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主張，高處未必寒

2024年6月23日下午，我受中國教師研修網(wǎng)之邀，為從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若爾蓋縣來南通學習的近百名優(yōu)秀教師做了一場關于“教學主張”的報告。

若爾蓋縣，我以前未曾關注過，似乎也未曾聽說過。接受邀請之后，我“百度”了一下，知道它的一些大概。全縣有一萬多平方公里，處于3000-4000米高海拔地帶，屬于牧區(qū)；共計8萬余人，千名教師；縣域經(jīng)濟“脫貧”不久，各方面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我對“教學主張”問題有過專門和比較深入的研究，出版過一本專著——《點亮教育人生的“燈”：“教學主張”論》（江蘇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盡管我不認同“教學主張是名師的‘專利’”之類客觀存在著的一些認知和理念，并在許多場合鼓勵優(yōu)秀或“走向優(yōu)秀”的中小學教師亮出自己或團隊的教學主張；但同時又認為，不必和不宜使之泛化，更不要搞“全民運動”。毋庸諱言，我有點擔心若爾蓋縣的老師們是否能“接受”，于是跟承辦方建議改一下話題，譬如“讓好課成為‘好作品’”，使報告能為大家所理解和領會。承辦方說，這是縣教師發(fā)展中心點的題，老師們也有提煉和踐行教學主張的愿望；大家不僅想聽我講，還要由幾位代表匯報各自初步的教學主張，并請我點評。我為此而感動，做了比較充分的、有針對性的準備，期待自己有精彩的表現(xiàn)，彼此有精彩的對話與生成。

報告做了兩個小時，我講了“什么是教學主張”“為什么要有教學主張”以及“教學主張如何煉制與表達”等三個話題，其中有我和市內(nèi)外部分教師共同做出、比較成功的近十個案例。例中含理，例中有法，從大家認真而專注的眼神和表情中，我強烈地感受到他們的求知若渴，感到先前的一點擔憂是多余的：老師們能聽懂、理會，他們也一定在聯(lián)系自己的工作實際，思考“我可以怎么做”等問題。我也不時提一些問題，總能得到熱烈回應。雙方都沉浸其中，似乎還能聽到心靈拔節(jié)的聲音。

接下來就是七位教師代表匯報各自所悟、所思和所獲，談個人想提出的教學主張。這里自然無法描述其時的許多細節(jié)，只能如實敘寫雙方對話的主要內(nèi)容。

——林逸，小學語文教師。

她說自己思考最多的是兩個關鍵詞，一是“回歸”，一是“生長”?；貧w語文教學的本真與規(guī)律，回歸學生學習的主體性；以學生為中心，尊重他們的需要，使其在較為輕松愉悅的氛圍中，學得必要的語文知識和能力，實現(xiàn)自身以及語文素養(yǎng)的生長。她想提出“回歸·生長”的主張。

這已經(jīng)相當好了。即使在一些較高層次的名師、特級教師主題論壇活動中，我所聽到的有關教學主張及其闡釋大致就是這樣的水準。相形之下，林逸老師并不遜色（事后得知，她還是四川省人大代表），她的精彩亮相也為后續(xù)活動起了一個較高的調(diào)子。

她名字中有一個“逸”字，有“超出范圍”以及“安閑、安樂”等意思。她也說到語文教學還要跨出課堂邊界，聯(lián)系和鏈接社會與生活，等等。我即刻想到并送給她八個字：“逸中有歸，應律生長?！痹谥铝τ谧非笳Z文學習的“對外開放”、活潑靈動之余，還要有對目標的達成，有對語文學習內(nèi)在要求的回歸，即“規(guī)則內(nèi)的自由”；而語文能力的生長還要適當?shù)胤?、應和其?nèi)在的規(guī)律，以及學生學習的節(jié)律，“應律生長”才能走向健康和諧，清新朗潤。其間蘊含著教學和教育的辯證法。

——楊金玉，小學數(shù)學教師。

她說自己很重視學生學習興趣的激發(fā)和引導，努力讓學生感到“數(shù)學好玩”（大數(shù)學家陳省身語），由此寓教于樂。

我現(xiàn)場給她想出了“逗學數(shù)學”四個字。小學生的學習是最需要有人、有事、用心、用情去“逗引”的，老師“逗”得好，學生就能學得好。這四個字既可以理解為動賓短語，表明如此課堂的主要行為路徑；也可以理解為偏正短語，表明課堂的風格與特征。它還可以成為個人或團隊打造的一種教學品牌。我同時還給她八個字：“趣教樂學，引思誘探。”教師有趣地教，學生才能快樂地學；要以思維為核心，引發(fā)學生積極思維，誘導他們向深處探索。前四個字可以打造成一種教學品牌，后八個字則是品牌之下相對更具操作性的教學主張。

——蘇開敏，初中語文教師。

她是縣級名師工作室主持人（也是省級名師工作室核心成員），工作室的名稱為“敏語文”。她特別強調(diào)要“做適合于牧區(qū)學生學習的語文教學”，說學校和班級內(nèi)學生個體差異較大，有的學生基礎較好；有的民族學生漢語基礎差，教讀朱自清《背影》第一小節(jié)，都要花上不少時間。她很有耐心，啟發(fā)和引導學生實現(xiàn)差異性發(fā)展。

我建議她把工作室名稱改為“開敏語文”，就“開”和“敏”二字，用上古代教育名言“開而弗達”（《學記》）和“敏而好學”（《論語》），前句說的主要是教師的行為，開導學生，卻不把知識硬塞給他們；后句說的是學生的行為，或者說教學所追求的學習景象——靈敏而愛好學習。很顯然，兩句之間有著一定的條件或因果關系。在“開敏語文”的品牌之下，還有相對較為具體和有具象感的教學主張：“開而弗達，敏而好學?！倍螅鶕?jù)她所說學生之間差異的情形，以及牧區(qū)教育的特質，我提出，在這八個字之后，無妨再加上“同向異階，縱擒自如”。牧區(qū)教學的應有特質可以形象化地表達為“牧式（課堂）”。大衛(wèi)·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帕克·帕爾默《教學勇氣》這兩本優(yōu)秀暢銷書中，都有一些話語能給我們關于“牧式課堂”的啟示，后者還將自身在教學處于最佳水平時的形象比作牧羊犬?！翱v擒自如”大概算得上是“牧式”教學的重要乃至最大的特征。

我說教學主張是教師專業(yè)生命中的“金句”，這個“句子”不必限定在幾個字之內(nèi)。八個字可以，十六個字也不錯。倘若有人問起蘇老師教學主張是什么，她回應和回答這八個或十六個字，那自可做到底氣十足，鏗鏘有力；也可以讓人們想見一幅具體清晰的行路圖。是的，教學主張不是為了說的，而是為了做的，為了做好，做得更好！

——胥斌，高中數(shù)學教師。

他說到“小學習”和“大學習”兩種學習情形，分別指的是學生的學習和教師的學習。這種說法比較新穎，也不無道理。他認為，數(shù)學教學要從學生的立場、視角和學情等出發(fā)；教師要與學生形成和保持較為強烈的共情心理、共情效應。

我給他八個字：“教自學始，學教相長?！苯處熃痰男袨橐獜乃陨淼膶W習開始，其學習行為可以是多維度、多層次和豐富多彩的，而“直接的學習”至少包括兩個方面——向教材文本的深度學習，向學生的學習行為及其學習心理學習。如此才能較好地實現(xiàn)杜威所說的“教材的心理學化”?！皩W教相長”既包含了《學記》所說的師生之間“教學相長”的意涵，還指向教師自身及其內(nèi)部的心智結構：他要有所學，才能有所教；要在自我之學、自我之教之間實現(xiàn)相長或共生之效。

我還靈機一動，現(xiàn)場送了他一句話：“向學生的學習學習。”事后想想，這句話是有道理的：學生的學習行為與經(jīng)驗本身就是教師的一種學習素材或資源，讀懂和學會這些，教學才有了切實而準確的邏輯起點；“弟子不必不如師”，當今是前喻、互喻和后喻等三種學習關系并存的時代，學生已然表現(xiàn)出來的在某些方面超越教師的才智，以及獨特而優(yōu)異的學習方法都值得教師學習，“以生為師”完全可以是“現(xiàn)在進行時”；教師還可以倡導、發(fā)起學生之間互相學習，進而達成“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學習效應……如果胥斌老師以這句話作為教學主張，那接下來可以對自身的教學理念與行為來一次較大幅度的刷新和重構。

——波措，高中英語教師。

這是一位藏族教師。她說自己很喜歡“明遠四句”：“沒有愛就沒有教育”“沒有興趣就沒有學習”“教書育人在細微處”“學生成長在活動中”。她以學生為中心，針對民族教育的特征，注重民族文化、中華文化的教育與傳承；通過豐富的教學與課程活動，培育學生的家國情懷。她提出“豐富活動，培育情懷”的教學主張。我送給她四句話：“基于實情，尊重‘民風’（民族傳統(tǒng)與風尚），寓情于語（語言及其學習活動），偕群向遠?！?/p>

——衛(wèi)婧，初中英語教師。

這位老師特別活潑、開朗，還有點風風火火的味道。她沒有講自己的教學主張，只講她與學生及同事相處過程之中，特別注重“照顧”彼此的經(jīng)歷。她還講了如何打開車燈，照著一群學生騎車回家的經(jīng)歷。優(yōu)質教學其實是從良好的師生情感關系建立開始的；“照顧”是一個好詞，也是一種很好的關系、很好的情感。我建議她提出“照顧式教學”的概念，還可以把這兩個字嵌入兩句話之中：“照亮心堂，眷顧學習。”人們常說“哀莫大于死心”，“心生”才有“人生”，“心動”才有“靈動”。教學首先要照亮學生的心堂；心堂被照亮了，他們才能自我眷顧（關心、牽掛）學習；當然，教師也要時時“眷顧”學生知識與道德等方面的學習，而不能一味“自顧自”地教。

這兩句話可以成為一種教學主張，它帶有一點詩性的色彩，似乎也有點“虛”的意味。不過，換一個角度看，無中可以生有，虛里能夠見實，倘若我們以這八個字來規(guī)約、鞭策自我的教學行為，它所包含的教育理想與理念必將產(chǎn)生較大的教育生產(chǎn)力。

——澤木初，藏中（高中）英語教師。

這位老師很年輕，聽課極為專心，兩個小時全神貫注，不時頷首，說明有所意會和理解。她說，自己生性比較幽默，也有愛心，而愛心是教與學的動力。她善于與學生共情，有時學生因為學的單詞容易忘記而自怨自艾，她便說：“老師記單詞也是這樣的，不時忘記，時時鞏固?！彼胩岢觥坝哪と?，以愛勵學”的主張。

這個主張我是認可的。就與學生共情這一點，我送給她三句話：“‘稚化’教師，智化學生，智化師生?！边@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先前常常念叨。接著又給她送出十六個字：“情為引擎，‘內(nèi)在獎勵’，寓莊于諧，多向智化”，可以視為她個人主張的“擴展版”?！皟?nèi)在獎勵”是美國教育心理學家布魯納提出來的，教師的情感以及評價行為等給予學生的激勵作用最終要轉化為學生自我內(nèi)心的強烈學習動機；幽默或詼諧是值得教師追求的教學風格，當然，如此教學之中還要寓含一定的教學任務、目標以及正確的價值導向；既要教、學知識，更要生成智慧，智慧的教師才能教出智慧的學生，而后者又會反過來促進教師教育教學智慧的生成與提升。

承辦方事后向我反饋，老師們反映這個半天大家過得特別充實，收獲很大。就此，我有幾點思考：

其一，對于“教學主張”，廣大教師不必有“高處不勝寒”、敬而遠之之感?！冬F(xiàn)代漢語詞典》解釋“主張”為“對于如何行動持有的見解”。我們都是教育行動者，焉能對“行動”沒有一點“見解”呢？一定的見解、思想是每一個教師必須具備的，沒有它，何以指望教學工作能做到心知肚明、方向正確、行穩(wěn)致遠？在這個意義上，若爾蓋縣有關部門主動作為、廣大教師積極參與，無疑是明智之舉，值得肯定和嘉許。

其二，提煉（我常說的是“煉制”）教學主張的過程也是教師澄清自我教學工作意義與價值（觀）的過程，著意澄清，才能變得清晰和澄明。這一過程未必能一蹴而就，廣大同仁也無須操之過急?！奥こ黾毣睢保ㄒ欢ǖ臅r間和精力去參悟，最后常會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先有一個初步、大致或輪廓化的東西（要保證在總體方向上沒有偏誤），而后再作“加工”、有所調(diào)整、漸漸成型并且適時“迭代升級”，這些不正是專業(yè)精進的可由之徑，或者說業(yè)務攀高的“登天之梯”

嗎？

其三，必須承認，一線教師往往長于實踐，短于思想；長于感性經(jīng)驗，短于理性提升；長于原樣敘事，短于抽象表達。有時候，大家有較為切己的體察、較具深度的感悟，卻缺乏對此加以簡明言說的能力，不善于用較為精妙的語詞去“洞穿”或“推出”它?！袄碚摴ぷ髡摺睂Υ丝梢杂兴槿肽酥辽疃葏⑴c，協(xié)助他們走好煉制與表達教學主張的“臨門一腳”。當然，這既要盡可能細致入微地“望聞問切”，也要注意“協(xié)商建構”，而不宜越俎代庖?！昂线m的才是最好的”，專家的“專業(yè)思想”與“專業(yè)表達”融入一線教師的思想血液，化為他們的行為、行動，才能真正生效。

其四，絕不可能“主張一有，萬事皆成”。教學主張要有鮮明的實踐品質，這或許才是它的最大生命力之所在。我常講，“行不行取決于‘行不行’。”事實正是這樣，以上七位老師所言，以及我的一些“建言”，可以說，莫不可行。表里一致的言說、知行合一的作為，必定能使他們超越當下實然，走向未來應然。這應該也是類似培訓活動以及更多的教師教育工作的旨歸之所在。

（作者單位：江蘇南通市教師發(fā)展學院）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