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東去,大地一遍遍生長。經(jīng)年積淀,形成蒿草漫天的沿海灘涂。這是一片自由和蒼茫的土地。
那些隨風搖蕩的蘆葦和紅色堿蓬,是長腿飛禽的天堂。
勺嘴鷸、白鸛、鷺鳥、野鴨、紅腳鷸……
守護這些鳥的是個怪老頭,黑紅臉龐,眼像山貓,一頭亂發(fā)似風中的狂野灌木。
這個怪老頭就住在石頭房子里,總是獨來獨往的,整天背著他的“長槍短炮”:一臺望遠鏡、一架相機,還有些叫不出名堂的東西。
那年我九歲,大家都叫我“小跳蚤”。因為我喜歡跑來跑去的,一刻也不停。
我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他們在鹽堿地上種水稻,稻田里養(yǎng)了螃蟹,引來無數(shù)的鷺鳥。為了保護蟹苗,我經(jīng)常手拿長竿驅(qū)趕白鷺。但是我從不傷害這些美麗的生物,我喜歡鳥。我總幻想著哪天也生出翅膀,隨它們飛到大海的盡頭。
那年冬天,老師對我們說灘涂來了貴客—— 一種四不像鳥。
我們都很熟悉哺乳動物中的四不像,可誰也沒聽說過嘴像麻雀、體似企鵝、腳蹼如鴨的四不像鳥。
大塊頭不知從哪兒聽說這種鳥在巖石縫里產(chǎn)了很多很多蛋,它們把蛋埋在沙土里,過不了多久,就會滿地爬著小企鵝。
我提議今晚就去撿鳥蛋。于是大塊頭、卷毛、六子、刁猴和我聚到了一起。
刁猴說:“那么多的蛋該放在哪里呢?我們從家里偷來裝大米的編織袋?!?/p>
刁猴又說:“要是我們帶上鐵鍬,從沙土里鏟鳥蛋不是更容易嗎?”
那天晚上,我們拿著鐵鍬和編織袋上路了。寒風刺骨,吹在臉上像硬毛刷,刮得人生疼。
我們在月光下走了一段路,灘涂一片漆黑,荒涼得可怕。
膽小的六子說:“我有點冷,我想回家。這里沒有企鵝蛋?!?/p>
大塊頭說:“別聽他的。他是怕黑,怕企鵝咬他?!?/p>
就在這時,突然有一支手電筒朝我們照來。有人吼道:“站??!不許動!”
是那個怪老頭!他的模樣就像戲文里的張飛,一聲斷喝,要把人肝膽嚇破。
六子哭了起來。我們都嚇得兩腿發(fā)軟,從來沒有這么怕過。
那老頭語調(diào)低緩了下來,他問:“你們這么晚拿著鐵鍬和袋子來這里干什么?”
刁猴不愧是刁猴。他撒謊說:“我們是來挖海英菜的?!?/p>
老頭用他山貓似的眼睛瞪著我們。他罵我們是小壞蛋、愛撒謊的孩子。他說海英菜春天才長出來。他威脅我們,讓我們立刻滾回家。
我們恨透了這個壞老頭。
于是,刁猴負責偵察,大塊頭和卷毛在老頭常走的路上安下“絆馬索”。
我和六子采了一大捧粘粘葵,一個放風,一個從窗戶里撒到老頭的床上、被子上。
刁猴覺得還不解氣,找來紙和筆,寫了個大大的“我是壞老頭”,趁他和別人說話的工夫,悄悄貼在他后背上,然后撒丫子就跑……
那年冬天經(jīng)常有臺風登陸。
每當百鳥齊鳴,爸爸昂首望天,媽媽開始呼喚孩子時,暴風雨就要來了??赡翘?,天空萬里無云,海面十分平靜。我和大塊頭在灘頭拾蛤蜊拾得入了迷。
天地卻陡然間變了臉,大海咆哮得像奪命挖掘機。
我們嚇破了膽,拔腿就逃。
沒跑多遠,大塊頭就摔倒崴了腳。暴雨像子彈沒頭沒腦地向我們射了下來。
風雨中出現(xiàn)一個模糊的身影,是壞老頭!他穿著橡膠雨衣,懷里裹著一只白鶴。
他二話沒說,把受傷的白鶴遞給我,說:“抱好了,小伙頭子(方言)?!比缓竺撓掠暌屡诖髩K頭身上,一挺身背起了他。
風刮得緊,我們在雨中趔趄前行。
他把我們帶回了家。他先處理大塊頭扭傷的腳,然后又給受傷的白鶴包扎傷口。
我發(fā)現(xiàn)他的動作是那么嫻熟、細致和溫柔。而且他簡直就是鳥類學專家,有問必答。尤其對于我們感興趣的四不像鳥,他耐心講解這種鳥的生活習性以及它們對配偶的忠貞不渝——若是一方不幸死去,另一方則苦度余生。
“就像你一樣?”大塊頭脫口而出,然后又尷尬地解釋,“我媽說你死了老婆……”
奇怪!老頭不僅沒有生氣,反而笑了,笑容苦澀而憂傷。
我眼尖地發(fā)現(xiàn)了六斗櫥上擺著的照片,照片里的姑娘懷抱白鶴,笑得很甜美。
他說就是在這樣暴雨肆虐的天里,他的老婆為了救鶴獻出了生命。從此,他便一個人守在這里。
“也許這個人沒那么壞!”大塊頭在我耳邊悄悄說。
后來,我們和他成了朋友。
不上學的時候,我們這幫孩子就跟著他在灘涂巡查。他教我們?nèi)绾巫R別和救助野生鳥類。我們也終于見到了心心念念的四不像鳥……
但每年冬天能夠飛回來的四不像鳥越來越少了,他告訴我們,食物資源短缺、石油油污、人為干擾、棲息地質(zhì)量下降等因素,都可能是它們沒有按時返還的原因。
可我們在年年長大,年年等候它們的歸來。
三年后的一個春天,村子里來了兩個騎摩托車的陌生人。
他們問了很多問題,還向媽媽討了碗水喝。
當天夜里,一聲槍響驚醒了村莊,驚醒了灘涂的禽鳥和野獸。等我們趕到出事地點,發(fā)現(xiàn)守鳥人倒在堿蓬叢里,但他還活著,胸口的血往外汩汩流著……
我們這些孩子,全都哭了,一個勁地哭,把衣服都哭濕了。
他虛弱地喚我過去,把他屋里的鑰匙交給我,讓我替他照顧受傷的鳥。
救護車載著他呼嘯而去。我在后面發(fā)瘋似的追著車跑。
“壞老頭,你一定要回來,我們等著你!”我泣不成聲地對著遠去的他大聲呼喊,眼睛里充滿了淚,而手里的鑰匙似有千斤重。
自從守鳥人受傷后,怪事屢屢發(fā)生:先是群鳥追兇,它們將偷獵者團團圍住,用尖利的喙和爪子抓他們、咬他們。偷獵者的慘叫震得灘涂一片嘩然,風一吹,所有的村莊都聽得見。然后那些大大小小的禽鳥都聚集到守鳥人的屋子上不肯離去。
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春天該遷徙的鳥群用閃爍不定的直線和曲線,在屋頂上空盤旋,如同纏繞的絲帶。
它們像我們一樣,像我們一樣懷著堅定的信念在等待那個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