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作者捉對廝殺以讀者投票定輸贏,拋下作家光環(huán)濾鏡憑單篇作品質量說話,投身限時限定字數(shù)半命題創(chuàng)作魔鬼賽程。這一切盡在本刊新欄目“蒙面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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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在大賽結束前,全銀河系有且僅有駐場主持橙子及幕后監(jiān)事拉茲知曉所有參賽者名單及分組情況。整個比賽期間,所有參賽者不得泄露任何參賽信息,更不得拉票,否則將被直接PASS!
*在此過程中,所有編輯除作為普通讀者正常投票外,不得以任何方式干涉投票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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蝕,敗創(chuàng)也。作為一種破壞,蝕雖然失于氣魄,弱于力量,卻亦是微小之力對宏偉之物的無畏挑戰(zhàn),
于日積月累之后,悄然重塑萬物風貌。
蟻穴蠶磨曰蝕,水滴石穿曰蝕,日月隱蔽曰蝕。
風起于青萍之末。當遼遠的時間之維在某處空間投下微不可見的波瀾,改變總是悄然而至。
那么,在震蕩來臨之前,蝕的痕跡是否已被我們捕捉?
本期“蒙面寫手”參賽作品三篇,其中一篇因故缺席,故上場作品僅兩篇:《橘子烏龍》《人類妄想癥》。
遇到她的那天,是我不喜歡的下雨的日子,空氣中彌漫著橘子干和烏龍茶的氣味。如果時間足夠的話,我能說出每一片云的軌跡、每一顆雨滴落下的形狀、每一處水跡在玻璃上的淺淺劃痕。我閉上眼睛,不想讓這些信息進入我的大腦,但烏龍茶香還是如附魔般不斷鉆入鼻腔,裹挾著淡淡的橘子氣味漫過太陽,淹沒了我。我想起小時候,爺爺常在家晾曬大片的橘子干,鋪滿走廊的地面,那時我還沒有發(fā)病,或者說沒人知道我有病。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看清每片雪花的形狀,可以一目十行地讀完書籍,可以記住所有數(shù)學題目。我如饑似渴地練習,享受被夸贊為神童的榮耀,放任大腦產(chǎn)生不可逆轉的變化。
十年前,我終于被確診為羅氏冗余癥,這是以為我診斷的醫(yī)生的姓氏命名的疾病,也就是說,我是這個病癥的孤例,世界上唯一一名患者。這是DNA變異導致的大腦胼胝體病變,簡單來說,就是大腦中屏蔽冗余信息的機制壞掉了,眼睛看到的所有東西全都往腦子里鉆。比如正常人讀書時只關注到文字,紙張上的細枝末節(jié)都會被大腦自動忽略,而我卻會同時注意到紙張的每一處污點、纖維、劃痕以及陽光激起的灰塵。眼睛所見即所得,大腦事無巨細地處理這些信息,這使我逐漸分不清意識的重點,細節(jié)如颶風般灌入我的大腦,把我深埋在萬物的海洋里。
服用藥物兩年后,我逐漸崩潰,再也跟不上別人的思維和語言,變得不想與人交流,因為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無法回避,每一處語氣都會被我在無限重復和解構中扭曲,生發(fā)出自相矛盾的意義。那時,我依然能上學,但考試時要付出極大定力對抗不斷涌入的新事物,大腦就像一刀刀地接受割蝕之刑。高考那天,我遭遇了大潰敗。我盯著自己的試卷,如同陷入百花深處的迷宮,墨跡和細節(jié)如層巒疊嶂擋在我思維的路徑之前,讓我感到惡心。有一種越來越大的東西在腦中膨脹,使我長久無法動筆,直到鈴響那一刻。
從那以后,我與所有“正常感”一刀兩斷,不再追求對每個人都很平常、自己卻無法企及的東西。
七年前起,我停止服用藥物,正式入住羅威醫(yī)學中心。中心有幾十種大腦儀器,至少能減緩冗余侵蝕大腦的進程。羅威教授每天都要來查一次房。我捂著耳朵,捂著眼睛,哭號著請求他為我手術,要他用錘頭敲掉我的胼胝體,用冰錐切掉我的額葉,把我敲成傻子。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覺他在不斷地搖頭,面對以自己姓氏命名的病例束手無策。
六年前,羅威教授公布了我所有的癥狀細節(jié),向相關機構征集治療方案。來自各國的專家絡繹不絕地趕來觀看怪胎,我像孤本一樣被研究著,甚至被展覽。有人給我捐錢,有人送我禮物,同樣,也有人在探訪時對我潑尿,呼喊著內心的惡魔,喚我撒旦的名字。
從四年前起,我就不再說話了。
三年前,我進入了這個溫馨的地方。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內心叫它臨終病房。這里的陳設非常適宜我的病癥,一切以干凈整潔為要。但我依然在意著每一條手邊的縫隙、凹凸不平的桌面、被褥飄散的絨線、墻壁細微的霉斑,這些灰白的事物使我整日沉陷在一片肅穆中,越來越恍惚不安。于是,我給羅教授留言,請求不要讓我再身處單調的環(huán)境里,至少在瘋之前偶爾換換口味。于是,病房矯枉過正,一下變得過于豐富多彩,甚至每周更換一種顏色主題,赤橙黃綠藍靛紫,像包容萬物的調色盤。
我沒有再提出要求。他們能夠為我做到這種地步,我已經(jīng)非常感激。我知道這些年的治療費用已逾千萬,況且,什么環(huán)境對我來說本質都是一樣的,我所罹患的完全是另一維度的病癥,早已遠離人類可以把控的區(qū)間。
自一年前起,我再也不能下床。長久以來,精神沖擊使我的大腦無暇處理肌肉的信號反饋,我的四肢開始萎縮,慢慢不能動彈,痛苦使我悔恨沒有趁還能行動時殺死自己。對于我的狀態(tài),醫(yī)生們顯然也束手無策,不知應該怎樣讓我舒服些。我能感覺到,研究所里彌漫著一種解脫般的思緒和淡淡的物哀。
在他們眼中,我甚至不是人,是死亡的代名詞。
就在這樣的離愁別緒中,有一天晚上,羅威闖了進來。之所以用“闖”字,是因為他從來沒在晚上來過,他就如同時空怪客,突然闖進了一段不屬于他的時間。我想,我一定比他更了解晚上的研究所。因為在他還沒有出現(xiàn)時,我首先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隨后是濃烈刺鼻的酒味,在門口浮現(xiàn)那顆腦袋之前,我腦中的雷達便已清晰無誤地記錄下他的軌跡。
腳步聲停止,他已經(jīng)站在我面前。燈沒有開,地板的防滑線散發(fā)出溫和的夜光,羅威沒有說話。
我也沒有表達,靜靜地等待他。今天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隨后,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終于開口。
“如果……如果有兩種選項,你會選哪個?”
“?”我用眼球的方向操作光學交流器,打出了一個問號。
我能聽到空氣里他粗重的喘息聲,像中槍者垂死掙扎的聲音。這是教授在我面前第一次表現(xiàn)得猶豫不決,即便他的自信已經(jīng)在十年斗爭中燃燒殆盡,平時也會盡量展現(xiàn)專業(yè)素養(yǎng)。
“我沒有說清楚?!彼沂治粘扇^,一下下打著自己的腦袋,酒精似乎讓他的腦子變得遲鈍。
“喝酒,來說。”這是我打出的詞語。
“是的?!彼酀匦πΓ爸挥泻染坪蟛拍苷f得出來。”這么多年,朝夕相處,他早已練就了理解我打出的粗淺詞語的能力。
“我告訴你,你的病,無法痊愈了。”他繼續(xù)說。
“了解?!睕]什么大不了的,我在幾年前就深刻認識到了這一點。
“所以,你有兩種選擇?!彼詈粢豢跉狻?/p>
“A?B?”
“選擇痛苦至死,盡量延長生命;或者,以縮短生命為代價,獲得大腦的安寧?!?/p>
“你,選哪個?”
“什么?”他對我的反問有些詫異。
“你,選哪個?”
他閉上眼睛,想了想?!斑xA的話,就是繼續(xù)目前的治療方式;選B的話,我會為你注射人工造蝕色胺,進一步加強你的集中力。”
“加強?”
“算是以毒攻毒,這會縮短你的大腦壽命,但可以使你輕松地把精力聚焦在某件事物上,這件被你聚焦的東西將事無巨細地進入你的大腦,放大數(shù)千倍細節(jié)和情感共鳴,占用你大腦的大部分處理能力。你今后只要關注它,就不會想其他的一切了,這樣……會舒服些?!?/p>
“那我,和你一樣,選B。”
既然已經(jīng)問出口,他想必非常清楚我會選擇哪個,只是為自己求得一個心理安慰罷了。
他笑了,沒有再解釋,只是揮了揮手。“明天注射第一針?!?/p>
這就是我人生的零點,我的星球,從那時起恢復了轉動。
外面在下雨。
注射比想象中還要疼痛。先是骨髓撕裂,后來是液體灌注大腦溝回的冰涼感,我感覺意識被浮游生物噬咬著,銹蝕成一片溶解的海洋。隨后,腦中萬物的風暴從龍卷風升級為颶風,所有東西都一并擠入我的腦子,甚至包括過往忘卻的記憶。我開始大喊,我想抬起手撬開自己的頭骨,但手已經(jīng)無法抬動,可憐的肌肉只能帶動手掌緩慢上下?lián)]擺,像風中的樹葉。
外面依然在下雨。
“集中注意力?!绷_教授的聲音響起,“只看其中一樣東西?!?/p>
我艱難地轉動頭顱,感覺屋子里站滿了人,是醫(yī)生、護士,是我幻想中的過往的逝者;是我從見到的一切東西里推導出來的,曾經(jīng)使用過它們的,在短短的時間之流中留下痕跡的人。墻壁上滿是人的面孔,窗外是人的眼睛,驚恐地注視著我,一個巨大的背影逐漸遠離,填滿世界的心臟。
我閉上眼睛,切斷外界輸入,讓脹痛的大腦暫時得到緩解,這在平時是個有效的方法,今天卻效果不佳。大腦熱熱的,似乎被蝕出了無數(shù)孔洞,內在的痛苦比外來的輸入更加令人不安。我只好再次睜開眼睛。
雖然視野在緩慢擺動,但屋子里恢復了平靜。我看到,房間里根本沒有那么多人。只有羅教授和兩位助手,一個負責注射,另一個女生負責記錄。
我似乎沒有見過這個女孩兒,可明明她是每天都要來這里的人,我的意識知道這一點。我痛苦地望向她的眼睛,她也在看著我,充滿驚恐和憐憫。
集中注意力,能看什么呢,我想。能看什么呢,集中注意力。此時,我聞到了柑橘的氣味,不,這味道應該只來自記憶。我轉動眼睛,發(fā)現(xiàn)那女生佩戴著一個小小的橙色發(fā)飾,是塊切片的柑橘,少了一角。
關于這一角的想象,便是氣味的來源。我聯(lián)想到爺爺晾曬的橘子干,聯(lián)想到茶葉的香氣,聯(lián)想到過往的快樂生活,無憂無慮的、踏著刀鋒前行而不自知的少年時代。那時我有朋友,他們知道我是正常人,如同那一小塊凝固的時間知道我是正常人。那時也有這樣一個女生,上學路上,我們每天穿過沒有紅綠燈的繁忙街道,她攥緊我的手。朋友們一起在布滿草堆的倉庫里跳躍,拿走市場的小蝦,在池中撈出蝌蚪。我們關掉住宅樓的電閘,歡笑著跑到樓下。
那時我是天才。我是全市一等獎獲得者,是教師們的驕傲,是整個班級的偶像。他們簇擁在我的周圍,我們一起拍攝合影,人們?yōu)槲掖魃辖鹋坪突ü?,圍坐在教室里,每個人都笑得很甜。
我好想念他們,我好想念她。
眼前的女孩看到我的狀態(tài)緩和下來,似乎松了一口氣,幾筆寫完記錄,和教授低聲說了幾句。教授點點頭,走出了我的視野。女孩又去調整床頭的設備,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盯著她的橘子切片,那一抹橙色的痕跡像我生命的肇始,也見證我生命的夕陽。
自那以后,我經(jīng)常見到她。大概是注射藥物的作用,過于冗余的洪流變成了對唯一一件事物的高度聚焦,我終于能記住過去記不住的東西。我發(fā)現(xiàn)她不常更換自己的發(fā)飾,但白大褂里是不斷變幻款式的娃娃領襯衫。指揮機器助手換床單時,她似乎害怕看到我痛苦的樣子,扭過頭,從有些模糊的柜面倒影里看著我。
其實不痛的,我想說,我的四肢已經(jīng)基本沒有知覺,這是疾病帶來的唯一好處。但我無法在交流器中打出完整的句子。我怕我的詞句會嚇到她,還不如什么都不說。每次看到她,我就如同機器般記下她的樣子,記下每天的細節(jié),用我無比強大的集中力反復思考,在腦中繪制她的圖像,感受她帶來的不同,打發(fā)毫無意義的時間。除了她之外,也會有其他人來看我,但都如同流沙一般從我身邊滑過,無法侵入我的意識半分,我也懶得知道這些面容模糊的人是誰、待了多久、說了什么,甚至感覺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看到教授了。
我的世界現(xiàn)在只剩下了一個人。
我感激羅教授,自從注射藥物,我的確得到了安寧。
幾天后,她竟給我?guī)Я孙垼淮箦伔帕诉^量土豆的紅燜牛肉飯。還有一份布丁,包裝上印著英文標簽,是在便利店購買的。她今天沒有佩戴橘子發(fā)飾,可能因為早上做飯時間緊急,忘記了。我甚至能想象到她早上手忙腳亂的樣子,感覺有一絲寬慰。她正在打開飯盒,頭頂?shù)囊豢|亂發(fā)斜斜地搭在鼻梁上。
“糟糕,又拿錯了?!彼匝宰哉Z道,“你不吃芝士布丁?!?/p>
什么?她知道我不喜歡芝士的味道?
她熟練地把布丁收起來,搖搖頭,從自己的包里拿出替代的甜點。我突然意識到,原來如此——這不是她第一次給我送飯了。
在無限過往的含混意識中,在因巨量冗余的沖刷而渙散的記憶里,原來她一直在照顧我,我卻從來沒有注意過——即便這是疾病導致的客觀現(xiàn)實,我依然感覺無地自容。隨后,她把一切都交給了護理機器人,心不在焉地找個角落坐了下來,打開自己的個人終端。
機器在喂我用餐,但我感受到的是她的溫度,陽光濃烈地灑在她的頭發(fā)上,發(fā)色在接近半透明的棕黃中映出些微的反光。她開始讀今天的新聞。
“啊,球員桐山光明,和你一樣大,”她念著,“獲得歐冠聯(lián)賽最佳射手?!?/p>
比我強得多。我在心里說。
“又一個AI失控了哦?!彼蝗惶岣呗曇簦澳厦赖木W(wǎng)紅AI‘瓦瓦’觸發(fā)大壩決口,好在被預測科學提前預判,但壞在保安最后慌忙中按錯電鈕,最終炸掉了它和半個水庫?!?/p>
類似的獨角戲還在繼續(xù),正午前的時光那么緩慢,我無比留戀今日的時光,想要完全把它拆碎,再拼裝成完美的故事,告訴每一個我認識的人。但我想不到能告訴誰,我已經(jīng)忘記了所有的人,忘記了聯(lián)系方式,忘記了名字、稱呼和職業(yè),我的世界只剩下一個人形的縫隙,被“她”填滿。
飯畢,她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了。窗外的太陽已經(jīng)隱入云彩,她快速走到門邊。
我必須要對她說點兒什么,我還從來沒對她說過話。我是個不通情理的虧欠者。
她刷了一下ID,但是門沒開。
必須要說點兒什么!我的手顫抖地點擊交流器,現(xiàn)在是發(fā)音模式嗎?
她刷了第二下,門開了。
“謝謝?!蔽艺f。
她站住了,背對著我。
“謝謝。”我重復道。發(fā)聲器長期不用,聲音有點兒滑稽。
她依然站著不動,后背卻一顫一顫地,不知是在流淚,還是在笑。
好吧,她應該是在笑。因為第二天,她開始著手為我修改說話的語音。
“原來你說話是這種聲音?!彼f,“有些……沒有生命力呢。至少要像桐山光明一樣?!?/p>
“沒見過,桐山?!蔽移D難地打字。
“我?guī)湍愣嘣O置幾種好了?!彼π?,“你自己體驗一下?!?/p>
“不?!蔽掖蜃郑瑓s發(fā)現(xiàn)屏幕上什么都不顯示。原來,她已經(jīng)強行把開關調到了語音模式。
“不說話的話,今天就沒有飯吃?!彼斐鲆桓种福笥覕[了幾下。
可是,她今天也沒有為我準備飯啊。
“不?!蔽矣谜Z音說,但發(fā)聲器中發(fā)出的是像鴨子一樣沙啞的嘎嘎聲。
她哈哈大笑起來,花枝亂顫,爽朗的笑聲貫穿我的耳膜。“對不起,”她說,“對不起,但實在是太好玩了。”
“欺負,殘疾人?!蔽矣职l(fā)出聲音,這次變成了年輕女孩的夾子音。
她再次放聲大笑。我憋了一會兒,也跟著笑起來,這似乎是我多年來第一次露出笑容。我已經(jīng)忘記了笑是一種什么樣的表情,失去了用五官表達喜悅的能力。于是,我笑得沒有聲音,咧著嘴就像被木棍敲了一樣。
她花容失色,急忙俯過來查看,并抽出一大張紙為我擦拭不存在的眼淚。原來,她以為我哭了,可想而知,我的笑容是多么丑陋。
“我在,笑?!蔽艺f,“笑?!卑l(fā)出的卻是皮卡丘的聲音。
她第三次發(fā)出笑聲,這次開始抽紙巾擦眼睛。
我也笑了一會兒,看到她開心,我感覺很欣慰,甚至覺得渴了,久違地要求機器人為我買些柑橘味道的烏龍茶。但機器人沒有聽懂,它的智能被系統(tǒng)限制了。于是她出去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拿著兩個細長的易拉罐,我感知到了自動販賣機的氣味,那是外面世界的氣味,咫尺天涯,觸不可及。她抬手把其中的一罐甩到我的枕邊,就像我自己能喝到嘴里似的。
“打不開?!蔽覍擂蔚卣f。
于是她過來,替我打開了烏龍茶,發(fā)梢的香味鉆入我的鼻孔里。
可惜的是,她每天都要離開,不能始終同我在一起。日復一日,我的集中力愈發(fā)強大,我只需要很少的時間,就能夠描摹溫習她一天中帶給我的記憶,然后就沒有什么可做的了。這點兒可憐的感知和腦中構想,再也彌補不了她不在場的巨大空白。
于是,我想到了網(wǎng)絡,她一定有網(wǎng)絡賬號,會有更多照片和生活細節(jié)。羅教授曾經(jīng)為我購買過網(wǎng)絡設備,想給我解解悶,但現(xiàn)實中的信息已經(jīng)使我頭大如斗,根本沒有精力去使用。十年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會上網(wǎng)了,社交賬號因為長期未登錄,竟也被系統(tǒng)鎖閉,能粘貼在萬物上的柔性終端更使我無所適從。
我只能向她求助。
聽說我要上網(wǎng),她有些興奮?!澳阕詈媚軐W會自己做飯?!彼蛉さ溃斑@樣我就不用給你帶飯啦!”
“帶飯,負擔。”我打出兩個詞匯。
“不,你不要誤會……”她急忙解釋,“我開玩笑的。是我主動帶的,這里伙食雖然不錯,想必多年來你已經(jīng)吃膩了?!?/p>
“對我好,為何?”
“這……”她面露難色,似乎不想給我?guī)眍~外的壓力。
“我認識你?”
“你記得嗎,是你幫我想起了媽媽留下的話。”
如同一道掀開記憶之幕的閃電,往事突然從亂流的深處浮現(xiàn)腦海。那是我剛來不久發(fā)生的事,有位女員工在研究所自殺,吊死在了某層的衛(wèi)生間。當時我還能活動,她的遺書本來壓在鞋子下面,卻被風吹起,從行經(jīng)走廊的我眼前飛過,消失在窗外。
遺書丟了,但我面對死者家屬,完整復述了遺書的內容,親屬們哭成一團。
原來,她就是那位女員工的女兒,竟也來到了研究所工作。
“我也記不住以前的很多事情,”她慘然地笑了笑,“我和媽媽一樣,有抑郁癥。有時,我會羨慕你擁有集中力和清晰的記憶。”
我不太能理解抑郁癥是什么,但應該不如我的病情嚴重。原來如此,她之所以如此關注我,只是因為要“答謝”而已。
她設置好設備后,把柔性屏幕連接上。解鎖我的賬戶時,需要指紋驗證,于是她拿起我的手,放到識別點,我又聞到了橘子的香氣。
可惜,因為我的身體機能退化,手指長期呈現(xiàn)脫水起皺狀態(tài),指紋竟然無法被系統(tǒng)識別。
“我?guī)湍闵暾埥怄i,”她說,“先登錄我的吧,教你熟悉一下功能?!?/p>
于是,她嫻熟地用自己的指紋登錄系統(tǒng)。電光石火間,我看到她纖長手指的指紋,似曾相識,歷歷在目。我突然想到,她外在的生物信息,早已在不知不覺之間被我記住。
網(wǎng)絡不穩(wěn)定,登錄閃退,她又掃了一次手指,于是我第二次注意到她的指紋。兩次就夠了,她食指指紋的脈絡牢牢鉆進了我的腦海里。登錄成功。主頁展現(xiàn)在眼前,推送消息布滿了屏幕,幾乎一半內容是天竺鼠視頻,其余有些影訊專欄、服裝搭配等信息,值得注意的是,有相當比例的腦科學與藥物信息。
據(jù)我所知,她的專業(yè)是運動康復學。
“藥物,很多。”我說。
“哦?”她愣了一下,隨后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男朋友是開藥店的,有時會給我分享些信息,所以推送里總有些奇怪的東西。”
我略一震驚,隨后鎮(zhèn)定下來。這么可愛的女孩,當然會有男朋友……不過,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呢?我是一個需要安慰的廢人,或者說,我們在相互利用,我只想在某個人身上集中注意力,緩解病痛,而她需要這份研究助手的工作,并且要在我身上找到“報恩”的成就感。
想到這里,我內心輕松下來,長期無端緊繃的一根弦似乎解除警報,臉上甚至露出了一抹微笑。
“你在笑什么?”她問。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學會辨認我哪種咧嘴的方式是在“微笑”了。
“沒?!蔽掖蛄艘粋€字,隨后把頭偏轉過去。
她下班后,我收到系統(tǒng)通知,賬戶已解鎖。登錄上去,主頁空空如也,畢竟十年沒有任何消息和動態(tài),而幾個舊日同學的活動也停留在四到六年前。
我搜索到她的賬號,提出了好友申請。
等了十分鐘,她還沒有通過,于是我開始緩慢地吃晚飯。今天的菜味道有點兒怪,機器人幾次把飯戳到我臉上,使我心中不爽。
半個小時。她大概正在吃飯吧,今天周五,說不定有聚會。
兩個小時。大概是看了一場精彩的電影。
四個半小時。估計在和男朋友享受二人世界。
一夜。
清晨。我從迷離的短睡中醒來,她依然沒有通過。我有些生氣,等會兒她來了,我不會理她的。
可她并沒有來。
一整天過去了,她沒有出現(xiàn)在病房里。她以前每天都要過來,即便不是為我而來,這也是她的工作啊。在整日的食不甘味之后,又一個黃昏降臨。一直到夜里,她都沒有出現(xiàn),好友請求也沒有通過。
晚間,我再次打開終端確認時,看到了一條關于聚會爆炸案的新聞,突然想到昨天她演示時主頁上的內容,有個推送消息引起了我模模糊糊的注意,也是關于聚會的,顏色和其他信息不同。因為不是與她直接相關的內容,所以并未停留在腦海里。于是我點開她的主頁,因為隱私設置,看不到那條信息。
也許我該登錄她的賬戶,看看消息的內容,但這是不道德的。我艱難地打消了這個念頭,閉上眼睛,繼續(xù)等待她的回復。但是,腦子里她的形象逐漸從含笑脈脈變成了沉默寡言,直至傷心欲絕。隨后,那形象慢慢放大,放大到上半身、手臂、手掌、修長的食指,隨后定格在指尖細膩的紋理里。
我就這樣,在閉著眼睛的黑暗世界,構造出了她指紋的圖案,那么地清晰、獨特,像幽靈般飄浮在我的意識中。
我猛然睜開眼睛,慢慢用電子屏繪出了她的指紋圖案,就像寫下一串簡單的電話號碼。
掃描指紋之后,登錄成功,鑲有淡淡橙色邊框的頁面躍然而出。我立即向前翻頁,尋找昨天的信息。
翻過頭了,我看到了她和男朋友的合照,一個扎著辮子、戴眼鏡的男生,相貌模糊。這不是因為男生丑陋或者相片不清晰,而是我看誰都是她的樣子。
再往后翻,那條讓我有些掛念的信息是——
“CG聚會時間提前到今晚,你家見面。”
CG是什么?我點開頁面,消息內容是幾天后的聚會提前到昨晚,超鏈接把這個名詞指向其他幾條消息。在其他消息中,CG是ConcentrationGroup的縮寫,我知道這是藥物學術語中“濃度組”的意思,但是,這里應該不會只是字面含義。消息中再也看不到其他有效信息了,只有小鼠不停地在車輪狀籠子里奔跑的視頻。
此時,我關注到了畫面右下角,她的郵箱。
郵箱里會不會有秘密呢?我點開它,收件箱竟是空的,發(fā)件箱亦然,她顯然清除了自己的郵件。我又點開“已刪除”,里面也是空空如也。但我在草稿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還沒寫完的郵件,自動保存的,她清除郵件時忽略了這里。
“媽媽,CG-802實驗非常成功,這藥物真的能幫到被試。我們決定了,一周后將集體使用CG-802,我有點兒惴惴不安,但也非常興奮,終于能夠解脫了。我備好了你的照片,將獲得最大的集中力,我要回想起小時候的一切,我要和你在一起,而非和這個世界?!?/p>
草稿時間是三天前。想到這里,我毛骨悚然。
實驗成功……她要服用的,難道是和我相同的藥物嗎?我想去她家看看,但我肌肉無力,不能動彈。還是說,要找別人幫忙嗎?我還能信任誰,還能對誰啟齒講話呢?
此時,我注意到她主頁的應用里有遠程攝像頭程序,于是啟動了它,但不太會用。我集中注意力,在十秒鐘內閱覽電子說明書,快速熟悉了使用方法,腦子卻突突地疼痛,大概已經(jīng)接近腦力極限。鏡頭畫面顯示在窗口中,漆黑一片。
開啟視野,網(wǎng)絡卡頓,目前依然是純黑色的,連個噪點都沒出來。
開啟聲音,聲音有了,出人意料的是有歌聲。
似乎是她的聲音,但有些沙啞,在唱一首我兒時聽過的老歌。
——你是否還在身邊看著我,我思念的母親。
開啟動作,攝像頭似乎在向前運動,傳來了摩擦的沙沙聲,但隨后聲音變得沉悶了許多。
——默默地默默地,像一輪柔美的月亮。
再次嘗試開啟視野,這次成功了。我發(fā)現(xiàn)攝像頭似乎安置在了掃地機器人上,還能看到圓盤的邊緣和伸出去的細細毛爪。它正在前進。
——生命一直是這樣,充滿謊言和血跡。
它正在黏稠的血泊中前進。
畫面清晰起來,燈亮著,似乎是廚房或餐廳,我看到一個女孩,在餐桌邊坐著,擺動著雙腿,離運動的視野越來越近。掃地機器人激起點點滴滴的黑血,沾染在鏡頭表面。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應該早點告訴我。
用沙啞的聲音歌唱著,顯然已經(jīng)唱了很長時間。她身旁有一把廚刀,而地面上橫躺著三四具尸體。這悚人的一幕觸發(fā)了攝像頭的自動識別報警,警鈴大作。
女孩聽到鈴聲,停止了歌唱,抬頭看了看這邊,亂發(fā)遮住一只眼睛,眼神冰冷,發(fā)梢上懸掛著那片沾染血跡的橘子。
不,這不是我認識的她。這一定不是她!
女孩恢復了唱歌,又開始甩著自己的雙腿,似乎回到了小時候。這次的歌詞不一樣了,我只聽到了兩個字。
“媽媽……”她說。
“媽媽?!?/p>
CG-802是實驗目錄編號,即教授為我注射的人工造蝕色胺,集中人類注意力的良藥。我之所以能在藥物作用下獨善其身,是因為我的大腦胼胝體本身有生理性變異,和常人構造不同,且長期受到事無巨細的冗余沖刷,已經(jīng)習慣了巨量信息輸入,所以藥品僅僅會導致大腦侵蝕損耗過度,并不會危及意識穩(wěn)定性。但正常人用了這種藥物,很有可能產(chǎn)生意識混淆,陷入終身性的大腦損壞和癲狂狀態(tài)。
這是羅教授在事后一個月告訴我的。他告訴我的時候,我正處于彌留之際。
那天從她家的攝像頭下線之后,我躺在漆黑的病房中,似乎靈魂全被抽離。她的形象依然充斥于我腦海,呈現(xiàn)光明溫暖與黑暗血腥的疊加態(tài)。
這不是她,會殺人的不是她。我不斷對自己說。這只是注射了藥物的副作用,這不是她,正如注射完藥物之后,我也不再像我自己。
真正的她,還事無巨細地保留在我的大腦里。所以……我才是她,我有對她最精細的描述和記憶。只有我才能成為她,把她的一生延續(xù)下去。
于是,在那個夜晚,我下定了決心。我開始調動自己所有的專注力,完完全全沉浸在對她的回憶、描摹、推想和重建之中。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即便對大腦的耗蝕速度是以前的數(shù)倍,我也會調動所有機能來實現(xiàn)這個任務,這是我存在的唯一意義。
一天,一周,一個月。
在呼吸停止前,我完成了對她的塑造。所有霧霾煙消云散。此時,我已經(jīng)不再是我。我是永恒時間中的那個飽受折磨又常常露出微笑的女孩,是最鮮活和栩栩如生的她,和發(fā)瘋、殺戮、痛苦毫無關系。就像那些事情,從來沒有發(fā)生。
這是我的反向報恩,走向未來吧,即便在這余下的短短的時間里。
“你的大腦將無法承載新的信息了?!绷_教授對我嘆口氣,“馬上就要腦死亡?!?/p>
我想張張嘴,卻已經(jīng)無力表達,所有的肌肉、纖維、神經(jīng)、體液,都已經(jīng)不聽使喚。
“需要冬眠嗎?”他說,“但只能把腦子弄出來?!?/p>
我長久地、長久地看著他。
他笑了笑?!拔叶?。”他說。
據(jù)報道,公元2218年,作為生物人工智能的新人類進入早已成為廢墟的城市,在一個倒塌的研究所區(qū)域,挖出了一顆冬眠的大腦。它裝在液體幾近枯竭的罐子里,聯(lián)通著一塊充滿氬氣的鎳合金燃燒電池。
電池快沒電了,發(fā)現(xiàn)得剛剛好。
因為年代久遠,大腦壞死嚴重,絕大部分數(shù)據(jù)滅失了。但是因為先天性胼胝體異變,左腦的敘述性模塊毀損并沒有影響右腦功能,描述記憶和人格的部分還在。
通過生物計算機建模,這個大腦的記憶里,居然沒有任何其他人類的痕跡,只有一個人存在,應該是大腦的主人。數(shù)據(jù)證明這是個年輕女性,年齡在二十至二十五歲之間,其他細節(jié)不詳。但是,全息計算機的解構中,突然彌漫出怪異的、清新而沉郁的香氣,似乎讓每個人嗅到后,都短暫地想到了自己的過去。
如電光石火、白駒過隙,它很快便消散不見。
計算機中的學者元件把這種味道闡述為:
一種早已在漫長歷史中遺失的橘子烏龍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