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我長久為我的母親劉春香女士感到疼痛而淚流。
也許你會問起,劉春香是怎樣的人?劉春香走過怎樣的路?不,我不會告訴你。劉春香是我的秘密,是我作為女兒的秘密。
也許是三月,也許更早,但的確是一個芽葉開始萌生的季節(jié),我們稱之為初春。我母親劉春香說,我是一朵三月的迎春花,我一來,春天的草兒就綠了。我父親周文遠卻說,春不是我迎來的,早在我來之前,春天和綠意已經席卷了江北大地。
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現(xiàn)在依然是一個三月,我們總說春寒料峭,料峭著,于是我們又說,料峭春風吹酒醒。我母親劉春香,高高地站在長江大橋的右側石欄上。她張開雙臂,以一種謝幕的姿態(tài),背對大江,俯視著這座生她養(yǎng)她,她又生我養(yǎng)我的城市。一條大江從城市的中軸奔涌而過,江水和著春風、夏雨、秋日落葉和冬天偶然一見的薄雪,吞噬著我們共同的記憶。
我母親劉春香從小練武,平衡力極好,當她站在長江大橋的石欄桿頂上時,一點兒也沒有搖晃。江風從左向右吹,如果我學過地理測繪,我將精確描述風的等級。而我不會,我只是一個無用的讀中文的學生。我只能看到,來自大江的大風把我母親劉春香的頭發(fā)吹得像一幅油畫,也許是油畫里的海藻,張牙舞爪,但極其有生命力。風吹過我母親劉春香,也平等地吹向我。圍在大橋上的每一個觀眾,都被風平等而均勻(也許并不均勻)地關照。
我母親劉春香站在長江大橋右側的石欄桿上,她穿著我穿過幾次就扔在一旁/AiBKZr8kkQo6C1fZeNI9g==的馬丁靴,穿著她三十二歲那年參加文藝會演時穿的那身大紅色練功服。她畫著精致的妝容,在此之前,她鮮少化妝。我母親劉春香年輕時入選過省里的武術隊,她曾經是一群男人里唯一一個一招一式都讓人心服口服的女俠。她極有天賦,我母親劉春香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姥姥李西萊說,這個閨女是她向王母娘娘求來的,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定不會吃尋常人家的飯。
如你所見,我母親劉春Yo+M6sHAWnPQlKU2W/uwbg==香吃了我父親周文遠家的飯,生了我,喂給我的同樣是尋常人家的飯。我母親劉春香生我的時候,也許正是她人生悲劇的開端,也許不是。二十八九歲的年紀,正是力量豐盈的時刻,我母親劉春香已經作為江城女俠打到北京去了。我母親劉春香站上過領獎臺,后來她跟我說,當你站在領獎臺的時候,所有人都向你投來羨慕的目光,那種感覺是別的任何時刻都不會有的。你不必去可憐巴巴地笑,不必去同流,去合污,你只需要伸展拳腳,打出一個痛快。
如你所見,我母親劉春香生我以后,就突然沒勁兒了。也許現(xiàn)代醫(yī)學再往前發(fā)展發(fā)展,就可以解釋我母親劉春香的奇怪病癥了。她的招式已經不再是讓對手聞風喪膽的真功夫,她的武功成了表演,她的一板一眼成了花拳繡腿。于是我母親劉春香的用武之地,從擂臺換到了文藝會演的舞臺。三十二歲那年,她甚至在文藝會演中都做錯了動作,我母親劉春香從此告別了她所熱愛的、被人所羨慕所贊嘆的臺子和功夫。
如你所見,我母親劉春香站在長江大橋右側的石欄桿上,穿著她人生中最后一次登臺表演所穿的華服,又一次登上了被圍觀的舞臺。這樣說來,她三十二歲時那場演出,也就不是最后一次。我站在人群中,和眾人一樣仰著頭,去看我母親劉春香。我母親劉春香也發(fā)現(xiàn)了我,她微微低下頭,好大聲好大聲地喊了一句:“周婷婷,你作業(yè)寫完了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人群就沸騰起來。前排的聽清楚了,都在相互打聽:“周婷婷是誰?”后排的沒聽明白,都在相互問詢:“什么?她說什么完了?”傳著傳著,也就變了樣子,傳成了“周文王完了”。我扯著嗓子回應高高在上的我母親劉春香,我說:“我寫完了!”
不知為何,我竟然一點兒沒有意識到,我母親劉春香下一秒會做出怎樣的舉動。她轉了一個一百八十度。誰也沒有看清她是怎樣轉過身去的,也許只是我自己沒有看清?,F(xiàn)在,我母親劉春香站在長江大橋右側的石欄桿上,面向大江,高高擎起自己的雙臂,留給圍觀人群一個瀟灑的背影。
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我母親劉春香的下一個動作,是不是要奔赴大江?我開始感到害怕??晌揖嚯x我的母親劉春香還隔著好幾個人頭的距離,我想伸手去抓住她的腳,卻伸不出我的手。我張嘴大聲喊:“媽你快下來!”我母親劉春香卻如同沒有聽見。她的左手撐舉在頭頂,右手從胸前向后甩到左肋下。我知道,這是武當熊門的一招,叫鳳凰撒羽。
于是,我母親劉春香真的飛起來了。她像一只矯健的魚鷹,朝著江面上某個定點俯沖而下。我是她的女兒,被擠在人群中間,動彈不得,我甚至沒有能看上一眼我母親的生命所激起的水花。如同我十二歲的某個上午,我坐在手術室門外等待我的母親劉春香,中途被人叫走,因為我姑姑周洲來了。當我再回到手術室門外,聽旁邊的鄰床家屬說,從我母親劉春香體內摘除的一顆大瘤子,足足有豬心那樣大的瘤子,剛剛被展示完畢,被轉移去做病理檢查了。我知道那是子宮肌瘤。但是我沒見到。就像是此刻,我母親劉春香在這人世間激起的最后一抔水花,我沒有見到。
我聽到了我母親劉春香的落水聲。她像一枚炸彈一樣,炸開了平靜的大江。她像一個變量,在長久的寧靜的平穩(wěn)的江水流動的歷史中,我母親以生命為筆墨,刻下了一個失語的坐標。
人群四散。
也許白云和天空都會記得,我母親劉春香在空中留下了怎樣美妙絕倫的影像。我母親劉春香儀態(tài)萬方,我母親劉春香國色天香。待到人們都散開,我趴在石欄桿上向下望。江面依然平靜,我母親劉春香如同泥牛入海,她的個體的苦澀進入了浩瀚的大江,也就悄無聲息了。
三月的天干凈純潔,三月的江水潺潺緩緩,三月的芽葉開始綠了。我是迎春的花,我母親劉春香是春天的墓道碑。我們母女倆,都和春天有關。
那個春天的晚上,我被送到了姨媽家里。我自己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屋里除了我,就剩下我母親劉春香的外甥女,我的表姐唐棠。她比我大十幾歲,也許因為沒結婚的緣故,她看上去并不像一個三十多的女人。她沒有一點兒皺紋,尖尖的下巴,翹起來的嘴唇,我從小就覺得,她像葫蘆娃動畫片里那個蛇妖。然而這是時代的審美,是人群趨之若鶩的美麗。
我表姐唐棠從房間里出來,抱出來一件羊絨大衣,黑色的,挺括的。她把這件大衣蓋在我身上,我便被四面八方的古檀香包圍住了。這件大衣有著奇異的香氣,披著它,我就好像在歸元寺的香爐前了。我們一旦把自己的人生寄托給神仙,也就不需要再對自己負什么責任。
我表姐唐棠坐在我旁邊,她以一種過來人的目光打量著我,好像在美術館參觀一座雕塑。此刻我和雕塑別無二致,因為我同樣一動不動。唐棠說,你們家倒是特殊。
唐棠說,這是一個戀父的時代,除了你們家。
我表姐唐棠是一個作家。這個夜晚我眼見她如何寫作,真讓人毛骨悚然。唐棠坐在地上背靠沙發(fā),她的筆記本電腦打開在矮茶幾上,她的兩只手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唐棠沒開燈,我坐在沙發(fā)的另一端,電視機的畫面五顏六色,映照在灰色的大沙發(fā)和白色的矮茶幾上,映照在唐棠身上,于是她的臉也就變得五顏六色了。莫名其妙的,唐棠就開始哭,她哭得撕心裂肺,但并沒有發(fā)出聲音。唐棠的四肢開始變得不協(xié)調,就像有蟲子爬在她身上。
我小聲叫她的名字:“唐棠!”
我大聲叫她的名字:“唐棠!”
唐棠說:“你不要管我。你出去,出去,從我家出去?!?/p>
她真是一個瘋子。我就走出去,沒忘了拿上前些天姨媽給我的鑰匙。樓道里陰森森、空蕩蕩的。我就坐電梯下去了,我覺得街上一定有更多人。
路燈是亮著的。它們的投影打在地上,像一個一個的人匍匐在地上。我沒有想到唐棠家的鄰居都睡得這樣早,天上地下,只有路燈和路燈的影子陪著我。我漫無目的地朝右走去,這是很黑的晚上了。我的影子在路燈的映照下,一會兒變長,一會兒變短。起初的一段路,我是興奮的,充滿著探索未知的激情。好像我在一個宇宙的黑洞里,我是全世界最頂尖的科學家,就像我母親劉春香說的那樣,不必去可憐巴巴地笑,不必去同流,去合污,我只需要伸展拳腳,打出一個痛快。然而走著走著,科學家就疲憊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皆是闃然無聲,除了我的腳步聲。我的心里也就空空蕩蕩,那感覺,也就和看到我母親一躍而起的瞬間差不了多少。我這才發(fā)現(xiàn),和我母親劉春香的鏈接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于是我無法不想起,這樣的夜晚,我母親劉春香曾和我一起走過。每逢高中的大休,我會有一個下午一個晚上的自由。我母親劉春香驅車接上我,帶我去吃了一頓大餐。我們母女二人坐在肉蟹煲店里,熱氣騰騰著在我們之間升起。我母親把蟹肉給我剝出來,她自己只是嗦一嗦那幾只蟹爪。我覺得這樣很沒有必要,顯然我們并不緊張于一只螃蟹的吃食,但我母親這樣,對我而言無形中是一種壓力。
她好像對我寄予著厚望,在我從小到大的生長中,我母親劉春香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婷婷,多吃點兒,長得高高大大的,好有力氣?!?/p>
我母親曾經把我送到武術館跟著她曾經的隊友練功,打拳。我卻沒有這樣的天賦。我生來就像軟腳的螃蟹,支楞不起來,一招一式,都像極了我母親沒了勁兒時的無力模樣。我母親的隊友是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當他看向我母親,我會感受到一種惺惺相惜的難忘。當他看向我,我會感受到一種父親對于女兒的眷戀。他的手覆蓋住我的手,他的腳掌挑起我的腳掌,我們一起做出一個弧度很大的動作,他大喝一聲:“鳳凰撒羽!”
這樣的夜晚回憶起我曾經的教練,我不禁發(fā)抖:這真是一個戀父的時代。
回到我的母親劉春香。吃完肉蟹煲,我們倆回到家中,我母親熟練地掏出鑰匙,開門。門卻沒有開。門被反鎖了。于是我們敲門,于是,如你所見,我們見到了一個相互熟悉的阿姨。
我母親劉春香攥著我的手,扭頭就走。她的步伐很快,那個瞬間我清晰地感受到,這是青年女子組冠軍的力量。我母親一直拽著我走到樓下,我們走出小區(qū),同樣是右拐。同樣是亮著的路燈,它們的投影打在地上,像一個一個的人匍匐在地上。我母親劉春香松開了我的手,我們一前一后,我的腳隔三岔五就會踩在我母親劉春香的影子上。我們的影子在路燈的映照下,一會兒變長,一會兒變短。于是我好像見證了我母親劉春香的成長,她從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女孩,一厘米一厘米長高,她一招一式打出自己的功夫,她登上領獎臺,享受無上的榮光、鮮花、掌聲和贊美。她生下我,喂養(yǎng)我,托舉我,我一厘米一厘米長高,我母親劉春香一厘米一厘米衰老,矮去。
終于,她矮成了一個小點兒,像宇宙中的奇點一樣神秘。那個夜晚我們一直走到長江大橋上去。我們母女倆坐在長江大橋的人行道上,看著車來車往,混亂的燈光晃過來、晃過去。江水從來不著急,緩緩、慢慢地流出去。此時游輪上響起了優(yōu)雅的鋼琴曲,霓虹的光線自下而上,照在我們身上。我和我母親席地而坐,狼狽卻又充滿浪漫。因為是陰天,所以沒有月亮。長江大橋是一個打卡的好去處,即便是濃黑的夜晚,依然會有行人經過。那些腳步和那些車輛,好像在另一個世界一樣遙遠,好像天上地下只剩下我和我母親劉春香了。
我們誰也沒說話。
那時我們依靠在一起,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我母親劉春香是一個充滿力量的女俠,她只是沒有告訴我,她吃過的那些苦。如今我獨自走在姨媽家小區(qū)外的無名道路上,突然非常感謝我母親劉春香的隱瞞。我好像終于可以飛升逃離出這一個循環(huán),但也許,仍舊無從逃離。
我回到姨媽家里時,我表姐唐棠還在寫作,黑燈瞎火中,電視機的畫面走馬燈般輪轉。她說:“婷婷,你把我扶起來吧?!蔽乙苫螅€是照做了。我表姐半癱在布面沙發(fā)上,她說:“當我寫下這句‘我母親劉芬芳生我以后,就突然沒勁兒了’,我的力氣也就好像被神抽走,抽絲剝繭一般,離我遠去了?!?/p>
我說:“可是,沒勁兒的是劉春香,是我的母親呀?!?/p>
唐棠說:“可是,我們都是女兒呀?!?/p>
B
其實我一直認為我姨媽劉芬芳的死是一場逃跑。
我知道現(xiàn)在社會新聞和年輕作家的小說里總是會出現(xiàn)謀殺案,但我姨媽劉芬芳并非死于謀殺。我姨媽劉芬芳比我媽矮很多,不練武功,但會寫詩。我姨媽劉芬芳和我母親劉春香性格迥異,她從小就有很多奇怪的行為,據說,劉芬芳本來是和劉春香一樣,六歲就被送到體校去。劉芬芳是在入學的第三天跑出來的。她突然從宿舍消失,老師找了一整個下午,最終是她母親也是就我姥姥在單元樓下發(fā)現(xiàn)的劉芬芳。她甚至跑步跨越了一條大江。在我認識我姨媽劉芬芳的時候,她已經比當年的六歲多活了許多個六歲,但還是喜歡逃跑。比如去年暑假我?guī)ゲ┪镳^看展覽,也許是因為遇到了一個多年不見的老熟人,隔著老遠,我姨媽就消失了。是真的消失,無影無蹤,前不見狼后不見虎中間不見劉芬芳。我找了好久,最終在博物館出口找到了她。所以當我母親說“劉芬芳不見了”的時候,我根本沒當回事兒,我知道我姨媽劉芬芳是有逃跑天賦的。
所以我也認為她此次重大逃跑的起因,就在于我姨夫唐駿生。我姨夫唐駿生會燒玻璃,拿著個大棍挑起一頭玻璃,跟麥芽糖一樣拉絲兒的熱玻璃就被我姨夫做成了一個個玻璃杯子。我姨夫唐駿生從玻璃廠下崗后自己開了一家奶茶店,在城西小學門口。我姨媽劉芬芳是城西小學的語文老師,所以糖糖奶茶店為兩人的相識提供了空間和場地。
唐駿生說,他老早就注意到這個天天涂著紅嘴唇的女子,大波浪,蛤蟆鏡,喇叭褲,她簡直就是時尚雜志成精了。奶茶店那個時候還是新鮮事物,唐駿生自己本來就是很新潮的人物,現(xiàn)在,一個同樣很新的新新女子出現(xiàn)在了他的新店里。劉芬芳說,你這兒什么最好喝?唐駿生說,那必須是絲襪奶茶啊。劉芬芳把蛤蟆鏡往上一掀,她說,絲襪奶茶?奶茶怎么會起這么個名兒?唐駿生說,喝起來像絲襪一樣絲滑嘛。
這個場面是我表姐唐棠給我講的??傊乞E生和劉芬芳就這么認識了,劉芬芳下班后把絲襪奶茶當消遣,一來二去熟了以后,劉芬芳的絲襪就成了唐駿生的消遣。后來唐棠出生在糖糖奶茶店的后院,是衛(wèi)生所的婦科醫(yī)生抱著箱子百米沖刺來剪的臍帶。后來唐駿生的奶茶店開了許多年,大前年初終于倒閉了。倒閉實在是太正常了,糖糖奶茶店能活這么久,就已經是人類商業(yè)史上的奇跡了。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糖糖奶茶店旁邊,先是來一杯,來一杯幾年前就倒閉了。后來陸陸續(xù)續(xù)開起幾家一點點、香飄飄之類,這幾年都被蜜雪冰城和隔壁的茶百道擠下去了。糖糖奶茶店是活得最久的,而且也是最不出名,不連鎖,最沒保障的。也許是這里的街坊戀舊,也許是唐駿生會為人,也許是我姨媽工作突出所以學校照顧,這才茍延殘喘這么久。
奶茶店倒閉以后,唐駿生就完了。我表姐唐棠告訴我:“真的,不騙你,我眼睜睜看著他的一股精氣神兒被一只麻雀在頭頂啄走了?!碧乞E生個子高高的,瘦瘦的,竹竿子一樣,現(xiàn)在精氣神兒被“啄走了”,整個人真的像枯萎了一樣,走路直不起來腰,抬不起來頭,踉踉蹌蹌的,人不人鬼不鬼。唐駿生回到家更是橫草不拿豎草不拈,我表姐唐棠說,這許多年來,其實唐駿生一直會像燒玻璃一樣,拿著個大鉗子在家里晃過來,晃過去。至于大鉗子用來干什么,唐棠還沒有搞清楚。
本來即便這樣,我姨媽劉芬芳的工資也可以維持家庭運轉和保證我表姐唐棠的學費,日子好好經營起來,也還是可以的。唐駿生安安分分地當個吃軟飯的,也與他這么多年糖糖奶茶店的微薄收入相符合;也就是說,其實這些年,這個家基本都是我姨媽的工資在維持。所以實際上,糖糖奶茶店倒閉或者不倒閉問題都不大,唯一受影響的可能就是唐駿生的心態(tài)。
不承想,唐駿生竟然去嫖娼,嫖娼就算了,他還被警察抓了,抓了就算了,還被鄰居看著了。人家還說,唐駿生真白呀。于是,大家見了劉芬芳就笑。我姨媽劉芬芳搞不懂,我男人去嫖,你們笑我做什么?有老太太就著掉了門牙的漏風的老嘴嘿嘿笑:“是呀,他都寧愿去花錢嫖呀?!?/p>
只是鄰居說一說,也還好。直到我姨媽劉芬芳上課的時候,她提問一個學生,問的是什么問題我們不清楚,但我們可以確定的是,那個學生說:“問我干什么?我又沒去嫖娼,還被警察抓。”
全班都笑了,除了我姨媽劉芬芳。據那個班的學生回憶,她的臉像江漢路的霓虹燈一樣精彩。
劉芬芳雖然從小沒練過武功,但是經??此憬?,也就是我母親劉春香練武功。所以武功的招式她都熟悉,寫詩的時候經常用到一些專業(yè)的名詞。劉春香從小就是硬骨頭,她每做出一個動作,就要大喝一聲招式的名字。有一些是靠譜的,有一些是瞎編的。四兩撥千斤!大鵬展翅!九陰白骨爪!劉芬芳坐在一邊看,訓練完姐妹倆一起回家。劉春香就會聊起今daSaRxTtHEKNz/6rv9ynZg==天又被誰欺負?!拔掖蚧厝チ恕!薄拔覜]打過就又約了一場?!薄拔掖蜈A了?!敝T如此類。姐妹倆對于面子的執(zhí)著,從小時候就一直在生長著了。
打撈姨媽的那個晚上,我母親劉春香說,我這個妹妹呀,怎么都好,就是要面子。但她自己估計也忘了,好面子這個毛病,還是她倆一起長出來的。
我母親在屋里喊我:“婷婷,換身衣服,和我去干點兒正事?!?/p>
于是我和我母親劉春香一起來到了林園采石場。采石場的空氣中彌漫著白色的灰塵,也許是灰塵的飽和度太高了,讓我產生了一種身處云端神殿的幻覺。一陣一陣轟隆隆隆的鋸石頭的聲音又把我拉回到現(xiàn)場。我母親劉春香似乎早已預約好,她拉著我的手去到庫房,我們似乎將要挑選一塊石頭做成的碑。庫房里燈光明亮,同樣彌漫著白色的灰塵,我下意識地想捂住口鼻,尤其是在看到工作人員都戴著口罩后。一摞摞石頭整整齊齊地靠墻碼放,石頭是歷史的記憶,它們從山上被開采下來,它們在機器中收獲了現(xiàn)在的模樣,繼而短暫或長久地歇息于此地。
因為我母親對于石頭的尺寸有所要求,所以我們能挑的范圍其實很小。我母親撫摸著一塊黑色的純凈到沒有一丁點兒雜質的大理石板,說:“就這個吧?!庇谑枪ぷ魅藛T徒手將它從一摞石板中取下,豎放在地上。這是一塊做石碑的好料子,好到什么程度呢,你哪怕只是看它一眼,就會被那種威嚴的肅穆的屬于死亡的氣息籠罩住。
繼而是付款。我說:“媽你買這個干什么?”
我母親劉春香說:“給你姨媽買一塊最好的?!?/p>
然后我母親問工作人員要來了刻刀,刻刀底部被藍色塑料裹住,整體看上去很沉。我母親劉春香把刻刀緊緊攥在手里。她說:“婷婷,你給我打打下手?!庇谑俏液臀夷赣H劉春香一人抬起一端,石板就在我們手上進行了一個短途之旅。我母親熟練地拿起一旁的毛筆,開始在石板上一筆一畫地寫下那些個線條。
寫的是:紀念劉芬芳。
C
劉春香被救上來了。
救她的是一艘渡船,剛從江漢關碼頭出發(fā)沒多大會兒,船上的人都還興致高漲,一看到上方有個什么東西飛下來,大家都很激動。是一個小孩先說:“是個人!”于是船上的人更熱鬧了,都去看“那個人”落水的方向。落水的位置離船不遠,船上有一個會水的師傅,三兩下就把劉春香托舉回來。劉春香吐出幾口水,她說,我終于練明白了。我終于練明白了,我終于練明白了。
船上的人看她重復了好幾遍這句話,又看她穿著打扮這副樣子,以為救上來一個瘋子。劉春香全身濕漉漉的,不停地往下滴答著水珠子。早春三月的江水透著寒氣,像從冰窟里撈上來一樣,劉春香開始打哆嗦。她一邊打哆嗦,一邊往江水里鉆。救她上來的師傅眼疾手快,把劉春香摁住了。
劉春香說:“不是啊,不是呀,我不是要去死呀?!?/p>
劉春香說:“是因為江水里,有我妹妹的魂靈。我十來歲的時候跟她說好了的,要在江邊給她來一個栩栩如生的鳳凰撒羽。這些年我卻再也打不活這招,現(xiàn)在我找到這招的訣竅了,就是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