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給娘燒“五七”的日子。我和的士司機在小鎮(zhèn)餐館里吃了頓飯,然后找旅店開了兩間房,天終于被磨蹭黑了,才讓司機啟動小車往鄉(xiāng)下開。
照說,回老家給娘燒“五七”,是堂堂正正的事,但只有我心里清楚,給娘燒袱包后,我還要找借口帶品瑞叔去旅店住一晚。所以選擇晚上,是不想讓村里人看見我回來了。
的士沿著鄉(xiāng)村公路行駛,半個多小時便到了村口。我讓司機把車停在一邊等候,便獨自提了禮物和祭品,趁著夜色的掩護向村子里走去。
如我期望的,一路沒有遇見人。其實,村子里不是老就是小,天一黑,家家的門都關(guān)嚴實了,一般是遇不到人的。不一會,我來到我家的老屋前,門是鎖著的,進不去,只得又往前走,走出幾十米,一間熟悉的低矮的磚瓦房出現(xiàn)在我眼前。瓦房里有光亮,細聽有說話聲,時斷時續(xù)。我貼近大門足足聽了幾分鐘,確信屋里只有一個人,才舉起手,敲了敲門。
門隨即開了,門后站著品瑞叔。我不等品瑞叔開口說話,將提著的東西交給他,然后反身關(guān)上門。
“這孩子,怎么又帶禮物來,上次帶來的還剩那么多呢。”很難說品瑞叔說話的語氣是嗔怪還是高興。
我正想說什么,抬頭瞥見房間里的桌子上燃著一枝蠟燭和三炷香,蠟燭前,靠墻放著一個相框,相框里正是我娘的遺像。我走上前,對著相框作了三個揖,側(cè)過身,問品瑞叔:“叔,我娘這相框?”
他連忙解釋說:“叔不糊涂,只有晚上,我才把它供在桌上,給你娘敬香,然后陪她說說話……”
難怪剛才屋里有說話聲,我不禁問:“叔剛才是和我娘說話吧?”
品瑞叔點了點頭。我不懷疑品瑞叔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但還是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叔剛才都說了些什么?”
品瑞叔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對你娘說,今天是你‘五七’的祭日,林茂肯定記得,他一準是單位上忙抽不開身,到晚上會回來看你的——這不,正說著,你就來了。”
我移開目光,說:“叔,我也不是很忙,車開到村口時出了點故障,給耽擱了,司機還在修呢……”
品瑞叔“哦”了一聲,隨即去一旁取出大小兩摞袱包,對我說:“叔都給你準備好了,這大的一摞,是燒給你娘的,小的是燒給你爹的。今天是你娘的‘五七’,順帶也給你爹添點財?!?/p>
爹對我只是一個倫理上的概念。爹是在我三歲那年去世的,有關(guān)做爹的義務(wù)是品瑞叔暗地里完成的,比如他無數(shù)次以鄰居的身份去我的學(xué)校給我送米送錢,連保安都認識他了,可是他從不讓保安去叫我。品瑞叔為我和我娘付出了多少,這在村子里恐怕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因為我是在村里人擠眉弄眼的議論聲中長大的。從議論的碎片里,我知曉了爹是在集體的一次炸山中受傷的,好像傷到了要害部位,是同時在現(xiàn)場的品瑞叔把我爹背到醫(yī)院去的,而爹受傷兩年后娘生下了我……
“林茂他娘,我們這就去給你燒袱包……”品瑞叔說著,去開門,我趕緊跟了出去。
兩摞袱包在我家老屋門前燒了起來。跪在燃燒的袱包前,看著漸漸化為灰燼的袱包,我意識到娘已離我越來越遠了。
娘一輩子沒有離開過村子,就是在患病期間也不肯隨我進城,直到去世前一天,她才讓品瑞叔給我打電話。我不知道她是離不開品瑞叔,還是不愿拖累我,但我更相信是前者。我爹未受傷時,品瑞叔因家庭成分不好而娶不上親,爹受傷后,他就以潛在的方式參與到我的家庭中來了,甚至讓我的身世也成了一個謎團。娘彌留時,拽著我的手不放,嘴唇微微顫動著,卻欲說又止,我猜想娘要向我解開謎團了,便俯下身去,催她說,她睜大眼睛看了一遍房間,對我說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話:“茂兒,我走了,你要好好待品瑞叔……”那一刻,品瑞叔正站在我家老屋門前,他是在我哭喊著叫娘時才跌跌撞撞跑進房間的,而我的娘已經(jīng)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
燒完袱包,再次回到品瑞叔家,我正思忖著如何開口,品瑞叔卻說:“林茂,你走吧,別讓司機等久了?!?/p>
看來品瑞叔根本不相信的士出了故障。我想了想,對他說:“叔,您今晚跟我去鎮(zhèn)上住一夜吧,房間我都開了的,我想跟您喝喝茶說說話……”
“不用說的,林茂,叔永遠只是你的叔,我還能下地,也不用你惦記,有工夫,好好做你的官奔你的前途……”品瑞叔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
“不……”我打斷品瑞叔的話,“我想接您進城去?!?/p>
“傻孩子,你憑什么要接我去?”品瑞叔呵呵一笑,指著娘的相框?qū)ξ艺f,“你要是覺得這樣不好,就把你娘的像帶走,叔哪里也不去,有一天真不得動了,我就去找村主任,讓他把我送到政府的養(yǎng)老院去?!?/p>
我忽然為我所謂精心的設(shè)計感到羞愧。為了弄清楚我的身世之謎,我想不露痕跡地得到品瑞叔刷牙后的一把牙刷,再將這把牙刷送往省城醫(yī)院一個老同學(xué)那里去做DNA鑒定。
我掏出手機,撥通了司機的電話:“今晚你一個人去旅店住,明天一早再開車來接我們?!?/p>
【作者簡介】 王生文,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在《芳草》《短篇小說》《百花園》《遼河》《歲月》《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羊城晚報》等刊物上發(fā)表作品四百多篇。出版有長篇小說 《早春》。曾獲《奔流》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