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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見

      2024-10-24 00:00:00王愛紅
      師道 2024年10期

      小時候,代表著家庭最高文化水平的二哥常常戲謔我是原始森林中撿來的,源于我太野。野到什么程度?每當父母將船靠岸裝卸貨物的日子里,除了吃飯與睡覺,其他時間他們是難得見著我人的,我把時間都給了隔壁船上的難姐難弟,都給了廣袤的大自然。

      父母靠運輸磚瓦之類的養(yǎng)家糊口,養(yǎng)活十個子女,面對那么多張吃飯的嘴,他們沒空管我。作為幺女的我自是成了無風的鷂子,整日到處游蕩。當然,懂事的時候,我會用撿到的蚌殼做工具,挖些鮮嫩的野菜回來。站在船頭,這只口袋里掏出一把,那只口袋里掏出一把,掏完上衣掏褲子,像變魔術(shù)似的。也會把與難姐難弟一起在淺水塘里撿到的螺螄河蚌一股腦兒地裝在脫下的褂子里,裸著棉襖跑回來。母親心疼衣服,抬手欲打,可當我把褂子一抖,倒下一堆河鮮的時候,便笑罵著放下手,去撲打我身上黏附的泥點。

      這樣的我在八歲那年被送進小學讀一年級,與一群有著幼兒園學歷的孩子坐在了同一個教室里,當然還有十來個留級生。輸在起跑線上的我,撒野慣了的我,渾身難受得厲害,有如坐牢。

      學校總部的教室不夠,我們一年級借用村中一處閑置的民房,有點天高皇帝遠。小學一、二年級實行包班制,教我們的是一個年輕的代課教師,荷爾蒙很旺盛的一位帥哥,動不動就罰站、撕本子,動不動就將尺子揮過來。這種粗暴的管教,壓制了我的野性。

      彼時,他看上了村里算命先生的女兒,下午常常會在隔壁民房里打情罵俏,課堂則交給留級生們輪流執(zhí)政。留級生們手持教棒,“b—ā—b┓b—á—bá”……翻來覆去地領(lǐng)讀,我跟讀得口干舌燥。

      由于留級生們常常會將我的名字記到黑板上,“荷爾蒙老師”忍無可忍地甩了我一記耳光,我回家就發(fā)燒了,連燒好幾天。二哥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同意我暫且休學一年,可每當我惹得他不開心時,他就毫不客氣地叫我“賴學寶兒”。

      重新走進學校,遇到了一位年輕的女代課教師,日子好過了許多。待到三年級,我已成為一名資深小學生。課后溜達時,我被隔壁三年級班那位資深民辦教師吸引,他的語文課比較有味道,到底什么味道說不上來。他姓陸,大概五十來歲,梳著個大背頭,頭發(fā)用茶油梳得一絲不亂,個子不高,走起路來,總是腳尖先翹起,隨后穩(wěn)穩(wěn)當當落下,不急不躁。但他有個缺點,愛拖課。

      我經(jīng)常趴在他們班后窗口蹭他的課,見我趴得津津有味,其他學生也跟過來,他們教室的窗戶忽然被小腦袋擠滿。這時候,那聲音越發(fā)地抑揚頓挫,若遇到重音時抬高再抬高、拖長再拖長,直待余音消失殆盡才緩緩收回口型。我忽然想到“先生”這個稱謂。

      直到有一天,他們班卞紅軍的媽媽找到我家,我才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由于我?guī)ь^領(lǐng)同學趴在他們班窗口,陸老師講得忘情了,經(jīng)常忘了下課,好多同學憋尿憋得難受,對我恨得牙癢癢。無奈9c757fbc24f8c6661dc06a97df94bf62c753d898bb260500cf3f06dce46a2fb8之下我?guī)еf般眷念遠離了那扇后窗,也遠離了那個渾厚的拖腔拿調(diào)的男中音。

      快樂的暑假過后,我們班居然換了語文老師,聽說是剛從師范學校畢業(yè)的。課前,一位清爽的男教師捧著書走進來,我們吃驚地盯著他,他一臉笑意,說自己叫朱林,以后就叫他朱老師。潔白的襯衫被黑色的皮帶收進藏青的褲腰,如一縷初春的陽光照射進來,教室里生機盎然。班上所有學生都忘了發(fā)出聲音,他被我們逗樂了。

      語文課從糾正發(fā)音開始:“歐洲,是‘ōu zhōu’,不是‘ō zhōu’?!?/p>

      這個時候,我方領(lǐng)略到什么是規(guī)范的普通話,原來我在不規(guī)范中已穿行太久。朱老師的字正腔圓給我的耳朵帶來了愉悅的體驗。有一次起來讀課文時,為了顯擺一下,我特意把從隔壁陸老師那里偷學來的技藝展示出來,本以為會受到夸獎,結(jié)果朱老師訝異地看著我,輕輕說了一句:“讀書是不能有怪腔的,味要正。”

      我很多字的書寫是倒筆畫的,也都被朱老師一一發(fā)現(xiàn),并逐一糾正。在朱老師的課堂上,我們越來越規(guī)范了。因為朱老師,我喜歡上四年級語文課本中的每一篇課文:鄭振鐸的《燕子》,那剪刀似的尾巴一直俊俏在我的記憶里;王魯彥的《我愛故鄉(xiāng)的楊梅》,讓我對江南無限向往。最重要的是,朱老師教會了我們看課外書。他告訴我們,課堂上的養(yǎng)分是有限的,要想汲取更充足的營養(yǎng),就去看健康的課外書。于是,我拿起第一本課外讀本——《大刀記》。放學回家后,我總會沉浸在書里,被那些精彩的描寫所吸引,并自覺地用二哥的一個皮面本摘抄下來,二哥驚奇于我的變化,說這才是女孩子該有的樣子。

      最為難忘的是,放學后,住在學校集體宿舍的朱老師時常會和一同分配過來的袁順琪老師在操場邊上放兩把椅子,支起腿,邊彈吉他邊唱歌。夕陽余暉中,那清亮的歌聲,那青春的剪影,深深印烙在了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暑假前夕,朱老師作為學校的少先隊大隊輔導員,帶領(lǐng)著全校的三好學生,敲鑼打鼓上門送獎狀。二哥看著胸前戴著大紅花的我,喜滋滋地接過獎狀與一整盒鉛筆,虔誠地放到家里的神柜上面,那是我們家的第一張獎狀。

      四年級暑假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都急吼吼去報到,可辦公室里并沒有朱老師的身影。一打聽,說是被調(diào)到鄉(xiāng)鎮(zhèn)初級中學去了。我們失望地攥著成績單與暑假作業(yè),遲遲不肯走到接班的老師面前,那種失落無法言喻。

      當某一次,那位接班的老師叫桀驁的副班長把軍綠色的大衣脫下鋪在講臺前,其他同學上黑板板書必須從衣服上踩過去時,我們幾個女生躲在校園西北角默默落淚了,我們知道,有一份美好離我們而去了。好在朱老師的教誨還在,憑著這份教誨,我與許多“第一”相逢,我也最終追隨他的腳步走進了江蘇泰州師范學校。

      三年后,回到熟悉的母校,站在青磚小瓦的教室里迎接我的第一批學生,他們嘰嘰喳喳地向我奔赴過來。

      我碰到了一個叫陳勇兵的男孩,像極了當年的我。他跟隨離異的父親從南通啟東的一個小漁村過來,家里要啥沒啥。冬天里,他總是一邊吸著長鼻涕,一邊趿拉著一雙大號的手工棉鞋,書本與文具盒裝在一個破網(wǎng)兜里拎過來,走得急了,文具盒漏出來,散落一地。他很野,經(jīng)常逃學出去掏鳥窩,挖蚯蚓,抓野兔。有一次我把他從草垛里找出來,他嬉笑著送給我一份大禮——一個裝著小蛇的罐頭瓶子,嚇得我尖著嗓子嘶叫了好久才停下來。他是我教育生涯中家訪次數(shù)最多的一個學生,送吃的,送穿的,送學習用品。他不在班里,我要去費心費力找回他;可只要他在班上,我又得天天做包公去斷案,不是這個橡皮丟了,就是那個鉛筆沒了,常搞得我在雞毛蒜皮中凌亂。

      有一次,班上剛退了學費,就有三個孩子喊錢丟了,偵查到天擦黑,才分別在三處發(fā)現(xiàn)他藏匿的錢——抽屜底下,褲腰里,廁所后面的墻縫里。每每告知他爸爸,總會聽到一句:“讓警察抓進監(jiān)牢里去管教吧!”

      多少年后,再遇陳勇兵,他已成了老家的收割機總代理商。著裝體面的他尊敬地叫我一聲“王老師”,說如若不是家庭發(fā)生變故,一定會堅持拿到初中畢業(yè)證書的,他一直很想做一個像我一樣的老師,可惜沒能如愿,實在愧對我當年的教導。他說,今生要不是遇見我,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子。

      是的,美好的遇見就如同陽光灑滿大地。而遇見一位好老師,就像是生命中投射進一束光,引領(lǐng)你,給你溫暖,給你新奇,給你憧憬,給你渴望……

      我忽然想,要是當初沒有遇見朱林老師,我又會在哪里?我又將是什么樣兒的呢?

      (作者單位:江蘇泰州市姜堰區(qū)康華小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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