺爺奶奶生活,出門全靠劃船,吃著常年不變的飯食,看著浩渺無邊的湖水,生活單調(diào)得就像一根隨時可觸摸的琴弦。除了風(fēng)聲和下雨的時候,聽不到其他讓人驚喜的聲音。我記得在我六歲那年冬天,父母回島上過年的時候,劃船帶著我去南陽島上購物,街面上人群就像水里的魚蝦一樣多。那次是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多陌生的面孔,我被這種突如其來的陌生感給驚嚇著了。原來除了我生活的那個小島之外,這個世界上還有這么多人。除夕那天晚上,我爹喝了半斤劣質(zhì)白酒,漲紅著臉發(fā)誓說,等咱家賺了大錢,就去南陽鎮(zhèn)買個房子,帶著孩子去人多的地方住。
我和其他生活在島上的孩子一樣,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求學(xué)就成了最大的難題。我到了九歲那年的夏天,才開始讀小學(xué)一年級。那是一個飄著濛濛細雨的早上,一個面色黝黑的青年男子劃著一條簡陋的木船來到了我所住的小島上。他下船后在地上蹍了蹍鞋子上的濕泥,擦著臉上的雨水走進了我家的院子里,對我爺爺和奶奶說,我是紅荷島小學(xué)的老師,我來接孩子去上學(xué)。那天早上,我和島上另外兩個孩子坐上了那條簡陋木船,華老師又劃著船去附近小島上接到了七八個孩子。也就是那天,我見到了和我年齡仿佛的鄭波,他背著一個粗布縫制的書包,手里攥著一個啃了半截的玉米餅子,滿眼里都是驚喜和好奇。
紅荷島有六百多年的建村史,算是微山湖里比較大的島上村,四面環(huán)水,出行只能靠劃船。距離南陽島鎮(zhèn)有十公里的距離,島上有五六百戶人家,村里人去城里要四十多分鐘,很多人一年半載去不了一趟縣城。因為位置偏僻,又考慮到附近島嶼的孩子上學(xué),政府就在這個村建了一所小學(xué)。我們十幾個孩子來學(xué)校讀書之前,這個小學(xué)因為缺少教師講課,已經(jīng)停了半年課。聽說很多老師來這個島上教學(xué),受不了這里的艱苦條件,不習(xí)慣在封閉的島上生活,他們待了一段時間就離開了。
那年二十歲的華老師作為民辦教師來到了紅荷小學(xué),開始了他此后長達二十九年的教學(xué)生涯。華老師吃住在教室東邊的一個房間里,他承擔了全課教學(xué),包攬了語文數(shù)學(xué)地理歷史等課程。由于孩子們的年齡不同,華老師根據(jù)孩子的年齡開設(shè)了兩個班級的課程,一二三年級一個班,四五年級一個班,簡稱大小班。小班上課的時候,大班就上自習(xí)課,大班上課的時候,小班就上自習(xí)課。我記得有一次上地理課,華老師讀著課本,讀到首都北京時,忽然抬手擦了一把眼窩說,孩子們,你們長大了要去北京看看,替我看看天安門,是不是真的比咱們紅荷島還大。
他每天早上劃著小船來島上接我們?nèi)ド蠈W(xué),下午再劃船送我們回到各自生活的小島上。記得讀四年級的時候,華老師讓我們寫命題作文:記一個最熟悉的人。鄭波在作業(yè)本上寫道:他每天劃著船,接送我們讀書。朝霞和晚霞落在他身上,那是最好看的衣裳。刮風(fēng)的時候,風(fēng)灌滿了他的衣衫。下雨的時候,他在雨中唱著古老的歌謠。我不知道那是雨水還是汗水,我只知道,他是我們的老師,教給我們知識。他還是我們的家長,和我們坐在一起,捧著碗吃飯。
我和鄭波在紅荷島上讀完了小學(xué),然后共同去鎮(zhèn)上讀初中,又一起去縣城讀高中。高考那年,鄭波考出了六百五十多分的好成績,被省城里的師范大學(xué)錄取。畢業(yè)以后因為成績優(yōu)秀,被留校dDeip50SA6YjEU69pxn30A==任教,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教授。而我高考成績不理想,只考了個??茖W(xué)校。畢業(yè)后我找不到合適的單位上班,就想創(chuàng)業(yè)做事。我去紅荷島上問華老師,華老師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靠著微山湖,還能餓你肚子嘛。聽華老師這么一說,我立志在湖里做出一番事業(yè)。剛開始那幾年用網(wǎng)箱養(yǎng)魚,賺了一些錢。這些年很多人來島上旅游消費,我就在島上開了一家微山湖特產(chǎn)店,銷售微山湖的當?shù)靥禺a(chǎn),比如大閘蟹,麻鴨蛋,四鼻鯉魚,咸鴨蛋等等,最近這幾年文創(chuàng)產(chǎn)品興盛起來,我以微山湖當?shù)厮禺a(chǎn)為原材料,加工制作有藝術(shù)品位的文創(chuàng)產(chǎn)品,銷售荷葉茶,蓮蓬籽、蓮蓬芯、蘆編織等精細化的產(chǎn)品,市場銷售還不錯,日子過的總體算得上富裕。
這些年我和鄭波保持著聯(lián)系,過年過節(jié)時就給他寄去一些大閘蟹、咸鴨蛋等,去年鄭波的女兒過十歲生日時,我寄去了幾串用蓮蓬籽加工的手串,古色古香,掂在手里很有分量,成色手感不次于檀木。鄭波很高興,此后幫我在朋友圈里推廣,省內(nèi)外一些專做文旅產(chǎn)品的商家看到我制作的蓮蓬手串,相繼聯(lián)系我訂購了很多。
02
我所在的南陽島是微山湖面積最大的島嶼,貫穿南北的運河從此逶迤而過。島上沿河的長街,店鋪鱗次櫛比。自古就有來自南方蘇杭的航船,載滿絲竹白米,細軟絲綢,從北方通州府南下的船隊,都停泊在這里歇息交易。島上客商云集,游人如織。吳儂軟語,山東土話,京腔京韻,夾雜其中。糧棉油茶、日用百貨、農(nóng)副土產(chǎn),貨物琳瑯,匯聚于此。逐漸發(fā)展為運河水路上的重要商埠碼頭,成為南陽鎮(zhèn)政府駐地。
自從我忙于生意以后,忙里偷閑時和華老師聯(lián)系,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一些關(guān)于紅荷島的消息。這些年里,國家實施南水北調(diào)工程,處在運河里的微山湖水段作為重要樞紐,保護水質(zhì)成為最緊迫的任務(wù)。微山湖沿岸的化工廠和煤礦企業(yè)相繼被關(guān)閉,處在核心區(qū)域的水產(chǎn)養(yǎng)殖戶也要求搬遷到湖區(qū)特設(shè)的實驗養(yǎng)殖區(qū)。迅速建造的高鐵和高速公路,也讓人們選擇了更多便捷的出行方式,之前傳統(tǒng)的貨船運輸業(yè)逐漸式微。隨著生態(tài)環(huán)?,F(xiàn)實要求,那些世代以漁獵為生的漁民,相繼棄船上岸,去南陽鎮(zhèn)或者去周邊的陸地定居生活。有的轉(zhuǎn)行開辦漁家樂飯店和民宿,有的抓住了網(wǎng)絡(luò)電商興起的機遇,在網(wǎng)上銷售湖區(qū)的土產(chǎn)。還有的年輕人開通了視頻直播,對外宣傳推介微山島的風(fēng)光民俗,觀眾粉絲多的有上百萬,形成了收入不菲的直播產(chǎn)業(yè)。
華老師年輕時,紅荷島小學(xué)最多的時候有二百多個學(xué)生,后來逐年減少。前幾年只有七八個孩子,再后來只有兩個孩子在島上讀書。本來那兩個孩子可以來南陽島的學(xué)校寄讀,華老師顧慮兩個孩子太小,擔心上學(xué)出行不安全,還是主動接送這個兩個孩子在紅荷島讀書。
華老師常年堅持在這個偏僻島上教學(xué)的事跡被一些媒體發(fā)現(xiàn)報道后,引起社會各界關(guān)注,隨后被評為道德模范和山東好人等榮譽。我曾經(jīng)在電視上看過對華老師的采訪,記者問華老師,是什么原因讓您一個人堅持在島上教學(xué)三十年?華老師答,我留在這里,就是為了讓孩子走出去。記者又問,這些年里,別的老師來了又走了,你為什么不走呢?華老師答,我說服不了別人不走,我可以說服自己留下來。采訪視頻里,有一段升國旗的鏡頭:藍天白云下,兩個身高不及華老師腰間的孩子,臉蛋紫紅圓潤,眼神清澈如湖水,他倆站在華老師身旁,仰臉看著旗桿。華老師的頭發(fā)變白了,后背看起來也有些駝,他努力抬起臉,向上看著正在升起的國旗,他的神情肅穆莊嚴,對著上升的國旗念念有聲。這兩個學(xué)生和一個老師升國旗的畫面,打動了觀眾,也讓我眼眶濕潤。看完這段采訪以后,我給華老師發(fā)過一條短信問好,他沒回復(fù)我。我曾把這個視頻轉(zhuǎn)發(fā)給鄭波,他看完后發(fā)給我一個擁抱的表情。
鄭波定在三天之后的周四來微山,我給他發(fā)去一個微信定位,通過導(dǎo)航自駕到微山高速路口下,再乘船來南陽島。接到這個消息后,我想先給華老師聯(lián)系一下,確定他是否在紅荷島。我接連三次撥通了華老師的手機,華老師沒接。大約半個小時后,華老師給我打了過來,他說他剛才給兩個孩子上課,手機調(diào)在了靜音上。我問華老師最近可好,華老師答,很好,還是老樣子。我說,鄭波您還記得嗎?華老師哦了一聲說,當然記得啊,我當了三十年老師,教了三百多個學(xué)生,有六十多人考上了本科,四個人讀完了研究生,每一個學(xué)生我都記得。華老師說著哈哈笑了兩聲,我也跟著笑了。我說,鄭波想周四從省城回來去看您,您那天有空嗎?華老師說,好啊,我給你們燒一鍋老鱉靠河沿,咱們邊吃邊說話。我說,我也很多年沒吃您做的飯了。華老師似乎嘆了口氣,又問我,你和鄭波多大了?我說,我和鄭波是您當老師教的第一批學(xué)生,眼看就要四十歲了。華老師噢了一聲說,來吧,我等你們。
給華老師通完電話后,想起華老師說的老鱉靠河沿這道菜,不禁勾起了我對在紅荷島上小學(xué)的回憶。老鱉靠河沿這道菜是微山湖的名吃,具體做法是先把整條鯽魚改刀,把魚身斜著劃出一條條手指頭寬的刀口,蔥姜料酒腌了,然后在鐵鍋里放上花生油,等油熱了,把整條魚放進鍋里煎,成兩面焦黃,再放入花椒和鮮辣椒,加入兩瓢清水,清水不可太多,也不能太少,水沒過魚身就行,再以小火慢燉,差不多需要半個小時的時間,等魚燉得爛熟了,撒上一把芫荽。隨后舀一勺玉米面粉,加水揉成團,把面團抹成巴掌大小的餅子,貼在鍋面四周,燉魚的湯汁咕嘟咕嘟滲進餅子里,用不了五六分鐘,玉米面餅子就熟了,露出湯汁的上半邊餅子焦酥噴香,滲進湯汁的下半邊餅子糯軟綿甜,滿口生香。這道菜雖然做法粗糙,但是味道很特別,既當菜,又當飯,吃得渾身舒服。
據(jù)說這道菜與乾隆下江南有關(guān)。當年乾隆帝沿運河下江南時,路過微山湖,來不及備辦膳食,有老漁民做了這道菜,乾隆帝吃后,覺得口味很好,問此菜名,這菜原是湖中漁民的家常菜,并無名稱,老漁民見鍋中的餅子形似老鱉,便靈機一動,回稱說,這道菜叫“老鱉靠河沿”。隨從官員忙附和說:聞聽乾隆爺下江南,路經(jīng)微山湖,連湖中千年老鱉也來岸邊朝拜。乾隆皇帝聽了很高興。從此以后,這道菜就有了“老鱉靠河沿”的名字。
我和鄭波跟著華老師讀到三年級的時候,華老師和另一位姓明的民辦女教師相識相戀,在學(xué)校東邊的那間簡陋宿舍里舉行了簡單的婚禮。那天我吃到了記憶中最香的老鱉靠河沿這道菜。華老師和明老師脫下結(jié)婚穿的新衣服,換上平時穿的粗布衣衫,系上圍裙給學(xué)生們做午飯,我和十幾個學(xué)生吃得滿嘴流油,接連打著飽嗝,還是舍不得放下筷子。
那一年微山湖片區(qū)遭遇了罕見的自然災(zāi)害,先是春天里三個月沒下一滴雨,到了夏天卻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半個月的暴雨,極端的天氣給漁民帶來了難以挽回的損失。很多家庭陷入了困境,失去了供養(yǎng)孩子上學(xué)的能力,很多學(xué)生先后被家長阻止去上學(xué)。鄭波輟學(xué)后的第二天,華老師劃著木船到了鄭波的家里,對鄭波的父親說,我看準了這孩子,他將來是個人才,咱不能因為一時困難耽誤了孩子一輩子。華老師拽著鄭波把他拉上了船,他用自己的工資替鄭波和另外三個孩子交了兩年的學(xué)費,幫助鄭波學(xué)完了小學(xué)課程。
鄭波考上本科的那年夏天,他父親提著兩條黑魚去華老師家致謝,進門就要跪下磕頭,含淚說,當年要不是華老師堅持讓鄭波上學(xué),這孩子這輩子就白瞎了。
那一年夏天,華老師通過自學(xué)考試,正式成為一名公辦老師。也就是那一年,身體本來就孱弱的明老師患上了一種難以治愈的慢性病。華老師幾乎在每個周末都要駕著油船帶明老師去城里看病。有一次,明老師忽然疼得厲害。華老師駕著油船剛駛出紅荷島沒多遠,油船便出現(xiàn)了故障,他只得回來借用漁民的另一條船,不料這條船行到半道上,又熄火了。只得又把油船劃回島上。他沮喪著臉再去漁民家里借船時,他渾身是汗,垂頭喪氣,完全就是要哭的樣子,面對我們這群孩子時,卻又咧嘴笑著說,沒事啊,好事多磨。
03
周四上午九點多,我和鄭波搭乘從南陽島沿湖觀光的輪船先去了蘆花島。鄭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目睹滿眼盛開的荷花,聞著清冽的湖水,不住感慨,反復(fù)說微山湖這幾年變化真是太大了。他用賞心悅目這個詞來形容湖面的風(fēng)光。
我仔細對他打量了一會兒,他和平時我倆用視頻時看到的模樣有很大差別,他留著中年人的偏分頭,頭發(fā)做過精心的梳理,能看得出打了一些定型發(fā)膠。他的皮膚比視頻里還要白一些,眼神也比我想象的要平和很多,額頭上有著淺淺的皺紋,說話的聲音低沉溫和。他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嘿嘿發(fā)笑,他對我說話的時候微微張開嘴,露出干凈的牙齒,輕輕呵呵兩聲,算是笑過了。我從側(cè)面看他戴著的眼鏡片,就像酒瓶底一樣厚。他不再喊我的乳名,而是一本正經(jīng)地喊我學(xué)名,并且在我學(xué)名后邊加上了一個“兄”字。我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了一些客套。他說話的語氣和措辭讓我有些別扭,讓我想起魯迅筆下的那個“我”和成年閏土的尷尬。我倆彼此挨靠著坐在一排座位上,彼此竟然沒有多少話要說,好像有滿肚子的話,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我相信他也應(yīng)該是這個感覺。
輪船的發(fā)動機發(fā)出突突的響聲,船體激蕩的水浪嘩啦作響,波浪起伏擴散,荷花搖曳,水鳥盤旋,陽光照射在湖面上,波光粼粼。船艙里坐滿了形色不一的游客,探頭對著湖面驚嘆,舉著手機拍照。輪船快要停靠在小島岸邊的時候,發(fā)動機的聲音小了。游客們也止住了歡叫,紛紛準備下船上岸觀光。鄭波走出船艙,快步踏上島岸上的臺階,駐足凝神打量著這座他小時候生活過的小島,自言自語說,原來微山湖污染嚴重,被人笑話是醬油湖,沒想到現(xiàn)在變得這么清澈了,空氣也好聞,吸一口滿滿都是清香味兒。我對他解釋說,這些年微山湖對生態(tài)保護的治理是下了大力氣,用了大成本。以前漁民在湖里養(yǎng)殖的時候,把生活垃圾隨處亂扔,很多飼料殘渣和藥物都倒入湖水里,現(xiàn)在這些養(yǎng)殖戶都搬遷到劃定的養(yǎng)殖區(qū)域,經(jīng)過這幾年治理,微山湖大變樣了。鄭波點頭說,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靠湖吃湖的前提是要先養(yǎng)湖,微山湖就應(yīng)該是這樣子。
目睹此情此景,鄭波的興致顯然高了起來,他朝島中間走過去。過去的石子路變成了鵝卵石鋪就的曲折小路,小路兩旁綠樹成蔭,繁花繽紛,不時有木制牌子立在路邊指引,指明島上的路徑去處。
這座小島已經(jīng)沒有漁民居住。漁民遺留的房子改建成了風(fēng)格不一的民宿,房子全是木制建筑,庭院柵欄,門窗俱全,精巧細致,木船漁網(wǎng)擺成觀賞造型,頗具漁家生活意味。再往里走,突見一座巨大的火車頭雕塑,火車上站立著的銅塑人持槍揮戈,神情炯炯,或俯沖或揮手前行,這顯然是小說《鐵道游擊隊》的紅色文化,很有視覺沖擊力,游客們在火車頭前拍照留念,贊嘆不止。眾人陸續(xù)散去,鄭波說,這座小島沒荒廢,還被開發(fā)利用得這么好,真是不錯。
此時陽光照在頭頂,有些燥熱,鄭波滿臉冒汗,快步走到島南的岸邊,目睹浩渺的湖水,他若有所思說,我這會想起華老師劃船接我們?nèi)ド蠈W(xué)的情景了。我說,那咱們趕緊去紅荷島吧,華老師還等著咱們呢。我正說著,聽到兜里的手機響了,是華老師打來的,華老師問,你們快來了嗎?我說,我們現(xiàn)在正在蘆花島上游逛呢。華老師說,好,我這就劃船去接你們,一會就到了。我說,天這么熱,不能勞累老師來接我們。華老師沒容我再推辭,便扣掉了手機。
鄭波仰臉看著遠處的湖面,說,你還記得嗎,有一年夏天發(fā)洪水的時候,華老師劃船送咱們回家,木船忽然顛簸得厲害,你靠在船幫上沒抓牢,側(cè)翻到湖里了,眼看你就要被水淹沒。當時我們都嚇壞了,華老師讓我們抓緊船幫別動彈,他把槳板伸到你懷里,讓你抓著漿板把你拽到船幫旁,把你拉進船里,你臉色蠟黃,大口吐水,那次華老師真是救了你一命啊。
我對鄭波羞愧地笑了笑。鄭波接著說,那次華老師把咱們送到岸上后,沒想到華老師又一把薅住你,快步把你扔進了湖水里。當時我和別的孩子們都驚呆了,不明白華老師怎么又把你扔進湖里呢,你在湖水里揮著胳膊撲騰著水花,嚇得又哭又叫,大喊救命。這時華老師不慌不忙脫掉了衣服和鞋子,只穿著一件內(nèi)褲跳進了湖里,他指著你說,在湖邊長大的孩子怎么能不會游泳呢,來,現(xiàn)在我教你游泳,你什么時候?qū)W會了,你就自己游上岸去。華老師抓著你的胳膊和腿,教你游泳的動作,他說,大膽游,有我你怕什么呢。你和華老師在水里折騰了老大會兒,雖然你的動作笨得像個鴨子,但你那天終于學(xué)會游泳了。
鄭波說著哈哈笑了起來,我說,我記得當時華老師在水里教我游泳的時候,他對我說了一句話,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他說,站在岸上的人學(xué)不會游泳,不逼自己一把,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有多優(yōu)秀。鄭波點頭說,華老師這話是人生哲理,不下水,永遠不會游泳,不揚帆,永遠不會撐船。我說,我還想起來一件事,好像是咱們讀四年級的那天冬天,那年冬天出奇得冷,寒風(fēng)呼嘯,整個湖面結(jié)著厚厚的冰。咱們都以為不能去學(xué)校上課了,沒想到華老師和明老師還是劃著船來接咱們了。當時明老師趴在船頭邊用鎬頭鑿開冰面,破出水路,華老師在后邊劃船,來回轉(zhuǎn)了十多公里把咱們接到學(xué)校里,那么冷的天,人凍得不敢伸手,他們夫妻倆累得渾身冒汗?,F(xiàn)在想想,如果咱們是華老師,會不會也這么做呢?
鄭波說,我當然記得這個情景,當時明老師還在生病呢,她用鎬頭砸冰,冰塊把她的手劃出了血。鄭濤盯著湖面上的粼粼水波說,那天我坐在船上,伸手抓了一塊冰塊塞嘴里,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甜的糖。
那天我們到了學(xué)校,華老師生火烘烤孩子們的棉衣,明老師把砸冰時捉到的鯽魚烤了給我們吃。華老師拿手指蘸著冰水在地上寫了四個字:相濡以沫。他拽著明老師的衣袖讓她看,明老師偏頭看,默聲笑。
鄭波伸手掐了一根蘆葦?shù)娜~子,塞進嘴里咀嚼了片刻,忽然轉(zhuǎn)頭問,你還會唱咱們微山湖上的端鼓腔嗎?“端鼓腔”是微山湖漁民生活中流傳的民間小調(diào),作為祝壽祈福表達情感的一種形式。我沒想到鄭波還記得,我驚訝地說,你記得啊,現(xiàn)在漁民們還都在唱呢。鄭波嗨了一聲,鼓起胸脯深吸了一口氣,探身對著湖面喊唱道:蓮花開花一條腿,芡實開花噘著嘴……他的喊唱悠揚跌宕,回蕩在湖面上,我正要鼓掌,聽得湖面遠處回應(yīng)過來一聲喊唱:哪吒其實哦好神仙哪,星不得睡喲月不得眠,伸腿不蹬蜷腿睡,蹬到了乾坤塌了天……
鄭波怔怔地聽著,踮起腳,側(cè)耳傾聽,片刻,鄭波說,你聽,華老師聲音沒變,還是當年那樣子,他來接咱們?nèi)ド蠈W(xué)了。
04
華老師劃船的樣子還和當年一樣嫻熟,只是他的動作顯得遲緩了很多。湖面上的風(fēng)吹起了他的白發(fā),就像湖水里的蘆葦一樣搖擺,他的聲音還是那么渾厚,讓我想起當年華老師帶著我們在湖邊擲石片打水漂的情景,石子在水面上迭次漂飛,發(fā)出噼噼的聲音,濺起的水花就像我們開心的笑臉。
他劃的那條船還是當年接送我們上學(xué)的木船,船體泛著厚實的黑色。船艙里擺放著的小板凳泛著油光,他手里握著的木槳已有了紅亮的包漿,那是被他手掌里的汗水浸泡出的光澤。
華老師把船靠在岸邊讓我們上船的時候,我和鄭波同時喊了一聲老師。華老師哎了一聲說,走吧,咱們回學(xué)校。
撥動著的木槳發(fā)出了吱吱的碎響,船體下面涌起的水花嘩啦作響,岸邊的荷花搖曳綻放,好像成片的火燒云,隨著船體的移動變幻著的景象,此情此景,似在夢中,恍惚如昨。我和鄭波坐在船艙里,彼此都沒說話,我倆都在享受著重返童年的時光,難以言說的滋味在心里回蕩,這種復(fù)雜的感受讓我覺得不安,又覺得莫名的羞愧。我想起身替華老師劃船,讓他坐下來歇歇。我剛要探身,鄭波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伸手拽住了我,沖我擺擺手,我遲疑著坐回板凳上,看到鄭波輕輕閉上了眼,他似乎很愜意的樣子,像個睡夢中的孩子一樣咧嘴笑了。
華老師喊了一聲,下船啦。
木船穩(wěn)穩(wěn)地??吭诩t荷島岸邊。華老師收起木槳,把木船靠在臺階旁的時候,抬臉說,你倆的模樣沒變,就是都胖了。我說,老師,您的模樣也沒變。鄭波登上岸,打量著島上的樹木房屋說,紅荷島也沒變。華老師說,變啦,咱們的學(xué)校變好啦。鄭波說,學(xué)校變樣了嗎?華老師說,學(xué)校翻蓋了教室,教室里安上了多媒體設(shè)備,操場上鋪上了塑膠跑道。升起了新國旗。鄭波說,那真好,咱們這就去學(xué)??纯础?/p>
華老師在前邊走著,我倆跟在后邊,還是熟悉的石子小道,曲折反復(fù),路旁的樹木挺立蓬勃,蟬聲吱吱,湖鳥振翅,湖水的鮮腥氣息撲面撩心。華老師邊走邊說,這幾年學(xué)校變好了,學(xué)生卻少了,現(xiàn)在還有兩個孩子在學(xué)校里上學(xué)。鄭波說,是不是其他孩子都搬到鎮(zhèn)上讀書了?華老師說,是啊,這個島上已經(jīng)沒人住了。等過完暑假,這兩個孩子也去鎮(zhèn)上讀四年級了。我說,等這兩個孩子走了,您就輕松了,也可以離開這里了。華老師嘆氣說,我不想走,要走早就走了,我在這里待了三十年了,好像一根草,已經(jīng)在這里扎根了,舍不得離不開。鄭波低聲說,老師離不開這里了,也好,哪天想走了再走。華老師搖頭說,聽說這個島要整體搬遷開發(fā)做旅游,我看看情況到那時再說吧。
轉(zhuǎn)過一片槐樹林,學(xué)校就出現(xiàn)在眼前,大門顯然是修繕過了,比當年要寬敞,紅荷小學(xué)的牌子還是老樣子,一塊木板掛在門垛上,白漆紅字,雖然失了色,卻還能清晰辨認。鄭波站在牌子前說,咱們和華老師在這里合個影吧。我說,先拍你和老師,再拍我和老師。華老師擺手高聲說,我喊你們明老師出來,讓她給咱們拍。他說著沖里面喊了一聲,明老師,咱學(xué)生來啦。話音未落,卻聽得一陣嘎嘎的鵝叫聲,跟著一群大白鵝搖頭晃腦地攆了出來。鵝群體肥羽豐,叫聲嘹亮,簡直就是熱情洋溢的迎賓陣勢。鄭波看著圍過來的鵝群說,老師怎么喂了這么多鵝?這些鵝下蛋多嗎?華老師說,湖里的水草魚蝦多,鵝長得好。我說,這些鵝下蛋您可是夠吃的啦。華老師說,一共喂了三十只,今天還剩二十九只。鄭波說,怎么少了一只?華老師笑,我挑了一只最肥的鵝,今天燉在鐵鍋里啦,你們大老遠來看我,我怎么著也要讓你們吃些好吃的。鄭波嘆氣說,感動老師的心情,可惜這只下蛋的鵝了。正說著話,鵝群躁動,嘎嘎又叫,華老師沖門口招手說,你們明老師出來啦。我和鄭波趕緊迎過去,只見明老師笑盈盈地緩步走過來,看起來氣色很好,她看見我和鄭波,便驚訝說,哎呀,真是大人了,如不說名字,我都不敢認了。鄭波說,師母,還能不變樣嘛,我都快四十歲的人了。明老師上前拽著鄭波的手,又拽著我說,快去宿舍吧,我做了四個菜,鐵鍋燉大鵝,還有老鱉靠河沿,都是你們小時候愛吃的,咱們邊吃飯邊聊。
我和鄭波跟著明老師朝教室東邊的宿舍走,華老師跟著后邊說,我去教室看看那兩個上自習(xí)的學(xué)生,先下課十分鐘,然后讓他倆跟咱們一塊吃飯。我說,當然要一塊吃,那兩個孩子是我們的學(xué)弟,我和他們都是您的學(xué)生呢。
一陣涼風(fēng)刮過,飯菜的香氣隨風(fēng)飄來,鄭波怔了怔,忽然轉(zhuǎn)身奔到華老師跟前,像個孩子一樣喊叫,老師,我也想去教室看看。華老師說,好啊,來看看吧。華老師說著走到教室走廊的臺階上,推開進去,教室里靜悄悄的,散發(fā)著干燥的粉筆味兒,電風(fēng)扇呼呼吹著。課桌整齊并列,兩個稚氣十足的孩子分別坐在對著黑板中間的座位上,正埋頭寫作業(yè)。
我邁步走進去,覺得有一股莫名的暖流瞬間涌遍了全身,我緩緩挪著步子,生怕驚動了什么。我和鄭波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鄭波轉(zhuǎn)臉對著教室里的課桌巡脧了片刻,眼神定在了那兩個小學(xué)生身后的課桌上。那一瞬間他的眼神亮了起來,他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又好像確定了什么,滿臉驚喜地沖我招手,示意我過去。我跟著看過去,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沒錯,他站在的那一張課桌,正是我倆當年坐過的地方。我緩步走過去,輕輕挪動座椅,彎腰坐在了課桌上。我側(cè)臉看了看鄭波,他的雙臂攏在懷里,昂首挺胸,神情虔誠地盯著講臺上的華老師。
華老師走上講臺,清了清嗓音說,兩位同學(xué),等過完暑假再開學(xué)時,你們就去鎮(zhèn)上讀書了。今天這堂課,是我最后一次給你們上課了。那兩個孩子扭頭看了看我倆,對我們露出謹慎又友好的表情,隨即就轉(zhuǎn)頭看著講臺上的華老師。
華老師把雙手撐在講臺上,抬臉看著我和鄭波,咧嘴微笑,他的眼神里亮晶晶的,讓我想起當年他第一次給我們上課的情景,那是他十八歲時作為教師第一次上講臺講課,面對講臺下邊的孩子,他緊張得滿臉是汗,講話磕磕巴巴。他用黑板擦抹掉黑板上的粉筆字后,又緊張得把黑板擦當做了手掌,把黑板擦貼在臉上擦汗,他的臉上抹滿了白色的粉筆末兒,等他醒悟過來,又慌忙用另一只手擦臉,汗水和著粉筆末兒把他弄成了花臉。我們?nèi)滩蛔」ζ饋?,他愣怔著看著我們笑,跟著也像個孩子一樣哈哈笑起來。
此時我想起那天的情景,我覺得自己又笑了,我笑著擦眼窩里涌出來的淚水,跟著鄭波和前邊那兩個同學(xué)站起身,對著講臺大聲喊,老師好。
華老師點頭說,同學(xué)們好,咱們開始上課,重新復(fù)習(xí)三年級的一篇文章。華老師說著摸起講臺上的課本,翻開書頁說,同學(xué)們,跟我一起朗讀作家蕭紅的散文:晚飯過后,火燒云上來了。霞光照得小孩子的臉紅紅的。大白狗變成紅的了。紅公雞變成金的了。黑母雞變成紫檀色的了。喂豬的老頭兒在墻根靠著,笑盈盈地看著他的兩頭小白豬變成小金豬了……
隨著華老師清朗的讀書聲,我和鄭波也跟著讀起來,我倆的聲音在那一瞬間變得清脆響亮,鏗鏘有力。我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鄭波,低聲說,你不是想問問華老師嗎?那句“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的衰字,到底是念cui還是念shuai?鄭波抬手擦了擦眼角說,念什么都不重要了,咱們跟著老師復(fù)習(xí)功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