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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黑夜來臨之前

      2024-10-25 00:00:00格桑拉姆
      青年作家 2024年9期

      天快要黑了,所有的一切都在陰影里擁擠膨脹,使熱氣愈加黏稠。

      夏天越來越難挨了,玉珍想。她再一次意識到自己老了。人老了,不管是什么日子都比過去難挨一些。她近來總是流汗,中午飯后,她的皮膚就開始一點一點變軟、膿腫,好像要脹破一樣,然而皮肉還相連著,像被水泡發(fā)的饅頭,皮子扯不開,里面的面軟爛成一團。

      她似乎生來就是這么老,根本沒有年輕過。孩子時候的記憶寄生在她身上,仿佛是她偷來的。她想起自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瘦,話少,不怎么哭,父母長輩問話,她答,或者附和幾句,沒有能引起人注意的開朗或害羞。放學,干活,吃飯,洗鍋,趴在灶臺上寫作業(yè),她就這樣長大了。她記得那時自己的袖子總蹭得書的頁腳卷起黑邊。母親看了,就罵她,然后用手指蘸一點口水在黑邊上猛搓幾下,黑邊沒了,書角缺出一個大口子。她很會編繩子。老師在講臺上上課,她和同桌在下面編繩子玩。放學了,她一個人回家。路那么長,夜里的山路,每一處陰影里都有可能突然伸出一只手,干枯的手,長著瘤子和膿腫的手,有著黑而長的尖指甲,要勒住她的脖子,掏她的心。她時常一路尖叫著跑回家。她不喜歡家也不喜歡上學,放學了,她常常在教室里留到最后,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初中畢業(yè),升學考試上她咬著筆頭,看窗外的麻雀,看別人一個個皺著眉頭寫字,許多個筆尖劃過試卷紙,四面八方的沙沙聲將她包圍。她把卷子上的0和8一個個涂黑,一個個黑窟窿盯著她,像洞一樣的眼睛。

      玉珍不想讀高中,高中也不要她。秋天快來的時候,她背著家里的一只大公雞去鎮(zhèn)上賣,看著幾個女孩子從班車上一件一件卸行李。她們要去報到了。她坐在街邊,抱著雞看著她們從她面前走過,想象上高中會是什么感覺,她想不出來。家里的雞都是她養(yǎng)大的。母親看她養(yǎng)得好,就全部交給她管了。她把小雞養(yǎng)大,養(yǎng)得一只只又壯實又精神。她在院子里干活,走到哪里它們都跟著她,聽她說話。然而這些雞養(yǎng)來就是要殺了吃的,要是它們長得慢一些就好了。一槽一槽的飼料被用力地吃光,它們互相推搡著,伸長了脖子,啄得彼此的黃毛在半空亂舞成一團。第一次看父親殺雞,他在雞被揪住的脖子中間比畫著,然后喊她拿上碗站在旁邊。一刀下去,裂開的口子里黑紅的血立刻涌出來,噼里啪啦落到碗里,一兩滴熱熱的濺在她的臉上手上。它的身體最后顫抖了兩下,然后就被父親扔到一個破盆兒里。他讓她燒開水來澆上,雞毛在滾燙中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臭味,她在臭味里被教著如何拔毛。拔毛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這只雞的冠子有些不一樣,是她從前叫它“點點”的那只,當天晚上她哭了很久。第二次父親殺雞,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悲傷已經像扔進河里的一根樹枝,搖晃兩下就不見了。后來她學會了殺雞。從此,她看雞,不再是可以談心的伙伴。

      她還記得出成績的那天,吃了飯,父親坐在炕上喝啤酒,邊喝邊盯著頭頂?shù)臒艨?。她坐在他旁邊,也盯著燈看。蒼老的姜黃色的燈光,被它照久了,似乎人也要破舊。燈泡外面糊著一層黑色的油污,沒人碰它,這房子也是天天打掃的,它自己就這樣毫無理由地臟起來了。母親掃完地發(fā)了會呆,然后對她說:“你爸托人給你在鎮(zhèn)上找到了好去處,是親戚家開的店。大了,閑在家里也不是辦法,機靈點,最好能再遇個好小伙……”父親當即瞪了母親一眼,那一眼又急又狼狽。17歲,她開始在餐館里打工,餐館對面是一個理發(fā)店,老板娘常年穿著一雙黑色高跟鞋,站在門口嗑著瓜子往街頭望,瓜子殼從她紅色的指尖紛紛地落下來。有人走進店里,她就把剩下的瓜子裝進口袋,不耐煩地把晾在架子上的毛巾一甩然后進店,留下頭還要在門口張望幾眼。親戚的店小,但是在一條出入必經的大街上。鎮(zhèn)上不斷地修路,蓋樓,卡車一輛接著一輛停下又開走,親戚的生意從沒差過。來這里的大多是做活的工人,他們進門以后一個個落在椅子上,摘帽。這時候她就要給他們倒水,他們抿著嘴邊吹邊喝,然后點上煙。他們的指尖是黑色的,頭頂蒙著一層密密的白灰。玉珍看著他們,一直在想,也許哥哥就是這個樣子,可是她那時不太清楚哥哥是做什么的。她也看中學生們,她們有亮閃閃的書包,還有各種蝴蝶結頭繩。她們很愛笑,如果她也考上了高中,應該也會這樣笑吧。剛來打工的前兩個月,她也去買了很多頭飾,甚至還買了一雙高跟鞋,可是穿上了只覺得羞,就都收起來了。她就這樣在那個小餐館打了兩三年工,從沒有想過以后。好像是她20歲的那年春天,不知道怎么的,父親第一次來接她回家,說家里在縣城買了房子。原來是哥哥回來了。哥哥從很遠的南方回來。她終于又有了哥哥。有一天,家里來了一個年輕男人,手里提著酒,笑著,父親母親看著他也笑得格外多。男人坐在客廳里,總想和她單獨說話的樣子?!澳愀鋈コ燥?,出去玩?!备赣H母親都這樣說,放在她身上的眼光熱熱的。男人看她的眼神也熱熱的。

      男人時常到家里來約她出去吃飯看電影。漸漸地她明白了他的意圖,起初她有些抗拒,可是男人來接她,送她回家,吃飯時給她遞碗筷、倒水,遇到陡坡伸出手扶著她走,她又慌張地喜悅著。男人看她,她就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裙擺在細細的腳踝周圍飄舞,她的心像那裙擺一樣軟。母親和往常一樣帶她一起去買菜,時常遇到熟人把母親拉到一邊說話,不知道在說什么,但總是在說她,她知道,因為母親會紅著臉回頭看她,嘴角也生硬地繃著,仿佛一連串大笑立刻就要溢出。不知道怎么的,她的心熱騰騰的,燙得渾身血也流得快起來。她時常坐在哥哥新家的客廳里,什么也不想,就盯著印著蓮葉荷花的窗簾,覺得所有的顏色都不夠,紅不夠紅,綠不夠綠,都萎萎縮縮的。她甚至為此開始生氣。不過,花瓣最底端倒是有些白,白得很刺眼,白色總是格外刺眼的,鎮(zhèn)上的姑娘結婚都要穿著白色婚紗去照相館照相。

      她仿佛就年輕了那一個春天,那個春天,她幸福得很徹底,親戚們都說她命好,有福氣,小伙子長得很精神,還是個正兒八經的干部。到了秋天,她結婚了。終于也輪到她去照相館。光在白色婚紗的每一條皺褶上流淌。裙子從她身上脫下來的時候,她哭了。第二年,兒子出生了,并且持續(xù)不斷地、絕對地長大著,威逼著她不能停歇,要在準確的時間做準確的母親。終于兒子也到了她結婚時的年紀,甚至比她那時還要大,她壯著膽子想:“從此我可就不管啦!”但是還沒完呢,她現(xiàn)在又得做孫子遠遠的奶奶。

      現(xiàn)在想想,遠遠出生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孩子長得是多么快啊。伺候兒媳婦月子的時候,她很看過幾次臉色,不是把尿的姿勢不對,就是有幾次沒忍住親了幾下遠遠的小嘴。兒子來勸和,“女人生完孩子,激素導致的,情緒就是比較容易激動,您別介意?!眱鹤诱f的話她越來越不懂了。人越老,不懂的東西就越來越多。有一次,超市打著牌子說可以免費領東西,要在手機上操作一下就可以。她不會弄,戴著眼鏡一行一行念手機上的小字,字都認得,連在一起就怎么也不懂是什么意思。收錢的人站在她旁邊,眼神像刀子一樣在她臉上橫掃,等她終于弄完想轉身離開,才看見后面已經有十幾個人在排隊,他們朝她瞥來,那是極克制的輕蔑。

      兒媳婦有時候也是這樣看她的。近幾年,兒子給家里添置了各種新電器,飲水機、掃地機器人、空氣凈化器什么的。新電器來了,男人蹲在地上研究一下就會用,她卻不知道怎么用,他也從沒有想過要教她。她想用的時候,男人就坐在客廳里大聲叫著指揮她,然而機器沉默著,在她手上一直是個死物。有一次,遠遠說要喝橙汁,她余光瞥見兒媳婦的臉當即沉了下去,再回頭看,遠遠的眼神里全是渴望和驚恐,她慢慢地才想起來,兒媳婦只讓遠遠喝鮮榨果汁。兒子小時候,什么都沒得吃,什么也都吃了,不是也好好地長大了嗎?有時候兒媳婦不在,遠遠要是求得急,執(zhí)拗不過,她就會拉著他的小手去超市給他買。她也不挑好的,遠遠愛吃什么就買什么,雪糕、浸著紅油的辣條、顏色鮮亮的各種果汁。有時候她也會給自己買一個。每次付錢的時候,她心里都生出一種暢快的勁。遠遠時常吃得塞了滿口,都來不及咽。她一直覺得遠遠的性格最像她,不吵不鬧,但是又隨和溫柔,跟她講話的時候會撥弄她的手指頭。兒子的性格太悶,像他父親,兒媳婦的性格又太張揚,她和遠遠就能手拉著手,在小區(qū)的花園里默默地陪著彼此。他去花壇邊玩土,她就曬太陽發(fā)呆?!澳阕钕矚g誰?”她時常這么問,遠遠也會哄她開心,毫不猶豫地說:“奶奶。”遠遠是真喜歡她,她知道。這世上沒有幾個人真正喜歡她,除了這個小男孩。兒子娶了媳婦,對媳婦好,她也從沒有什么嫉妒心。日子長了不見,她夢見兒子小時候,肉乎乎的一團,跌跌撞撞朝她跑來,說:“媽媽抱!”那才是她自己的兒子。對丈夫,她不知道有沒有愛,反正是沒他不成,但也不是沒他就不能活。

      “想喝果汁奶奶給你榨,家里有橙子,榨出來可比超市的還好喝?!彼B忙對遠遠說,趕緊走到廚房,搬出榨汁機,然而她意識到她不會用。她跑回客廳里問男人,男人正在臥室里看手機不知道看什么看得入迷,扯著嗓子說了一通,她完全聽不懂,轉過身看兒媳婦。兒媳婦沉默,那是一種遙遠的不加掩飾的禮貌。禮貌有時候也需要掩飾,她不掩飾,專門借她的老和笨彰顯自己的賢惠和包容。每當她一個不留神,習慣性地將圍裙邊卷起來擦手擦鼻涕時,再抬頭,兒媳婦也一點也不避諱,就盯著她看,那種羞恥感簡直割人。她害怕這個年輕女人,她是在大城市讀了大學的女孩子,十個指尖永遠留著粉色的亮晶晶的長指甲。這指甲,她看見了,哪里還敢讓她幫忙下廚干活。這姑娘的嗓音尖而透,說話的時候一字一句都像是從那雙粉色的嘴唇里射出來的箭,直往人心口里鉆,讓人一點走神的余地都沒有。兒子在離縣城不遠的市里工作,房也就買到了那里,來他們這開車要一個小時的路程。兒子的工作格外忙,兒媳婦每隔幾周不是自己帶著東西來看望,就是郵寄各種水果甜點,還有一些他們以前沒吃過的保健品。她來了,散發(fā)香味,把裙子撒開在沙發(fā)上坐著,然后翹著手指吃水果,然后靜靜地看著婆婆進廚房忙碌,渾身上下圍成一片驕傲的鐵板。玉珍也不抱怨什么,男人反倒看不過,“像是領導慰問下屬來了?!彼f。但是每次兒媳婦一走,他就立刻去看她帶來的東西,仔仔細細看上一會,然后扭頭走開。逢年過節(jié),兒媳婦還總帶她出去買衣服。常常是玉珍自己還沒來得及挑中什么,她就手里拎著五六件交給導購讓幫忙給她換。她從試衣間被推進去又拉出來,等到兒媳婦總算看上一件,就去付錢,那神情是無懈可擊的堅定不移,好像她自己在檢閱自己一樣,若是松一口氣,大造聲勢堆壘起來的孝心就會軟成爛泥。玉珍明白,自己是兒媳婦的工作,這使她也十分緊張,每次來都仔細想要做什么菜,笑起來也更加不自然,一天下來,讓人精疲力盡。玉珍知道自己不僅怕她,還嫉妒她,這沒有什么丟人。在她跟前,她不僅知道自己老了,而且知道她曾經年輕的時候也從沒有像她這樣美麗精干過,哪怕一個瞬間。親家母倒親和許多,只是她不敢讓自己太適應那樣的過分親和,不管她說什么,就算是說“今天腰有點痛”這樣的廢話,親家母也會長久地盯著自己,在每次停頓的時候,鄭重地點著頭。還好他們見面的次數(shù)不多,只是逢年過節(jié)才會聚在一起吃個飯。每次見面,親家母都會貼在她身邊,挽著她的胳膊,用動聽婉轉的普通話問候她的身體。她因此非常羞于說帶著鄉(xiāng)音的普通話,只能直接用土話答。哪怕是第一次聽到她的口音,親家母連一根眉毛都沒有表現(xiàn)出鄙夷,能看出它們的姿態(tài)被嚴格控制住了。她于是故意把話講得更加粗魯沉重,她要把那些音節(jié)像泥巴一樣甩上親家母在餐廳的吊頂下反光的臉。

      不知不覺之間,兒媳婦帶來的這些東西已經將她包圍,而她完全無力掌控。她想起有一天晚上,她從夢中醒來,起身去上廁所,走到一半感覺腳碰上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是那臺掃地機器人??蓱z見,人都睡了,它還在工作。黑暗中,它睜著一雙綠色的眼睛幽幽地看著她。這樣的機器在她的客廳里無聲地游走,這是一種入侵行為。這個嶄新的女人帶著她嶄新的東西來到他們家,她覺得自己從未這樣老過。家里的一切都是她在收拾,她總覺得家里每一?;覊m都有生命,連接著她的心臟,按照她的節(jié)奏運動。然而現(xiàn)在這個系統(tǒng)被打亂,她和這個家失去了往日的聯(lián)系。家里時不時響起各種各樣冰冷的滴滴聲。男人似乎適應得很好,舉著各種各樣的遙控器和電源線在家里走來走去,她去廚房做飯,掃地,家里的一群電器也跟著她一起干活,她變成了它們的一部分。

      已經八點,她必須要做點吃的了,可一個人吃,做飯又有什么意思呢?他為什么不說“你也出去吃個自己愛吃的”這種話,他似乎從來沒有說過,她也從來沒有想起過要出去吃,如果不是他帶她,誰會陪她吃飯呢?

      下午六點多,男人發(fā)消息給她,說:“本來想回來的,老同學硬要留,你自己吃吧。”

      自從退休以后,他的老同學突然就多起來。和她不一樣,他雖然老了,但是來往的仍舊是他年輕時候的朋友,他們聚在一起聊過去的事情。她低頭瞪著手機。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圍裙已經很臟了。紅藍格子被油污浸得霧蒙蒙,圍裙邊的布料向外翻著,磨出的厚厚毛絨像下水道里撈出的臟頭發(fā)。

      老同學。玉珍想,她曾經確實有過同學,可是曾經有過,又有什么用呢,現(xiàn)在沒有人可以讓她給男人發(fā)語音說:“她硬留我,沒辦法?!?/p>

      她開始有些沮喪,甚至害怕起來?;盍舜蟀胼呑?,現(xiàn)在只有一條臟圍裙陪著她。她低頭,看見圍裙上的口袋邊有許多線頭,一半被其他線死死壓著,一半戳在空中,隨著她的呼吸左右搖擺。

      她把手機抓在手里,她想說些話,卻不知道和誰說,說什么。

      她按著手機鍵。手機屏幕亮了一會就暗了,她再按,屏幕就又亮起來。

      手機背景的圖片是遠遠一百天的時候兒子給拍的照片。紅色的衣服褲子,襯得小娃兒臉粉白粉白的。他往前探著身子,好奇地微張著嘴。

      小孩兒什么都懂。有一次她和男人吵架,男人說:“又開始了是吧?你懂什么?”

      每次他都這么說,或者就是沉默,再或者就說:“你說得對,我不和你爭?!?/p>

      她知道自己確實不懂什么,也知道大多時候似乎確實是他對。

      可是她心里積蓄著一些東西,她說不上來是什么。有一次她在手機視頻里面看到一個打扮得像老師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直直從屏幕里朝她望過來,說:“好的婚姻,一定要有好的交流,一個成功的女人,是懂得如何和丈夫交流的?!狈浅烂C的樣子。她仿佛被人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失敗的女人。男人和她的話很少,可是每次家里來了他的朋友,他的話就多起來,說個沒完,一直到深夜。她累得陪不動了,躺在床上,還能聽到他們的聲音像厚厚的帽子密密麻麻蓋在她腦門上。男人的聲音在其中最響,有時還哈哈大笑起來。她很少見過他這樣笑,甚至也很少見他動怒。他的臉死石般的呆滯蔓延到整個房子,幾十年來凝凍著,使她只愛坐在廚房灶臺邊,很少到客廳里去,除非有客人來??腿藖砹?,她就把廚房里的小板凳搬出來坐在茶幾邊上。客人對她說辛苦,客套起來,要她坐到沙發(fā)中間去,她就說,“我還要看著鍋里的飯,這樣方便”。這時候男人就用手摩挲后腦勺,喝茶,往天花板上四處看去。她常年地看著他看電視或看手機的側臉,想起小時候父親母親吵架,鍋和碗咚咚鏘鏘地落在地上,父親大吼,母親一邊尖叫一邊大哭,哭著、罵著,她那個時候還小,也尖著嗓子大哭,一個房子亂起來,三個人臉上都是充了血的紅,哭累了,能發(fā)一身汗。然而在這個房子里,除了吃飯做飯的一點動靜,四面都是死寂。根本提不上笑,她甚至已經很久沒有哭過,她感到自己的嗓子在虛空中徒勞地喘息,想要吸取點什么,干燥的空氣卻撕扯著她的嘴皮。她渴望他像她父親扇母親的耳光一樣扇她的耳光,這樣她就可以跳起來去抓他的臉、砸碗,或者坐在地上號哭,去砸鄰居的門,干一些憤怒而受傷的女人該干的事情。然而這么多年,她的所有情緒都像一團煙一樣永遠懸在那里,每次生氣的時候都熏得她嗓子發(fā)酸,而且越來越濃重,她被困住了。

      遠遠懂她,那次她終于無話可說,坐在沙發(fā)上,忍受著沉默。她抱起他,他一只手攥著玩具,另一只手卻輕輕拍著她的臉。

      她實在是愛他。

      她想起來那次是為什么要和男人生氣了。因為兒媳婦說:“媽……”

      兒媳婦每次叫她“媽”的時候都像被人掐住了氣管,她懂得這感覺,所以常常心里憋著笑。

      兒媳婦說:“媽,遠遠要上小學了,得給他報幾個輔導班,不能這樣一直混著,環(huán)境也得提前適應一下。這幾年你們也辛苦,現(xiàn)在就好好放松一下,享享清閑?,F(xiàn)在孩子上小學太耗人了?!?/p>

      孩子念書的事情那是頭等大事,沒什么可說的??墒莾合眿D要把遠遠帶走了。這么重要的事,兒子甚至都不出面跟她講一下。兒子現(xiàn)在簡直就是他父親的翻版,沉默著,和她說話的時候也低著頭。她讓他做什么,他就悶悶地應一聲“哦”然后起身去做,她不讓他做什么的時候,他就和他父親坐在一起。兩個人也不說話,時不時兒子會起身去給男人添水倒茶,那動作里甚至有幾分諂媚,這是和她相處時沒有的。兒子近幾年職位升了升,家里來客人,無論說什么,男人都會不經意地扯到這上面,客人聽了自然就奉承起來。男人就更加重地倚在沙發(fā)靠墊上,摸摸肚子,仰起臉,嘴角抽動著,眼睛卻先笑起來,皺起幾層皮。兒子越來越忙,看著非常憔悴,玉珍想起兒子小時候坐在男人腿上聽故事的樣子。

      遠遠被接走了。之后每到黃昏,她想起這個時候是該去幼兒園接遠遠放學的時候,就往樓下看,看見別的老人們牽著自己蹦蹦跳跳的小孫子,就忍不住哭起來??吹秒y受,但是每天都想看,于是每天都哭。男人終于有一天忍不住,說:“周末兒媳婦也常領孫子來的,住得又不遠,何必呢?”他永遠都是那么地合乎邏輯,甚至是這件事,甚至是對孫子。也許捅他一刀他得先看了醫(yī)生的診斷再喊疼,她惡毒地想,同時覺得惡心。這種惡心毫無緣由,泛濫至一切。吃飯的時候,他嘴里呼呼作響,她的耳朵被糾纏、覆蓋,一種渾濁的共鳴回蕩在整個房子里。她把碗端到廚房里去吃,但還是一樣。

      幾十年不知不覺地過去,突然日子一寸一寸地開始割人。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覺得皮膚像火球一樣裹著她,使她不能呼吸。

      天徹底黑下來了。她不想去開燈。她看見自己的臉映在玻璃窗上,黃黃的,呆滯著,籠在手機屏幕灰色的光里,額頭隱在黑暗中,像一個被吞噬的缺口。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長久地盯著自己看。

      她突然覺得有些有趣。好像在一切都黑著的人間,只有她是個發(fā)光的鬼。

      她笑起來。

      頭頂上的燈“轟”地一下亮了。她以為自己要和黑暗一起消失不見,結果發(fā)現(xiàn)男人正盯著她。

      “你為什么不開燈?”

      只留她一個人赤條條地坐在燈光下。剛才的那團黑色好像從她身上被撕開了一樣,她甚至覺得有點疼,她用手捂住了臉。

      男人有點察覺到她的異樣。

      即使看不到,她也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

      她想立刻鉆到被窩里去,把頭埋在枕頭里面,靜靜地聽自己的呼吸。

      男人把鑰匙扔在茶幾上,開始看手機。

      她回頭,想再看看窗玻璃里自己的臉,但是只能看到一個隱約的輪廓,鼻子眼睛倒還清楚,臉的邊界和房子里別的東西的倒影糊成一片。

      晚上熱得難挨,男人又經常半天半天地不在家。她想遠遠,不知道怎么辦,就只能在手機里亂翻著看。她看手機里的視頻看得頭暈,手指頭都要僵住。手機發(fā)燙,硬硬的角硌得她手心又疼又燒。她經??吹胶退粋€地方的人。他們大多都是年輕人,也有很多都是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女人。她們穿得花花綠綠,燙著各式各樣的頭發(fā),有一起唱戲的、一起跳廣場舞的、一起健步走的、一起開車去旅游的,看著比年輕人還有精神。她們的視頻底下時常還有一行字,像“愛自己的女人永遠年輕”“姐妹情無價”之類。自從發(fā)現(xiàn)這些女人的視頻,她就看得上了癮。還有一些視頻是教做菜的,也是她從沒有做過的菜樣。比如把肉丸子放在香菇上面淋上醬汁蒸,比如把苦瓜切成段中間塞上蜂蜜腌過的香蕉。這些菜讓她看了直發(fā)笑,但是看著看著,她手癢起來,真的一個一個全照著做了。她又看見視頻教做烤雞做面包,她就盯著那些人的烤箱看,想她做了一輩子飯,從沒有給自己挑過一個做飯的東西。連續(xù)計劃了很多天之后,她悄悄地從自己攢的錢里拿了一些,托兒媳婦給她買了一個。“遠遠愛吃蛋糕,我在家里給他做,還更衛(wèi)生?!彼奶摰亟忉屨f。后來烤箱終于送來了。那是灰白色的方形的一大塊物件,放在廚房的臺子上,廚房里像是立刻多了一塊被分割出的空間。燈光從它的表面向四個角傾瀉下去,她把抹了醬汁的雞放進烤箱,看著像落日一樣的光充盈在它的整個肚子,盤子上的雞閃著金色的光芒。不用男人教,她一下子就學會了怎么用它,家里的電器這么多,唯獨這個是屬于她的。閑下來的時候,她總要去看看它,在視頻里看到別人用烤箱,她也要仔細地把別人的烤箱和她的烤箱比一比,最后比下來,往往是她的最好看。有時候看到那種四五層的烤箱,她就喃喃自語,“那么大,不實用,而且看著多笨啊?!比缓笈苋N房又看看自己的。

      她心里比以往更溫暖起來,吃得也更多了,甚至胖了起來。對遠遠的思念已經不能使她流淚。

      一個星期之后,有一天晚上男人起夜,自己倒水喝,終于發(fā)現(xiàn)了烤箱。他把她從睡夢中搖醒來,問她廚房里那是什么。迷迷糊糊中,她想起遞給兒媳婦的那些錢,拿在手里時,把兩根手指間的皮膚微微撐開了一個空間。她大聲地說:“就是個烤箱,你不用管。”第二天回想起來,她心里又暢快,又覺得有些害怕。男人每個月工資下來,會先給她一部分,買菜錢當然在其中,所以她計較著花。除了菜,如果家里缺大件的略貴一些的東西,她就開口讓男人自己去買。男人也懶得說什么,出門就順路買回來。這樣計較著,積攢起來,她就有了一些自己的錢。兒子大了,從第一次拿工資就每個月給她一些錢,還總問她夠不夠。起初她很感動,可是慢慢地,她體會出兒子是憐憫她,還聯(lián)想到或許是瞧不起她,尤其是兒子每次趁男人不在跟前鬼鬼祟祟地給她塞錢的時候。兒子給她錢,她卻沒什么可花的地方。父親母親是哥哥嫂嫂照顧的,她可以買一些藥、衣服、水果給他們。父親母親去世了,她就不知道拿錢做什么。后來有了遠遠,就時常給遠遠買一些小衣服。除此之外,她很少有過關于錢的念想,也從沒有像別的女人一樣管過男人的錢。她想象不出花自己掙的錢是什么感覺,她沒有過那樣的日子。錢在她手里是稀碎且不固定的朦朧概念,沒有錢的日子過慣了,也就這個樣子,談不上可憐,可是兒子卻覺得她可憐。

      她不記得自己花錢買過不相干的東西,烤箱算是頭一回。她覺得底氣不足,因此容忍著男人打量她的目光。男人平時是不怎么看她的,因此當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全身的毛孔都朝他張開,想從那目光中汲取盡可能多的信息,一點點解剖它們,她簡直要長出觸手往他的心里鉆。她很不想這樣,然而她控制不了。晚飯的時候,她沒敢再做新學的菜式,男人一如即往地沉默,她覺得胃里有一根筋被狠狠揪住,在忐忑中縮成一團,直到男人放下碗筷出門散步才舒展開來。

      她為自己的忐忑感到悲哀,她對著空蕩蕩的屋子悲哀了一會,拿出手機看視頻,看到其他的女人們多么瀟灑自在,悲哀漸漸就變成了憤怒。

      他每天上午出去一趟,晚上出去一趟,從沒問過她要不要一同去,就是和朋友一起去,也可以帶上她的,可是他從來沒有。

      她既然可以自己出去買菜,肯定也就可以自己出去逛。

      第二天,她早早做了晚飯,男人正歪在長椅上喝茶,突然被她叫起來吃飯,一臉錯愕。她心里激動著,吃完飯洗碗的速度也快了許多。

      男人一走,她換了身兒媳婦給她買的衣服,是一條紅棕色的連衣裙。除了兒媳婦給她送來的那天,她從來沒穿過。她紅著臉穿上,裙子拉鏈卡著腰線上去,皮肉被扯緊,她覺得自己像是套上了別人的身體。

      她想照照鏡子,但是猶豫了一會兒,直接出了門。

      出了門,她也不知道干什么,就那樣胡亂溜達著,居然溜達到菜市場門口,自己覺得有些好笑,就又掉轉頭。很多下了班的人從她身邊走過,她是透明的。太陽落下去以后,她想起那些女人們似乎都是這個時候開始跳廣場舞的,就想去看看,她直接往縣城最中心的那個廣場走。廣場的長椅上坐滿了人,大多都是邊聊天邊帶孩子的老太太和下棋的老頭子。她看見別人都帶著孫子,心里難過,于是加快了腳步。還有很多人在廣場上踱步,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么多的人,人群一層層地包裹著她,喧鬧的人聲稀釋了她的心事,于是她迫不及待地去往人更多的深處。想一想,她已經很久沒有一個人來過有這么多人的地方。每年正月里,男人會帶她看廟會燈會,人也是這么多,但是她根本沒有在意身邊的人,她眼睛里全盯著男人的背影,怕自己走丟了。一個人,走到哪算哪,再沒有什么丟不丟的,她甚至放棄了在人群中找路走,就放慢了腳步,任由自己像石子一樣被推搡著移動。她聽著小孩的哭鬧,周圍人各自說著自己的話,她又孤獨又暢快。

      廣場最中間的地方,幾層人圍著看女人們跳廣場舞。她踮起腳來一看,居然四四方方的有好幾個隊伍。有一個舞隊在跳迪斯科,其中還有一個老頭子跳得很帶勁,頭頂中間殘留的一束頭發(fā)在空中飄蕩著,腰間的鑰匙扣被甩得噼啪作響,大家都捂著嘴看著他笑,他也知道大家都在看他,動作就做得更夸張。有一個舞隊跳得很舒緩,音樂是“綠綠的草原我的家”。她不喜歡迪斯科那么吵的音樂,就盯著跳慢舞的隊看了很久,她們穿著黑色上衣和紅色的寬大的褲子,一個步子邁出去,褲腳在風中抖動著舒展開來,非常好看。

      當天晚上回去的時候,居然已經九點半了,她都不太相信自己一個人能在外面逛到這么晚,看到時間才怕起來。男人坐在沙發(fā)上看手機,她走進去,就看到他一臉錯愕地瞪著她。

      “你一個人到哪里去了?”

      她對自己也很吃驚,因此也就顧不上理會他,含糊地說了句“在廣場上轉了轉”,然后徑直走進衛(wèi)生間洗漱,心里想著那些女人的紅褲子。

      睡前,她感到男人盯著她的背看了許久,生平第一次,她在他眼里也變得讓人吃驚和費解,興許她還能做些別的,給男人開開眼。想到這,她差點笑出聲,又想,為什么把笑憋著,就蒙上被子哈哈大笑起來。男人看手機的聲音因此停下了很久。

      她開始每天都去廣場那里看她們跳舞。第一排最中間的女人,每天盤著高高的頭發(fā),腰細細的,胳膊腿像系在身上的絲帶一樣柔柔地跟著音樂在空中飄,周圍看的人都夸她,她一點也沒受干擾,眼睛高高地越過人群,嘴角帶著淺笑。

      她是生活中玉珍見過的最美的人。第二天,她像著魔了一樣又去看,邊看邊絕望地想,她是不可能這么美了,這輩子,哪怕一個瞬間都不會像這么美??粗粗睦锬刂逼饋?,就繞著廣場走了一大圈,走完一圈,又想看看,看了又走一圈,她一直待到廣場上沒剩幾個人才離開,又繞了遠路回家。晚風滑過她的臉,她把頭發(fā)散下來,看著它們一根根像風箏一樣輕輕地在空中蕩一會兒又落回去。

      回到家,男人已在臥室,聽到她回來,就跑到臥室門口盯著她。她假裝沒看見,低頭整理沙發(fā),男人常坐的那塊地方,日復一日,深陷下去,像被剜掉了一塊。男人看了她一會兒,沒有得到什么回應,就自己回房去了。他的拖鞋聲脆脆的,甩在四面墻上,無處可去,于是又甩到她耳朵里。

      她獨自在沙發(fā)上坐著發(fā)了一會兒呆,甚至懶得去洗漱,但是想起那個領舞的女人,就又爬起來。她仔細地洗了臉,還涂了護膚品。這都是兒媳婦給她買的,她從前不懂這些,都是在超市隨手買一些油。兒媳婦有一次住在家里,拿著兩大包瓶瓶罐罐進衛(wèi)生間洗漱。第二天早上吃早飯,兒媳婦對她說:“媽,你上了年紀,臉上抹的再不能胡亂用。新買的一個晚霜,我抹了臉上長痘,但是確實是大品牌,媽你先用著,用著好的話我后面再給你買?!彼敃r羞得連客套一下都忘記。

      除了那個晚霜,兒媳婦之后確實陸陸續(xù)續(xù)帶過來很多護膚品,上面寫的字母她又不認識,就隨便抓一個用,但是這個晚上她仔仔細細挨個抹了個遍,躺在床上,臉上清新的味道包裹著她,手指尖涼涼膩膩的,像要滴水一樣。她心里又快樂,又緊張,似乎在醞釀什么,一種迫切的力揪著她,使她做了一晚上的怪夢。

      第二天,她出門很早,廣場上還沒幾個人。她走到那個舞隊位置旁邊張望著。突然有一個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頭,看見一雙眼睛在一團紫而黑的說不出是什么顏色的卷頭發(fā)中間,試探著,滿是驚喜。

      “是玉珍嗎?是玉珍吧!你可真的一點也沒變!”

      不等她回應,眼前的人又回頭朝她身后的幾個女人高聲喊:“猜我碰到誰了?我初中同學玉珍!”

      有幾個人立刻熱鬧地應和著笑。紅色的大褲子們,在風里晃蕩著。

      她們朝她走了過來。

      “你不記得我是誰啦?我是桂芳!”

      她不知道桂芳是誰。她慌亂起來。她上初中的時候沒有什么很親近的朋友,沒有人討厭她,但是也從沒有人給她寫過信,給她說過心里話。

      “我知道,你是桂芳?!彼従彽卣f。對方聽了立刻高興起來,拉著她的手,笑著,快速地從上到下打量了她一下,玉珍緊張得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她的話又多又密。成天和自家男人待在一起,她都忘記人是可以說這么多話的。

      桂芳拉著她說了很多。她問她的兒子、孫子,問她的兒媳婦,還問“你家先生身體怎么樣?”她聽到“先生”這兩個字,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啊芎谩!?/p>

      她們朝她探出身子,微張著嘴,滿臉期待地等她繼續(xù)說下去,然而她發(fā)現(xiàn)自己無話可說。沉默延續(xù)了幾秒,立刻又有新的話題插進來。

      她像是被扔到她們的說笑聲里,逃不出去,漂在上面。

      遠處,音樂響起,她們互相招呼著,漸漸散開去站隊。

      桂芳對她說:“我先過去,一會兒聊??!”

      她的心狂跳起來,有一股力涌上嘴角。

      桂芳已經轉身走出了好幾步。

      看著桂芳一點一點走遠,她心里很絕望,絕望促使她追上去。

      “我也想跟著你們跳?!彼庾R到自己終于說出了這句話,有些解脫一樣的眩暈。

      桂芳立刻笑著說:“想跳就直接跟著來呀!多跟幾次就會了,沒什么怕的。我們都是這樣慢慢學會的!”

      她慌了,搖著頭往后退。桂芳掏出手機說:“加個微信,我把我們跳的幾個舞蹈教學視頻發(fā)給你,你回去跟著比畫一下,明天就來一起跳呀!”

      加了微信,桂芳就跑進隊伍里去了。她們開始跳起來。她看見桂芳跳得很笨拙,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做填空題一樣??戳怂?,玉珍心里更著急了,覺得自己立刻開始跟著跳也能行。

      她在外面四處亂走,一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年輕的時候,白天一個人走在街上都害怕。現(xiàn)在終于成了老婆子,夜里一個人走在街上都不需要再怕醉酒漢。她以前倒沒想過女人老了還有這樣的好處。

      睡前,她發(fā)現(xiàn)桂芳把自己拉進了一個叫“姐姐妹妹一家親”的微信群,很多人在群里發(fā)著花花草草的圖片,歡迎她加入。她又慌張又開心,不知道說什么,也沒有自己的圖片,就只能不斷地說謝謝。

      等到學會了能和她們一起跳了,也許她也會有一起出去玩的朋友,她也可以讓人陪著在外面吃飯不回家。

      男人洗漱完走進臥室,他長長地“哼”了一聲,倒在床上,床墊重重地搖晃了一下。他背對著她,斜靠在床上看手機,腦袋中間頭發(fā)脫落的地方正好對著她,散發(fā)出一股陳舊的老房子味道。

      明天趁男人出門她要好好練一練,學會了就可以去廣場和她們一起跳。她這樣快樂地盤算著,心里滿滿當當,帶著安詳?shù)呐?。遠遠剛出生的時候,她每天也是這樣快樂。

      第二天下午,吃了晚飯,男人終于開始換衣服準備出門,看她呆呆地坐著不動,問她:“你今天怎么不出去啦?”

      她被問得有些慌,隨口說,“今天太熱了,懶得?!比缓筱@進了廚房。

      她聽見男人穿鞋的聲音,他彎下腰和提褲子的時候都會哼哼兩聲。

      門關上了。男人的腳步聲空空地在樓道里回蕩,慢慢地變得遙遠。

      什么都聽不到了。

      她從廚房里出來,坐在沙發(fā)上,她現(xiàn)在可以大聲地想自己的心事。她想那個領舞的女人,她的那條紅褲子像有生命似的,盤在她腿上,又知道什么時候飄出去最好看。

      她需要一條這樣紅色的闊腿褲。要有彈性,還要透氣、吸汗、版型好,穿上之后,要修身,不顯胖。而且,她要讓男人幫她買,她要讓他幫她在網上仔仔細細地挑。一條褲子而已,他不可能不會挑。

      她朝著門口發(fā)呆。

      門上掛著幾年前男人出去旅游帶回來的一些珠珠串串,黑乎乎的。她問過是什么,他說:“十幾塊一串,看著好看就買了。”

      明明丑得厲害。

      她走過去把它們摘下來扔進垃圾桶。

      這門現(xiàn)在看著光禿禿的。

      應該買一把滿天星,紫色、藍色、白色都要有,粘在門上,干了也好看。

      她盯著門。她想自己之前怎么沒有想到這個主意。

      玉珍又看了一遍桂芳給她發(fā)過來的視頻。為了更好地學動作,她把臥室的穿衣鏡搬到陽臺上,興奮中,她喘著粗氣。她在家里進行著秘密活動,像電視里演的女人一樣,有不為丈夫所知的秘密。等到了男人差不多要回來的時間,她又拖著鏡子回臥室。鏡子底座磨在地板上,發(fā)出長長的刺耳的聲音。

      男人回來前,她已經洗好了澡。

      她盯著門等待。

      男人胖胖的身子緩緩地從門里走進來。

      他走進來得那么艱難,好像是被門吐出來的一樣。

      她有點故意地,很用力地盯著他看。是很強烈的注視。

      他在呻吟著脫鞋。

      “你為什么這樣盯著我看?”他終于問她,有些惱火。

      “昨天我遇到我的老同學了,桂芳,老同學桂芳?!?/p>

      “我怎么不記得你還有老同學?”他走到茶幾邊,舉起保溫杯,喝了一大口茶,然后一屁股坐到她旁邊,掏出手機。

      這句話之后就是沉默。

      她聽見他的手機里說:“美國……”

      她覺得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恨過他。

      怒氣一瞬間在心里膨脹,滿過了頭,逼得她一定要做點什么。

      他撓了撓肚子,然后伸手抓了一個桌上的蘋果開始吃,沒有抬頭。

      那是她洗的水果。

      她也抓了一個蘋果,她把蘋果朝他砸過去。

      她被自己嚇了一跳,但是她清楚地感覺到,扔出去的那一瞬間,她自己和蘋果一樣在空中飛了一下,輕飄飄的,快活。

      “你瘋了嗎?”他背上挨了一下,蘋果落在他厚厚的肉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響聲。他驚恐又疑惑地看著她。

      他的臉圓圓的,像個土豆。

      她有點想笑。這個時候并不適合笑,但是她笑起來。

      “神經?。∧X子有??!”他撿起地上的蘋果,砸向茶幾邊的垃圾桶。蘋果和垃圾桶撞在一起又彈開,垃圾桶“吱——”地一下,歪了個角度,蘋果撞到電視柜上,又滾回來,緩緩地,終于停下來。

      玉珍想,如果現(xiàn)在她沖到廚房里去把所有的碗都從柜子里抱出來,再一股腦扔到客廳里,那該是多么熱鬧的場景。每天,她把它們一個一個排好,放到碗架子上,讓它們濕漉漉的,閃著溫潤的白光,碗里多余的水規(guī)規(guī)矩矩地順著碗架子往下流。如果它們碎成片,它們的碎片在地上翻騰、打滾、染上污垢,黑里夾著白,臟里帶著干凈,撞在一起又跳著分開,叮叮咚咚,噼里啪啦的,那該多有意思。小時候她摔過碗,那碗那么燙,她端不住,一個不小心,碗從手里滑下去……那真是個讓人覺得幸福的場景,即便是收拾它們也很幸福。掃把一掃,那些碎片和紙屑啊頭發(fā)啊飯渣啊比起來,掃起來會容易得多。

      她也許是神經病,但是她不在乎,因為她得買條紅褲子,她得讓男人給她買條紅褲子,而且一定要讓她滿意,不滿意就退了重買,網上買東西是可以退的,她知道。

      “你給我買條紅褲子吧。”

      他反應了好一會。

      “明天買?”

      “成?!彼龔澭稣死?,然后把蘋果撿回來扔進了垃圾桶。

      他又呆站在那里觀察了她好一會兒,見她一直很平靜,就轉身進了臥室。不到十分鐘,男人的呼嚕聲傳出來。

      呼嚕聲非常響,聽上去非常無辜。她想起剛才,有些心疼他。

      那是一條完美的褲子。紅得恰到好處。走起路來,紅色的料子在空氣里流動著。

      雖然桂芳一再給她發(fā)語音說不管學沒學會都可以隨時來跟著跳,她還是堅持到了這一天。

      她起初不好意思讓男人知道她在學跳廣場舞,總趁他不在的時候自己偷著學,自從她讓他幫忙買紅褲子,她也就不想再瞞著他了。每天吃過早飯,男人坐在沙發(fā)上喝茶,有時候看看電視,她毫不顧忌地,甚至張揚地,拖著鏡子到陽臺,她知道男人在看她,她平靜又驕傲地接受男人的注視。她漸漸地學會了最簡單的三個舞蹈,后面又自己挑著學了幾個有點難的。跳舞,汗流出來,汗在蒸發(fā),她自己也在蒸發(fā)。又過了幾天,她漸漸地能記住音樂的節(jié)奏了,胳膊、腿伸出去的時候,也靈活多了,她因此跳得更加賣力,覺得自己像一只快樂的水母。

      這幾周,她覺得兒媳婦同她說話的腔調也變了很多?!皨屪鍪裁词虑榫褪沁@么認真,能堅持,我之前想著減肥,鍛煉,還給自己買了一套瑜伽服,結果跳了五天就懶得不想動了。”聽到兒媳婦這樣說,她一邊跳著,一邊使勁喘著氣回:“我每天堅持跳兩個小時呢!”

      兒媳婦很少跟她這樣閑聊,閑聊時就不再是辦公事的語氣。

      終于有一天,她覺得自己可以和桂芳她們一起跳了。她一定可以了。她給桂芳發(fā)了消息,“我今天能直接來跳嗎?”然后等著桂芳回復。過了一會,桂芳回了一個花花的圖片,中間一個紅色的豎起的大拇指很顯眼。

      她立刻起身做飯,邊做邊大聲放著跳舞用的音樂,腦子里想著舞蹈動作,非常開心。她吃了個飽,多余的菜也沒讓男人吃,硬是自己全吃完了。

      桂芳跟她說,跳舞一般都是從晚上七點半開始。為了避免去了之后被大家纏住說很久的話,她打算掐點去。玉珍看了看表,現(xiàn)在是六點二十。

      從家走到廣場只要十分鐘。

      也許她應該洗個衣服什么的,就該走了。可是她什么也不想干。

      她坐到床上。換上了新的紅褲子。

      她低著頭,久久地盯著自己腿上的一片紅,欣喜地讓它填滿自己的整個瞳孔,她甚至有些頭暈,覺得那紅有些發(fā)黑。再抬頭,對面的穿衣鏡里,她看到自己那張干枯而發(fā)黃的臉。

      她想起桂芳,和桂芳朋友們的臉。

      她不敢再看鏡子,重新盤了一遍頭發(fā),盤得手抖發(fā)酸。就在這時,兒子按時打來了視頻電話,她接了,急匆匆地說:“我要去和朋友跳廣場舞了,今天不聊了。遠遠還好吧?”

      兒子愣了好一會兒,然后高興地說:“跳廣場舞嗎?好!媽,我一直都勸您多出去玩玩,別一天待在家里,出去散散心好??!”

      手機里,兒子笑著,似乎比前陣子更滄桑了,他手機又拿得低,雙下巴正正地對著她的眼睛。奇怪的是,只要長時間不見,她總覺得兒子還是最不省心的高中時候的樣子,以至于每次隔很久再見面,她總要被他嚇一跳。那個時候他總穿著她不喜歡的長長的背心,放學回來不寫作業(yè)就要去和朋友打球。她害怕他去招惹小姑娘,害怕他跟著別的壞男孩子學,害怕他學習跟不上別人。上了高中,兒子一下子比她高出許多,大人勁兒可足。那個時候他一頭黑色的茂密短頭發(fā)向空中四下胡亂長著,還給自己搞了個什么劉海,所有人見了他都夸他是個帥氣俊朗的小伙子?,F(xiàn)在想想,真的跟夢一樣,兒子也要老了,多么可怕。

      可是沒人記得她年輕時候的樣子,包括她自己。做姑娘的時候,她只留下了幾張照片,時間久了,照片褪色發(fā)黃,上面的人也是靜止不動的,她想不起來當時拍照的原因,也記不太清拍照的時候她是多大年紀。不論怎么看,她都覺得照片上的她和現(xiàn)在的她毫無關系。對兒子,她就不用擔心這個,她一輩子都記得他怎樣年輕過。她想象不出工作能有多累,坐在辦公室里而已,兒子怎么就老了。她沒有上過班,但是每天也忙,兒子小的時候,更是從早忙到晚沒有睡過一個整覺。忙了一輩子,說起來,她其實喜歡做飯。做飯的時候沒有人來打擾她,那些菜和肉、鹽和料酒,都是那么聽她的話,她想把它們變成什么味道,它們就會是什么味道,就好像她會變魔術一樣。“什么時候來我家,嘗嘗我老婆的手藝?!蹦腥艘郧盁o論新認識了什么人,都會這么說。做一大盤子菜,要計算時間,要計劃好哪個先下鍋哪個后下鍋,家里只有兩個鍋,得算好怎么用才能周轉得開??腿藖砹?,都得先吃吃水果聊聊天。飯做早了,大家都沒胃口吃,還打擾了大家聊天的興致;做遲了,更不行。每次她按照掐好的時間把菜一個一個端出來,他們坐在客廳里,伸長脖子看過來,她心里說不出有多驕傲。疲憊讓她吃得很少,但是客人一般是要求加飯的,她來回跑,間隙中靠在廚房的門上,回想這桌子菜出鍋時的樣子是不是和計劃中的一樣完美。菜的熱氣柔軟而綿密,合著香味撲到她臉上,讓她的臉潮乎乎的。男人過去經常會說:“我?guī)湍阆赐胧帐皬N房吧。”但是她從來沒允許過,后來他也就不說了。怎么可以讓除自己以外的人來收拾呢?那可是她的廚房,別人怎么能懂得如何收拾呢?

      “媽!要不過段時間我給您報個旅行團?全是像您這年紀的,一定能聊得來。一起轉轉,交些朋友,拍拍照,多好!”兒子在手機里盯著她笑。

      她惦記著時間,隨便支吾了幾句就掛掉了電話。

      她一路小跑往廣場去,聽著褲腳輕輕地在風里呼啦呼啦來回響。

      她到的時候,桂芳站在一圈女人中間,遠遠地朝她招手。

      “可把你盼來了!”桂芳笑著看她。她們都笑著看她。

      “多好的紅褲子!”一個女人走上前低下頭伸手來摸。“這可比我們的料子好多了!在哪買的?網上嗎?鏈接發(fā)到群里啊?!?/p>

      她的聲音一下子變輕了?!袄瞎I的,我不知道什么鏈接?!?/p>

      她們立刻就羨慕得叫起來。

      “我覺得你不應該只給我們看鏈接,應該把你老公也領來讓我們看看!多好的男人!”另一個說。

      她們大聲笑起來。

      她們笑得她心里有些發(fā)慌。就買了一條紅褲子而已,算不上是“多好的男人”,她們不知道別的??墒牵瑒e的也沒有什么,她沒有能拿得出手的委屈。

      于是她只是尷尬地跟著她們笑。一瞬間她倒希望男人真的壞起來,打她罵她,這樣難得有這么多人愿意聽她講話的時候,她就可以號啕大哭,扯著她們的袖子求助,引得大家一起罵一起哭,酣暢淋漓。她們會拍她的背揉她的手,見面了就格外貼心地問候她幾句,她會一下子多幾個朋友。

      領舞高聲喊大家站好隊。桂芳和其他女人邀請她往前和她們站在一起,她趕緊推說自己還不會,要跟在后面學,連忙往最后一排退。

      音樂放出來了,她看見領舞從音響旁站到了隊伍中間。

      玉珍不知道領舞看見自己了沒有,但愿沒有??隙]有。

      音樂就要到開始跳的部分了,剛好是她學的第一個。她腦子里重現(xiàn)著自己跳過的動作,甚至是當時的場景,陽臺上的光線。她可以背出每一個動作應該怎么做。

      然而她的腦袋僵住了,四肢也僵住了,她像剛從夢中醒來一樣。

      她遠遠地看見桂芳一邊跳一邊和旁邊的女人大聲聊著天,她們笑著,紅色的嘴巴,許多張紅色的嘴巴,笑著,跳動著,糊成一片墻。

      就是現(xiàn)在!她瞅準了一個時機,那是一個轉身的動作,轉完一圈,前面的動作就要全部重復一遍。她準備開始跳。

      她伸出手的那一瞬間剛好在節(jié)奏點上。然而那胳膊就像被空氣燙了一下,伸到一半又迅速抽回了。

      她再也不能動。她以為自己是想要這樣的,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跳舞。她從沒有和許多人一起干過什么事情,她前陣子練得那么認真,然而真的站在這里,她又覺得一切都很沒有意思。這紅褲子,難為它這樣紅,她從沒有穿過紅衣服,她的衣服顏色,總是淺而灰的,一個家庭煮婦,出門不過買個菜,穿得那么招人眼球倒惹人笑話。

      自己這段時間學得實在是辛苦,她想,于是決定哄哄自己。這下她倒是能動了,她試著跟上別人的節(jié)奏,然而正碰上換腳,她結結實實絆了自己一跤,摔到地上的一瞬間,她想,這下證明了自己到底什么也干不了,也算是給自己的一個交代,因此完全顧不上害羞,心里倒有些暢快。旁邊圍觀的人群齊聲吸了口氣,都朝她看過來。前排幾個女人聽見聲響都回過頭來,其中兩個準備過來扶她,她趕忙大聲說:“不用!摔得不重!”然后迅速爬了起來。羞恥中,屁股悶悶地疼著。等站起來,她低頭一看,褲子膝蓋那里擦出一片臟,褲腳也落在地上,黃了一圈。她的心刺痛了一下。她不是沒有高檔褲子,帶遠遠的時候,再臟她都不覺得可惜。然而這是一條無辜的褲子。

      樂聲一停,桂芳就一邊叫著“你沒事吧!”一邊朝她這里跑了過來,玉珍朝她揮揮手,然后轉身就往家走。廣場舞的音樂在她身后一點一點變遠,最后消失在來往的汽車和人群里。

      玉珍今年58歲,已經沒有父母。父親是65歲突然去世的,也不過是比她現(xiàn)在大幾歲而已,然而那個時候她卻覺得他已經老透了。她看著他吃飯,臉上的皺紋一會兒層層緊縮一會兒又打開,像蠕動的毛蟲的肚子,下巴下方一坨松弛的肉隨著咀嚼的動作顫抖著。她仿佛能聽見他每根骨頭互相摩擦的刺耳的聲音。她可憐他,想起他年輕時在家里和朋友通宵喝酒的樣子,大聲罵人的樣子,在家里隨手丟煙頭的樣子,脫了鞋打母親、打她的樣子。從小到大,她感到自己對父親有一種無法掩飾的溫和的恨意,等到她想再更恨一點的時候,他卻已經老了。蒼老消耗掉了他所有壞的能力,只剩下驚恐。他甚至經常哭,見人就哭。他哭起來嗓子里的空氣會不受控制地往外漏,發(fā)出已經干涸的水龍頭被打開時的嘶鳴。這個時候的她,或者任何來看望的客人,就會尷尬地沖著坐在他身邊的她哥哥和嫂子笑:“你看,老人年紀大了就……”,然后扯一些別的話題??腿藗円虼藵u漸地去得少了,然而玉珍不得不去,去得多了招嫂子嫌,但是哥哥家有她的父親母親。為了防止父親胡說八道,她一去就鉆到廚房里,和嫂子一起洗菜做飯。“你看他,多么精神,胃口又好,可是這樣難伺候,總是抱怨,不像咱媽……”嫂子說。這時候,她只能把嫂子輕輕推開,說:“你去坐著休息。”她嫂子也從不推辭。

      干活的間隙她回頭看向客廳,父親手里抱著水杯已經睡著。哥哥抱著小侄兒在沙發(fā)上玩手機,嫂子在拖地。過去,這個是他父親的男人做父親做得很壞,但也沒有壞得非常徹底。小時候,因為他,有些日子簡直熬不過去,然而她長大了,也就只是長大了而已。除了長大和讓自己的孩子也長大,她和她哥哥都沒干出任何別的事情來,并且還在繼續(xù)變老。

      那個時候母親也還在。母親每天都要去小區(qū)院子里散步,春天夏天是早上下午兩趟,冬天就是下午一趟。這是唯一屬于她,只能由她自己完成的事情,所以她每天都在盼著出門下樓的那一刻。有了這件事,老人其他的所有事也都變得緊張有序起來,得看天氣預報,衣服必須得提前備好,飯必須得按時吃。如果要帶她出去到遠一點的地方轉,她會很焦慮地問,“那散步的事情怎么辦?”哥哥有時候沒有耐心,會帶著諷刺說:“那就跟你的伴兒們請個假吧,他們肯定會批準的。”母親就笑著瞪他,但是嘴里依然念叨著不能耽誤了散步。院子里老太太那么多,母親格外喜歡帽子和手套,嫂子和玉珍不斷地給她買,貴的、名牌的,可是每次上街,她還是會在小攤子上翻著看。翻得久了,場景就非常不好看。“我們又不是沒給你買過,家里手套堆了一抽屜?!鄙┳有Φ脤擂斡只艔?。玉珍就只能趕忙附和:“快別翻啦,家里沒戴過的也有好多呢!”然而母親像小孩子一樣,攔著她,她更要看更要買。而且要自己買,說著“我自己也是有錢的”這樣的話。

      想想,父親去世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他的葬禮上,她哭得非常傷心。男人們在忙活招呼客人,她癱在房外的椅子上發(fā)呆,遠遠地聽到幾個親戚湊在一起說笑,說到一個笑話,大家都壓低聲音笑起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跟著笑起來,沒擦干凈的眼淚被擠出來滑到嘴角,冰冰的。她愛他,她不能不愛,但是也就到這個程度了,就是這么回事。無論生,無論死。那天她忙前忙后,餓得厲害。招待客人的飯,她也吃了,舀了一大碗,吃得很飽,因為嫂子說,“一會兒咱們還有得忙呢,多吃點。”

      然而母親就不一樣。她看著母親,總覺得時間在她身上,在某個節(jié)點,終究是要停止的。是的,她老了,以后還會更老,會老得不成樣子,但是最多也就是如此,她必須得一直是她的母親。

      那是去年的事情,她清楚地記得是周三,因為當時她邊洗衣服邊想,還有兩天就得到哥哥家里去看母親。那段時間母親一直病著,感冒了,去醫(yī)院輸了幾天液也不見好,老人在醫(yī)院待得急了,飯也吃不下,只能接到家里養(yǎng)著。前天給嫂子打電話,她說母親只能勉強喝一些粥,但精神很好。玉珍那幾天恨不得上午下午各一個電話,但是害怕招人嫌。她邊洗衣服邊盤算要帶點水果去,沒有胃口,吃點水果也許能好。但是也不能直接說是給母親買的,要多買一些,然后挑兩三個好的給母親吃。這樣洗著衣服,她突然接到哥的電話,哥說:“媽好像不太行了。”

      母親就這樣突然地去世了。母親的歲數(shù)已經很大。玉珍自己也已經是奶奶,是個老人。

      母親的祭日近了,玉珍變得恍恍惚惚的,這一年,有時候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這件事情,然而這幾天,她想起來了。忙完祭奠的事情,她的身體突然開始疼起來。白天還好,到了夜晚,疼痛從身體上的每根汗毛里爬出來,很快就爬滿她的全身,爬滿她所在的每一寸空氣。她淹沒在里面,連求救聲都成了哼哼。

      她躺在床上,男人遠遠地站在臥室門口茫然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的疼痛。

      “要喝熱水嗎?”

      她搖了搖頭。

      男人離開了一會,她聽到他仿佛是在房子里轉了一圈,然后又回來站在臥室門口看她,這一次臉上帶了點委屈和討好。

      “那……我煮點粥吧?”

      她覺得他的樣子有點可笑,但是她沒力氣笑。

      這次男人又走近了一點,他的身子朝她探過來:“小米粥?紅豆粥?”

      她嘴里隨便嘟囔了一聲。

      男人緩緩地離開,好像在試圖理解她的那聲哼哼,她聽見他在房子里轉了一圈,又站了一會兒,然后走進了廚房。

      接連這樣三天之后,男人站在臥室門口看她的表情帶了一些驚恐。他沉默了好久,很吃力地說:“需要去醫(yī)院看看吧?!?/p>

      兒媳婦請了假趕過來,她握著雙手走到床邊俯下身遠遠地觀察玉珍。

      玉珍趴在床上,半張臉埋在枕頭里,她的左眼被枕頭套磨得一直流眼淚,但是她不在乎。她想起之前在廣場舞群里看到“琴琴奶奶”發(fā)了一個視頻,視頻講的是床上有多少螨蟲,會導致皮膚癌什么的?!膀x”和“癌”這幾個字是紅色的,在屏幕上放大又縮小,閃來閃去,所以她才記得那么清楚。她的右眼瞪著空氣,想象螨蟲大軍正在往她的左眼里爬,有的螨蟲母親抱著孩子,有的螨蟲母親背著孩子,她們急著要從她的眼睛里找吃的。

      突然兒媳婦的臉就湊過來。

      這一次玉珍看出了她睫毛根部像用黑色的筆畫過的痕跡,原來那里可以畫。

      兒媳婦轉過身離開,對站在門口的男人說:“爸,這個情況確實得去醫(yī)院?!?/p>

      兒媳婦的聲音清脆悅耳。

      兒子也請了假開著車來,他們一起去了醫(yī)院。醫(yī)生問她怎么了。她在疼痛中,不知道還有什么可說的,就說“疼”,醫(yī)生問她哪里疼,她說不出來,她只恨不得把醫(yī)生抓到手里碾碎往任何她覺得疼的地方糊。

      許多藥被開出來,她吃了,之后又去了許多醫(yī)院,做了許多的檢查,吃了許多的藥。拍的那些片子里,她的五臟六腑每一根骨頭都清清楚楚,但就是無法解答她的疼痛。

      時間變得快了起來,所有的時間都被用來等待疼痛,等待吃藥,等待吃了藥之后的緩解。

      男人依舊沉默地盯著她看。兒子開始常來,但是除了“再找個好點的中醫(yī)大夫看看”和“得再去找個醫(yī)院看看”之外,再沒有任何話能說。

      疼痛讓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大部分時間,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色,并且靜止著,她已很熟悉了疼痛,甚至能和它靜靜地面對面坐上一天。她開口說話,就覺得那聲音聽上去,好像不是來自她,而是從一個遠遠的洞里飄出來的。男人跟她說話,她常常會被嚇一跳,奇怪為什么別人還能看見自己。她不沮喪,更不害怕,除了疼,她對一切都麻木起來。她甚至已經忘記了遠遠,有時候她也想他,但是那點想念就像往風里揚了一把沙子。有一天夜里她疼得厲害,恍惚中好像回到了從前,遠遠肉乎乎的、沉甸甸的,在她懷里睡覺。

      終于有一天,她又被帶到另一家醫(yī)院。醫(yī)生從男人手里接過一沓片子,問了她很多問題,還問了男人很多問題。“趕緊領到精神科看一下去?!弊詈?,醫(yī)生說。

      男人還要說什么,一個老爺子被許多人攙著一下子就站了過來,死死盯著玉珍坐的椅子。

      “老人是怎么了?”醫(yī)生已經開始問診,玉珍只好站起來和男人往外走。

      她聽到七嘴八舌的一片回答的聲音,緊接著就是醫(yī)生尖利的聲音:“讓老人自己說!”

      沉默中,她聽到老人顫顫地:“嗯……這……”

      兒子等在外面,手機上操作了一會之后,男人和她站在了精神科。

      診室外的長椅上坐滿了人,他們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又轉過頭去。

      頭頂?shù)腖ED燈發(fā)著藍光,打在他們身上,每個人的臉色都是死一樣的青灰。

      也許她已經死了,這很好。但是兒子轉頭對她說:“媽,叫到咱們了?!?/p>

      終于,她的疼有了個名字,叫“更年期綜合征”。這段時間一直以來的恐慌像潮水一樣從男人的身上退下去,而且迅速變干,一點印跡都沒留。出了醫(yī)院,男人和兒子直奔門口的一家炸醬面去?!皼]想到你還趕了個這樣的時髦,以前從沒聽說過這樣的病?!蹦腥艘贿叴罂诔砸贿呎f。醫(yī)院的藥水味糾纏著她,她吃不下,然而他們兩個人并排坐在一起,吃得一陣呼嚕呼嚕作響。

      回到家,男人的態(tài)度大有不同,經常問她心情怎么樣,看電視的時候叫她一起來看,并且強迫她和他一起出去散步。

      也許是醫(yī)生跟他交代了什么。當時她沒有聽,也聽不懂,也許她是要死了,不過她也不在乎這個,她只關心她是不是還要繼續(xù)疼下去。

      藥終于開始起作用了,晚上她漸漸地能睡著。每一天醒來,她都覺得身上的肉更踏實而厚重地附在她的骨頭上,非常陌生,就好像它們不屬于她。疼一點一點淡下去,她時常陷入驚恐,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不得不調動所有的注意力來觀察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再疼了,有時候能觀察上一整天,她靜靜地聽自己的心跳,搜索自己毛孔的感受。有一次男人做的飯菜放多了辣椒,夜里她的胃燒起來,她被嚇出一身冷汗,打開燈,坐在床上瞪大眼睛守著疼什么時候卷土重來。到了凌晨五點,也只有胃燒而已,可是她還是不放心,怕疼在她睡夢中偷襲她,硬是熬到了早上七點才困得昏睡過去。

      疼痛像夢一樣過去了,好像從來就沒存在過一樣。她在半夢半醒之間,覺得很多事情都變得無所謂。兒子開始每星期都來看她,吃飯的時候,他就坐在她旁邊,她看著兒子。菠菜是綠的,木耳是黑色的,米飯是白色的,它們混合在一起,掉落進這個男人的身體里,經歷某些生物作用,使他從一個小男孩變成現(xiàn)在的模樣。他小時候是多么可愛,坐在椅子上,腿在半空晃悠,搖得椅子吱呀響,勺子插進飯里,經常撒得滿身都是飯。兒子吃飯還必須得她喂,不是她喂的他不吃。

      她現(xiàn)在做不了飯,她的手成天像兩根蘿卜,沉而脆,少數(shù)水分在其中晃悠著,垂在身體兩側。她也想不起要做飯這件事。男人起初和她一頓掛面、一頓粥、一頓外面買回來的飯這樣應付著,后來兒子就把她接到家里去了,和遠遠住在一起。遠遠叫她奶奶,在她身邊跑來跑去,抱她,她也沒有多余的力氣快樂。兒子工作忙常不在家,都是兒媳婦在照顧她。玉珍以前從沒有把干活這件事和兒媳婦聯(lián)系在一起,然而她下了班,一邊脫鞋一邊吆喝著讓遠遠洗手、喝水,進書房寫作業(yè),那吆喝聲一點也不像玉珍過去聽到的她的聲音。只見她盤起頭發(fā),戴上圍裙,轉身就進廚房。這場景玉珍第一次見時非常震驚。兒媳婦喜歡邊在手機上看電視邊干活。她發(fā)現(xiàn)兒媳婦總喜歡看這種男女主角愛得死去活來的劇。過去陌生的人突然變得這樣近,近得奇怪,她時常盯著她年輕的涂了粉的臉。她看電視,玉珍也跟著看?!暗肝覐臎]有愛過你,我要和你生生世世永不相見?!崩锩娴娜诉@樣說。這時候兒媳婦就會抱著紙巾盒不停地流淚。玉珍想不通這有什么可哭的,也不敢勸,更不知道怎么勸。小時候家里姑姑姨姨們來做客,說到家里的難處,會哭,如果死了丈夫親人,葬禮上會哭。就是死的不是自家人,也會哭,先是客套地給逝者哭兩聲,然后就開始哭起自己的傷心事。一個女人哭,立刻就成了哭聲一片。痛苦和悲傷一起傾瀉而出,那么猛烈,那么濃稠??墒撬龑嵲谑菦]有見過看電視就哭的。兒媳婦看的電視里,所有的人都愛得死去活來。嫁給兒子之前她也這樣瘋狂地愛過別的什么人嗎?玉珍不知道。她跟自己一樣,周末不上班的時候,也沒有朋友叫她出去玩,就歪在沙發(fā)上看手機看電視。晚上等遠遠睡著了,她就開始看,到玉珍起夜的時候,她還在看。她的身影陷在沙發(fā)里,是黑色的一團。屏幕的亮光在墻上映出一個影子,一前一后兩個人形都朝電視伸長了脖子。她眼睛微瞇著,有時還帶著淚,嘴角長久地向上揚起,帶著沉醉的笑。

      一天周末,她非常沒有精神,癱在沙發(fā)上??此龑嵲诓惶茫瑑鹤幼屵h遠“唱首歌給奶奶聽,奶奶身體不舒服,我們哄她開心”。孩子不肯,靠在沙發(fā)上,伸直了腿往下滑,帶著整個墊子掉在地上。他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著她,那雙眼睛里什么都沒有,只是一個人在看另一個人。小嬰兒的時候,他在她的懷里,依賴著她,然而現(xiàn)在他有更多可玩可看的東西,“奶奶”這個詞只是一個老太婆的代稱。小孩子就像動物一樣。她愛這個孩子,但是現(xiàn)在這個愛已經塌縮成一個概念,濃烈但是空虛。

      她只是非常累。她又回了自己家。

      時令漸漸入秋,陽光只剩下一些顏色,往人臉上輕飄飄地鋪下來。兒子給她買了個躺椅放在客廳窗邊,讓她多在有太陽的地方待著。窗臺邊曬著木耳,曬著襪子衣服,她坐在它們中間,形成一種同盟。陽光烤得她的黑色褲子發(fā)熱。她就盯著自己的腿看,直到眼前的黑色一層層化開,像一攤從車里漏出來的汽油,一種污濁的斑斕,爬滿了病毒。

      下午的陽光已經沒有多少,泛著白。抬頭,一片白花花的天糊住她的眼睛。

      飯桌上,男人從碗邊一直悄悄地看著她。自從知道了她得的是精神上的病,男人就開始看她。他在琢磨,觀察,害怕地等她最終發(fā)瘋,或者等著發(fā)現(xiàn)她其實根本不會發(fā)瘋。他看著她的時候甚至呼吸都會變輕。一下子她的身上蘊含了兩種可能。她自己也在等待著,然而什么跡象也沒有。

      吃完飯,男人起身去廚房洗鍋。玉珍看著水龍頭里流出的水,緞子一樣,溫柔的,輕輕擺動著。

      她把頭靠在椅背上,漸漸睡著了。等她再醒來時,男人正在把圍裙解下來在垃圾桶上抖。

      結婚那天,天還黑著她就被叫起來,一群人圍著她,給她穿戴打扮,然后讓她坐在床上等著男人來接親。她困得不行,閉了一下眼睛,再睜看,已是滿客廳的人聲,男人捧著花站在門口,一個勁看著她傻笑。那個時候他還是好看的,頭發(fā)斜斜地梳上去,腰身細細的,腿長長的。

      或許她那時睡著了,睡死了,一覺醒來,就到了現(xiàn)在。這數(shù)十年,日子一天一天往前走,她一天一天地過,吃飯,睡覺,帶孩子。兒子中規(guī)中矩,男人沒打過她,沒招惹過別的女人,婆婆一直不在跟前。

      活著就是這樣容易的一件事情,蒙頭往老了活就行。

      男人最后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然后把它掛起來,繞過她的椅子,轉身進屋了。

      最后,還是只剩他們兩個。

      天徹底黑起來。

      玉珍在客廳里轉了一圈,仍舊坐到窗邊。吃飯時前胸后背浸出的汗被風一吹,涼意就坨在一起覆在皮膚上。

      臥室里,一陣悶悶的說話聲,男人在接一個電話,接了很久。

      她盯著樓下院子里黑乎乎的一片樹影發(fā)呆。

      過了很久之后,男人才從房中出來。

      “你敢相信嗎,這年頭還有這樣的事情!”男人說。剛才他表哥打來電話,得知了玉珍生病的事情,就問候他們,還傳給他一個不得了的新聞。莊上的一個女人,因為養(yǎng)的豬已經三四天躺在草垛上不能動彈,顯然是得了重病,她因此就在家里哭喊起來。她的男人外出打工去了,所幸她哭喊得很大聲,鄰里鄉(xiāng)親來了不少。她要上吊。上吊不成,要投院子里的老井。人們把她拉回去,坐一會兒,似乎已經平靜下來了,她又要跳。再被拉回去,再跑出去跳,跑得又突然又快,這樣數(shù)十個來回,累壞了幾個男人,最后他們不得不圍著她一齊把她按在椅子上守了一宿。

      人不想活了的時候,尋死的力氣居然可以這樣大。

      玉珍想,一頭豬快要死了,她怎么就想要去死呢?

      也許是她本身就想死。她盼啊,盼啊,活著,生下來喘氣吃飯就行,死,卻是需要一個借口。終于,豬病了,只要她愿意,這就是一件不得了的事,自己一口一口喂大的豬,就像孩子一樣,要死了怎么能讓人不絕望?于是她號哭,抓自己的臉,身體的每一寸皮膚一定都透著暢快。

      當天晚上,玉珍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她夢見自己眼前有一頭豬,一身黑色的硬毛,眼睛大大的,靜靜看著她,然后突然朝她沖了過來。她用手去擋,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居然有一把菜刀。豬壓過來,她的肋骨痛到要斷了,痛到無法忍耐的時候,她使出全身的力氣抬起手,把菜刀插進了豬的脖子里。血灑了她一身,她在腥熱中幾乎要窒息。

      她被男人搖醒,身下床單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轉頭一看,窗外天已經漸亮。

      【作者簡介】格桑拉姆,藏族,甘肅甘南人,蘭州大學在讀研究生;詩文發(fā)表于《民族文學》《西藏文學》等刊;現(xiàn)居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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