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陽糕餅鋪

糕餅鋪老板卡拉斯顫抖著又問了句：“真沒法弄到糖？”

“真的?！蹦臀揖趩实卦俅位卮稹?/p>

“只有關(guān)門了?！笨ɡ贡е⌒〉哪X袋，幾縷白發(fā)從指縫鉆出來。

咔啦一聲上了門閂。我擔(dān)心卡拉斯不再出來，旺達湖邊唯一的糕餅鋪從此消失。

“我真蠢?！蹦f。

“我也是。”

半年前，我們都很興奮。

那天，老族長召集男人議事，莫拉和我跟著去了，聽說要出大事。

冷得要命，土路凍得比石頭還硬。這么冷的天，我之前只經(jīng)歷過一次。

幾十個男人擠在老族長屋里，莫拉和我在人堆中動彈不得。還好，這樣暖和。

老族長拿出厚厚的舊本子，“根據(jù)幾百年來的記載和我的判斷，冰凍期就要來了?！?/p>

男人們嗡嗡嗡的聲音震得我頭暈。驚慌什么，冰凍不是很有趣嗎？

兩年前那個冬天，旺達湖結(jié)了冰，大人踩上去都沒事。我和莫拉做了冰橇，一會兒我拉，一會兒他拉，玩得那個歡快。可惜，幾天后湖面的冰就漸漸化了。

“這次的冰凍期，應(yīng)該會超過一年?！崩献彘L的話讓嗡嗡聲瞬間停止。莫拉的爸爸問道：“真的？您說過，記載上旺達湖最長的冰凍期是十個月?！?/p>

“是的?！崩献彘L說，“我相信我的判斷不會錯。趁著湖面還沒封凍，大家抓緊時間打魚。明天，我們組織一支采購隊，為大家購買糧食和日用品。冰凍期一到，我們就與外界隔絕了?！?/p>

人們沒完沒了商量著，莫拉和我沒興趣再聽，擠出人群，找東西做冰橇。

老天爺給了大家五天，然后，旺達湖凍上了。冰層一天天加厚，大人們沒一個有好臉色。莫拉和我天天滑冰橇，技術(shù)日漸純熟，最遠(yuǎn)滑到了湖中央。

幾個月后，冰橇壞了，大人們不許我們再用珍貴的木料做一副。那就算了，我們在冰面上玩膩了，也凍傷了。漸漸地，莫拉和我都盼著冰凍期早點兒過去，恢復(fù)正常生活。

幸好還有一件樂事：到卡拉斯那里買糕餅吃。

在旺達湖邊，卡拉斯是個異類。大家都打魚或采葦草編織為生，只有他做糕餅。湖邊的人大多憨厚，而卡拉斯在這些人眼里都是傻瓜，他的糕餅賣得太便宜，以至于連翻修舊店鋪的錢都沒有。我想，他就是喜歡做糕餅，喜歡看著孩子把糕餅吃下去。

莫拉爸爸和我爸都是勤快的漁民，除了食物，他們還存了一些錢。我爸經(jīng)常塞給我點兒錢，讓我買糕餅。他跟莫拉爸爸說，這些孩子這么小就遇上冰凍期，只能讓他們吃點兒糕餅，心里甜一點兒。

爸爸說得沒錯。冰凍期一來，我們就沒見過太陽，白天也陰沉沉的。玩膩了冰橇，吃卡拉斯的糕餅是極少的讓我感到有樂趣的事了?？ɡ沟母怙炈坪鯖]什么特殊配料，就是面粉和糖，可吃到肚子里，全身都甜滋滋、暖烘烘，像沐浴著陽光。莫拉也說是這樣。我們常常吮完指尖殘留的糕餅碎，相對無言，直到寒意再次侵襲身體。我們管卡拉斯的店鋪叫暖陽糕餅鋪。我們無法想象沒有它的日子，尤其在陽光再臨之前。

十天前，莫拉生日，我特意讓爸爸多給了兩枚銅幣，打算請莫拉吃糕餅。走到糕餅鋪，卡拉斯抱歉地向我攤攤手。

“才中午，糕餅就賣光了？”我看著拿著最后一塊糕餅離開的女孩，氣惱地咽著口水。更糟糕的是，我不能請客了。

卡拉斯晃著小腦袋，“里瓦爾，不是我不愿意做。糖，倉庫里的糖快用完了。面粉？還有不少。今天，我只做了平時一半的量。我估計，頂多五天，最后那點兒糖就得用完。”

“你這老板怎么當(dāng)?shù)?？”莫拉也急了，“為什么不買足夠的糖？”

卡拉斯哭喪著臉，“冰凍期前我去采購，糖店就沒多少貨了，我買光了最后的糖。明天我會做跟今天一樣多的糕餅，你們早點兒來。”

之后，莫拉和我很早就趕到暖陽糕餅鋪。可還是有兩天沒買到糕餅，因為別的孩子比我們更早。

我第一次失眠了。沒有卡拉斯的糕餅，怎么挨過漫長的冰凍期？天快亮?xí)r，我腦子里一閃：也許村民家里有糖，量不多，但湊在一起，能讓暖陽糕餅鋪繼續(xù)溫暖我們一段時間！

天剛亮，我就跑到莫拉家把他揪出被窩。我們挨家挨戶問有沒有糖。當(dāng)然，我們先把自家一點點糖貢獻出來。

我激動早了。有些人家里根本沒糖，有些人家里有糖但少得可憐。半天下來，我和莫拉募集到的糖大概能裝滿兩茶杯。我們把這點兒糖送到卡拉斯店里，他高興得不但腦袋晃，身軀也晃得停不住，非得付我們錢，我們當(dāng)然不要錢?？ɡ拐f：“請你們繼續(xù)給我找糖。”

我和莫拉更起勁地去找糖，可第三天我們就絕望了。同時，卡拉斯庫存的最后一粒糖做進了糕餅里。

暖陽糕餅鋪店門緊閉。風(fēng)更冷了，手上臉上的凍瘡硬得好像不屬于我。

“里瓦爾，去走走吧?！蹦瓗е耷?。

我只想回家，把臉和手找回來?？晌也蝗绦淖屇氉栽谕庥问?。何況我也傷心，他也能安慰我。

我們默默走向梅朵山丘。那是座巖石山丘，朝著旺達湖的一面又陡又滑，以前我們常常帶著鮮草爬上去，將草墊在屁股下滑下來，巖石上留下兩道綠痕。

梅朵山丘看不到一點兒巖石。莫拉望著冰封的山丘，一言不發(fā)。風(fēng)刮來，我厚厚的棉衣好像不存在。

“唉……”我聽到綿長低沉的嘆息。

“誰??？快出來，嚇唬人有意思嗎？”莫拉吼了一嗓子。

又是一聲嘆息，和之前的一模一樣。

“誰呀？”我也喊道。

“你們就站在我身上?！?/p>

難道是個死人？我嚇壞了。

“你是誰？為什么不站出來？”莫拉問。

“我是冰王。你們怎么不玩冰橇了？”

冰會說話，會看見我們玩耍，我陣陣暈眩。

“哈哈，小小少年發(fā)傻了，平時你們可是很能說的?！北跽f。

莫拉火了，“我們走了，你自個兒在這里笑吧。”

冰王止住了笑：“別傻了，我要在這里待很久，你們避不開我的。”

“我討厭你，讓你的冰雪見鬼去吧。”莫拉戧道。

“哦喲，小朋友吃不上甜糕餅，脾氣這么大?！北跤妥旎嗟卣f。

“什么嘛！”莫拉漲紅了臉。

“急什么。也許我可以幫你們?！北跽f。

“幫我們？怎么幫？”我和莫拉一同問道。

冰王說：“我給你們糖?！?/p>

“你有糖？你只有冰雪吧?！蹦懿恍肌?/p>

“你們看著。”沒多久，山丘上滑下一塊冰，到了我們面前。一瞬間，冰碎了，碎成很小的顆粒，像一堆糖。

“這是碎冰?！蔽艺f。

“少年，你看到的、想到的，不一定是事實。弄點兒嘗嘗唄?！北跽f。

我還猶豫著，莫拉蹲下來，捏了一撮碎冰放進嘴里。他合上眼，嘴巴緊閉。終于，他睜開了眼，嘴角翹翹的。

“真是糖，甜得要命，比別的糖都甜！”莫拉叫著。

我嘗了嘗，真甜啊。

“冰王，你是怎么把冰變成糖的？”莫拉問。

“少年，你太貪心了。”冰王說，“我現(xiàn)在不會告訴你。就算你知道了怎么變，你也不能做到，因為你不是冰王。不過，你們可以經(jīng)常來這里取糖，這山丘上的冰雪，足夠你們吃幾百年?！?/p>

我和莫拉說聲謝謝，取出袋子裝糖，滿滿兩袋子。

從糕餅鋪到梅朵山丘，我們拖拖沓沓；從梅朵山丘到糕餅鋪，我們飛奔而去。我身上很暖，臉和手又回來了。

卡拉斯嘴里含著糖，臉上卻木木的。他問我們糖是怎么來的，沒得到回答。他撓撓小腦袋，“這么好的糖，我不能白要你們的。這樣吧，以后我的糕餅?zāi)銈冸S便吃，不要錢?！?/p>

莫拉和我不答應(yīng)。最后，三人達成一致：莫拉和我可以買到最便宜的糕餅。

確認(rèn)我和莫拉還會把糖帶給他，卡拉斯高興地轉(zhuǎn)了個圈，“去告訴孩子們，我的糕餅鋪又要開張了！”

用不了半天，旺達湖邊的孩子都知道了這個消息，拿著零錢趕往卡拉斯的糕餅鋪。

新糕餅有奇異的味道，它的甜味就像隱隱的柔柔的針，往我的骨髓里鉆。糕餅咽下肚很久了，那股甜味還在我的骨肉深處。

我看著莫拉，他呆呆的樣子像要昏睡過去。他忽然瞪大眼，吼了一聲：“太迷人了！”

我第一次聽莫拉說迷人這個詞。

夜晚，我睡得好香，第一次做了醒來能記清的夢。我夢見糖堆積如山，卡拉斯做出來的糕餅鋪天蓋地。醒來后我笑個不停，這算什么夢，差不多就是現(xiàn)實呀。但是，在漫長的冰凍期能天天吃上這么迷人的糕餅，誰說不是個夢幻呢。

兩袋糖，卡拉斯三天用完。

我和莫拉又到了梅朵山丘。冷，風(fēng)大。

“冰王，冰王！”莫拉和我扯著嗓子喊。

“我在。”冰王說，“又來要糖，是嗎？”

我很不好意思，但沒法否認(rèn)。冰王笑了兩聲，山丘上滑落一小塊冰，到我們面前碎成了一小堆糖。

“裝上吧，別客氣?！北跽f。

很快，糖裝好了，滿滿兩袋。我們沒急著走，莫拉說：“冰王，你為什么會來這兒？”

“我是冰凍之神的屬下?！北跽f，“我也不想來這兒，是他派我來的。”

“那你什么時候離開？”我問道。

“該離開的時候我就離開。”

唉，早知道我不問了。

“你們走吧?！北跽f，“不拿糖的時候，也可以來跟我說說話。”

卡拉斯接過糖，沒有發(fā)問。他一直話很少，做糕餅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日子一天天過去。每隔幾天，莫拉和我就去一趟梅朵山丘，給卡拉斯帶回兩袋糖。暖陽糕餅鋪的生意日益火爆，不光孩子，一些大人也開始排隊買糕餅，買到就吃，沒走回家就吃完了。卡拉斯每次都貼心地留下幾塊糕餅，我們就不用排隊了。

莫拉和我很開心。如果我們沒有偶然去梅朵山丘，就不會解決暖陽糕餅鋪缺糖的難題?，F(xiàn)在孩子們和一些大人天天能吃上糕餅，比以往更香甜，給大家在漫長的冰凍期帶來難以言說的慰藉。

記不清是第幾次將糖帶給卡拉斯，也許是第十次，他猶豫了，沒有立刻接過。

“卡拉斯老板，上次給你的糖還沒用完？”莫拉問道。

“不，剛好用完?！?/p>

“那？”我覺得他可能身體不舒服。

卡拉斯撓了撓頭皮，竟把不多的頭發(fā)帶下一小撮，“我覺得不對勁。生意好得不像話，我只好限定每人買兩塊糕餅?！?/p>

我說：“大家不能干活、不能玩耍，熬著苦日子，就指望吃到你的糕餅才有點兒樂趣嘛?！?/p>

卡拉斯說：“前些天我也跟你這么想?？蛇@么多人迷戀我的糕餅，太不正常。”

“哪兒不正常？”莫拉問。

卡拉斯沉默了一會兒，“我祖上做糕餅幾百年，我自己也做了三四十年。我的糕餅誰會喜歡、喜歡到什么程度，我心里有數(shù)。里瓦爾，莫拉，你們一直愛吃我的糕餅。等你們長大了，也許還愛吃，也許不愛了，這都正常?？墒牵?dāng)我看到這些天那么多以前不怎么愛吃糕餅的人，天天都來買，買不到還特生氣，我就知道出問題了，問題還不小?！?/p>

“問題出在哪兒？”我問。

卡拉斯沒再搭理我，嘟囔了一句“我要做糕餅了”，就提著糖進了操作間。

“這個卡拉斯，怎么搞的！”莫拉有點兒惱火。

“等到卡拉斯開賣，我們觀察一下，看看哪里不對勁。也許，他只是因為生意變得太好而疑神疑鬼?！蔽艺f道。

中午，糕餅鋪售賣的窗口還沒打開，外邊已經(jīng)排了長隊。我數(shù)了數(shù)，有一百多人，成年人有不少。

莫拉躲在角落，拿著很久不用的紙和筆，不時記下點兒什么。

窗口打開了，迷人的甜香撲鼻而來。人群一陣涌動，有點兒小混亂，幸好沒出事?？ɡ挂皇纸渝X，一手遞去兩塊糕餅，機械得像個木偶。和木偶不同的是他有表情，是迷惘還是無奈，我看不出來。

窗口關(guān)上了。莫拉咬著筆桿，眉頭緊鎖，“里瓦爾，真的很不對勁?！?/p>

莫拉看著紙上，一點點說著：

“幾乎所有人拿到糕餅就吃掉了。為什么連大人都這么猴急？

“有兩個人沒買到糕餅，急得滿臉赤紅。第二天早點兒來就是了，何必這樣？

“排隊買糕餅的人比以往多很多，照這么下去，會不會所有的人都來買糕餅？”

……

“得找人談?wù)?，為什么這么離不開卡拉斯的糕餅?！蔽艺f。

“是的?！蹦f，“不過還是先去卡拉斯那兒吧?！?/p>

卡拉斯把我們讓進店鋪，沒有像前些天那樣馬上拿出給我們留的糕餅。

“糕餅?zāi)?？”莫拉問道?/p>

卡拉斯沒有回答。

“被你不小心賣完了？”我急了。

卡拉斯轉(zhuǎn)身從柜子里取出盤子，“給你們留著呢?！?/p>

我和莫拉同時伸手，一口一塊，幾乎噎著。香甜勁兒直沖身體各處，好像和前些天的余味連接起來，充滿了身體。

卡拉斯盯著我倆，把我看得發(fā)毛?！吧厦嬗浿裁茨?？”他指著莫拉手上的紙問道。

“你不是說不對勁嘛，我們看了看，確實是?！蹦f。

“卡拉斯老板，你說這些不對勁，到底是因為什么？”我問。

卡拉斯又久久打量著我們，直到我們快失去耐心才說道：“為什么？這要問你們。”

“問我們？”

“是啊?！笨ɡ拐f，“我的家族做糕餅幾百年，很少變動配方。特別是這些年，我按著嚴(yán)格按著配方做。唯一不同的是，這些天做糕餅的糖是你們帶來的，問題可能就出在糖里?！?/p>

莫拉把手上的紙捏成了一團，“怪我們嘍？我們可是費盡心思才給你搞到糖的！”

“不，我，我不是怪你們，”卡拉斯有點兒結(jié)巴，“我只是想理清事實。如果不把原因弄清，萬一以后會出大事呢？”

“能出什么大事？”我?guī)椭f話，“大家這么愛吃你的糕餅，你難道不高興？”

卡拉斯把圍裙的邊角捏了好久，從莫拉手里取過紙團展開看，“你們注意到這么多人異常迷戀我的糕餅，那么你們自己呢？”

我和莫拉對視一眼。我想著自己這些天的表現(xiàn)，確實，我?guī)缀跛械男乃级荚谔呛透怙炆狭?。我不像那些排隊買糕餅的人那么急切，是因為知道卡拉斯會給我和莫拉留著糕餅。剛才我誤以為糕餅賣完時，就幾乎跟那兩個沒買到糕餅的人一樣跳腳。

“再想想，這些天你們還有沒有什么變化?！笨ɡ褂謫?。

我想得腦袋生疼，好像想到了什么，可又像隔著冰凌模糊不清。

“難道是這個？！”莫拉驚呼了一聲，臉煞白。

“我忽然想起來，這些天，我一次都沒有想過最好冰凍期快點兒過去?！蹦f，“我甚至有點兒盼望，日子就這樣一直過下去！”

對了，這就是我想的！

“果然和我想的一樣。”卡拉斯喃喃道，“太可怕了，我從來沒想過會發(fā)生這樣的事?！?/p>

一片寂靜?？緺t里的炭火像被凍住，不再散發(fā)熱氣。

“一定得告訴我，這糖你們是從哪兒得來的?！笨ɡ拐f。

我剛想說，莫拉一把拉住我，“走，去問問?！?/p>

我跟著莫拉跑出糕餅鋪，“問誰？”

“別的人，別的迷上吃糕餅的人?！?/p>

一圈問下來，許多人確實不再盼著冰凍期早點兒過去，有些人甚至忘記正處于冰凍期?！案怙灣韵氯ゾ涂鞓妨?，這不好嗎？冰凍不冰凍有什么關(guān)系？暖和的陽光又有什么好？”有個大叔這樣說。

糟了。

“為什么他們吃下糕餅就不擔(dān)憂冰凍期，而我們還在擔(dān)憂？”我問莫拉。

“我不知道。”莫拉說，“可以確定的是，冰王在糖里動了手腳?！?/p>

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跑向梅朵山丘。

“冰王，快出來！”莫拉喊著。

“少年，這么沒禮貌？”冰王懶洋洋說著，像是剛睡醒。

“你在糖里放了什么？”我質(zhì)問道。

冰王說，“這糖不是挺好？不然你們隔幾天就來問我要?！?/p>

“你肯定搞了鬼！”莫拉說。

冰王哼了一聲，“何必在意？只要這東西對你們有用就行了。”

我氣得不行，“你倒是說得輕巧。我們吃了用你的糖做的糕餅，人都變了?！?/p>

“變了？變成什么了？”冰王說，“你不還是你，他們不還是他們嗎？”

莫拉一拳砸在冰上，“我們變得不像以前的我們了，開始不在意冰凍期，不期盼陽光的到來，這太危險了！”

“哈哈哈……”冰王長笑，“這可不能怪我，是你們自己來這里把糖帶回去，我沒有強迫你們?！?/p>

我哭了，氣憤又悔恨。

“你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壞事？”莫拉恨恨地問道。

“為什么？難道就你們有苦惱嗎？”冰王說，“我號稱冰王，只不過是冰凍之神手下的一員。某個地方的冰凍期到了，我就被派來，冰凍期一過就走，不過是個冰凍看管員，只能待在很小的區(qū)域，比如梅朵山丘。我必須有一塊地盤，永久留下來，這里有我的臣民，所有人受我控制，我可以四處活動。這次來旺達湖，我下決心實現(xiàn)夢想。我并沒有太多的本領(lǐng)，只有幾項小魔法。要想留下來，只有你們旺達湖的人都不再期盼暖陽的來臨才行。剛好，你們?yōu)榱烁怙炰伻碧嵌魫灥貋淼竭@里，我的機會就來了。我的魔法里，恰恰有一項是讓我的冰具有奇異的甜味，它一旦和面粉混合，就會把我的想法植入你們心中?，F(xiàn)在看來，我就要成功了?！?/p>

我直哆嗦，從來沒這么恐懼過?！氨?，你利用了我們！”我喊著。

“你們也沒吃虧呀。”冰王說，“糕餅比以前還好吃，不是嗎？我告訴過你們，梅朵山丘的冰夠你們吃幾百年?！?/p>

“別做夢了?！蹦f，“用不了一年，糕餅鋪倉庫里的面粉就會用完，就做不成糕餅了?！?/p>

冰王又笑了，“等到那時，旺達湖已經(jīng)沒有人會想起世界上還有暖陽這回事，忘記了冰凍期。他們連糕餅都不需要，有甜味就夠了。我的活動范圍會越來越大，魔法越來越強，連冰凍之神也會對我另眼相看?！?/p>

驚恐讓我和莫拉都說不出話。

“你們怎么還能記起冰凍期這回事？”冰王說，“我以為，這些天你們吃了那么多糕餅，應(yīng)該忘記了。不過，你們已經(jīng)離不開我的糖，今天只不過來跟我發(fā)發(fā)脾氣，過兩天還是會乖乖回來跟我要糖的?！?/p>

不知是什么時候離開梅朵山丘的，等回過神來，我和莫拉已經(jīng)快走到暖陽糕餅鋪。糕餅鋪前，卡拉斯躺在地上，嘴角和鼻子全是血跡，冰雪上染紅了一片。我們連忙過去扶他。

“他們讓我一天做兩次糕餅，我沒答應(yīng)，就挨打了。”卡拉斯說，“沒事，我傷得不重。不過，以后就難說了，他們?nèi)硕?，下手又重。?/p>

把卡拉斯攙回鋪子，讓他坐下擦干凈血跡。我們說了冰王、梅朵山丘和糖，以及冰王的計劃。

“如果不是近幾次我給你們留的糕餅里少放了一半的糖，也許你們也會讓我一天做兩次糕餅?！笨ɡ箍嘈Γ皢栴}很嚴(yán)重，冰王比我想象的兇惡多了?！?/p>

是的。我無法想象旺達湖永遠(yuǎn)被冰凍，人們不再期盼暖陽，不再渴望打魚、編織的日子。

莫拉站起來，“我要去告訴冰王，不再從他那里拿糖，我期盼冰凍期快點兒結(jié)束，希望他永遠(yuǎn)不要再來！”

“我也是！”我站起來喊道。

卡拉斯點著小小的腦袋，“對，我們還是有希望的?！?/p>

屋外又傳來嘈雜聲。難道又有人來強迫卡拉斯做糕餅了？

“你們先回去。”卡拉斯說，“明天我們再想辦法?！?/p>

這一夜夠漫長，我?guī)缀鯖]有合眼。面對冰王，我和莫拉真能不把糖帶回來？那香甜得奇異的糕餅，我們真能拒絕得了？還有，那些發(fā)瘋一樣迷戀糕餅的人還會強迫卡拉斯吧，他有什么辦法應(yīng)對？

早晨，冒著大風(fēng)，我和莫拉向梅朵山丘走去，相互打氣。

“等等！”身后有人喊?？ɡ勾謿庾飞蟻?，“你們別去?！?/p>

“不行，我們得去。”

卡拉斯一抬手，一個空的面口袋罩住了我。我七手八腳把面口袋扯下來，莫拉已經(jīng)被捆倒在地。接著，卡拉斯把我也捆了起來?！拔掖蟀胼呑尤嗝鎴F，手勁大到你們難以想象。”他說。

一手一個，卡拉斯把我和莫拉扛上肩，往回走。他絮絮叨叨說著：你們別去見冰王，萬一他還有別的詭計呢？萬一你們經(jīng)受不住，又把糖帶回來了呢……

快到糕餅鋪時，卡拉斯把我和莫拉放下來，“你們先冷靜，我還有話說?！?/p>

看著卡拉斯鄭重的樣子，我和莫拉都點點頭。

“我做了大半輩子糕餅，本來希望把技藝傳給唯一的親人，我的侄子，可他不愿意，跑到遙遠(yuǎn)的港口學(xué)航海?！笨ɡ鼓贸鲆恍【砑?，“這是糕餅的配方，還有制作心得，寫得很簡單。我知道你們是好孩子，希望你們替我好好保存著。再見啦?！?/p>

卡拉斯把紙卷塞到莫拉手里，轉(zhuǎn)身朝糕餅鋪方向走去。我和莫拉驚呆了。

卡拉斯扭過頭，“我算是老師傅了，做糕餅的技藝自認(rèn)為已經(jīng)明明白白?？蛇@些天我才明白這一點那么重要：糖一定要好！”

一會兒，卡拉斯的身影消失了。

再過一會兒，糕餅鋪的方向冒出濃煙，接著是沖天的火光。

紛紛趕來的人看到我和莫拉，解開了我們。我們隨著人群跑去。

卡拉斯的暖陽糕餅鋪烈焰熊熊，在冰凍的大地上像一支巨大的火炬。

店里有很多面粉和油脂，人們根本無法控制火勢。人群里，有人惋惜糕餅店付之一炬，有人咒罵卡拉斯縱火死有余辜……我和莫拉仰望著火焰，默默哭泣。

暖陽糕餅鋪廢墟上的煙，到第二天才散去。

人們都在苦熬。有人熬著吃不上有奇異甜味糕餅的難受，有人熬著不知什么時候過去的冰凍期，我和莫拉熬著不去梅朵山丘……

暖陽糕餅鋪消失半年之后，冰雪漸漸融化。旺達湖解凍了，梅朵山丘露出了巖石。漁船出現(xiàn)在湖面上，孩子們在梅朵山丘玩滑巖。我和莫拉在山丘下修了一個小小的土堆，插上一塊寫著卡拉斯名字的木板。土堆里沒有卡拉斯的任何東西，他的一切在那天毀于大火，除了給我們的紙卷。不多久，土堆上已青草離離。

莫拉滿十四歲了，他比我大兩個月。過完生日第二天，他來向我告別。看他背著行囊，我很詫異。在旺達湖，男孩滿十四歲，如果家里沒有特別的安排，就該跟著大人學(xué)打魚或做編織。

“里瓦爾，我要去遠(yuǎn)方學(xué)做糕餅?！蹦f。

“卡拉斯不是把配方和心得都給你了嗎？”

莫拉笑道：“我試過了，根本摸不著門道。這些現(xiàn)在對我來說太深奧了，我必須從最基礎(chǔ)的技藝學(xué)起。”

“可是，你還小??！”

“我滿十四歲了，”莫拉說，“就算在家，也得干活了?！?/p>

我知道攔不住他，就陪著他一路走去。走出很遠(yuǎn)，莫拉讓我別再送了?！拔乙煤脤W(xué)手藝，回來開一家糕餅鋪，做糕餅做得像卡拉斯一樣好?！彼f。

“好！糕餅鋪叫什么名字呢？”

“嗯……還是按我們以前的叫法，暖陽糕餅鋪?！蹦f。

我點點頭，“以后我給你運糖吧。從遠(yuǎn)方，把最好的糖送到你的暖陽糕餅鋪?！?/p>

莫拉揮揮手，喊道：“也是你的、卡拉斯的，我們的暖陽糕餅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