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知道1970年以前峽河的樣子,因為那一年的大年夜我才來到這個世界。世界上因河流而得名的地方很多,峽河這片地方也算因物獲名的一個。我爺爺說,民國時峽河叫峽河保,最大的人物是保長,至于民國之前叫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和我一樣,不可能知道這個沒有任何文字記錄的地方更遠的身世。我出生時峽河叫峽河人民公社,過了很多年改名叫峽河鄉(xiāng),又過了10年,行政版圖叫峽河村,至于以后還會怎么改名,那是后人的事情了。
峽河這地方有數(shù)不清的溝溝岔岔、梁梁岇岇,每個小地方都有自己的名字,黃家溝、牛岔、西河垴、東疙瘩,簡單又神秘。高中畢業(yè)那年,鄉(xiāng)政府抽調(diào)年輕人參與村莊規(guī)劃,我被抽上了,拿個本子做記錄,跑了十幾天,那些奇奇怪怪的地名我至今都沒有忘記。這里的人,無論住在哪個地方,走出了峽河,別人問起來源,都會一律回答:“峽河的!”仿佛行不更名的赴死好漢似的。
人們習(xí)慣稱之為峽河70里,說的是東邊的西界嶺到西邊武關(guān)河的長度。西界嶺往東是河南省地界,這里的山根兒有一個泉眼,是峽河的源頭。再大的江河,它的出生地也差不多,就像人的幼年,區(qū)別的是后來。峽河到了武關(guān)就歸了丹江,再往下就歸了長江,水還是峽河的水,但與峽河就沒什么關(guān)系了。
我出生的地方叫塬上。按說秦嶺南坡沒有塬的地理和概念,但怎么就叫了塬上,這是一個謎。1998年冬天,我們?nèi)迦ヒ粋€很遠的村參加農(nóng)田基建會戰(zhàn)。那時候年年春冬兩季搞會戰(zhàn),不是修路就是造田,叫再造山川秀美新西北工程。有一天傍晚,我獨自從工地回家給工隊拿菜和糧,在抄小路登上武峰山頂時,我第一次面對面完整又真切地看到了塬上的全貌:一只手掌,平立在一片山坡上,指尖是北巔的群巒,再往北,群山如濤,我不知道它們延伸到了哪里。人煙都集中在了掌心部位,溝壑形成了手掌的紋理。峽河從塬下流過,那些紋里帶著溪水、花花草草與峽河相接,成為它的一部分。那時候,塬上人煙鼎盛,有近60口人,大家晨起暮歇,還沒有外出打工的念想。就是說,沒有一個人逃出塬的掌心。現(xiàn)在塬上只剩20口人了,人們紛紛逃出,以各自生和死的方式。
1975年,塬上出了云母礦。我的整個童年少年都與云母有關(guān)。
峽河人把狐貍不叫狐貍,叫毛狗。云母礦是一窩毛狗發(fā)現(xiàn)的。那一年,劉席匠喂了一群雞,雞長得好,蛋也下得好,每天產(chǎn)出的蛋幾乎和雞的個數(shù)相等。有一天,劉席匠發(fā)現(xiàn)蛋少了一個,數(shù)了數(shù)發(fā)現(xiàn)雞也少了一只。第二天,他發(fā)現(xiàn)又少了一只雞。他順著散落的雞毛找到了松樹梁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毛狗洞。毛狗洞是傾斜向下的,毛狗們出門去了。劉席匠見過不少動物的家,這個洞算得上豪宅,洞墻上貼滿了金光閃閃的“壁紙”,細細看,是云母。劉席匠知道云母是一種工業(yè)材料,能絕緣,緊缺得很。云母不是貼上去的,是石頭里長出來的。云母有小塊兒的,有大塊兒的,他用力掰下來一塊兒,像一個裝訂精致的書本。與書本不同的是,云母不但能一層層揭開,還能要多薄有多薄。
劉席匠將一塊薄得不能再薄的云母貼在一只眼睛上,他看見對面山上有一個人在開荒,開荒人手里的家伙雨點兒一樣落下,而更南的山頂,一場雨真的來了。
{二}
大規(guī)模開采云母礦,是兩年后的事了。
這時候我剛上小學(xué),學(xué)校在峽河邊上。在無法無天的6年里,我們聽到最多最響的聲音是上課下課鈴聲,第二是爆破聲,它發(fā)自云母礦坑,不定時也不定量,充滿了突然性和暴戾。戲劇性的是,20年后,相同的爆破聲在我手里接著發(fā)生,延續(xù),響徹16年,直到我的右耳漸漸失聰,肺里布滿塵埃,現(xiàn)在它們又在夢里向暮年延伸。
開礦的工人住在我爺爺?shù)拿┎莘孔永?,而大量云母堆在廈房,它們被分揀,按質(zhì)分裝,運到峽河邊的加工廠,由女工加工成薄片,運到城市的工廠。工人都是各村挑選來的青年,他們發(fā)了工資再交給所在的生產(chǎn)隊,記工分,分糧食。后來,云母礦開大發(fā)了,礦工在礦邊蓋了房子,其中有位青年若干年后做了我的岳父。
殘次的云母叫云母渣,供銷社里收購,兩分錢一斤。放假時,我跟著大人們?nèi)煸颇冈?。那些年,它幾乎是峽河邊上人們唯一的收入。
開始時很容易撿到,云母被爆破的氣浪帶到空中,落得漫山漫野。再好的云母,經(jīng)過爆破都變成了渣,工人懶得去撿,他們只要那些好品質(zhì)的大塊兒的。漫山撿云母渣的多是老人和孩子,背一個口袋或一個竹筐,拿一柄小?。有力氣的人看不上,他們?nèi)耸忠槐箦N,見石頭就砸,有的一塊石頭能砸出幾十斤云母。最熱鬧時,我見過上百人撿云母渣的壯觀情景,人們歡天喜地,仿佛不是來撿云母的,而是來看戲的。
撿云母渣中發(fā)生過許多故事,有人被石頭砸傷,有人因爭搶一塊石頭打架,還有日久生情男歡女愛的。但比較起來,還是劉席匠那個云母坑的事兒更有意思。
松樹梁北面有一條溝,是條旱溝,只有連雨時節(jié)才會有水流。有一天,劉席匠砸了半晌石頭也沒砸出多少來,心里很不痛快。他到北面去方便,小便沖出一塊云母,閃閃發(fā)亮。這是一片高品質(zhì)的云母,上面沒有一點兒拆紋,鏡子似的。他用手里的鋤頭刨了刨,下面露出綿延的云母礦石。他白天不敢開,一是生產(chǎn)隊里要上工,最主要的還是怕別人知道。劉席匠白天上工或打席,晚上到山上開云母,那時候沒有電燈,他讓老婆掌一盞煤油燈,煤油燈昏暗,只有把捻子調(diào)大,特別費油。
劉席匠的云母礦坑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是第二年夏天的事了。其實不應(yīng)該被發(fā)現(xiàn),劉席匠做得很隱秘,白天都用樹枝草葉把洞口蓋上,不露一絲痕跡,問題敗露在煤油上。那時只有供銷社賣煤油,一般人家每月1斤就夠,可劉席匠一月灌3斤,月月如此。
當生產(chǎn)隊找到劉席匠的礦坑時,礦坑已經(jīng)打到十幾米遠,延伸到了山體深處,礦洞四壁都被煤油煙熏黑了。人們提來了一桶水,潑在壁面上,壁上稀稀疏疏的云母立即無比耀眼。
沒賣完的云母自然被沒收了,有2000多斤。大家也沒有為難劉席匠,只把坑口封了。兩年后,包產(chǎn)到戶,大集體解體。劉席匠再沒有打席,帶著一家人回了老家河南南陽。如今,夾帶著峽河的丹江水從他的老家被送往北京。
兩年后,云母礦倒閉,工人們各回各家,風(fēng)云10年的集體企業(yè)煙消云散。不是資源枯竭,是云母被別的工業(yè)品代替。峽河的人們也不再依靠云母渣解決生計,開始四處打工,有的去南方工廠,有的去北方礦山。只是劉席匠留下的礦坑還在,牛羊和鳥獸經(jīng)常在那兒飲水,綠洼洼的。
{三}
離峽河最近的外省是河南,離峽河最近的鄰鎮(zhèn)是官坡。官坡有唱豫劇的傳統(tǒng),那些年,官坡的劇團年年翻山越嶺來峽河唱大戲。官坡只是一個山區(qū)小鄉(xiāng),人口一兩萬,怎么就有了劇團,怎么生存?只有它們自己知道。
峽河地方窮,沒有劇場,沒有舞臺,最開闊的地方就是學(xué)校。一唱戲,學(xué)校就放假。學(xué)生們最愛有劇團來唱戲,不但有戲聽,還有自由,想怎么瘋就怎么瘋。當然,不僅學(xué)生們喜歡,大人們也喜歡,不僅是可以放下手里的鋤頭,如果季節(jié)合適,還可以把樹上的櫻桃、毛桃、棗帶去賣掉。
劇團為什么要費力地來唱戲,我至今找不到答案,沒有人為他們付錢,得到的僅僅是幾頓家常飯。這事兒我問過大伯,他算一個有學(xué)問的人,但他也只說:“唱戲的人,喜歡唱戲?!焙髞淼纳詈腿松o了我一些答案,很多事、很多人,因為沒有目的,而達到了很美很遠的目的。而我們后來的很多事物,因為太有目的,結(jié)果離目的越來越遠。
2000年,我正式成為一個打工人,山南水北,四方飄蓬。我聽到的最后一場戲是墜子《雙孝廉》。這也是峽河演出的最后一場戲。
那是清明節(jié)剛過,山上墳頭上的清明掛還很新鮮。這一年,季節(jié)的腳步急,峽河上下全綠了,山花開得愣頭愣腦。沒有戲臺,為了出效果,家家戶戶拆了門板來,在地中央搭了一個臺子,像一個ALsqrNzd1eEiTI7fGuiSRg==堡壘。
《雙孝廉》的故事有些曲折,要唱3天。要聽懂,得從頭一場一場看。家家戶戶把家伙什兒從地里扛了回來,似乎聽戲是眼前唯一的大事。有人聽哭了,有人聽笑了。無論人多人少,演員都使出渾身解數(shù)。他們唱別人,也唱自己,而無論是別人還是自己,都要認真。峽河從戲臺后的山腳流過,眼前的一切與它無關(guān),又無限相關(guān)。它也是一出戲,上演了千年萬年,演員、觀眾,生了、死了,青了、黃了,彼此分離又糾纏。
馮老漢是峽河最好的二胡匠。本來劇團吹拉彈唱都不缺人,他硬要參加樂隊幫忙,沒辦法,團長給他派了個幫閑的角色。他一拉起,反倒沒主手什么事了。
人過塵世多行孝
死后了燒錢燎紙枉費心
靈前面擺的是這花花供啊
見幾個亡人能以沾沾唇
伸手甭打啊無娘子
開口甭罵年老人
不當家還不知柴米貴
不養(yǎng)兒還不知道那都報娘嗯
踩著唱腔,我上了開往山外的三輪車。此去的目的地是喀什。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離開老家。這些年,村里一半的年輕人上了礦山,他們星星一樣散落在秦嶺、長白山、祁連山、賀蘭山脈,或者大河之畔。
在葉爾羌河邊某處一座山上,我和我的伙伴們把巷道向山體推進了3000米,去尋找和采掘礦脈,有幾處被數(shù)次打穿。那里沒有信號,沒有人煙,甚至沒有時間的概念,只有隆隆的機器聲與炮聲。在那里,我們工作了半年,都成了沉默礦石和山體的一部分。這是我16年礦山生活長長鏈條的一節(jié),微不足道。
3年前,峽河被劃為長江水源保護區(qū)。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枯榮興亡,幾經(jīng)改道,歲月與人煙云翻雨覆,有說是80里,有人說60里。3年前的測量,給出了準確的數(shù)據(jù):35.4千米。
峽河70里,70里的地理與風(fēng)煙,包含了多少秘密,我似乎熟悉,又一無所知,就像我們對于自己,更多的時候,也像老死不相往來的遠房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