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上車了。
雪下得太大,火車差點延誤,從車窗里望出去,滿眼都是堅實的白色,她想象從高處俯瞰,鐵軌像生銹的牙套一樣箍住大地。車廂里沒什么人,她和他相對坐著,都還處于讓自己解凍的狀態(tài),誰也沒說一句話。她拿出一個透明的保溫杯暖手,杯里的水隨著車身的震動漾開一陣又一陣的漣漪,隨后變成潮汐、波濤、漩渦、海嘯。她抬頭,發(fā)現(xiàn)整個車廂正在變形,中部向上弓起,兩端緩緩下沉,他們從座位上滾落下來,滑向車廂的頭尾,隨后陷在柔軟的地板里,細(xì)密的絨毛春風(fēng)一樣拂過她的手心,她忽然明白這節(jié)車廂是貓變的。隨后這只貓帶他們跳離了軌道。四面都是大雪,不知道它要去哪里。去哪里都一樣。只有巨大的腳印留在山里。
她醒了才覺得這個夢荒誕不經(jīng)。但他們已經(jīng)來了康城,也許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發(fā)生的。睡意仍舊一陣一陣地纏上來,時間不多了,她不能再睡了。
她拉開窗簾,天晴得令人眼睛發(fā)辣。窗邊長著一棵山楂樹,葉片里一簇一簇都是紅色。她想起自家小區(qū)里的那棵,昨天出門時果子還是青青的。他們這次大約向北走了兩個緯度,海拔、氣候乃至于人的口音都沒發(fā)生什么變化,但她知道生活已經(jīng)進(jìn)入另一個狀態(tài)。
他住隔壁房間,她出門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差八分鐘九點,自助早餐還在營業(yè)。她邊走邊為自己的拖延道歉,說他敲門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醒了,換衣服費(fèi)時間。他說,“第一次的時候沒醒?!?/p>
“什么?”
“八點鐘的時候我去敲過一次,你沒醒?!?/p>
“那你去做什么了?”
“就在剛才那個地方等著。”
“怎么不再去睡一會兒?”
他拉開餐廳的門,示意她先走:“我已經(jīng)沒有那么多覺可以睡了?!?/p>
迎著光她又看了他一次,沒有白發(fā),沒有皺紋,沒有疲倦。他也在看她,她馬上把頭轉(zhuǎn)過去,昨夜睡得太晚,眼鏡也遮不住淚溝。她覺得她才是老了。想到過去,許多個夜晚彌散在心頭。某段生活一旦成為回憶,即刻便將所有的細(xì)節(jié)一并脫水,只剩下一種膠片電影似的畫面。散步、落葉、幽暗的操場、開合的嘴唇,她和朋友們無休無止地聊天,一些關(guān)于理想的討論固然有些形式主義,但語調(diào)無比鏗鏘,偶爾有幾個字眼在黑暗里蹦出火星??上械纳钜苟紩霍[鐘結(jié)束,她是醒得比較早的一批。一畢業(yè)就回到家鄉(xiāng)上班,每天從二號線轉(zhuǎn)到七號線,工作日大家看起來都差不多疲憊,有時她會想,這些人的生命中也有值得回憶的夜晚嗎?無論如何,至少她看起來不像。一些特別的部分似乎被切除了,和過去擺放在一起,貢品一樣,看得見,只是拿不回來。
他們吃飯的時候開始落雨。她有點憂心忡忡,今天要去爬山,如果下大了就沒辦法去了。他不太著急,只是說沒事,不是雷暴天氣都不影響。很難判斷這樣的輕描淡寫是一種孩子氣的樂觀還是一種成人式的從容。她只好聽他的,準(zhǔn)備冒險。
吃過飯,他們?nèi)园丛ㄓ媱潓?dǎo)航去橫山,雨刷很殷勤地拂拭著玻璃。她暗暗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衣服,覺得褲腳太長,等下也許會沾上很多山泥。她又一次查詢天氣預(yù)報,神經(jīng)被雨下得皺成一團(tuán),非要看見“未來兩小時降水概率為零”才能熨開。
小魚的消息彈出來,問她:“在哪里?要不要一起吃飯?”她有點心虛,這次本來是八人同行,結(jié)果一對生病,一對回老家,小魚的男朋友加班,小魚也跟著留守,八個人的群從吵吵鬧鬧變得一片冷清。沒人問他們的安排,如果其他人不去了,那他和她當(dāng)然沒有去的必要,本來也不是一對。但事實是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康城,這個小小的新聞他們秘而不宣。她安慰自己,只是不說,離欺騙還很遠(yuǎn)。
“我在康城?!?/p>
“???你怎么去的,一個人嗎?”
“和他一起的,他開車。”
“你們怎么會一起去?”
她在心里模擬著可能發(fā)生的對話,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回答一些必然出現(xiàn)的問題。馬上,秘而不宣就會變成隱瞞,隱瞞又變質(zhì)成欺騙,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和他出現(xiàn)在這里,好像只顧著在糾結(jié)和猶豫里掙扎,一睜眼人已經(jīng)到了。
他問:“怎么了?”
她把屏幕轉(zhuǎn)向他,他笑了笑,沒說話。她想問他這算什么,要怎么回復(fù),又吞咽了所有的疑問。她不像小魚,會問一些明知道會讓人尷尬的問題。他常說小魚是小孩。那我呢?她問。
他說她只是年輕。
是小魚介紹他們認(rèn)識的,他比小魚大六歲,她比小魚小六歲,小魚說他們站在一起就是等差數(shù)列,說完笑得前仰后合。她注意到他沒怎么笑。
那天是六個人一起聊天,約定輪流講故事,覺得有趣的聽眾陪一杯酒,如果沒人舉杯,就換講故事的人喝。小魚的男朋友講了一個關(guān)于結(jié)婚的笑話,連說帶演,把氣氛炒得很熱,大家噼里啪啦地碰杯,情緒太高,酒液濺到手背上。他遞了張紙巾給她。
下一個輪到她。四雙眼睛聚光燈似的打過來,都期待她繼續(xù)往歡樂的氣氛里添油加醋。他沒有看她,氣氛形成一個斷崖。她感到自己原本準(zhǔn)備好的故事潮水一樣從牙齒邊緣退回內(nèi)臟深處,空蕩蕩的口腔里只剩下一塊奇異的殘片可以交付,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把這個故事忘了。
她說,在很小的時候,她在一個小鎮(zhèn)里生活,那里無論春夏秋冬天都黑得很早,一到六點鐘,天空就“唰”的一下失去顏色。小鎮(zhèn)的夜晚總會帶來深重的倦意,開燈也沒用,睜著眼也沒用,從黃昏開始,人們就膝蓋發(fā)軟,精神恍惚,所以小鎮(zhèn)的白天總是非常擁擠和忙碌,購物、洗衣、做飯、吃飯,在有限的白天里,即使是庸俗的日常任務(wù)也要拼命卡著時間做完。但小鎮(zhèn)的孩子不受夜晚控制,一到晚上,他們就偷偷從家里溜出來。夜里小鎮(zhèn)不點燈,孩子們像深海里的魚一樣尋找到彼此,隨后結(jié)伴玩耍。他們沒做過約定,但誰也沒有在白天說過夜里發(fā)生的一切,秘密如同遠(yuǎn)古化石般沉積在地殼。那時她有一根熒光跳繩,白天看起來灰白軟弱,一到夜里卻散發(fā)出無可抗拒的光芒,綠油油的,幾乎每天都有人排隊玩她的跳繩,他們一起看那條綠瑩瑩的弧線上下翻動,無休無止地繪制著半圓。是在一個夏夜,什么人鄭重其事地告訴她,試試閉起眼睛跳繩。她想著這件事輕輕轉(zhuǎn)動手柄,細(xì)長的塑料棒被繩子拉扯著微微震顫,帶著上一個人的熱汗,她總覺得在握一塊離心臟很近的骨頭。沒有經(jīng)過下定決心的時刻,她只是閉上眼睛,看不見繩子,跳的動作立刻變得可疑起來。她猶豫了一秒,打絆,燠熱的夏風(fēng)倒灌進(jìn)鼻子,土的腥味、水的腥味、垃圾的腥味,它們無與倫比地膨脹起來。地里埋葬的人、水庫里淹死的人、不知道去哪里的人紛紛現(xiàn)身,圍繞著她,她才知道黑夜里藏著比游戲更深的秘密,而知道這一切的人都在睡覺,都在守口如瓶。
講到最后已經(jīng)有三個人開始玩手機(jī),小魚問,然后呢?她說,沒有然后,她后來也習(xí)慣六點睡覺了。氣氛不可挽回地涼下去,他從桌子的另一端探過身來,向她舉起杯子。
他們從那天有了彼此的聯(lián)系方式。整個七月他們都在保持一種微妙的對話頻率,像是在已經(jīng)盛滿的杯子里一滴一滴地加水,雙方都在小心翼翼地不讓它溢出來,但誰也沒想過停手,只是聊一句,又聊一句。有時某個措辭過于曖昧,他們便將對話擱置著,仿佛期待那幾個濕潤的字眼能夠晾干,這樣再回復(fù)就變得安全了。他們彼此回復(fù)的間隔期越來越長,到八月,連著一周他們一言不發(fā),只是在群里偶爾參與康城之行的討論。這些討論因為種種阻力冷卻在九月,而他們在秋末來了。
除了橫山,康城沒什么好看的。橫山上有個八仙洞,據(jù)說許愿屢試不爽,靈驗非常。他們到山下的時候雨還是綿綿地下,天色發(fā)沉,灰蒙蒙的,如同防偽查詢卡上的一層鋁膜。她決定一會兒上去求天放晴,如果這片天空能刮出藍(lán)色,就說明八仙洞是正品。山路是窄窄的一條,盤旋著往上走,把頭仰到極限,勉強(qiáng)還能看見漆成紅色的扶手點綴在山尖。正看著,一大滴雨砸下來,她遲疑了一下:“要不我們等會兒再上去吧?!?/p>
“為什么?”
“就這么光禿禿的一條路,上去就不能反悔了。等會兒雨大起來,連躲的地方都沒有?!?/p>
“怕什么?!?/p>
“不是怕?!?/p>
他已經(jīng)抓著扶手往上走去,跨了四五個臺階,停下來回頭看著她。她慢慢地走過去,握住了扶手的末端。他們就這么一前一后地上山,雖然是下雨,但并不清涼,反而潮得氣悶,越走呼吸越短,鼻子不夠用,換嘴巴吞吃氧氣,舌頭忙不過來,她沒說完的話又說不出口了。路上隔一段就能看見一塊木制牌子,上面寫著八仙故事,遇到牌子他們就停一會兒,讀讀上面的字,雨水把牌子浸得亮亮的。
為什么一定要登山呢,她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仿佛完全沒有考慮過她的意愿。也許因為登山是他的意志,是一種遠(yuǎn)比意愿更加堅硬的東西。她琢磨著這種堅硬的東西,感覺后背浸滿了雨水,一陣一陣發(fā)涼。有時她想翻越這種堅硬,不為什么,只是想證明自己被允許破壞。但她也知道,跨過什么東西以后,再往前Ly0XLfAC/NVMqGkp3JDGpFB8nwb7zUqZPoEdivS2Om4=也許無路可走,眼下只有跨過臺階是安全的。
他們走到了山頂,八仙洞是半個小閣子。外面架了個朱漆牌坊,里面是山洞,洞里有八個塑像,一眼就望得完。塑像底下放著三個蒲團(tuán),她進(jìn)門就沖著中間的跪上去,給一雙腿找到歸宿。他站著或走動,從左到右觀察著神像。八個神像與人等高,泥塑的,沒有點彩,灰撲撲一團(tuán),和身后的山洞色調(diào)一致。她渙散地盯著神像的腳邊,散放著礦泉水瓶、面包和煙,沒有香爐。好像許愿要供點什么東西,她找遍了全身也沒找到什么適合留下的身外之物,也許一副濕淋淋的樣子已經(jīng)足夠虔誠。她閉上眼許愿,睜眼看見他從煙盒里拿出一支煙放過去。她的愿望還沒靈驗,不過一種庇護(hù)的氛圍已經(jīng)將她環(huán)抱住了,剛才的不愉快都可以丟在路上,神仙保佑他們又會回到之前的樣子。她問他許沒許愿,許了什么。他說沒什么。她聽出來這個“沒什么”是真的沒什么,不是敷衍她的意思,心就輕飄飄地蕩起來,人也跪不板正,重心歪向他在的一側(cè)。
“我想抽根煙?!?/p>
“在……面前,不好吧。出去又要挨淋?!?/p>
“后面有個隧道,我去那里抽。”
她好奇地跟著他往神像左后側(cè)走,果然有一個大半人高的隧道。他鉆進(jìn)去,掏出煙,點了一支。她要過煙盒把玩,藍(lán)綠色的殼子上有金黃色的壓紋,在黑暗里一閃一閃,孔雀翎毛一樣。她突然打開煙盒,也抽了一支咬著,和他要打火機(jī)。他看起來有點驚訝,問她:“你會嗎?”她搖搖頭。他長久地注視著她,慢慢遞出自己的打火機(jī):“點著的時候吸一口氣。”吸氣——呼氣,煙霧網(wǎng)罩著她和他,她覺得這一刻誰也不能發(fā)現(xiàn)他們,哪怕是咫尺之外的神仙也不行,他們只在這一時一刻一地之中。
“我……”
鈴聲響了。他飛快地笑了一下算道歉,然后掏出手機(jī),看了一眼,沒有按掉,又放回了口袋。
“誰呀?”
“我太太?!?/p>
她吞咽了兩下,沒有唾液響應(yīng)她的動作,也許是抽煙讓人口干 。她把煙頭碾滅,問他知不知道隧道里有什么。
他說不想知道。
她被這種冷漠刺了一下,轉(zhuǎn)而用一種懇求的語氣說:“走嘛,一起去看一下?”
“要去你一個人去好了,說不定有蛇?!?/p>
“你這么說我更不敢了,我們一起?”
他沒說話。她加重了語氣說:“我真的很想知道。”
鈴聲斷了,又響起來。他還是沒有說話,沒有動作,沒有表情,煙頭在嘴邊一閃一閃。她把心里的疑問和指責(zé)都團(tuán)成一個鉛塊,墜進(jìn)胃里,隨后弓著身子向隧道深處爬去。
隧道里是泥地,陰冷潮涼,而且不一會兒就沒了光亮,她扭頭看,沒看見那個一閃一閃的紅點。他會不會覺得她太任性,沒耐心等待,正獨自下山?她不再爬了,側(cè)耳諦聽另一側(cè)的聲音,哪怕他咳嗽一聲也好,但是沒有任何回信。也許他生氣了,她想象不出他生氣是什么樣子。
如果他生氣了,她就更不肯就這么回頭。她一只手握著手機(jī)照明,另一只手撐在地上,慢慢往里面爬去,一路都在擔(dān)心會有蛇出現(xiàn),但連小蟲子都沒有。隧道太空,一些胡思亂想又開始發(fā)酵。她想他生氣是什么表情呢。畢竟他從未向她流露過不快,盡管她總是有意做錯一些什么。使她著迷的是他身上那種矛盾的態(tài)度,就像剛剛吸煙那樣,她知道他不是完全不想制止她,但他總會壓抑住那種制止的欲望,于是只剩下無可奈何地縱容。這種克制形成了一種如此安全的距離,好像她可以永遠(yuǎn)犯錯,永遠(yuǎn)享受關(guān)切。而這樣的距離感正在被緩緩稀釋,從他堅持要來橫山開始。她賭氣想,也許他們一輩子不應(yīng)該再往前走一步,只是聊天就好,這樣彼此永遠(yuǎn)是想象里的寄托,他對她永遠(yuǎn)寬容。
這時她照見前面已經(jīng)到了頭,隧道正下方似乎有個垂直的洞。她的心怦怦直跳,生怕里面有一具尸體。要是只剩骨頭還好,爛到一半才是無法面對的噩夢。又想到一路過來只聞到泥土的陰濕,應(yīng)該沒有東西爛掉。仔細(xì)聽了一會兒,沒什么聲音,手電的光在上方搖晃也不見動靜,大約也不是活物,那兒會有什么呢?她燥得臉上出汗,深吸氣,再深吸氣,向前用力一蹬,把臉貼到了洞口邊緣。
什么都沒有。
洞不算很深,洞底蓋著一層煙頭和紙團(tuán)。她愣了一會兒,才想到這個隧道肯定早被人探尋過了,也許那些人也是懷著忐忑的心爬進(jìn)來,最后卻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空空的洞,一氣之下,就把能扔的東西都扔了進(jìn)去。
她無聲無息地笑了一會兒,準(zhǔn)備離開。手電晃了一下,洞里的一角有些反光。她連忙又把頭貼過去,發(fā)現(xiàn)在角落里有一個魚缸,廣口,圓形,直徑大約和她的小臂等長。魚缸表面落了一層灰,仔細(xì)照照,上面滿是龜裂的紋路,她相信只要微微一點外力,這魚缸就會化作一捧碎片。光填補(bǔ)在那些細(xì)縫上,折射出絲絲縷縷的反光。她長久地轉(zhuǎn)動著手電筒的光源。這地方怎么會有一個魚缸呢?她沿著原路慢慢倒退回去,心里依然想著那個魚缸,快到洞口時才模糊地感到焦灼,如果那里沒人怎么辦?她要怎么回家呢?
倒退把她的褲子全卷上去了,沒有襪子包裹的腳踝擦過顆粒狀的泥土,一只手突然抓在上面,她大叫。他說:“別怕,我?!彼氖趾退O(shè)想的一樣,高溫,熱得她有點心慌。不過只有一下,馬上就放開了。
“看到了?里面有什么?”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p>
“我不看也知道?!?/p>
“知道什么?”
“里面沒什么東西,有也只是垃圾?!?/p>
“大錯特錯?!彼咽稚险吹降哪啻晗氯?,“里面有只大老虎,眼睛綠油油的?!?/p>
“老虎不咬人?”
“睡著了呢?!?/p>
“睡著,你怎么看見的眼睛?”
“我就是知道,不信你爬進(jìn)去看看?!?/p>
他笑著搖了搖頭,問她再待一會兒還是現(xiàn)在下ucYnaO4kP/VSng3xT9BpzKP/mfdBm7OeXK4t7M/mF94=山。這次她爽快起來,說馬上走,身上被泥粘得渾身都是,要下山換身衣服。
他們下山,這次換她走在前面,臺階鑿得太高,人像一節(jié)一節(jié)地往下戳,內(nèi)臟墜得隱隱作痛,她往四周看去,水蒙蒙的一片霧,霧得人心里毛毛的,也許是知道別人看不見自己,就總想做點什么不該做的。被他抓了一下以后,她總覺得腳踝上繞了東西,那一圈皮膚有著不一樣的張力。她走路開始無意識地?fù)u晃,跌一跤,不知道他會不會扶自己一把。
沒想到運(yùn)氣好得出奇,平平穩(wěn)穩(wěn)地下了山。他提議去景區(qū)找個鐘點房讓她洗個澡,她答應(yīng)了。她問他洗不洗,他說要在樓下抽煙。
熱水把人的疲倦澆軟。她赤身走出浴室,坐在床上,開始幻想如果他在房間里會發(fā)生什么。她希望他為她披上浴巾,然后把吹風(fēng)機(jī)找出來,拿到床頭。在想象里他沒有欲念,也不可以有。就在這時,敲門聲響了起來。人在赤裸狀態(tài)下的反應(yīng)與平時完全不同,不著寸縷時,人也不過是一種動物,她驚慌失措,心臟瞬間無限膨大,把肺葉擠壓成薄薄的一片,隨后身體里只有壯碩的心跳聲,存不住一點氧氣。敲門聲變成捶門聲,她慌張地逃進(jìn)浴室,鎖門,把浴巾裹在身上,聲音比意志更膽小,不肯從嗓子里出來問來者何人。是他嗎?這個可能讓她一點旖旎的情志都沒有,只是恐懼,只是惡心,他明知道她在洗澡,為什么要來敲門?她在無窮無盡的敲門聲里辨識出急迫的渴求,她要被奪走什么了。她想說不,但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說不的余地,那是她一天中唯一后悔的時刻。
外面?zhèn)鱽黹T把手被擰動的低音。她想出去,把椅子上的衣服穿起來,又怕穿到一半,門已經(jīng)被損壞,那時勢必誕生比世界末日更可怕的事,因為后果不是均攤,只有她一個人承受。她打量著浴室里的一切,連目光都在顫抖,在垃圾桶、搪瓷牙缸和花灑中間,她選擇牙缸作為殊死一搏的武器。抓住牙缸以后她冷靜了一些,她忽然想,外面的真的會是他嗎?他會這樣無休無止地捶打房門嗎?也許是別人,服務(wù)員或者走錯的房客,房門外的影子一下子變成其他人的模樣,總之不是他,她一下子放松了。她想自己可以打個電話問問,反正手機(jī)就在旁邊。
撥號,門外傳來熟悉的鈴聲,八仙洞里她剛剛聽過。
敲門聲戛然而止。
她等了一會兒,他沒接電話,沒有任何消息,沒有繼續(xù)敲門。她在馬桶上坐了一會兒,站起來,刷牙,好像她原本拿起杯子就是為了做這個的。
她穿戴整齊,到前臺退房。他坐在一邊的沙發(fā)里,嘴角抻得平平的,面前有兩個煙頭。她走過去,還沒開口他就把一雙襪子推過來:“給你?!?/p>
“啊?”
“你的襪子濕了,你好像沒帶其他的。”
真的嗎?襪子只是襪子,不是借口、由頭、遮羞布?在你敲門的時候,真的沒有想過別的嗎?所有的問題都被她習(xí)慣性地吞咽掉了,她只是拿過襪子,坐在他對面,穿上。
返程的路上他們一言不發(fā)。沉默中她睡著了,夢里有一個巨大的時鐘,秒針轉(zhuǎn)動,一圈一圈。他們坐在山頂?shù)膽已逻吷?,霧氣水蕩蕩,好像能跳進(jìn)去游起來。她問他:“那會兒下山的時候,你為什么要我先走?”他說:“不為什么?!彼欢ㄒf出原因,無休無止地纏著他問,終于他說:“我怕你走在后面會推我?!彼敲磦?,沒說話就從山上跳下去。時鐘的針動了兩下,冬天一下子到了。水蕩蕩的霧氣結(jié)成冰,她磕得渾身作響,一瞬間醒了。
車子正停在路邊,主駕沒有人,車門開著。她無法分心去想他去了哪里,因為此刻夜幕沉沉,雨過天晴繁星浩大,無數(shù)的昆蟲正在山野里鳴叫,頻率與夜星的閃爍一致。每當(dāng)星子和蟲鳴同時出現(xiàn)的時候她都覺得天空很低,低到可以聽見夜星眨眼的聲音。汽車的遠(yuǎn)光燈亮著,光柱里滿是瑩白的絲絲點點,是雨,是灰塵,是飛蚊。她等了一會兒,決心再也不等了,于是解開安全帶,下車向前走去。走出幾步她又折返,探進(jìn)駕駛艙,撥滅了車燈。黑暗里,方向與方向之間沒有什么區(qū)別。她悄悄離開。明天,她的腳印就會消失在群山之中,再也找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