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之后,我遇到很多好老師,也拜過幾個師父,都是很好很好的師父。獲益良多,但一直拙于言辭表達,匱于物資奉送,只好自我寬解:心里,心里,我所有的感恩,深深地埋在心底。
我的第一任師父是韶關(guān)北江實驗學校的梁貽娟。那還是2009年大學剛畢業(yè)新入職時,暑假接受崗前培訓(xùn),我便遇見了妝容精致的梁老師。
過了幾日,新教師要上片段匯報課,大概10分鐘。梁老師很是重視,囑我好好準備,還送了兩張教學光盤給我。其時我剛?cè)胱W校公寓,布置小窩的錢還是預(yù)支的學校工資,整個宿舍除一張搖搖晃晃、鐵皮崩亂、一坐上去便“苦呻哀吟”的所謂的床外(竟還是雙層的),再就空無一物了。不過還是接了光盤,準備留待日后再細細觀摩。回宿舍后不敢怠慢,絞盡了腦汁精心地備著,待第二天還跑到學校機房做了簡單的PPT……總之也是殫精竭慮、苦心孤詣。梁老師也是一貫地盡心竭力,悉心指點。片段匯報課總算是平安順利地度過了。
新學期很快開始了。梁老師也成了我“嫡親”的、簽過合同的師父。她真是一個極坦誠、細致、嚴謹、親切的師父。她慷慨地允許我隨時進入她的課堂觀摩,認真地給我講解每一課的疑難重點。如何規(guī)范地備課,如何教學生預(yù)習,如何把握課堂進度,如何布置、批改作業(yè),如何命制標準化試題……教學這一“流水線”上的所有工序,她都耐心教導(dǎo),毫不吝惜地分享自己的經(jīng)驗,毫不在意自己付出的時間和精力。極為難得的是,梁老師的姿態(tài)總是放得很低,從不呵斥,甚至連批評也沒有過。她總是極為和氣地說:“你看這樣行不行?”或者:“我有一個設(shè)想,你覺得效果是不是會好一些?”初入職的我不懂珍惜這種親切,習以為常后,有時也會不知天高地厚地與她論辯。最記得一次,討論楊朔《鐵騎兵》中的懸念時,我和梁老師的另一個直系徒弟老余站在同一陣營,激烈地發(fā)表著自己不同的看法。如何措辭到底忘卻了,現(xiàn)在想來,真是很不應(yīng)該用那樣的語氣。
可師父卻是肯定不會計較的。第二天,她照舊帶了一個大蘋果遞給我——她總是這樣親切,隔三岔五就帶些水果來,有時還親自為我削好皮。她愉快地跟我們說起她上高中的女兒,組織我們?nèi)コ晕鞑?,像個小女孩一樣歡悅地帶我們?nèi)フ苫ā路鹞覀兪悄菢拥南嗍旌徒缓谩N倚陌怖淼玫亟邮苤鴰煾傅纳埔馀c妥帖,就算在犯了錯被她糾正時,因著她由來的溫和,也不覺得難堪。
梁老師還很大度,她總對我和老余說:“你們不要只聽我的課。多去聽聽科長劉老師的,她上課很扎實。彭主任的課很簡潔利落,孔主任總是有很多新想法,還有楊老師,雖然年輕,卻很厲害,你們多去聽聽,不要緊的?!北任彝韥硪恍┑睦嫌嘁輲煏r,梁老師還很賣力地推薦她拜孔主任為師。后來,我這個先入師門的還是成了老余的師姐,我感覺撿了一個大便宜。
在師傅的引薦下,我們也終于進了幾次孔老師的課堂。孔老師身在高位,目光中仿佛有一種天然的睥睨和冷峻。也許由于我和老余的小心翼翼,這束冷的光芒最終沒有掃射到我們身上。我們躡手躡腳地去聽課,幾乎跌跌撞撞地回,帶著幾大頁聽課記錄,好像一口氣吃了七八頓飯量的大餐,要回去慢慢消化。其時孔老師已有“官方”的簽了合同的徒弟,我也有“正宗”的師傅,他原本不必如此熱心提攜我這個“民間”的徒弟。稍熟了一些之后,幾次在校園里遇到,他總會招手讓我過去,問了近來讀了哪些書,有什么收獲,便安排我基于某種理念、某個策略寫一份教學設(shè)計、教學反思。這些新的語文課程理論,就是上大學時我也沒有怎么學到過,不料在孔老師這里得到了源源不斷的“活水”的補給。閑時,他還會打電話過來,邀我和他的正牌徒弟一起到他辦公室去,聽他或講授或評課。每每這時,他沉醉在他的學術(shù)王國,目光也變得深邃而溫和。我沐浴在這片暖的光輝中,發(fā)現(xiàn)其實孔老師也只是表面冷酷,他絕然沒有嗤笑過我們這些教學新人,反而像一個熱切的導(dǎo)師,希望學校能有新的語文課程,希望我們能盡早站穩(wěn)講臺,能保持思考,能不被模式化,不落窠臼,力爭語文教學的真味。
兩年后我離職來了東莞,臨行前孔老師叫住我說:“好好開始新的事業(yè)。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來跟我說?!钡拖耵斞冈凇短僖跋壬分兴鶎?,因為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信也怕敢寫了。經(jīng)過的年月一多,話更無從說起。所以雖然有時想聯(lián)系一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有一段時間我遭逢了一些困頓,心境頗不安寧。便信手在個人空間上連發(fā)了幾通怨言。過了幾天,掏手機時發(fā)現(xiàn)一個未接電話,竟然是孔老師打來的!我有些錯愕,愣了很久回撥過去,是久違而又熟悉的聲音:“聽說你最近不太好……”我似乎感到了四百公里之外他目光的打量,很是羞赧,支支吾吾地說并沒什么糟糕的大事,只是胡口幾句牢騷。他鄭重地說:“這已經(jīng)能看出一些問題了?!钡诙?,我便收到他發(fā)的一封短信,上面寫道:“生活的意義在于自己的追尋……我曾耽于表面的冷峻,及至后來才發(fā)現(xiàn)‘憐子如何不丈夫’的內(nèi)在積極。世界其實還是那個世界,關(guān)鍵在于我們賦予的意義。”我反復(fù)體味著這幾行文字,很是愧怍;從此決心積極起來。
這幾年來,孔老師更是奔忙不歇。他成立了廣東省名師工作室,評上了特級教師、正高級教師,又做了校長,穿梭全國各地講學,還不時在核心期刊上發(fā)表論文。那年教師節(jié)那天,我終于鼓起勇氣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告訴他我的近況,感謝他一貫以來的熱忱與寬慰。信息才發(fā)出沒幾分鐘,我就收到了回復(fù),上面寫道:各自安好,做好自己。我終于欠他一句“師父”;我也終于知道,他如日光,一直在我身邊,從未走遠。他的無私關(guān)護,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離開韶關(guān)后,多年未見師父。2017年上半年,因為一次教研活動,我和梁老師終于在東莞會合了。這是八年來,我們第一次重逢。時間太倉促,要說的話,還沒說幾句,就散了。
梁老師是“手把手”帶我進課堂的第一任師父,孔老師是啟發(fā)我保持獨立思考的“非官方”師父,我將永久銘記。
2016年,我又入職了新單位,一來就被分到初二年級,還要跨級。我主動拜了許贊科長為師。許老師從開學第一課開始,方方面面給我指導(dǎo)。這種指導(dǎo)全然不是居高臨下的指揮,相反,她給我指明大方向后,便放手讓我來自己琢磨,絕不干涉。而我在困惑時,也總是第一時間跑去求助,她不管多忙,總會耐心為我答疑解惑。她總是那么和氣,那么讓人充滿信任感。這其中許多,豈一個謝字可以盡表。
許老師出卷子、出資料實在是精益求精,題型、知識點、字體、行距、標點等等,都不容許出現(xiàn)一點點差錯。尤其她的作文課算得上是學校的一項“文化遺產(chǎn)”。那種扎實,那份不遺余力,讓我這個一貫疏懶的人都變得勤快了。
除了專業(yè)方面之外,許老師在其他很多地方也給了我關(guān)懷和巨大的幫助。剛來東華時,不太適應(yīng),有一段時間很苦悶。許老師就跟我聊了很多,她提醒我,不要被大環(huán)境同化得失去自我,也告訴我,在這里還是首先要靠成績站穩(wěn)腳跟。之后有一天,許老師要上一節(jié)《老王》的展示課,試上時還邀請我去聽,上完課還誠懇地詢問我的看法。這讓我受寵若驚,許老師永遠是這么謙和,這么善解人意。
許贊老師是陪伴我最久、與我最近的師父。
多年以后,我也有幸做了別人的師父。從教十多年來,虛度了許多年月,除了徒然長了些年齡和皺紋,也沒能比別人多出些什么。只是可能在整體狀態(tài)上,會更從容些。
美英就這樣成了我?guī)У牡谝粋€實習生。美英剛來辦公室時,是三月初,天氣很好,滿園繁花。小姑娘靦腆而羞澀,一如當年的我。一個多月來,我并沒有教給人家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反倒是我自己,因為被頻繁地跟課聽課,在備課上比原先更細致了些。有些地方原本想處理得隨意一點,后來還是一一斟酌過去,選了一個更拿得準的方案。有幾節(jié)課備得不甚滿意,臨上課前也有些惴惴,許久都沒有這種怯場的感覺了。
下課時,美英常常會來問問題。越問我就越發(fā)現(xiàn)自己的淺薄。問題看似在第一層,要解答好,可能要深入到第五層。
美英上了兩次課,科普文和文言文。我們討論阿西莫夫,討論莊子的“有所待”和“無所待”,跟著這姑娘,我也學到了很多。有時恍然如回到了大學課堂,和相熟的同學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她不厭其煩地打磨課件,精細到每一張PPT;每一個用詞都反復(fù)推敲,那種用心實在是我所不及的。
三年前到松湖莞中工作,我又一次成了徒弟。學校為我指定了耿曉雷科組長做師父,他風趣幽默、不著痕跡的課堂風格有如化境,令我神往不已。做慣了徒弟的我非常自然地搬起板凳蹲點聽課,非常自然地呼之以“師父”。他卻總是擺擺手笑笑說:“不要叫我?guī)煾??!贝蟾攀窍游夷昙o大,再叫一聲“師父”,顯然把他叫老了。我想了想,除了“師父”,也沒有別的合適的稱呼,于是不顧自己“年事已高”,繼續(xù)以“師父”相稱。
去年9月,因為要準備一次賽課,耿老師特意把高中部的朱華華老師請過來指導(dǎo)。同在一個學校,我無數(shù)次在榮譽墻上、表彰名單中、期刊里見過這個名字,也多次通過直播錄播領(lǐng)略過她的課;可惜少有機會當面聆聽教誨。這是我第一次蒙華華老師指點,欣喜不已。華華老師深耕高中語文教學,沒想到對初中的課標和教材竟也如此熟稔。更令我折服的是,她對課文精準獨到的把握,對文字極其敏銳的感受,對問題一針見血地指陳,她的言語表達又是那樣雅致豐沛,躬身示范又是那樣真誠無私,眉梢眼角又是那樣親切和煦。那一時刻,我深感華華老師就是為語文世界而生,為教學事業(yè)而生的。于我而言,這種高度、這種境界,只可遠觀仰望,無緣效仿趨近。我產(chǎn)生了拜她為師的沖動,但我也知道自己不會再貿(mào)然說出這樣的請求。
十五年師徒路,我已然知曉:“師”與“徒”的稱謂早已不再重要,“師”與“徒”的界線也不一定要如何分明。同為語文人,其間諸般情誼,早已超越一字一詞的限定,超越一拜一揖的禮節(jié)。永葆為徒的謙恭,在為師的路上一路進取,就是全部的答案。
(作者單位:廣東東莞市東莞中學松山湖學校)
責任編輯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