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抻著脖子往樓上看,月亮就在他的頭頂上,小區(qū)里寂靜無聲,單元樓入口處的吊燈忽明忽暗。
“好了沒有?”
他對著樓上喊了一聲,聲音被壓在喉嚨里,像開鍋時滋出的蒸汽。他看到四樓窗戶有手電筒的光亮了三下,于是戴上口罩,向樓道里走去。
小區(qū)修建于2002年,是村里蓋起的第一片樓房,每棟樓有五個單元,每個單元六層,一層有東西向兩戶。為了配合新農(nóng)村建設,以極低的價格賣給了當?shù)氐牟糠执迕?,但房子是小產(chǎn)權(quán)房,為集體所有,購入的村民只享有使用權(quán)。小區(qū)無物業(yè),也沒有任何安保措施,自建成那天開始,就成了小偷經(jīng)常光顧的對象。
胖子小心翼翼地在樓梯上走,以防發(fā)出聲響。他到達四樓時,東側(cè)住戶的防盜門已被從內(nèi)部打開,胖子輕輕拉開門,走了進去,隨后從里面把門反鎖。
“這么慢,你在窗戶上拉屎嗎?”胖子打開手電筒,光照在矬子的臉上。
“你在下面張嘴接著?!憋笞佣自诘厣习哑拼肮ぞ咻p輕地放到包里,然后站起來。他的臉上有一道疤,從內(nèi)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嘴唇,是之前偷東西時被房主用刀砍傷的。他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從背后看像個小學生。
“不把臉蒙住嗎?”胖子問。
“今天看到我的都活不了?!憋笞诱f。
在此之前,二人已經(jīng)在小區(qū)里踩了半個月的點兒,他們準備干一票大的。
被選中的這間房子,總共住了三口人。男人在村口開了家燒烤店,平日在店里看門,三天回一次家。女人白天忙完,晚上回家休息,隔天一早會送孩子上學。小孩九歲,上四年級。
這天晚上,兩人算準了男人不在家,又恰逢月末進貨的日子,家中必有大量現(xiàn)金。
胖子打開手電筒在客廳里照了一圈,屋里陳設簡單,除了一張桌子和兩只沙發(fā),空空如也。
“不像有錢的樣兒啊?!迸肿诱f。
“看來是被偷多了,有準備,可能白來一趟?!憋笞诱f。
胖子摘下口罩,從包里拿出繩子和大力膠,朝一間臥室走去,矬子拿著開鎖工具跟在他后面。到了臥室門口,胖子先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確定里面沒動靜,然后示意矬子過來開鎖,只三五下,矬子就把鎖打開了。胖子輕輕推開門,打開手電筒,照向床的方向,與二人所想的不同,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屋里沒有一個人。疑惑之余,胖子把手伸向門后,按開臥室燈的開關(guān),屋里一下亮堂起來。
“人呢?”胖子說。
“我問誰去?”矬子說。
“你猜得沒錯,這家有準備。”胖子說。
“有準備個屁,完全是巧合?!憋笞优豢啥?。
胖子在原地定了定,目光被掛在床頭上的婚紗照吸引住,他走過去,把照片取下來。
“你看這女的,皮膚真白,還挺漂亮?!迸肿又钢掌系呐藢︼笞诱f。
“別看了,找找有沒有錢?!憋笞訌呐P室里出來,拿著開鎖工具向另一個房間走去。
次臥在客廳的另一端,與主臥相對。矬子再一次熟練地撬開門鎖,但還沒等他打開手電筒,屋里的燈先亮了。
一個小男孩正坐在床上,瞪大了眼睛看著矬子,神情并不慌張。
“你是誰?”男孩問。
矬子本想對男孩說,我是你爸的朋友,但轉(zhuǎn)念一想,反正這男孩也是要死之人了,自己是誰似乎并不重要。
“小偷?!庇谑秋笞诱f。
“我不信,你才幾歲?!蹦泻⒄f。
“我能當你爸了?!憋笞诱f。
“不可能,你太矮了,還沒我高?!蹦泻⒄f。
矬子從包里拿出一把五十厘米長的柴刀。
“現(xiàn)在信了嗎?”矬子問。
“信了,”男孩說,“可你是怎么進來的呢?”
“窗戶上爬進來的?!憋笞诱f。
“別騙我了,我家外面有防盜窗,是鐵的?!?/p>
矬子臉上露出一絲冷笑,拿著刀走到男孩旁邊說:“我會縮骨功?!?/p>
“什么縮骨功?”男孩問。
“就是把身上的骨頭縮幾節(jié)進去,人就變小了。”矬子說。
“那你給我表演一個?!蹦泻⒄f。
矬子覺得眼前的男孩無論如何也無法對自己構(gòu)成威脅,就把刀放回包里,開始施展起功夫。隨著骨頭咔嚓咔嚓幾聲響動,矬子的胳膊立刻縮短了幾厘米,兩條袖子陡然間空出一截,隨之脖子也消失了,腦袋深深嵌在了軀干里,本就矮小的身體變得更加伶俐精悍。
“真厲害。”男孩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并鼓起掌來。
“待在這兒別動,不然我會殺了你。”矬子說。
男孩點了點頭。
矬子把骨頭又伸了出來,身體恢復成原樣,嘴角微微上揚,臉上的疤痕也隨之跳動。他轉(zhuǎn)身對胖子喊了兩聲,沒聽到回應,只得再次走回主臥。
胖子仍坐在床上,盯著手里的婚紗照出神。矬子看到后,從后面狠狠踹了他一腳,胖子一個趔趄從床上站起來,回頭對矬子說:“你踢我干啥?”
“咱散伙吧,你拿這照片走就行。”矬子說。
胖子把照片又小心翼翼地掛回了墻上。
“找到錢了嗎?”矬子問。
“這就開始找?!迸肿诱f。
兩人把臥室翻了個底朝天,但除了一只翡翠手鐲,一無所獲。矬子把手鐲戴在了自己手上,大小剛好合適。
一次失敗的搜尋后,矬子帶著胖子來到了男孩的房間,男孩依舊平靜地坐在床上。胖子走到男孩身邊,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問道:“小孩,你媽呢?”
“在店里。”男孩說。
“怎么還沒回來呀?”胖子說。
“今晚人多,給我爸幫忙呢。”男孩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她幾點回來?!迸肿咏又鴨枴?/p>
“早上七點,她得送我去上學?!蹦泻⒄f。
矬子靠在一旁的門上,點了一支煙,屋內(nèi)很快煙霧彌漫,男孩咳嗽起來。
“能不抽煙嗎?我受不了這個味兒?!蹦泻⒄f。
矬子看了男孩一眼,兩根指頭掐滅了煙頭。
“小孩,你怕不怕?”矬子問。
“不怕。”男孩說。
“我殺過人,你不怕我殺了你嗎?”矬子說。
“你會變魔術(shù),應該不是壞人。我去馬戲團的時候,跟那些演員一起玩過,他們都很好,跟你一樣,也會變,還有人送了我一只鸚鵡,但被我養(yǎng)死了?!蹦泻⒄f。
“那不是他們送的,那是你媽花錢買的?!憋笞诱f。
胖子在一旁大笑起來。
“你在嘲笑我嗎?”矬子轉(zhuǎn)身問胖子,他把刀從包里掏了出來,用力握著刀柄,刀背泛著光,映著他手腕上的翡翠鐲子。
“我是在笑有人說你像個好人?!迸肿颖镏φf道。
矬子把刀又收了回去。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媽買的不是他們送的?”男孩問矬子。
“因為他以前就是馬戲團的?!边@時胖子走到男孩跟前,蹲下來說。
“那太酷了,你也會騎著山羊過獨木橋嗎?我以前去馬戲團見過一個跟你一樣的小矮人?!蹦泻⑼蝗粡拇采献饋?,沖到矬子身前,兩人站在一起,男孩明顯比矬子高出半個頭。
“離我遠點兒?!憋笞佑昧ν屏艘幌履泻?,有些不耐煩。
男孩后退了幾步,被床沿絆了一下,倒在了床上。胖子看到后,把男孩從床上扶起來,然后對他說:“他不會走獨木橋,但會走鋼絲,手上還能放倆猴。”
“真的嗎?不過這里沒有鋼絲,不然就可以走一個讓我看看了。”男孩說。
矬子的臉瞬間漲紅了,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胖子看了他一眼笑著說:“你竟然害羞了?!?/p>
“我沒害羞,屋里太熱了,你去把窗戶打開。”矬子大叫道。
男孩聽了矬子的話,一陣小跑到窗邊,把窗子推開,月光正灑在男孩的床上。一陣涼涼的空氣飄進屋內(nèi),矬子感覺放松了許多。他拿出繩子,來到男孩身后,準備綁住他的手。
“你綁他有什么用呢?他能干什么。”胖子說。
矬子覺得不無道理,就把男孩放開,問道:“家里的錢放在哪兒,你知道嗎?”
“不知道。”男孩說。
“說實話,不然我真的會殺了你。”這次矬子把刀抵在了男孩脖子上,那只翡翠手鐲撞擊到刀身背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男孩與矬子一同看向手鐲,呼吸趨于衰敗。夜晚如同飛鳥的眼睛,精準地定位人的距離,軟弱往往在一瞬間反轉(zhuǎn)。
男孩看上去真的怕了,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你還真想這就弄死他?到時候一毛錢沒有?!迸肿永艘幌嘛笞拥募绨蛘f。
矬子把刀從男孩脖子上移開,男孩哭了,哭聲不大,但細弱黏稠。
“你快哄哄他。”矬子對胖子說。
“你弄哭的你來?!迸肿诱f。
矬子煩躁地“嘖”了一聲,在原地轉(zhuǎn)了三圈,把外套脫了,隨著咔咔幾聲骨頭松動聲,矬子的胳膊又縮了進去,這次比剛才的伸縮幅度更大,半袖的T恤完全沒有了手臂的痕跡,兩只小手伸在外面,像一只企鵝。矬子在原地蹦跶了幾下,男孩破涕為笑,胖子也在一旁笑了。
“你笑個屁!”矬子回頭對身后的胖子說。
“不知道你還會這一手?!迸肿踊卮?。
矬子見男孩不再哭鬧,便接著問:“告訴我錢在哪兒,我再給你表演一個別的?!?/p>
男孩猶豫了一下,看了眼胖子,又看著身前骨頭復位中的矬子,說道:“我真的不知道錢在哪兒,但是我知道他們有一張銀行卡,經(jīng)常拿著去取錢,密碼我也知道?!?/p>
“那卡呢?”矬子問。
“你們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告訴你們卡在哪兒?!蹦泻⒄f。
“什么事?”矬子說。
“幫我去救一只羊,在后山,它被困在一個懸崖底下了,救出來我就告訴你們卡在哪兒?!蹦泻⒄f。
矬子盯著男孩看了一會兒,表情怪異,轉(zhuǎn)身對胖子說:“這小孩腦子是不是有?。俊?/p>
“你聽他說完。”胖子說。
“我活這么大,人都沒救過,現(xiàn)在讓我去救一只羊,你覺得可能嗎?而且你也聽到了,在懸崖底下,大晚上的,你瘋了還是我瘋了?”矬子說。
“卡里錢很多,我不騙你們,他們都把錢存里面,我沒騙過人?!蹦泻⒌纱罅搜劬?,用祈求的口吻說。
“那懸崖我怎么下去?下去了怎么上來?”矬子語氣軟了下來。
“四樓你都能爬上來,那懸崖跟這兒差不多高,肯定也沒問題。”男孩的眼睛緊盯著矬子,迸發(fā)出一種崇拜的光。
“那就去。但天亮之前必須回來?!憋笞佑挚戳艘谎叟肿?,說道。
深秋的夜晚,走在路上才感覺出冷,矬子把自己的外套遞給了男孩,男孩沒猶豫便接過來穿在了身上。三個人呈三角形往前走著,男孩在前,矬子與胖子在其兩邊的身后,以防逃走。在走過村子的瀝青主干道之后,他們向東進入了一片楊樹林,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因植被的緣故,溫度又降了幾度。此處已無路燈,往深處走,身后的燈光逐漸熹微,景物在一瞬間變得單調(diào),憎恨與被憎恨開始在某一刻重疊。胖子與矬子幾乎同時打開了手電筒,向遠處照去,面前的黑暗仿佛沒有盡頭。矬子突然想起了去年夏天的那個晚上,他在縣城印刷廠附近搶劫了一個下班的女工,當時為了不讓女工叫喊,他死死地捂住她的口鼻,最后女工不動了,他才發(fā)現(xiàn)人死了。他從女工的包里拿走了全部的十六元錢現(xiàn)金和一塊手表,臨走前又在女工的脖子上發(fā)現(xiàn)了一枚小金佛,他把金佛取下來,戴到自己的脖子上,從此再也沒摘下來過。
“我不想走了。”矬子打了一個寒戰(zhàn),輕聲對胖子說。他本就不快的腳步愈發(fā)慢下來。
“你害怕了。”胖子說。
“笑話,我人都殺過,我有什么好怕的?!憋笞诱f。
“那就接著往前走,你不是還要幫那小孩救羊?”胖子說。
“我累了,我想歇會兒。”矬子說。
“你應該挺開心的啊,你還會累?”胖子說。
“我開心什么,大半夜來營救一只山羊,我還不如回馬戲團,騎山羊過獨木橋。”矬子情緒有些激動。
男孩聽到兩人的爭吵聲,回過頭來問:“你們怎么了?”
“你走你的,別回頭?!憋笞哟舐曊f。
男孩轉(zhuǎn)身繼續(xù)在前面帶路。
胖子遞給矬子一支煙,然后給他點上,說道:“別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現(xiàn)在是開心的,因為那小孩肯定了你,甚至還有點崇拜你。即使你是個小偷,是個殺人犯,他還是崇拜你,你多久沒被人崇拜了?”
“閉上你的臭嘴行嗎?”矬子忍著火說道。
“你還把你的衣服給他穿,他穿上倒是挺合身,你覺得他會因為你這樣做會更加崇拜你一點嗎?你就是個賊而已,當然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們都是一路貨色。但既然你已經(jīng)選了一種方式,進入了一條既定的軌道,就不要再想著出來。重新開始永遠都是幻想,那種短暫的欺騙帶來的虛幻的假象,給不了你任何東西,同樣也給不了我。你幫他救那只羊,你能得到什么?你什么都得不到。”胖子彎下腰,湊在矬子的耳邊輕聲說。
“我跟你,不——一——樣。”矬子把聲音拖得很長,仿佛要從喉嚨里吐出一把刀。
“你跟我是不一樣,我沒殺過人,你殺過?!迸肿影蜒逼饋恚f道。
矬子重重地呼出兩口氣,拳頭用力攥緊,關(guān)節(jié)處傳來一陣嘎嘎的聲響。他沒有理會胖子,而是加快腳步跟上了男孩。路兩旁的楊樹很高大,風一吹,婆娑的樹枝暗影就像從高地俯沖下來的古代兵團,巨大的壓迫感在夜的協(xié)助下令人幾近窒息。沒有人再說話,他們只管往前趕路,腳步也越來越快。三人行進了約二十分鐘后,路兩旁的楊樹終于逐漸稀少,繼而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空曠的荒地,荒地中立著一間小屋子,屋內(nèi)亮著盞昏黃的鎢絲燈??吹酱司埃齻€人都松了一口氣。
“到底還有多遠?”矬子把手放在男孩的脖子上,扭過他的腦袋說。
“就在亮燈的那里,很近了。”男孩回答。
三個人朝著屋子的方向走去,在快到屋門口時候,他們聽到了羊的叫聲。
“終于到了?!憋笞诱f。
荒地上的這間屋子不大,周圍用硬松木圍了一圈柵欄,形成一個小院子,胖子用手電筒向院子里一照,七八只羊迅速聚集到了一個角落,其中還有兩只小羊,看上去非常虛弱,它們在原地不停地來回轉(zhuǎn)圈。
“今晚能喝上羊湯了?!迸肿诱f。
“你喝尿吧,我這就能給你?!憋笞釉谝慌哉f。
男孩在院子門口吹了三聲口哨,沒一會兒,一個老頭就從屋子里走了出來,老頭左手拿著手電筒,右手拿著一把鐮刀,打開了院子的門。
“爺爺,我?guī)藖砭妊驄寢屃?。咱們一起去懸崖那邊看看吧,要不然小羊今晚會餓死的?!蹦泻⒄f。
老頭拿起手電筒,先照了照胖子,然后又照向矬子的臉。
“再照就瞎了?!憋笞拥难劬Ρ还獯痰蒙?,伸出手擋在眼前說。
“回去吧,都是命?!崩项^把手電筒關(guān)掉,說道。
“求您了,爺爺,咱們一起去救母羊出來吧?!蹦泻⒗^續(xù)祈求。
“救它上來也活不久的,它跑遠了,掉下去的那一刻,我就當它已經(jīng)死了,這都是它自己選的。人都如此,何況一只畜生,回去吧?!崩项^擺了擺手。
“老頭,你瞧好了,我今天還就要把它救上來?!帮笞诱f。
胖子在一旁看著。
“走,母羊在哪兒呢?帶我過去。”矬子對男孩說。
男孩又抬頭看了一眼老頭,老頭嘆了口氣,讓三人稍等片刻,他回屋拿了一只蛇皮袋子,出來遞給矬子說,這個能用上。話說完,老頭就回了屋。燈在屋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熄滅了。
男孩領著胖子和矬子往屋后走了幾百米,到了一個小山丘,再向前就沒有路了。男孩用手指了指山丘的方向,矬子便走了過去,他站在凸起的一座小山頭的邊緣,低頭往山下看,一條河流正從山底流過,河流兩邊有很多人工支起的探照燈,燈光把河面映得晶瑩透亮,那附近應該有不少居民。矬子目測了一下坡頂?shù)缴降椎木嚯x,可能有一百米。他拿著手電筒向山下掃了掃,照著一塊從山體突出去的巖石,一只羊站在那里,他把光照在羊身上,羊立刻抬起頭叫了起來。
“還真有一只羊?!迸肿勇牭窖蚪泻笳f道。
矬子從小山頭下來,來到胖子身邊,對胖子說:“你下去抓羊,那羊很大,我扛不動?!?/p>
胖子走上山頭,拿手電筒往山下照了一下,那塊巖石剛好還能再站上一個人。
“我下去該怎么上來呢?”胖子走下來對矬子說。
“我拉你上來?!憋笞诱f。
“你確定?”胖子說。
“還有他?!憋笞又噶酥改泻?。
胖子嗤笑一聲,說道:“是你非要來救這只羊的,我可沒說過要幫你?!?/p>
“那你就到一邊兒老實待著?!憋笞诱f。
“你現(xiàn)在是不是覺得自己有那么一點兒高尚,竟然在救一只母羊,就為了它那幾個崽子不被餓死。你認為自己不是出來偷東西的,而是在拯救一條生命,這樣心里是不是好受多了。”胖子說。
“我是為了那張銀行卡?!憋笞诱f。
“有什么區(qū)別呢,那老頭說這羊活不了了,可你偏要救,你在那小孩心里的英雄形象又加深了,出來做賊還過了把當救世主的癮,殺一個人,救幾只羊,就算扯平了?這賬是這么算的不?”
胖子對男孩笑了笑,男孩則看向一邊的矬子,只見矬子把頭垂下來,向后倒退了幾步,然后突然加速,向胖子沖去。矬子的雙腳同時離開地面,踹在胖子的肚子上,胖子應聲倒地,矬子被彈出幾米遠。
“我已經(jīng)忍了你很久了。”矬子爬起來,迅速走到胖子身邊,用膝蓋壓住他的肩膀,說道。
“怎么,連我也要殺了嗎?”胖子挑釁般地說完,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你以為我不敢?”矬子說。
“你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呢,這就是你的本事?!迸肿诱f。
巖石上的羊一直叫個不停,聲音回蕩在河谷間,如催命的鬼。
“我先不殺你,留著還有用?!憋笞影严ドw從胖子身上抬起來。
胖子從地上站起來,擦了擦嘴角的血。
男孩看上去有些驚恐,對兩人說:“你們別打了,先救羊吧?!?/p>
矬子從工具包里掏出一條繩索,扔給了胖子,并給胖子使了一個眼色。胖子四處看了看,在山頂東邊幾米處,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碗口粗的樹樁,他踹了樹樁一腳,約莫覺得滿意,才把繩子的一端綁在了樹樁上,并用鎖扣固定住。矬子則把繩子的另一端綁在自己身上,檢查好沒有問題之后,拿上老頭給的蛇皮袋,背對著河谷,腳踩石壁,一點點向母羊的位置移去。
很快,矬子就到達了巖石,母羊見有人下來,叫得更加慘烈了。胖子與男孩在山頂用手電筒給矬子照明,矬子找準時機,將蛇皮袋子套在了母羊的頭上,母羊瞬間安靜下來。接著,矬子把母羊一點點塞進袋子里。整個過程母羊都很配合,他幾乎沒費什么力氣。
“好了,往上拉吧?!彼牙K索拴在蛇皮袋子的背帶上,對著山頂喊道。
羊開始一點點升上去。
矬子轉(zhuǎn)過身,看著山下流淌著的河水,張開嘴,猛吸了一口山間的空氣,一陣風吹過來,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在黑暗的包裹下,他摸了摸自己胸口的那枚小金佛,不知怎么,眼淚就流了下來,順著臉上的疤痕,被風從嘴角吹散。
“快上來吧?!?/p>
矬子聽到男孩在上面喊自己,繩索也再次被放了下來。他扯過繩子,固定在自己腰上,一點點爬了上去。在山頭處,胖子拉著矬子的手,一把將他拽了起來。
“你的使命完成了,恭喜啊?!迸肿訉︼笞诱f。
矬子沒理他,只是收拾好工具包,徑直向著老頭的屋子走去。
男孩與胖子趕著羊,就這樣跟在矬子身后。
“小孩,他現(xiàn)在很傷心。”胖子對男孩說。男孩一臉困惑。
很快他們就回到了老頭的院子,矬子在院門口一腳把門踢開,在老頭的屋前叫喊著,男孩與胖子也跟過來。老頭打開燈從屋里出來,說道:“回來了?!?/p>
“老頭,我把那羊救回來了,我就是不讓它死,你有什么想說的嗎?”矬子對老頭說。
老頭看向矬子身后,男孩正趕著母羊向角落里走去,兩只小羊見母羊來了,立馬沖上來開始吃奶,羊群一齊叫起來,像某種儀式。
“很好,我替它們謝謝你?!崩项^說。
“謝個屁,我就是想告訴你,它掉下去,不是它自己想掉下去,這就是意外,我從我媽肚子里生出來,也是個意外,這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是意外,你聽明白了嗎,老頭?”矬子說。
這時他才看清了老頭的臉,溝壑縱橫,滿是疲憊。
“進來喝杯茶吧,希望它們都能活下來?!崩项^說。
“不用了,還有事兒要辦?!憋笞诱f。
“你還知道有事情要做,我以為你沉浸在自己的英雄身份里,把正事兒給忘了呢。”胖子說。
“現(xiàn)在幾點了?”矬子問。
“差一刻鐘五點?!迸肿诱f。
男孩看著幾只小羊貪婪地吃完奶,心滿意足地走回屋前,他想要跟矬子擊個掌,但被矬子躲開了,轉(zhuǎn)而跳起來跟胖子擊掌,胖子笑著伸出手接下來。
“謝謝你們,叔叔?!蹦泻⒄f。
“你說啥?”矬子問。
男孩又重復了一遍,矬子反應了很長時間,然后輕輕“嗯”了一聲。
“我爸爸媽媽的銀行卡放在我們家的縫紉機里,密碼是八個8,縫紉機底下有一個圓形的小洞,一只手可以伸進去,如果你們能摸到一個信封的話,說不定里面還有現(xiàn)金?!蹦泻⒄f。
胖子和男孩都看向了矬子,但矬子的目光卻落在遠處的荒野上。
“我說過了吧,我不會騙人的?!蹦泻⒗^續(xù)說。
“你去取吧,我不去了?!憋笞油蝗晦D(zhuǎn)過身,對胖子說。
胖子沒有出聲,他像被這句話凍住了,定定地看向院角,臉上掛著的笑意霜一樣化掉流下來。矬子和男孩隨他望去,那只剛剛被他們救起的母羊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兩只小羊還在吸著它的乳頭,但已經(jīng)吸不出任何東西。男孩哇的一聲哭起來,矬子則定在原地,呆呆地看著,只有下頜骨在不停地顫抖。老頭循著聲音走了過來,看到眼前的景象,他什么都沒說,拍了拍矬子的肩膀,便把死去的母羊拖回了屋。
“你們都走吧?!憋笞永淅涞卣f。
“叔叔,可以把我媽媽的手鐲還給我嗎?那是奶奶去世前送給她的?!蹦泻⑴R走前問矬子。
矬子把手鐲從手上取下來,舉在頭頂,在月光的映照下,手鐲呈現(xiàn)出溫柔的色澤,遮掩了一種軟弱。那些持續(xù)的抵制和軟塌塌的折磨,在他的心底生長出一朵哀怨的花朵,不斷地丈量著某一天終將到來的死亡結(jié)果。
男孩從矬子手中接過了手鐲,去跟老頭道別。
“我們可能還有一件事沒做?!边@時胖子說。
“什么?”矬子問。
“他倆看到我們的臉了?!迸肿诱f。
“那小孩不會報警的,我們沒做任何事情?!憋笞诱f。
“也對,殺了這老頭和小孩,不知道再救多少只羊才能維持你心里的平衡,但哪兒來這么多羊給你救啊?!迸肿诱f。
矬子從工具包里抽出刀,蹲下身,割開了兩只小羊的喉嚨。
“現(xiàn)在平衡了?!憋笞诱f。
天空逐漸放亮,荒野的遠端微微泛紅,矬子沿著路基向鎮(zhèn)派出所的方向走去。這時,一只白鳥從他的頭頂飛過。他抬起頭,在鳥的腹部,他看到了這些年來自己囤積下的生活,看到了油脂,無處不在的油脂,他覺得自己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被繼續(xù)透支了。于是他把自己胸前的那枚小金佛狠狠扯下來,用力扔向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