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摸,而不是看一棵樹的時候,極易想到永恒,想到無限,想到任雨打風(fēng)吹都不去的那一部分存在。
此刻,這棵老松的手感,一如多年前。它在山間,是蕓蕓眾松中的一棵,只是枝丫橫道。我觸到它時,仿佛觸著的是一具古老、滄桑的身體。云天之下,這具從不移動、從不翻身、從不扭轉(zhuǎn),似乎永遠(yuǎn)沉睡下去的身體,斑斑駁駁,布滿皸裂、崎嶇與溝壑。時間這個文身者,面對松樹顯得格外稱職似的,每一道紋都入木三分。我驚訝一棵老松肌膚上的落差,那是一種接近大地起伏、云層跌宕、海浪浮沉給我的感動。
類似的感知,來自一只寬厚粗糲的大手,他的手掌像怪石嶙峋的戈壁,又像干枯旱裂的大地,我的撫摸已與一路跋涉翻山渡水無異,只是在我記憶源頭,過早地被掐斷了。
撫摸,撫也好摸也好,都必須有手的參與。它是在眼耳鼻舌之外,對世界的另一種閱讀。嗅覺、味覺、觸覺提供的是一種在場的讀取,一種攝影鏡頭提供不了的信息和意義,因而無法虛構(gòu)美化,也無法轉(zhuǎn)達(dá)傳告。撫摸,是個人化的錄入,也是個人化的翻譯。因而,觸覺是孤獨之旅,又是自在之旅。當(dāng)指尖掠過蟲蛇,有多少無人知曉的戰(zhàn)栗;當(dāng)手掌摩挲大地,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打動;當(dāng)展臂向風(fēng),當(dāng)伸足入溪,有多少漣漪或是滂湃,那都是一個人的故事。
玻璃櫥窗,定睛之后才見分曉,貓咖。這是一處販賣撫摸的所在。撫摸,理當(dāng)付費,撫摸時光已經(jīng)明碼標(biāo)價。我不是推門而入的“擼客”,但這并不妨礙我理解“擼”的意義:總有一些獲得可以從撫摸而來,也總有一些釋放可以借由撫摸完成,在眼耳鼻舌無能為力的地方,是撫摸完整了我們的世界。撫摸,有其無可替代的意義。
陽光里,墻角邊,擼貓的老人,總是安詳、溫和,撫摸者與被撫摸者同時昏昏欲睡,一副時光靜止天長地久的模樣。
撫摸的手勢總是手掌向下。手掌若是朝上,托著、舉著,是一種擔(dān)負(fù)、守護(hù);攤著、捧著,是一種索取、乞求。掌心向下,才能撫之,是愛憐,是友好,是呵護(hù),是一種自上而下愛的傾注和傾瀉。
撫摸看似是不可見的。撫摸一株老樹,撫摸一只睡貓,仿佛并未留下任何痕跡,或者說留下的更多是不可見的痕跡。所有的撫摸都會抵達(dá)心靈,所有的讀取都會載入記憶,因而每一次撫摸都會被記錄,被保存。
撫摸到底還是可見的。老舊的桌椅,漆已脫落,各處已被摩挲得光滑。黑漆的雕塑,其余完好,某些部位卻被觸摸得發(fā)亮。每一次撫摸都會帶來改變,以磨損、以擦拭、以變形,或是以打動、以激發(fā)、以鼓舞。
當(dāng)然,有太多人根本撫摸不到的東西,比如云,比如聲音,比如表情;還有太多人可以卻不曾撫摸的東西,比如遠(yuǎn)洋的海水,比如他方的一片樹葉,比如山巔上的一顆石子。相較眼耳鼻舌,撫摸實在有限得多,卻也深刻得多。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