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天,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建筑系,國家一級注冊建筑師,中國美術學院客座副教授,架空幻想世界“九州”創(chuàng)始作者之一,曾任幻想類文學雜志《九州幻想》主編。代表作為《克隆之城》《餓塔》《大角快跑》等,1994年到2003年間五次獲得銀河獎,短篇小說《偃師傳說》曾被中央芭蕾舞團改編為舞劇《偃師》。
很多年以后,老張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憶起,那一天雨水叮叮咚咚地砸在他撐著的傘上,如同在敲一面破鼓。
老張不是一個人,他在陪孫女踢足球。
說是陪,其實只有孫女在踢。
大地像吸飽了水的海綿,一踩一個水坑。足球滑溜溜的,球門是兩塊磚,被密密麻麻的雨線遮蔽著,又小又遙遠,但五歲的孫女早已習慣,她踩著水花飛奔,如同一條人魚,在水洼間騰轉翱翔。
時近正午,天空中的云影似乎透亮了一些,老張眨了眨眼,抖去睫毛上的水珠,看到鄰居的身影走過,急忙喊道:“老常,老常?!?/p>
老常站住腳。他是一個臉色蒼白、胡子拉碴的老頭。
老張用下巴指指老常手里的收音機,“天氣預報怎么說?”
“還能怎樣,”老常慢悠悠地轉身,“雨。”
老常戴著大斗笠,穿著橡膠雨衣,蹬著一雙長筒雨靴,小心翼翼地踩著水洼里的大磚頭往回走。相較之下,老張的武裝就只有一把破傘而已。
撐傘也只是個習慣,他和孫女早就全身濕透,而他連褲腿都懶得卷。
他的家在水下。
老張住的樓房地勢太低,一到下雨天,四面八方的水就涌入這里,將居民樓泡在水中。老張住在底層。
最早開始搬家的是螞蟻和鼩鼱①。螞蟻奮力高舉著白晶晶的蛋,順著灶臺爬上窗戶,如同在墻上畫出一條細密的珍珠項鏈;鼩鼱則拖家?guī)Э?,一只咬住一只的尾巴,組成一列毛茸茸的火車。它們走得匆匆忙忙,而新住客已經不請自來:癩蛤蟆在灶臺間聒噪,在床笫間求偶;雄龍虱如同黑色的子彈嗖嗖地追趕著雌蟲;仰游蝽則如西湖上穿梭的游艇,不緊不慢地伸出兩條長腿劃水;水黽成群聚集在水面,將成片的卵產在浮于水面的一麻袋一麻袋可樂瓶子下。
老張的生活空間被壓縮在床板高度和天花板之間,做什么事都矮了一截。因為害怕漏電,家里所有的電器插頭都拔掉了,只從天花板上拉下一個插座。雖然做足了接地措施,但每次拔電飯煲插頭時,都能看見藍汪汪的電流切開水面穿行。
他蹲在五斗柜的頂上煮飯,佝僂著身子,還要向左偏著頭。生活還是寬容的,如果水面更高一點,再靈活的頸椎也用不上了。
說起來,人類之所以能戰(zhàn)勝其他物種,成為地球的主宰,并非擁有最快的速度或最強的肌肉,而是最能適應環(huán)境。袋狼、劍齒虎和柯達相機因為沒有適應性而滅絕,但老張是個從人民公社一路走過來的傳統(tǒng)中國人,適應性非比尋常。
在等待中,老張的皮膚起了褶皺,頭發(fā)變成了暗綠色,小腿上長滿青苔,一呼氣就帶出海藻和魚鱗的氣味。老張做飯時,就讓孫女自己在床沿上玩,她像走平衡木那樣在床頭板和沙發(fā)靠背上走著,即使摔下去也不會受傷。她還可以借助一塊泡沫板在水面上漂流。她沒有學會走路,就先學會了游泳。只有在拔電飯煲插頭時,老張會喊一聲,讓孫女從水中起來,站到床板上等著電流過去。
老張堅持了下去,最終熬到了一條好消息。
街道辦告訴他們,出現(xiàn)積水問題的不僅僅是他們小區(qū),很多地方都出現(xiàn)了。政府開始修建一條超級堤壩,叫錢王壩,意圖以一千多年前那個怒射海潮的國王精神為號召,阻擋太平洋的進攻,內澇問題也會得到解決。
老張沒怎么學會看網上的新聞,不過他知道還有很多人在努力,而且通過奇妙的歷史連接到了一起,這給了他信心。
后來的幾個月里,積水確實下去了一些,最深處只沒到大腿根。老張的心里又激起了一些朦朧的期望。
以他的人生經驗,只要耐心等待,問題就會解決。
沒有什么熬得過時間。
有人會把一切都計劃好,只有龐大的集團才有資源把方方面面計劃好,如此老張自己的小計劃才能得以施行。
老張的計劃是以養(yǎng)老金和助學貸款,加上四十萬個空瓶子,撫養(yǎng)孫女到上大學,然后賣掉房子交學費,這樣他的任務就完成了。那時候,他就搬去鄉(xiāng)下——不,他要搬去沙漠,去一個完全沒有水,一年可能就掉幾滴雨的地方,養(yǎng)養(yǎng)山羊,曬曬太陽,度過余生。
他估計余生不會很長。
但今年以來,老天爺不作美,入春之后便進入了漫長的雨季,其后杭州地區(qū)又受低渦切變影響出現(xiàn)極端強降水天氣,雨水連綿不絕。墻壁上出現(xiàn)了裂縫,水從縫里灌入,順著墻壁流淌,如同縱橫的河流。
積水一點點吞噬家具的腿,如同豬肉價格不斷上漲。
那天晚上正值天文大潮,老張?zhí)稍诒淝覞皲蹁醯闹裣?,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想起那個躲藏在金山寺里的和尚還有法寶袈裟,而他什么也沒有。正煩躁間,突然聽到樓上傳來咚咚的跑步聲。
“快走!”老常在門外喊,“錢王壩決口了!”
樓梯上有瘋狂的奔馳聲。有人哀號,有人哭叫,壓過了雷聲。
老天另有計劃。
老張一把抱起床上的孫女,也跟著往門外跑,
一條烏塘鱧撞了一下他的腿,閃電一樣,折著水花跑走了。
老張抱著孫女,猶豫了一下,出門后,他還能去哪里呢?他關于未來的小計劃是附在錢王壩的大計劃上的,現(xiàn)在已經徹底崩塌了。
如果房屋沒了,他連一個可供棲身的螃蟹殼都找不到。
孫女在睡夢中踢了下腿。
所有的家當都在這里了。五斗柜、電飯煲、老伴的照片、撿來的所有瓶子。他能扔得下這些東西嗎?
大水無聲。
老張抱著孫女退了回去。
那天晚上,電閃雷鳴,暴雨如同天河決口一樣往下落著。
老張抽著煙,聽著外面如犀牛般吼叫的水聲。
窗簾自動拉開了,陽光灑下來,白晃晃的一條光。鬧鐘正好也響了,一個日式卡通女孩,帶著兩只貓耳從鬧鐘里探出頭來,用嬌媚的女聲喊道:“起床啦!”
一只瓶子飛過來將鬧鐘砸倒。
貓耳女孩堅持叫著:“要過元氣滿滿的一天哦!”
周覆閉著眼睛到床下繼續(xù)摸索酒瓶,他找到一只,但這次沒有命中,酒瓶飛到了陽臺外。
雖然高居六樓,卻不會有玻璃瓶破碎的聲音。
窗外水波浩瀚。
屋外早早起床巡邏的居委會大媽,敏銳地察覺到這邊的響動,喇叭聲隨即飄了過來:注意保持環(huán)境衛(wèi)生,請勿高空拋物!
周覆氣哼哼地打了個滾,慢悠悠爬起來,套上T恤,摳去眼角的眼屎,一邊把自動牙刷往嘴里塞,一邊把大灰的充電插頭拔了。
他走到陽臺上往下看去,水是墨綠色的,仿佛一大鍋濃湯,水面上漂浮著一大層生活垃圾,高度大概在五樓窗臺下的位置。
就在他凝視水面的時候,水底突然有個碩大的陰影掠過,似乎有根長長的觸手突兀地冒出水面,從漂浮的一堆垃圾中劃過,抓住了嶗山可樂的空瓶子,拉下了水。
牙刷從他嘴里掉了出來。
那個瓶子讓周覆想起肖羊。被觸手抓住的時候,他只浮上來過一次,尖叫著,盲目地翻滾著,周覆沒有來得及抓住他,他就不見了。
周覆使勁探出頭去,瞪得眼睛都疼了。觸手獸從沒有突破過小區(qū)保安的防線,而且水太臟了,垃圾泛起一圈圈的泡沫,讓破布條像是有生命一樣。他覺得自己是眼花了。大早上的報警可能會被人諷為無事生非吧。
但是水下的陰影似乎還在,一會兒擴張,一會兒縮小,似乎在嘲笑他。周覆回頭尋找,酒瓶已經沒有了。他跑到廚房,操起兩把菜刀,一前一后甩了下去,噗噗兩聲,水波都沒起一個。巨大的陰影無動于衷。
“我弄死你!”周覆嘀咕著,回頭尋找威力更大的武器。
居委會王大媽搖著小船拐過墻角時,正好看見周覆把液化氣罐拖上陽臺欄桿,一手拿著打火機,準備把它點燃后推下。
電喇叭掛在王大媽的船頭,孤零零地喊道:請保持環(huán)境衛(wèi)生,不要高空拋物。
好不容易擺脫和居委會的糾紛,周覆訕訕地將液化氣罐搬回原處。這樣也好,他買不起第二個氣罐。
今天要遲到了。這么想著時,他的手掌上叮的一聲響,亮起一幅電子屏幕,豎在掌心。屏幕從上向下刷出一排亮黃色的單子。貓耳女孩化成3D形象,跪坐在背景上眨眼睛,她兩耳低垂,臉上多了一只創(chuàng)可貼,滿臉請求光臨的神色,貓尾巴不安分地搖來搖去。
周覆點了上面一個單子,一個小鐘就開始嘀嗒嘀嗒地走著。貓耳女孩一躍而起,聲音嬌媚得像是會爆汁的漿果,“取件位置,望江路34號肉場家屬宿舍。計分開始了哦。加油!”
周覆是一名同城快遞員,每天有六十單要跑,只有手疾眼快,搶到距離最近最容易送達的單子,才有可能在深夜之前完成工作任務。
掌心機已經開始倒計時。
嘀嗒嘀嗒。
周覆套上工作服,那件衣服橙黃相間,背上有個大大的“神火快遞”字樣。他抓住陽臺上的爬鉤,翻上屋頂,開始低頭穿自己的動力靴。
他吹了聲口哨。大灰靈巧地翻出欄桿,跟著跳了出來。大灰是周覆的機器大狗,體重兩百千克,有一副棱角分明的長臉,身軀刷成明亮的橘黃色,看似笨拙,其實擁有難以想象的靈活。
周覆帶著狗在屋頂上的太陽能電板間穿行。
四周的住宅樓都只有頂樓露在水面上,仿佛一座座方形的規(guī)則島嶼。
他選擇了“拒絕水路”。掌心機給他規(guī)劃出了一條純陸上路線,要想到達望江路,他得沿著中河高架向南穿過涌金立交,在復興立交向北拐上秋石高架,然后在望江新園那里開始樓間跳。不過在那之前,他要先登上中河高架才行。
那座有些年頭的高架橋,離他所在的住宅樓還有兩百來米,間隔三棟住宅樓和一棟二十多層高的農業(yè)銀行大廈。大廈的屋頂是跳不上去的,必須瞄準窗戶來一次狙擊跳。
周覆系緊腳上的動力靴,彎腰蓄力,然后開始加速奔跑。大灰緊跟在他身后。
動力靴主要是模仿鴕鳥和袋鼠的奔跑方式,可以讓他的奔跑時速最高達五十千米,靴子上還配置了彈跳裝置,電力充足的情況下,可以輕松跳過三十米的距離。
雖然起跳時聲勢驚人,但動力靴的耗能很小,在他落地時,一個液壓裝置會回收部分能量。這更適合電力緊張的水上居民。
沒有人在意周覆的奔跑,只有對面屋頂上撅著屁股給菜園澆水的大嬸朝他招了招手。她被太陽曬得黝黑烏亮,只有牙齒雪白,一頂紅白相間的風向袋在她身后飄浮。她家有五個小孩,不得不一刻不停地種植土豆、生菜、西紅柿和豌豆,她的種植技巧相當高超,但口糧總是落入鳥口。
周覆起跳,飛到了空中。風從耳邊呼呼地刮過。
他的腳底下,正駛過一艘白色頂篷、形貌臃腫的平底船。那是一艘早餐船,它們各有各的運行方向,趕著上班的居民會駕船尋找同向而行的早餐船,以便節(jié)約時間。
被載重壓得吃水很深的早餐船如同一個胖子,走得不緊不慢,歪斜的煙囪像金魚吐泡那樣咕嚕嚕地冒著黑煙,把白色頂篷上“放心早餐惠民工程”幾個字熏得黑黑的。
此刻,擠在船尾的市民爭先恐后地通過掌心屏下單,吵吵嚷嚷。
周覆從他們的頭頂上躍過,落到了對面的樓頂上。砰!
選擇樓間跳出行的人越來越少,因為總被頂樓的居民投訴。他們形容那種噪聲就像惡魔的腳步。砰!砰!一聲兩聲,越來越近。他們不得不躺在床上,雙手抱頭,等待下一聲重擊的到來。憤怒的人會在屋頂上故意設置許多障礙,空箱子、晾衣繩之類的。
樓間跳騎士的數(shù)量也正在減少。
有些人會落到水里,那是最好的結局。
有些人瞄準某棟高樓的窗戶,卻失去準頭,撞到了墻上。蛛網膜下腔出血,然后在水里淹死。
有些人會落到纏繞的電線里,激發(fā)出一片閃亮的火花,如同夏夜花火。
有些人沒注意樓頂?shù)募t綠燈,和對面起跳的人撞個滿懷。這相當于以時速八十千米撞墻,骨頭和血肉會混雜在一起。
周覆不為起伏的念頭所動,他一步也不停,奔跑,起跳。
滯留在空中時總會感覺無比漫長,風吹過來買早餐的居民聲音。
“快一點兒呀,上班要遲到了?!?/p>
“后面排隊去,誰不上班???”
“老板,炸魚串怎么還沒好?”
攤主在舷側靈巧地甩下釣竿,“炸魚再等等,馬上就上鉤了?!?/p>
砰!
在這些聲音之外,周覆還能聽到懷里的鐘聲。
嘀嗒嘀嗒。就如一個水龍頭在漏水。
嘀嗒嘀嗒。
農業(yè)銀行大廈離最近的住宅樓屋頂有二十七米遠,而作為入口的窗戶只有兩米四寬。跳手們把這種跳法叫作“狙擊跳”或者“針眼跳”。這些大廈或是玻璃幕墻,或是混凝土立面,陰影隨著光線、太陽和云層的變化,反射著粼粼波光,你總有看花眼的時候。
周覆一刻猶豫也沒有,他如同出膛的炮彈,穩(wěn)穩(wěn)地穿過窗口,落在水泥樓板上。
大廈的東面,離中河高架橋的邊緣還有三十多米寬,但周覆并不擔心。作為交通匯合點,這里有二十多條鋼索連接到橋上,有的上斜,有的下斜。周覆抓住其中一根滑索,一眨眼的工夫,就落到了橋上,融入熱氣騰騰的、混合著鋼鐵和人的上班洪流里去了。
高架橋上分為公共交通車道和動力靴道,然后是行人道。從行人道并入動力靴道時要十分小心。好處是因為沒有私家車,幾乎沒有擁堵情況。
這是新的交通方式。公共交通全部集中在幾條高架路上,如同當初的軌道交通,然后在分布于中河、秋石、德勝、艮山沿路的一百二十個站點上分散開人流,分別向下到高架橋碼頭坐船或者向上找到起跳臺進行樓間跳,完成最后一千米路程。
早高峰時期,數(shù)萬人在大橋上咬緊牙關,低頭奔跑。這是資源緊缺的城市,工作效率必須更高,才能得到足夠溫飽的報酬。
周覆就像河流中的一滴水,他在望江路離開大部隊,從起跳臺上躍入小區(qū)上空,開始樓間跳。
每完成一單,叮的一聲輕響后,貓耳女孩便開心地后滾翻,大聲喊:“周覆,加一分!”
每跑一單,有1.8元的跑單費,單純依靠跑單費依然無法維持生活,但還有來自上面的2元補貼。周覆不明白為什么補貼來自浮空城,據說是對這些人沒有躺平而是努力生活、為經濟做出貢獻的感謝。周覆覺得這是某種施舍,他們的生活關上頭屁事。這讓他很不舒服,但他需要這筆錢。
接單,收單,送單,結單。
嘀嗒嘀嗒。
他在屋頂上飛奔。大灰是他最好的工作伙伴,背上可以馱兩大袋子郵包,忙不過來的時候,牙齒也可以叼一件。
在一些樓間跳系統(tǒng)還沒有建設完善的地方,比如樓間高度差太大,外墻上又沒有合適的入口,周覆需要在外墻上攀爬,爬上大樓的某一層,繞到另一邊,再次跳躍。那時候,他就用一根綁帶,把大灰吊掛在自己腰部。
一些公寓樓的電梯無法修復,它們就吊在那里,好像死去的蟲蛹。
他沖入樓梯間,把彈跳動力開到最小,用鞋底摩擦每一步梯級,上百級臺階一晃而過。
偶爾,有些實在無法進行樓間跳的地方,他也要借助公交渡船的擺渡。
那時候,他就緊緊地抱著包裹,蹲在船艙里,不往水里看,假裝上上下下的乘客沒有讓船搖晃。
他向木訥的半禿頭公司職員交出一封某個女生要求分手的電子信,信件外殼上還殘留著咸咸的眼淚。
他穿行在寶石山的陰影里,滿山梧桐的紅葉猶如火焰,將水面都染紅了。
他爬上抱樸道院,乘一根系在古樹上的索道,滑落到黃龍飯店的屋頂上,將兩包秘制凍肉和菜譜交給飯店主廚。
他跳到慶春路上一座著名的食品大廈屋頂上,遇到了一位形銷骨立的試吃員。為了給食品工廠測試新產品的味道、香氣和口感,試吃員每天要吃近百塊定勝糕、蔥包燴和油酥餅。周覆為他捎來半尿素袋子黃土,袋子上附了一封短信,那是老家的外婆寫的,讓他水土不服時就吃點兒家鄉(xiāng)的土。
他穿過如今一片波光粼粼的杭州博物館原址。吳山是側旁的一座小島,城隍閣是一間臨水的閣子,他從柳浪閣和清波新村那一連串好像多米諾骨牌的屋頂上跳過。
河坊街如今只能隱約看到街道下的路燈桿和銹跡斑斑的公交車。死去的大樹枝丫交錯,路兩邊的小店只剩下沉在水底的銹跡斑斑的招牌,被水流沖刷得來回搖擺撞擊。
據說,孔鳳春香粉店在被淹沒時正好進了一堆貨,堆滿了倉庫,所以這里的水面至今依然香氣縈繞。
滴答滴答。
雨又開始下了。
他從屋頂向下爬到一扇長滿常青藤的窗戶,一位癱瘓臥床臉色蒼白的小姑娘打開包裹,里面是幾個U盤,上面記錄著一個旅行家周游世界為她錄下來的風聲和海浪聲。
他的速度就是這么快。周覆的成績永遠在績效考核的最前列,力壓那些比他年輕的小伙子們一頭。
“要靠手速?!敝芨矊δ切┬率终f。手速夠快就會搶到最棒的單子。
然后你低頭飛奔,心無旁騖,不問來路,不思歸途,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把貨物送抵。
“你為什么不用船呢?”就連組長也忍不住問他。
那些新來的小伙子都用一種玻璃鋼的快艇,呈梭子形,長五米,船底像刀刃一樣狹窄,在水上跑得比風快。
“如果你用船運貨,效率會高很多,不會堵車,不用跳屋頂,船的載貨量可比你的狗強多了?!?/p>
“我不習慣?!敝芨惨豢诰芙^。
組長疑慮地瞪著他,“你該不是有恐水病吧?”
“你他媽才有!”周覆罵道。但他仿佛又看到肖羊和臧北一起被拖到水里的畫面。
他們沒入近乎黑色的水中。肖羊曾短暫地翻出過水面,攀爬在一張廣告招牌的鐵架上,他的一只手被拉得變了形。
“拉一把,周覆!”他喊道。
周覆拼命地劃船,但是被一大團折斷的樟樹枝纏住了。這條路上到處都是樟樹。
他們是周覆的隊友。他們出現(xiàn)在這里,是因為小貞的家在這條路上。
那時候,周覆還是水上救援隊的一名隊員,小貞是他的女朋友。
海水破堤而入,全城進水,到處都在呼叫水上救援。水上救援隊連軸干,不眠不休。忙活了三天后,周覆才聽說浣紗路也被淹了,小貞家的房子就在見仁里,在一座叫作“在水一方”敬老院的北面。小貞給他的微信里留了個求助信息,再打電話過去,卻已經打不通了。臧北和肖羊本來已經累得癱倒,晚飯都沒有吃,頭枕著路肩想小憩片刻,聽說了這事兒,爬起身來,自告奮勇前往幫忙。
后來他一個人回到隊里。大家什么都沒說,但他了解目光里的含義。
每個人都知道是他的錯。
周覆坐下來想抽煙,口袋里的煙盒已經變成一團混合煙末的紙漿。
有人給他嘴里塞了根煙,他想點著,手卻一直發(fā)抖。
他和臧北、肖羊是一個組里的兄弟。
他們是兄弟,一起早起做操一起訓練一起熬夜玩游戲的兄弟,一起喝醉了半夜在街上爬到路燈上叫喊大笑的兄弟,一起聽到命令就從床上彈起出發(fā)的兄弟。除此之外,肖羊還是個科學主義者。他總說,別看他們幾個有相似的外表,同樣的工作,但內涵絕對有區(qū)別。
“你相信命運嗎?”肖羊有一天問他。
“你呢?”周覆反問。
“當然不。這已經被科學證實了,沒有命運。就在《今日科學》今年第八期上。”
周覆覺得肖羊一定記錯了,要么就是那本雜志搞錯了。
因為這就沒法解釋為什么活下來的是他了。
這里是一片老城區(qū),規(guī)劃理論停留在上個世紀,沒有考慮人文活動需求,建筑物擠得又緊又密,所有的樓頂都加蓋過,鐵皮頂簡易房如同雨后的蘑菇野蠻生長,晾衣竿和牽拉的鐵絲如同纏繞在樹頂?shù)奶俾?。他們三個人一起駕著沖鋒舟,來這個街區(qū)尋找小貞。整個小區(qū)都是空的,人已經撤退完畢了。
小貞的房間被淹在水下,周覆潛下水去,窗戶被破壞了,好像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撞擊在上面,防盜窗的鐵柵都扭曲了。從窗戶看進去,可以看到她的手機和包包都安靜地放在桌子上,她讀的書、筆記本,好像在等著主人回來。還有床上的一副頭戴式耳機,那是小貞無論去哪兒都不會放下的東西。
小貞學習很努力,考上了大學,但在爸爸找她商量后最終放棄,改上了會計學校。后來院系大調整,面試官開始根據基因報告篩查應聘者,她又沒找到工作。她的人生浮萍一樣飄過來,和周覆飄到了一起,兩人起起伏伏,親密而融洽。
正因如此,周覆仿佛有了一點兒從困頓中掙扎出來的可能??墒乾F(xiàn)在,這個未來正從他手中溜走。
他們拿著喇叭高喊小貞的名字,敲打鐵防盜窗,發(fā)出當當當?shù)穆曇?,直到觸手從水下伸起。
后來,周圍一下變得死寂,讓周覆感覺很不習慣。
他劃著船在水面上繞來繞去,喊他們的名字。然而只剩下漩渦和無窮無盡的大水。
要不是他同意了,他的兄弟們就不會長眠在水下。他們的尸體也許還在冰冷的水下漂浮。
“拉一把,周覆!”這個聲音會伴隨他的一生,而他則聞到了鮮血的氣味。
“去他媽的,我會恐水?”周覆怒吼道。
他不是恐水,他是仇恨水,仇恨水里可能有的一切。
如有可能,他要殺光水底那些可怕的觸手怪。
那天,他們不是唯一被觸手水怪攻擊的人,市區(qū)內各地發(fā)生多起水下怪物襲擊事件。受襲的有普通居民,有把車子停到橋上躲避洪水的公交車司機,有維持秩序的社區(qū)工作人員,一名推著嬰兒車的婦女也未能幸免。在武林橋,一名綠化工人用一把修枝剪反擊,據他說,那怪物的腕足軟塌塌的,不受力;在桃花河弄,一名警察向怪物開了槍,據他說,一片水域都變成了暗綠色,不知道是血還是噴出的墨汁;在麒麟街,怪物將一名老奶奶和她半身癱瘓的老伴堵在廚房里,老奶奶頂住了門和它拼死相爭,水怪的觸手從抽油煙機的煙囪里伸進來,只拖走了高壓鍋和里面的米飯。
人們也把水下怪物叫作“海和尚”,因為據說麒麟街的那只水怪翻出水面,露出了一個光光的頭,就像是個和尚。
抗擊自然災害的部署很快就變成一場水上人和水下怪物的戰(zhàn)爭。
成千上萬的人被發(fā)動了起來,在防災應急指揮部的指揮下,開始建設安保體系。人們不畏艱險,大面積地拉起水下電網,百折不撓地修筑堤壩,像隔離檢疫那樣拉網檢查每一個片區(qū),把居住區(qū)隔絕起來,但時不時仍然有攻擊報告。
鑒于怪物的主要目標還是把人往水下拖,居民們開始傳說“海和尚”是要吃人的。人們越來越害怕,想躲避大水,那種墨綠色的仿佛濃湯般的水。
另一方面,周覆有些感激這些怪物的存在。怪物無疑是個警示,讓水上人永遠不要忘記,大水吞噬了他們的生活,他們的過去。他的同事們很快就習慣了在水上漂浮,忘記了過去的生活方式。這樣的生活,與大水和解,無疑是人類的叛徒。但這些話他不必和庸俗的領導和同事們提起,那只會引來不必要的紛爭。
此刻,周覆拿起手機,看到上面寫著“財富中心西塔”,地址上沒有寫街道號,因為每個人都知道在哪里。
那里是天空之城的入口。
周覆愣在原地足有十分鐘,周圍路過的行人都奇怪地瞪他一眼。
“扔了它?!彼呌袀€聲音喊,但不是貓耳女孩。
“把它直接撇到水里?!逼渌乱矔@么說。
天空之城是浮動在杭州城上空的另一座城,像飛鳥,像幻境,像蜃影。
每個人抬頭都能看見它,但能登上它的人寥寥無幾。
水上城市的人們看見它時都會心晃神漾,但也學會了視而不見,因為除了自拍時將它當作月亮一樣的背景,浮空城和每個人的現(xiàn)實都毫無關聯(lián)。
快遞員幾乎收不到去天空之城的送貨單,他們也不愛送這種貨。但周覆的手速太快,終于給自己挖了一個坑。
要到財富中心,必須從秋石高架下到思安坊,那是一片古舊殘敗、布局雜亂的住宅小區(qū)。
人都已經搬走了。周覆看見屋頂和陽臺上長滿枯草,荒煙野蔓中,偶有狐貍在水面上躍過。
在思安坊,周覆遇到了一次小規(guī)模樓崩。
海水不斷深入,會導致樓房基礎的立柱、橫梁和墻壁大量開裂,就和泡在牛奶里的軟餅干一樣,底層結構受損到無法支撐大樓的重量時,樓層就會垂直地向下坍塌,噴吐出滿是水泥碎末的巨大灰云。
據說,在樓崩之前,會聽見仿佛宴會上數(shù)百人同時開啟香檳酒噴涌出的氣泡聲,那是魚群逃跑時搖尾的聲音,這時候還待在樓里的人抓緊往外跑,還有機會逃生。
然而,這一次周覆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那座四層小樓就在他眼前轟然倒塌,幸而他一把抓住了腳下屋頂?shù)谋芾讕?,身軀停留在半空中。
樓房的死亡只是一瞬,紅瓦尖頂劃出一道傾斜的平行線,褐黃色的煙霧綿延開數(shù)十米,像一艘船靜靜地停留在水面上,一圈兩米高的波浪搖晃著從他腳下掠過。
之前,周覆也目睹過另一座高樓的消失,那是一座十幾層高的辦公樓,宛如沉睡的小孩從椅子上滑落,悄然無聲,就這么安靜地消失了。周覆為此感到難過,好像這座城市的某顆心臟又爆掉了。
因為有派單在身,來不及繞路,也來不及等灰塵沉降,周覆決定穿過那一朵灰云,他招呼了大灰一聲,縱身向前躍去。云朵里可見度幾乎為零,若非導航軟件鎖定可以落腳的屋頂,兩個縱躍周覆就會掉進水里。但他還是安然地穿了出去,降落在前方同樣年代久遠的觀音塘小區(qū)樓頂上。
導航軌跡好像亂麻盤繞,踏步點斷斷續(xù)續(xù),如果是三年之前,周覆必然看不懂這樣的導航軌跡??墒墙裉?,他正在跳入命運的節(jié)點。
此刻,周覆渾身覆蓋著一層塵土,猶如雪人一般。他拍打身體,若不及時清理,濕潤水面上吸足水汽的塵埃就會漸漸凝結成硬殼,將他罩在其中。
對于樓崩,水上居民無計可施,只能依賴浮空城提供的樓宇加固技術,碳纖維和一種超憎水高分子材料能增加那些危樓在水中生存的時間,但浮空城收費很高,這些費用需要由居民自己支付。那些危樓的居民必須為此投票,如果未能超過三分之二的票數(shù),只能放棄這棟樓。思安坊可能就是如此被放棄的吧。
周覆繼續(xù)前跳。與思安坊不同,觀音塘小區(qū)明顯人滿為患,屋頂上拉滿了晾曬衣服的鐵絲,蹦跳十分危險,時間已經耽擱了。周覆屏息靜氣,不顧周圍住戶的大聲抗議,做了連續(xù)幾個“針眼跳”,從幾座商務大廈中間一路躥躍,跳到解放東路,再向東跳過高德置地廣場,財富中心的玻璃塔樓就近在眼前了。
只不過,置地廣場最南端的屋頂,距離財富中心的漂浮碼頭還有一百米,再強大的動力靴也不可能跳過這段距離。一般市民會在這里等待擺渡船,周覆為了節(jié)約時間,一把攬住大灰甩在肩膀上,縱身一躍,彈跳入空中,在最高點時,從背上的行軍包里彈開一副滑翔傘,敏銳抓住一股側風,飄飄蕩蕩地俯沖了下去。樓間跳騎士從高處往低處跳躍時,有時也會采用這種方法。
屬于浮空城的停車場十分廣闊,在寸土寸金的水面上大到奢侈。它由一只只巨大的塑料浮箱組成,每個浮箱有兩米寬四米長,用金屬鎖扣緊密地編織在一起。
周覆毫不費力地降落在上面。就在他折疊滑翔傘時,一名保安走了過來,即使看到他的黃色頭盔和反光條,還是裝模作樣地探出手,要求周覆攤開掌心屏接受檢查,出示身份證件和身份碼。
天空之城雇用的保安也是改造過的,他們的骨骼、肌肉都盡可能地強化了,個個虎背熊腰,頭顱寬厚,眼珠好像玻璃球暴突在外,粗短的手指捏起拳頭就好像一口大砂鍋。周覆覺得這些人的挑毛揀刺、小題大做也是改造的結果。
周覆擺脫他,剛走了二三十米,又被一名保安攔住。這就是快遞員討厭天空之城的原因,這些保安默認所有人都是偷渡客。但是這名保安沒有查他的證,而是擺手讓他往邊上站,有公交車正從頭頂降落。
那是一輛黃黑雙色的無人駕駛公交車,涂著閃閃發(fā)光的反光涂料,車頂安裝有四片碩大的螺旋槳,沒有司機。它從天而降,螺旋槳攪動得大風四起,水浪猖獗地搖晃,周覆不得不低下身子。
周覆認出這是一輛浮空城的擺渡車。它們在繁忙的高架橋上降落時,再擁擠的交通也要為之避讓——浮空城出資維護著水上城的全部交通系統(tǒng),它們的車子一貫擁有最高路權。
這輛巨無霸降落時,周覆看到玻璃窗后搖動的玩具熊,發(fā)現(xiàn)車里坐著的都是學齡期的小孩,看來這是一輛浮空城的學生專車。美其名曰社會考察,其實就是一種獵奇性參觀,對浮空城里的人而言,他們看見的城市永遠是濕漉漉的,掩藏在霧氣和云層下,他們理解不了那么多的巷子、道路和高架系統(tǒng)。就像12世紀的蒙古騎兵也會好奇地探查城市,雖然他們更喜歡把城市拆掉變成遼闊的牧場。
不知道是自由自在的飛行使得他們輕視了老式交通工具的技術發(fā)展,還是在降落時學生們?yōu)榱伺恼?,擁擠到車廂一側,學生專車沒有保持住平衡,突然一斜,后半節(jié)車廂重重一頓,將浮箱撞出一個大口子,頓時將擺渡車的右后側輪胎吞了下去。
車子向著水平面傾斜,后半部分的兩個螺旋槳攪在一起,在一串連續(xù)不斷的撞擊聲中爆裂了。碳纖維強度極高,但一旦破裂,就如同女妖突然張開巨大的黑色翅膀,遮天蔽日。
擺渡車陷在水邊,逐漸向后滑動。
周覆聽到滿車的驚叫聲,他完全是意外地陷入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危機。
五大三粗的保安待在原地,或許本有上前救助的打算,卻突然中止行動,驚慌失措地向后退去。一邊對著手腕上的呼叫機喊叫,一邊伸手去掏電擊槍。
也是在這一刻,周覆的眼角瞥見兩條觸手從浮箱破口處的綠湯中一閃而過,緊接著拉住了擺渡車后輪。更多的觸手冒了上來,鞭擊般地抽打著車廂。若被觸手獸的觸須擊中,后果堪憂,據說許多居民對觸須過敏。但在經歷了那次事件之后,周覆徹底免疫了這種過敏反應,僅留下背上一道驚心動魄的疤痕,仿佛燃燒的火焰被麻線纏繞。
在這緊要關頭,周覆吹響口哨,大灰奮勇沖上前去,死死咬住前輪輪胎,以咬合力和核心力與重力做抗衡。時間有限,一切發(fā)展得超乎想象之快。周覆跳上去,迅速找到了開門的應急按鈕,幸好和早期的那些公交車在同一個位置。他打開玻璃蓋,逆時針轉動旋鈕,等高壓氣放完后手動開門。學生們像豌豆般從門里往外蹦。正在此時,一根觸手如同毒龍?zhí)竭M破碎的后窗,在車廂走道里翻動,將海水灑得到處都是。周覆瞥見一名胖男生流連不走,舉著掌上屏不停拍攝。短視頻依然是這個時代的毒藥。
“不要命了!”周覆吼他。
更多的觸手伸進了車窗,把車子像玩具那樣搖晃著。胖男生重重地撞在扶手上。如今他終于感到害怕了,收起掌上屏幕,發(fā)出怪叫聲,朝車門飛奔而來。
大灰拼命地后仰著脖子,負載燈急速閃爍,機械腳爪在浮箱頂部劃出道口子。
一名瘦小的女生抱著一只玩偶兔站到了車門口。眼看車里沒剩下幾名學生了,周覆伸手去抱她,但胖男生踏著沉重的腳步沖過,胳膊肘一拐,將女生撞落車下。
周覆眼睜睜看著她從自己的指尖掠過,落入水中。女生的玩偶兔子也隨之落入水中,它的眼睛圓溜溜的,冰冷又疑惑。
周覆愣住了。
那些觸手好像一群同時收到命令的外星生物,掉頭離開車子,在水中劃出一道道箭頭水紋,朝女孩落水的地方聚攏而去。
水色猶如深綠玻璃,但周覆看得清清楚楚,觸手怪的龐大軀體冰山一樣向上浮,灰綠色的觸手表層有一圈圈紫色的圓環(huán)紋路,隨著呼吸的節(jié)奏,有規(guī)律地變幻著顏色。它把那女孩纏繞住,吞了下去。
只是一瞬間工夫,觸手獸與那位女孩的命運交織在一起。
“拉一把,周覆!”周覆仿佛又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喊聲。
可是他依舊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拖走。
保安舉起電擊槍瞄準水里,周覆一把將他的胳膊壓了下去。
“不能開槍!她在水里,電流會殺了她!”
“我的頭撞破了。”胖男生抱怨說。血從他一側臉上流下來。
在這片混沌的局面中,周覆感到一種恍惚感,像四周安靜的水從身體深處漫了上來。他的意識速度逐漸變慢,和觸手怪的近距離接觸讓他恐懼,同時他也意識到命運之門正在悄然開啟,這正是一個洗脫糾纏自己幽靈的機會。
周覆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胖男生,隨著巨大的撞擊響聲,胖男生被壓倒在水箱上,周覆毫不松勁,直到他的臉被壓入水里。圍觀的人發(fā)出陣陣驚叫,但都比不上胖男生本人發(fā)出的慘叫聲。
周覆看著血跡在水下如一團云霧般暈開。
貓耳女孩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了,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已經超出了她單75YyPfGKLaOxAQDVMtcZuog4YbGEoBac5zZesUAzN4I=薄芯片的所有認知。
她說:“周覆,我們好像遲到了耶?!?/p>
周覆知道觸手怪無法忍受這種誘惑,在過往的糾纏中,他已對水下怪物有所了解:它們對少男少女格外敏感,喜歡追逐年輕男女的蹤跡。
保安把手扶在槍上,朝他喊:“你在干什么?放手!你快放開他!”
周覆扭頭看了一下,那家伙肩上也蹲著個隨身3D形象,是個冷門的小魅魔,穿著皮質比基尼,頭上長著雙角,露著尖齒,分叉的尾巴好像一條鞭子。
周覆徑直對魅魔說:“告訴他,在他的工作范圍內,丟了一個浮空城小孩,會有什么結果?!?/p>
魅魔沖他齜出了尖牙,但確實轉頭對保安開了口。
她語氣暴躁,就像主人在訓斥小狗,“依據《保安服務管理臨時條例》第四十五條第二項規(guī)定,你會被開除,吊銷保安員證,再也找不到工作,然后死在水面上臭烘烘的窩棚里。你閉嘴吧,聽這哥們兒的!”
保安不再騷擾他,而周覆也沒有等多久。當觸手怪再次從水底升起,向他們靠攏時,恐懼好像冬天車窗上掛下的冰霜,凝結在周覆頭頂。
他看見一條、兩條……越來越多的觸手,像搖來擺去的帶子,頂端還有粉紅色的吸盤。
周覆的心里充滿排斥感和恐懼感,但保安在他身后虎視眈眈,此刻的局面是他造成的,他已經騎虎難下了。觸手像是盛放的玫瑰刺藤,即將纏繞住胖男孩,那一瞬,周覆俯身一把抓住滑溜溜的觸手,兩膝一蹲,起跳!
之前他已經將動力靴打到了最大功率,這一跳石破天驚。風聲在他耳邊呼嘯,手上的重量拉得他雙肩幾乎脫臼。他從來沒有飛得這么高,到達拋物線頂點時,仿佛在空中懸停著不動了。
怪物身上的水如同瀑布般往下甩落,觸手驚慌地盤繞起來,身體像一大塊果凍在扭動。
周覆想起父母給他打過電話,讓他回老家去找份工作,秦嶺以西并沒有洪水問題。不過,周覆覺得如果回家,就好像被生活擊垮,投降逃跑似的。
他必須在杭州堅持工作下去。
只是他沒有想到工作會包括揪著滑溜溜的觸手,在空中飛跳。
觸手又滑又黏,吸盤里則有細密的牙齒在刺他。
他們開始下落,速度越來越快,最后轟隆一聲掉在停車場中央。落地的重量砸得浮箱發(fā)出咔嚓一聲,讓周覆內心一緊,以為浮箱又要破裂,結果沒有。
保安們咋咋呼呼地跑來。周覆知道他們無法在水箱上制伏這只怪物。他們的伸縮棍砸在它滑溜溜的觸手上,會像砸在厚輪胎上那樣彈回,它就是那種掐不死、戳不爛的怪物,最終只會毫發(fā)無損地溜進水里。
這可不是周覆的計劃。
周覆抓住滑溜溜的觸手怪再次起跳,這次他朝著金融中心沖去。
他大步跑跳,對準一扇大玻璃窗,時速保持在四十千米,猛然撞入財富中心辦公樓內。
警報聲不斷。
斷裂的玻璃隔斷、帶線的咖啡機、打印機、一次性水筆和訂書機漫天亂飛,劈頭蓋臉地砸在他們身上。
周覆千方百計讓龐大的觸手怪擋在面前,同時大喊著讓室內的職員們趴下。
那些襯衣潔白、戴著金邊眼鏡的男女瘋狂地向兩側逃散。這是一家極其龐大的會計集團,計算著浮空城從其他城市攝取的龐大財富。他們不屬于天空人,而是浮空城的仆從,然而和其他人相比,已經是過著令人羨慕的生活了。
說來好笑,小貞曾經拼命想通過面試,加入這些高級職員的行列,只是被基因檢測刷了下去。
辦公器具的殺傷力比他想象的還大,但這還不夠,無法促使“海和尚”吐出它的戰(zhàn)利品。
周覆再次撞破一扇窗戶,穿樓而出,找到了他想去的地方。
這里原本有一條小吃街。過去,在大水到來之前,小貞常帶周覆來這里吃飯,小吃街窄小、局促,依附菜市場存在,卻很有風味,聚攏的都是像他們一樣的打工人。
如今這條街的三樓以下都浸泡在水中,只有外墻上的招牌還兀立在墻壁側面,銹跡斑斑的燈牌和鐵架枝枝丫丫地伸出。
周覆小心地選擇每一個落腳點,使自己的縱跳軌跡正好擦過那些鐵招牌,而體型龐大的觸手怪卻會接受那些鐵架和招牌的考驗。
時速五十五千米!
每一塊支出的招牌就和刀刃一樣鋒利。
周覆死死拽住“海和尚”,從街道中心穿過。觸手怪臃腫的身體撞擊在兩側生銹的招牌鐵架上,掛擦、擠撞、沖擊、磕碰,斷折的鐵桿向外飛脫,仿佛痛苦盤旋的鬼魂發(fā)出的哀嘆聲。
濤聲記炸肉、籠金福、飛鳥音樂酒吧、覺音咖啡館、優(yōu)衣庫,各色招牌,金的、綠的、紅的幻影一一閃過。這些曾經是周覆和他女友吃喝消費的場所,現(xiàn)在成了他手上重物的痛苦來源。觸手怪在他手中掙扎著,觸手在他手上打著旋,吸盤時而粘住他的胳膊,時而又松開。
落地,起跳。
落地,起跳。
只要一個落腳點失誤,他就會被切割成好幾塊散落到水里。周覆全神貫注,一點兒也不敢分心。突然,他摟抱在胸口的滑膩軀干下——確切地說,是觸手怪的表層薄膜下——擠出了一張女孩的臉,嚇了他一跳。那張臉不是它剛剛抓走的女孩,是張完全陌生的臉,看著年齡很小,一副稚弱的模樣,她皺著眉,顯露痛苦面貌,張開口,像要對他說什么。
周覆聽說過,它們有魅惑能力,會變身,但沒有料到它會如此具象,不由得大叫一聲,松開了手。
一棟建筑正迎面而來。周覆只來得及蜷縮起身子,于是連人帶觸手怪,像一顆流星般撞入三角形的玻璃窗里。
“在這里!在這里!”
“還活著!”
一束手電筒光掃了過來。
周覆起身,看見來的是兩名警察。
一人端著霰彈槍,另一人正用手電往四周照。
拿著手電的警察照到地上一層黏液,視線順著滿是灰塵的地板滑向那攤混沌骯臟的綠水,罵了一句粗口。他照了照周覆,又罵了一句同樣的粗口。
周覆知道自己全身都是玻璃刮傷的小傷口,血跡斑斑,應該是不太好看。他坐下來想抽煙,但口袋里的煙盒已經變成一團紙漿。
警察問:“小伙子,身手很不錯啊。那東西跑了?”
周覆沒有回答。
這時,他們看到他身后還活著的小女孩,不由發(fā)出真誠的驚嘆聲。
那個看上去有五十多歲的老警察說:“這可是第一個從觸手怪手里救回的人。小伙子,你會被嘉獎的。”
沉浸在水中的那種恍惚感依然存在。周覆有一種奇異的平靜感,好像身體的反應和動作都很慢很慢,一切都不真實。他由著年輕警察把自己扶起來。
警察在呼叫救護舟。
周覆想拒絕水上交通工具,但想了想,似乎已經不排斥水上路線了。
老警察抱起那名浮空城的小女生。女孩微微閉著眼,但周覆還是看到了她縮小的瞳孔,宛如黃色的水晶。
剛才,他接觸她時,摸到了她白衣下的肉翅,雖還沒有長出羽毛,但那只是需要時間。
她是屬于天空的孩子,她屬于他們“超秩序”的生活模式。
周覆不知道浮空城里的生物技術已經發(fā)展成這樣了。他們設計著自身或者他們的后代,再發(fā)展下去,會變成什么樣?也許他們會越離越遠,徹底變成兩種不同的生物。
救護舟將他們送到醫(yī)院,在急診區(qū)分開。此后,周覆再也沒有看見那位女孩。
周覆接受了外科治療,從身上拔出了一百多塊玻璃碎片。貓耳女孩提醒他還有一單已經嚴重超時,而周覆聲稱自己在撞入辦公樓時把包裹丟在樓里了,理論上應該算送達。這一單還可以掰扯掰扯。
后來,一架全身黝黑色的無人機出現(xiàn)在醫(yī)院上空,飛行器上浮空城的標志閃閃發(fā)光。
飛行器里有四名保安,一言不發(fā)地擺弄著胸口別著的高級別通行卡。
他們帶走了周覆。
周覆感覺到他們一直在上升,最終他走出去的那個空中平臺空氣稀薄。這里還遠遠不是浮空城的高度,他到達的是財富中心的頂層。
周覆被帶到一間大到他無法想象的辦公室里,可是只有厚重的紅木桌子前亮著燈,辦公室的大部分區(qū)域都沉浸在黑暗中。
“坐下吧?!睂γ娴哪侨苏f,他個子很矮,臉部棱角分明,很有特征,可以說令人過目不忘。
那張臉經常出現(xiàn)在電視新聞上,負責重建水上城市的諸多事宜,是浮空城里少數(shù)被周覆他們所知的人。他說:“很高興看到你在積極地生活。”
周覆愣了愣,努力回憶“積極”的正確含義,覺得自己搞錯了什么。
這位一號員工滿面春風,他低頭說:“我查閱了你的工作記錄……”
周覆希望他沒有看見針對自己最后一單的投訴。
一號員工扔下手頭的資料,繞到桌前,“你是公司里的模范員工,非常好。我們還調取了你的身體數(shù)據、血型、基因組,一切都很理想?!?/p>
“查這些干嗎,老頭,就算不理想我也救了她,救了你的人?!敝芨残睦镞@么想,但并沒有說出口。
一號員工此時已經走到窗前,向下俯視。他潛神默思,心存目想,“從上面看,人會變得很小,就像通過顯微鏡觀察微生物一樣,很難把你們當成某個具體的個體來看待。我們多半從宏觀考慮如何讓你們生活得更好,考慮共同福祉和普遍福利,差別只在于根據大數(shù)據有多少人需要豢養(yǎng),又有多少資源能夠拿出來用于豢養(yǎng)。我每天都能收到很多數(shù)據,我知道每一個人的牢騷,每一個人的愿望,但我喜歡這樣的談話,面對面地聊。這讓我會看到更多。”
周覆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這老頭又開了口,對某些人來說晴天霹靂的事,他眼皮都不眨一下,“我們可以把你改造成飛人,下一代人類。如你所愿,你可以去開拓新世界,去過一種正常的生活。數(shù)據告訴我這就是你的最大愿望,可能你自己還未必清楚,但是仔細想一想就會認同。你的生活將不再局限在這座城市,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你甚至不會僅僅留在大地上。對你而言,就算在這座辦公樓里工作,也不是正常的生活方式?!?/p>
一號員工露出不易察覺的一絲鄙夷的笑。
終于有人說出來了,這種生活是不正常的。雖然所有人都在假裝一切正常,但是并不正常。不僅僅是他,整座城市都是如此,下半截身體已經沒入水中,上半部分依然在模仿過去。
周覆有點兒焦躁,“可以抽煙嗎?”
“最好不要,你身體里有個洞。你經常痛醒,用煙是填不滿的?!?/p>
確實,他什么都知道。
“應對全球變暖,海平面上漲,讓人類會飛就是你們想出的辦法?”
“不是人人能飛?!币惶枂T工伸出食指,隨意地畫了個圈,“能改造的人群大概只占0.8%,這就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吧。我們使用碳纖維加強骨骼,使它們變得堅固且輕薄;用一種侵入性細胞改造心臟,讓它可以承受每分鐘兩百跳的強度。我們還建立了肺部和氣囊雙重呼吸體系,讓分布在身體梢節(jié)的氣囊加強呼吸,充當冷卻器。這一過程大概要延續(xù)兩年多,不能改造的人純屬生理原因,因為他們的自身基因排斥這類改造。你恰在邊緣線上,我們正好也找到了一些新方法,無非過程麻煩一點兒,痛苦一點兒,這是可以接受的對吧?對你而言,對我們而言,如果地球要變成一個水球,或者oZly1Fqn5NU0beSgDAWT7XjCmPpK55sx42IyezU+2mY=一個火球,那就變吧,科學都有辦法解決。我們可以飛,我們能適應變化,水就不算什么問題?!?/p>
周覆清楚他沒有把一切全說出來。周覆還聽說過其他方式,據說有一些罐車,半夜在水上城里兜兜轉轉,往水下傾倒化學物質。
浮空城其實也想奪回大海。
“我要想想?!敝芨簿従彽卣f。
“當然,我們從不用強?!?/p>
周覆清楚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升遷,也許可以叫平步青云。
每個人都想到浮空城去。
那里有大片的陽光,不用小心翼翼地選擇落點,不用糾結需要耐心等待的水上路線,不用再忍受一年三百天的陰雨。
你當然可以扔掉那老頭的提議,繼續(xù)在月光下跳躍,跳啊跳,跳到靈魂出竅。只是這什么也改變不了。
他拼命克制自己。
“我要回去收拾東西?!?/p>
并沒什么可收拾的,但他還是決定在水上的老屋子里,度過最后一個夜晚。
“明天早上,我們派無人機來接你?!币惶枂T工和他握手,然后揮手讓保安帶他離開。
“周覆,你來試試這個?!?/p>
小貞又停留在一個攤前,雀躍著叫他。
周覆是一個對生活有點兒遲鈍的人,全靠小貞指點,才能發(fā)現(xiàn)這些小事中的美妙之處。
“別急,要等?!毙∝懽プ∷氖?,“油爆蝦要爆十八秒鐘,等腮幫子全都翻開,滿含水分時最好。”
不論生活有多難,只要找到好吃的東西,那種寧靜快活的氣氛,就會逐漸由內而外地浮現(xiàn)。
周覆猛地醒來,覺得口中還是油爆蝦的味道,口感和味覺都在爆炸。
他再也睡不著了,翻身而起,家里確實沒什么可收拾的,要帶的東西甚至裝不滿一個行李包。
鄰居們已經來送行過了,還送了禮物,一根蘿卜,兩包豆角,就連居委會的王大媽也抹著眼淚送來一捧炸透的水蜻蜓。
奇怪,他心里的那個空洞還在。周覆到處找煙,想用煙填滿窟窿。他覺得不僅他的內心殘缺不全,其他人也是,大家都是。
周覆的身體不聽話地顫抖起來,一直抖到了現(xiàn)在。他要仔細想一想今天發(fā)生的事情。
事后回想,當時他已經不太清醒,身體掌控了他的絕大部分行動,他幾乎全然被眩暈、疼痛和惡心之感所占據。只有一絲微薄的意識仍頑強存在,它游離出來,試圖說服他整件事情都是虛幻的。
他們撞入的是一家書店三樓,大廳里高大的書架立在水中,一排排硬皮的、精裝的書依舊整齊地排列在書架上,好像等待水中顧客前來光臨。
他仇恨的那團軟體動物正在他身邊蠕動著,突然開始扭曲脹大,用力地把獵物從身體深處推出。伴隨著一股乳白色的水涌,它從身體內吐出了那個小女孩。她蜷縮成一團,好像再次從羊水中滑落,意識不清,但比他的狀況好一些。
她更早一刻恢復行動,而且立刻把它往水里推去。
“喂,你干什么?”周覆想跳過去,卻在滑溜溜的地面上摔了一跤。
觸手怪心滿意足地翻了個身,啪的一聲落入水中,以極快的速度沉入幽深的水底。
女孩攔住了他:“它沒有傷害我。它比我還小,是個妹妹?!?/p>
周覆盯著她黃色的雙眸,看她是不是失去了理智。
“它抓我們,吞下我們,是拼命地想告訴我們一點兒什么。”
“它能說話?”
“不能!”她說,“掉入水中后,它們就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我被吸納進它的身體時,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和它融為一體。我不是很懂,但它好像和我有些關系,我喜歡它把我放在懷里,有種血脈相連的感覺。也許很久很久以前,我也來自水中。”
“它說了什么?”
“它告訴我,你們要學會聽水的聲音?!?/p>
周覆笑了起來。它們吞吃小女孩,不惜與人類開戰(zhàn),就為了傳遞這樣一句話嗎?
“它還說,什么都還在,水下另有一種生活。所有那些最珍貴的東西都被淹在水下了,你們不能一走了之?!?/p>
“這些信息,是給你的吧?”女孩莊嚴地問,“畢竟,我有我的路要走?!彼读硕侗成系某岚?。她的眼珠在黑暗中好像兩顆黃色的火苗。
周覆發(fā)起抖來。
就像他此刻的顫抖一樣。
他差一點兒掐死了那玩意兒,它是怪物、攝魂怪、魅惑人心的邪魔,但其實……它們也是某種新人類?
水下會有什么呢?
還會有老頭兒油爆蝦、嫩菱蘆筍、杭三姐妹油淋雞、吳山烤禽嗎?
還會有蔣師傅酥魚、四灶兒蔥包燴、德明飯莊油墩兒嗎?
還會有大馬弄、饅頭山和五柳巷嗎?
天空人不屑一顧,地上的居民卻能從中尋獲無窮樂趣的煙火氣。
海平面還會繼續(xù)上升,總有一天會淹沒所有人類的建造物。那時候,真的就拋下原有的一切,往空中去嗎?
貓耳女孩好像感覺到了什么,不安地團團轉,反復叫道:“周覆周覆,到睡覺時間了!”
月光又亮又鬧心,被水光反射得一會兒晃在窗戶上,一會兒晃在墻上,仿佛它也不知該往哪里去。
周覆搖了搖鬧鐘,掰動睡眠鍵,貓耳女孩在鬧鐘表面盤桓兩圈,疲倦地鉆入液晶顯示屏。周覆隔著屏幕看著她趴在一卷被窩上,合上眼皮,很快嘴邊就浮現(xiàn)出代表睡眠的泡泡。
然后周覆解開了大灰的項圈,這樣它就可以自己去充電,還可以到處跑跑。
大灰嗚嗚地低語,繞著他轉圈。
“別擔心我,老伙計?!敝芨采ιλ亩?。他心里很有些舍不得,但只有真正的一無所有之后,才能沉到底部。
他又想起小貞,這個女孩從不抱怨,隨遇而安,即便被大水吞沒,她也會坦然接受并樂在其中吧。有什么不可能呢?畢竟海洋那么龐大,比陸地的范圍還大。
看著屋子里寥寥無幾的財產,以后也都不屬于他了。他如釋重負,輕松無比。
做完這一切之后,周覆翻上屋頂。
他脫下衣服,站到邊緣。
月光此時如同神圣的光柱溫柔地照在水上。
周覆看著水波粼粼,波浪下面有什么東西在翻滾,歡舞。一二三,一共三只。正如他所料。
它們在等他。
他終于聽到了,水聲咆哮,好像犀牛的吼叫,就縈繞在他耳邊。
周覆往前縱身一躍。
這一定是他擺脫動力靴后,跳得最遠的一次。
①鼩鼱(qújīng):食蟲目鼩鼱科鼩鼱屬哺乳動物,體型纖小,形似尖嘴的老鼠,肢尾皆短,以昆蟲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