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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遮蔽的《人之窩》與“晚期風格”寫作

      2024-10-27 00:00:00范科苑
      南腔北調 2024年9期

      摘要:陸文夫1995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人之窩》,無疑是其晚年文學反思與文學探索的一項重要成果。學界涉及陸文夫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研究,向來注目于《美食家》《小巷深處》等在當時引起轟動的小說或經典文本,有關《人之窩》的反響至今寥寥。這部長篇小說被湮沒在時間長河中,尚未得到學術共同體的足夠了解與認同。本文圍繞《人之窩》文本內外的諸種因素,從作品本身、外界批評、作家主體角度切入,對當代文學史上被遮蔽、被遺忘的這部長篇小說進行再挖掘,試圖打開重新理解“晚年”陸文夫的思路及意義空間。

      關鍵詞:陸文夫;《人之窩》;文學批評;晚期風格

      作為當代文壇中“小巷文學”的開拓者,陸文夫素以中短篇小說飲譽文壇,以《獻身》《小販世家》《圍墻》《清高》四度捧回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以《美食家》斬獲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1995年,長篇小說《人之窩》付梓問世,最初刊于《小說界》,同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單行本。作為陸文夫畢生發(fā)表的唯一一部長篇小說①,《人之窩》在其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獨特性地位自然毋庸置疑。這也是他晚年的苦心孤詣之作,67歲完成的畢生最后一部小說作品。對于這部嘔心瀝血多年的鴻篇,陸文夫在完成時如釋重負:“這部長篇小說我早就想寫了,可謂醞釀已久?!盵1]《人之窩》通過人與住房的關系聯結起解放前后的兩個時代,映照出深廣的歷史內涵和社會內容,可謂角度新穎、涵義幽微。然而,隔著近30年回望,《人之窩》在文壇上反響平平,并未泛起太大水花。在陸文夫的作品中,從影響力來看,凝結日常飲食之道的《美食家》,一經發(fā)表即產生轟動效應,被視為代表其創(chuàng)作實績的標志性文本,價值得到充分肯定:“《美食家》是陸文夫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一塊豐碑,是陸文夫迄今所達到的最高成績?!盵2]“《美食家》是可以傳下去的。”[3]在陸文夫的其他作品中,《小巷深處》是在社會上知名度甚高的成名作,《小販世家》作為新時期頗負盛名的短篇小說廣受好評,《圍墻》由于當時河北省委第一書記的公開推薦,引起全國輿論關注。而《人之窩》,看起來不溫不火,“似乎反響也不夠強烈”[4],“并沒有太大影響”[5]。為何這部小說湮沒無聞,被忽視的真正癥結何在?它在相關評論和闡釋中的命運如何,與作家創(chuàng)作道路存在怎樣的關系?本文試圖圍繞《人之窩》文本內外的諸種因素,探討上述一系列問題。

      一、文本內部:從《人之窩》本身說起

      如果對陸文夫的創(chuàng)作道路作一個縱的總覽,可以發(fā)現,1986年以后,由于有著專注于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規(guī)劃,他明顯放緩了寫作節(jié)奏,在長達8年的時間內,除發(fā)表《清高》《故事法》《享?!妨攘热齻€中短篇小說以外,再也沒有其他小說問世。1995年5月,《人之窩》這部“十年磨一劍”之作終于完稿?;蛟S是從中短篇小說領域轉向長篇小說寫作的緣故,在結構上,陸文夫選擇以多個短篇拼接綴連的章節(jié)形式來鋪陳敘事。小說通篇以蘇州“許家大院”為敘事舞臺,上部以20世紀40年代末為始,在時代暗涌下的生活皺褶內,演繹一代知識分子的生存和命運。許家后裔許達偉為了實踐“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民主思想,主動共享出自家大院請青年學子同住,企圖組織一個平等的“小社會”,對“大社會”作出精神意義上的逃離。然而“房子可避風雨,卻也是罪惡的淵藪”[6],當“我”和同窗好友唱著青春之歌住進大院時,也被動地卷入房子的保與奪之下街坊鄰里間的暗斗明爭,“搶房”風潮致使本就氣數將盡的大院四分五裂。解放前夕青年們?yōu)榍蟊艿湥黄瘸冯x這個“窩”而風云流散。下部的歷史時空定位在“文革”初期,以“我”重返故地——許家大院的所見所感為伏線,小說敘事屬意強化“文革”中“小巷”內的派別糾紛,創(chuàng)新性地展現了各色人等在政治斗爭中對房產的占有權和支配權所導致的暗箱爭奪。投機者諸如萬青田、吳子寬之流對大院的覬覦,女傭胡媽、胖阿嫂的拱火,汪永富為搶房而進行的“窩里斗”等,融喜劇、悲劇、鬧劇色彩于一體。小說收尾在插隊落戶的時代大潮中,大院內多數人都被勒令離城下鄉(xiāng),再次在政治風暴中輾轉流離。

      就內容與風格而言,《人之窩》保持著陸文夫式的“糖醋現實主義”、幽默感、蘇州味、凝練含蓄的固有特質。20世紀80年代以來“小巷凡人”的寫作觀念,對民間社會和世俗本相的深度介入,在這一長篇中仍有強勁體現。僅就敘事層面而言,小說整個敘述視點就是作為寄居者的“我”對時代風云中許家大院的審視性敘述?!拔摇闭驹跁r代更迭的軸心,見證了大院中以爭奪房產為主的人際糾葛,串聯起各色房客的遭際和前遠巷半個世紀的歷史變遷。經由第一人稱介入式敘述,人物內視角與敘述人外視角交替出現。類似的敘事模式,可追溯至陸文夫1983年發(fā)表的《美食家》,同樣以寄居有產者之家的“我”(高小庭)的視角介入,追蹤朱自冶幾十年的飲食消費史,由此發(fā)出深刻的時代追問,達成歷史反思意味。而就人物塑造而言,許達偉與落難小妾柳梅的愛情,又頗有早期作品《小巷深處》中張俊和徐文霞的影子,知識分子與寡婦、妓女克服身份階層差異、告別舊日陰影走向新生的模式,隱含了對政治文化空間之外純粹愛情的共性敘事。由此,可以說《人之窩》在文本演繹上,與先前的創(chuàng)作風格構成了顯豁的承襲關系。作家凝集和調用已有的寫作經驗和敘事資源,在寫作意志上表現出強大的自我復制性,這就使得《人之窩》成為確切意義上的集大成之作。

      在與以往文本保持呼應的同時,《人之窩》也另辟蒼穹,呈現出了有別于之前創(chuàng)作的新質。當人們依舊沉浸于“小巷文學”近乎類型化的風格特征時,事實上,陸文夫已經以相當自覺的“探求”企圖,將視野放到了更廣闊的空間?!度酥C》以大宅院、大家族為敘事場域,在個人史、家族史、民族史三者的交匯點上承載宏闊信息,這是陸文夫之前的小說中幾乎不曾涉及的。社會歷史、政治迷局、代際糾葛、人性欲望,全部雜糅進一方大院內加以呈現。小說在時代政治意指的框架內,以批判眼光審視市民文化特征的弊端和弱點,同時對人情之美、純粹情感等日常生活的正面價值給予肯定,保留了些許開放的彈性。

      對于《人之窩》,陸文夫這樣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定位:“我寫小說歡喜開宗明義,歡喜把話說在前頭?!度酥C》也是如此,一開頭就把‘創(chuàng)作動機’坦陳于讀者的面前?!盵7]小說是這樣起筆的:“有一點無可置疑,我們高貴的祖先是沒有房子的,他們或是盤在樹上,或是鉆進洞里,倒也省力。不過,上樹或鉆洞總是不大舒服,也非長久之計……于是,億萬年間人類為了房子便進行著驚心動魄、無聲無息的世界大戰(zhàn)?!盵8]這顯然亦莊亦諧,以一種幽默詼諧的筆調渲染出暗諷之味。不僅開頭“開宗明義”,《人之窩》在標題命名上,也直截了當,具有極明晰的敘事指向。“窩”(居所、房屋)是一己容身之處,是人生存的必要空間。陸文夫小說以物象命題較多,典型如《圍墻》《門鈴》《井》《圈套》,皆捕捉生活中某種特定物象形態(tài),作為闡釋整部作品寓意的切口,寄寓不同層面的深刻含義。而《人之窩》中的“窩”——“許家大院”,顯然也帶有某種整體性的象征意味。陸文夫不僅依托大院局勢披露扭曲畸變的丑陋世態(tài),尤為切要處在于,借“住房”之主題,對民間生存本相中包藏的理想、欲望、爭斗,進行了寓言式探討。事實上,在《人之窩》發(fā)表后時隔不久,他又寫了一篇題為《安居》的隨筆,透過“作家和房子的關系”,反思空間條件對寫作主體的生產所構成的潛在影響:“我年輕時對住房的大小好壞幾乎是沒有注意……及至生兒育女,業(yè)余創(chuàng)作,才知道這居房的大小好壞可是個厲害的東西!”[9]關于“人之窩”的民生問題,陸文夫又獲得了新層面的切身實感。

      1996年,在“第三屆上海市長中篇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評選中,《人之窩》名列長篇組三等獎。在獲得評獎制度確認與推崇的同時,這部長篇小說的不足之處也一望而知,正如評委在評語中所述:“為小人物立傳。小說圍繞一幢房子展開,比較真切、深入地表現了某些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從歷史縱斷面上開掘一點,將其輻射到社會各個角落,見出藝術功力。結構勻稱,文筆精致,時有點睛之筆。整個作品顯得比較成熟。有的人物形象較為扁平化,議論過多。”[10]“有的人物較為平面,議論過多”這樣的微辭,直指小說人物塑造存在臉譜化、概念化的弊病。從整體而言,《人之窩》還有諸多由此而生的瑕疵與遺憾,它對小巷凡人敘事的重歸、對民間棲居問題的開掘,呈現出了“有限度”的超越意義。

      二、文壇回響:批評的浮光掠影與文學史上的無名

      在文本本身之外,一部文學作品必須依托文學批評、文學史、意識形態(tài)等外在要素的發(fā)掘和推動,才能最終進入經典的行列,進而贏得更多讀者?!皩嶋H上經典化產生在一個eb5c410c7a8eec8ac4adc6a254ac38c86591085f04d32e925bd53b1aec9e5b2d累積形成的模式里,包括文本、它的閱讀、讀者、文學史、批評、出版手段(例如書籍銷量、圖書館使用等)、政治等等?!盵11]批評家如何看待《人之窩》,作出何種經驗性的審美闡釋和判斷,對《人之窩》的學術價值、流傳價值都可能有出乎尋常的重要影響。那么《人之窩》在文學批評場域中究竟處于怎樣的狀態(tài)?

      在《人之窩》發(fā)表后的20世紀90年代后半期,涌現出10篇即時性的評論文章。批評家們各施拳腳,針對這部長篇小說的選材、風格手法、藝術蛻變、作品意義,留下了諸多有價值的觀照和解讀,指出了《人之窩》的兩個主要特色:

      一是“小巷凡人”敘事格局及其背后蘊涵的民間立場。夏一鳴1995年寫就的《陸文夫筆下的蘇州和民間社會——兼評長篇小說〈人之窩〉》,立足于地域文化視角,認為陸文夫“把蘇州文化的背景移植到居住文化上來”,以溫和的筆調描寫“搶房”風潮,顯示出濃郁的民間寬容精神,作者把筆墨移情到小人物身上,所塑造的許達偉這一蘇州落魄子弟,和朱自冶、徐麗莎、林南生屬于同一形象類型——“在社會上永遠是一群長不大的‘嬰孩’”[12]。張德林同樣將“為普通人、小人物‘立傳’”視為理解《人之窩》內在意蘊的切口,察覺到小說幽默風格中審美感情的傾向性[13]。王鴻卿、劉剛在對《人之窩》的評析中,關注作家寫作的精神意涵,探討文本如何將諸多社會內容納入“平民歷史”中加以具體化呈現[14]。

      二是“探求人性”的主題和沉郁厚重的歷史敘事。相關批評文章如吳海的《審美視點:對人性深度的探尋與開掘——陸文夫長篇小說〈人之窩〉散論》,將《人之窩》與《美食家》《小巷深處》指認為“人性探索‘三部曲’”,強調陸文夫的美學視野始終沒有脫離對人性本質、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審思,“把人性要求置于社會變遷之中”[15]。鄭祥安以細讀的方式進入小說文本,從視角和人物的角度,推敲作家如何于“小”中見出豐富,投射人生探求、歷史思考的深意[16]。戴翊的短文《質樸真切的〈人之窩〉》同樣圍繞“作家對歷史和人生的真知”[17],省察小說內里所承載的政治歷史的分量。

      此外,20世紀90年代后半期還有其他四篇評論:范小青的《安得廣廈千萬間》,矚目于作品“濃郁的浪漫”“崇高的理想”之中“舉重若輕的大手筆”[18]。60年代初就追蹤陸文夫創(chuàng)作的評論家曾文淵,在《〈人之窩〉與精品意識》中,注意到陸文夫創(chuàng)作少產多思的特質,指出《人之窩》仍有抱憾之處:“大約是期望過高所致,主要是覺得后半部特別是結尾部分匆促了些”[19],對小說再版時適當續(xù)寫和增補給予期許。張德祥《一部不摻水的小說——陸文夫的〈人之窩〉讀識》、明照《審美象征的風景:讀陸文夫長篇小說〈人之窩〉》分別對小說情節(jié)推演[20]、“窩”所具備的美學象征意涵[21]進行較為細致的爬梳與辨析。

      上述10篇90年代后半期的批評和闡釋文章,為《人之窩》留下一個歷史研究的短鏡頭??梢园l(fā)現,在這并不長的批評隊伍里,例如夏一鳴、張德林、鄭祥安、曾文淵、戴翊,都與上海關系緊密,他們或為上海雜志社、文學期刊編輯,或為上海著名文藝評論家,積極介入文學生產,參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評價。正如陸文夫《起步在上?!分兴裕骸拔议_始走上文壇是走到上海去的?!盵22]由于這種和上海文藝界、出版界的終身聯系和密切來往,當地評論家們追蹤他的新作動態(tài)并先后撰文評述,關注程度自不待言。遺憾的是,從上述為數不多的10篇時評來看,這些文章大多給人留下隨感的印象,留下的只是小范圍內對這一長篇小說的框架式看法,并不證明評論家已在之前的學術積累上,對作家作品完成了進一步的深化討論。由于時間距離太短,也難以沉淀出帶有總結性質的成果來,這些評論僅能算是浮光掠影的介紹或評析。

      關于《人之窩》的評論,自20世紀90年代后半期出現評論熱潮之后,21世紀以來,很長時間內沒有新的評論。同時,翻閱近20年間出版的具有代表性的當代文學史著作,可以發(fā)現一個現象:文學史在論述陸文夫及其創(chuàng)作時,往往采用五六十年代加80年代的方法,相關評述基本出現在兩處,一處是“十七年文學”,《小巷深處》位列“百花文學”中一朵獨樹一幟的小花;另一處是80年代,《美食家》被視為當代文學的重要收獲,《小販世家》等參與對世俗生活情態(tài)與地域風情的共同呈現,被納入“歸來者”的歷史反思、“文化”韻味寫作。而晚期作品《人之窩》,在文學史中“榜上無名”,或僅略附一句。如此一種情形,再次證實陸文夫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主要是由20世紀80年代的作品所決定的。而晚年長篇《人之窩》的文學價值和文學史價值,尚未得到學術共同體的足夠了解與認同。此外,倘若再聯系起上述10篇時評文章來看,文學史本身也是建立在此前批評活動的基礎之上的,“歷史現場的文學批評所篩選的文本,成為文學史敘述首先要關注的對象”[23],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期,陸文夫的文壇影響力與80年代中期已不可同日而語,在“先鋒”和“尋根”文學之后,他的創(chuàng)作活力逐漸削弱,影響力日漸式微,圍繞他的研究也隨之開始退潮,學界關于《人之窩》的反響至今寥寥。從外部要素來說,歷史現場文學批評的浮光掠影或缺失,也導致《人之窩》被文學史深沉地“遺忘”了。

      此外,還有一個因素——作品發(fā)表的時機也不能忽視。事實上,《人之窩》出版的1995年,這在當代文學史上毋庸置疑是一個關鍵的時間節(jié)點。實力派作家競獻長篇新作,長篇小說潮聲盈耳、數量激增,從不同路徑上顯示出對個人、現實、歷史的深度介入。“1995年的小說,似乎主要在長篇……閱讀的期待在長篇,創(chuàng)作者的追求也在長篇。”②在“長篇熱”創(chuàng)作態(tài)勢之中,《長恨歌》《豐乳肥臀》《家族》《許三觀賣血記》《蒼天在上》等優(yōu)秀小說如蜂擁般涌現。文學史在對20世紀90年代長篇小說競寫潮進行整體性評價時,往往首先著重關注那些推崇技術、語言和敘述前衛(wèi)性的新潮長篇小說,其次關注具有現實精神與社會效應的主旋律長篇小說,抑或關注影視化的長篇歷史小說對中國歷史的敞開及重寫。在這樣的視野中,《人之窩》因受藝術高度、選材角度或各種因素的限制,被其他小說的強光所遮蔽,甚至處于被忽略和邊緣化的位置,成為一座沉沒于當代文學史深處的礦址。

      三、《人之窩》與作家“晚期風格”寫作

      《人之窩》完稿于1995年,這一年陸文夫67歲。從作家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來看,《人之窩》被研究者公認為是晚年陸文夫的著力之作,是他文學事業(yè)的夕陽晚景,且這一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未能盡如人意——王堯以《人之窩》為界,劃分出“創(chuàng)作后期”,指出“晚年陸文夫是有些落寞的”[24];陳遼稱自己“認真閱讀了這部長篇小說,認為《人之窩》寫得不算成功”,“人所共知,陸文夫從1986年起,雖然也寫過《清高》等較好作品,但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再也沒有實現對1978—1985年間優(yōu)秀作品的超越”[25],他還注意到,《人之窩》在一些文學獎項的評獎結果上并不圓滿,1999年,陸文夫將《人之窩》申報了“茅盾文學獎”,最終未被評上;王燕論及一種現象:“有不少評論家認為,《人之窩》不是一部成功的長篇小說,無法匹敵同時代捭闔縱橫的長篇歷史小說,其自身藝術功力也沒能達到《美食家》的輝煌。”[26]這些研究都關注到陸文夫“晚年”寫作的特殊之處,作家的個性心理與文學選擇背后蘊含著頗值得解析的一系列問題。

      由“晚年”“后期”“晚境”等語詞,可以使人聯想到“晚期風格”這一概念。薩義德縱觀近現代西方文學和音樂家的晚年創(chuàng)作,對一種生命進入老境的觀念與風格——“晚期風格”作出闡發(fā)。他提問說:“藝術家們在其事業(yè)的晚期階段會獲得作為年齡之結果的獨特的感知特質和形式嗎?我們在某些晚期作品里會遇到某種被公認的年齡概念和智慧,那些晚期作品反映了一種特殊的成熟性,反映了一種經常按照對日?,F實的奇跡般的轉換而表達出來的新的和解精神與安寧。”[27]薩義德對“晚期風格”的論述比較復雜,“晚期風格”或意味著一種新的和解與靜穆精神,成就圓融的智慧,或潛藏著不安寧的張力和批判性,呈現出深刻的沖突。那么,從作家個體角度看,《人之窩》究竟是“老手頹唐”還是“衰年變法”?不論是面臨“新的和解精神與安寧”,或是“不妥協、艱難和無法化解之矛盾”,是否有隱伏的自我指認或變化線索?從更廣闊的視野看,這一晚年的嘗試對他的意義何在?這些問題都需要解答。

      討論陸文夫的晚期風格之變及其意義,身體與年歲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進入20世紀90年代,陸文夫已逾花甲之年。面對衰老的肉體,加之多年肺病的纏繞,他在寫作上的精力每況愈下,顯得力不從心,“寫《人之窩》最后幾個章節(jié)時,整個人是趴在電腦鍵盤上的,一只胳膊支撐著身子,一只手敲打鍵盤”[28]?!度酥C》發(fā)表后,陸文夫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就永久性地終止了,“年逾七旬,疾病纏身,精力不濟,老驥伏櫪,主要是休息,能寫則寫點兒,不能寫就做一點兒寫作之外、力所能及的事。”[29]他無疑知道或深信,自己已經步入自然意義上的“晚年”。

      也許是“年歲”的緣故,從心態(tài)的角度看,作家也產生出諸多到了一定的“年歲”才有的感悟。參照陸文夫晚年的文字,不難體味到其中的心境和況味——晚年的他已經看清、看輕一些東西了。在《人之窩》完稿前后的1993年至1998年,陸文夫針對彼時的個人經歷、文壇現象,創(chuàng)作出一批隨筆或生活散文,其中有憂慮也有勸勉:《清高與名利》談到那種出于個人自約的清高;《文學史也者》顯示出他在晚年對文學史規(guī)律的認識,較為超然地面對文壇上的生前身后名;《靜觀自得》視“靜觀”和“自得”為寫作者觀察這個世界的要領;《有限》洞徹了人一生之力的“有限”:“人的生命有限,死期即謂之曰大限?!薄叭说膶W識有限,畢其一生之力也只能對某些方面懂那么一點兒?!盵30]這些都是陸文夫對文壇眾生包括自己身為“作家”的觀察,寄寓著老者特有的沉穩(wěn)思慮。晚年的陸文夫煥發(fā)出一種柔韌有力的成熟性與和解精神,“愈來愈顯示了他內在陰柔、渴望美、與現實和生活妥協的高調適立場”[31],舉重若輕,洞若觀火。

      不論是“清高”“靜觀自得”,還是關于“文學史”與人之“有限”,借著散文隨筆疏泄情感、回歸思考,這些敘述中分明帶有“卻顧所來徑”的意味。事實上,回顧陸文夫的創(chuàng)作履歷可知,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以《小巷深處》初入文壇,到60年代初因《葛師傅》等“工廠系列”而再獲關注,再到80年代《美食家》抵達藝術高峰、名噪一時,在走過十來年的文學榮耀后,來到90年代,他進入生命意義上的晚年、文學事業(yè)上的晚期,所面臨的顯然是影響力的日漸式微和個人創(chuàng)作困厄的浮現。身為一個感知極為敏銳的作家,陸文夫也很快意識到了這種落差和轉變,這一點,在費振鐘同他的閑談中體現得最為直接:

      “我覺得,你1986年后,也就是《井》以后,在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已經為數甚少,當然,你主要在準備寫長篇小說《人之窩》。這是一個比較長時間的過程,但給讀者的感覺,你開始退到另外一些新銳作家的后面。而你的淡出文壇,因為有這部長篇小說的寫作作為鋪墊,顯得比較自然。或者可以這樣說,你明白你的寫作處境,明白90年代將會對你的寫作產生新的要求和新的考驗,因此你很明智地選擇了自己的位置,主動淡出,站在旁觀的立場,冷眼打量文壇的朝云暮雨,花開花落。

      “我只是想停下來,好好想一想。你說得對,我是主動淡出?!觥院?,才能夠有時間總結自己,反觀自己?!盵32]

      “主動淡出”,實際上是對于自身處境的自覺意識,是晚年陸文夫的一種自我指認。這就不難理解為何他在20世紀90年代抱持一種沉默寂靜的立場。曾在20世紀80年代風頭無兩的作家,在風云變幻、新人輩出的時代新環(huán)境里,收斂鋒芒走向“退場”,并在沉靜中“總結自己”,顯示出一個寫作者進入沉思的狀態(tài)。在這一時期,陸文夫的生命經驗、文化反思、審美理想逐步走向一種從容不迫的境界,進入“人情練達即文章”的老境。在《人之窩》的寫作中,明顯結合作家個人半世人生的世事歷練和沉淀。陸文夫綜合地調動畢生對歷史的洞察理解,在社會變動及“文革”背景下,對搶房風潮作了政治的、文化的、哲學的觀照,不論是對于歷史的認識,或是對于人、人性的認識,都提供一種不能一語道盡的復雜性,流溢出此前創(chuàng)作中未曾表現的氣息——如果說《特別法庭》《唐巧娣翻身》《圍墻》指向“新時期”意識形態(tài)下對政治官僚和教育問題的反思,《小販世家》《美食家》《井》的表達內蘊逐漸向文化意識和民族文化心理演化,《畢業(yè)了》《清高》蘊含的是揮之不去的日常生活懷舊意味,那么到了《人之窩》,則是從思想意義上綜合的靈魂審視和哲學觀照,激蕩出形而上的魅力?!案C”之內外,雜糅了房子的封閉性和開放性、社會的物質欲和精神欲、蕓蕓眾生的迷失和救贖。陸文夫洞悉歷史的創(chuàng)傷性結構,以“窩”為題,紓解著時代重壓下個體何以找尋棲身之所的問題,而對風雨滌蕩的一代應如何置放理想,則流露出無奈和彷徨。他在《人之窩》的結尾借許達偉之口極富寓意地說:“鋪路,作鋪路的石頭,讓沉重的歷史的車輪從我們身上碾過去?!盵33]這頗有一種老者在飽閱人生后的喟嘆之感,使作品內核充滿隱喻的歷史張力。

      進入某一特定場域,以時代氛圍的可感標識勾勒小說人物臉譜,思考社會現象,這似乎構成陸文夫創(chuàng)作的一種恒定結構模式。事實上,《人之窩》正體現了他重拾慣常思路并加以延續(xù)和生發(fā)的自覺。然而,或許是在長年創(chuàng)作中養(yǎng)成的謹慎心理,抑或“文革”余驚尚在的反映,《人之窩》一面體現著反思歷史的心理渴求,一面又將歷史進行微觀化處理,政治的欲望與爭斗被簡化為對房產的攫取,使敘事者稍顯揮灑不開。在塑造以許達偉為首的知識分子群體時,陸文夫以“達則兼濟天下”的士大夫情懷在他們身上植入新生與希望,卻又似乎未能厘清他們在“文革”中更復雜的身份位置,因此大部分人只是“作鋪路的石頭”,被動地應對奸刁之徒的欺壓。直至小說結尾,大院住戶再次在政治潮汐中輾轉流離,陷入悲劇性的輪回,而許達偉們也依舊前路漫漫,不知所往。這樣開放式的收尾似言猶未盡,實則透露出作家內在的矛盾仍有增無減。濃郁的民間寬容精神,使陸文夫在此階段所意識到的社會和歷史問題,都有著一種點到為止的含蓄?!度酥C》因此也不可能在20世紀90年代日漸復雜的新階段中,進一步豐滿“文革”甚至更早時期歷史的文學建構,抑或作為啟示錄回應新的歷史階段的文學、文化命題,提供新的思考資源。這些局限性本身,也證明陸文夫在寫作困境中“未完成”的找尋。時代之“變”、個人的“欲變”與“不變”相互糾纏,終致《人之窩》成為他創(chuàng)作后期甚至一生文學事業(yè)的夕陽晚照。

      四、結 語

      作為陸文夫畢生發(fā)表的唯一一部長篇、最后一部小說作品,《人之窩》無疑是陸文夫晚年文學反思與文學探索的一項重要成果,盡管創(chuàng)作未能盡如人意。陸文夫已往生多年,也留下載入當代文學史冊的作品,《美食家》《小巷深處》在被時間過濾后仍然可圈可點。然而,文學史在遴選、突出強調某些重要文本時,必然會舍棄、遮蔽另外一些事件和角色,“否則,其撰寫的未經篩選的文學史是不能被稱為文學史的,那只是資料的堆砌而已”[34]。隨著時間的洗汰,《人之窩》將會或已然暗淡,但研究是沒有任何邊界可以約束的,在作家個案研究中,除了關注具有文學史經典化元素的文本之外,也不能遺漏掉已被置放在“文學史正典”之外的其他作品及現象。唯此,方能完整而準確地對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個性、成就及局限進行整體性評估,而非將作家與其成名作、代表作終生捆綁在一起詮釋,作出片斷式的定論。因此,對《人之窩》的再挖掘、對“晚年”陸文夫的重新理解,也牽連出文學研究如何精細觀察和解剖作家個案的嚴肅命題。對作家作品的專論,正是在文學史主體扎實系統(tǒng)的研究基礎之上,另建一份文學檔案,將被遮蔽、被遺忘的作品現象歸入其中,以補正、充實單一化、片面化的解讀方式,去掉覆蓋在作家或作品身上的似是而非的印象?;蛟S這就是重評《人之窩》與“晚年”陸文夫的意義所在。

      注釋:

      ①《人之窩》是陸文夫一生中發(fā)表的唯一一部長篇小說,但不是他創(chuàng)作的唯一長篇?!啊度酥C》是我發(fā)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以前寫過一個長篇小說,抄家時被抄掉了”。參見袁曉慶、湯泓:《小巷深處訪大家——陸文夫訪談錄》,《綠洲》1998第6期。

      ②此為郜元寶在給陳思和的信中,談到的關于1995年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些看法。參見陳思和:《關于長篇小說的歷史意義》,《當代作家評論》199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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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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