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水漂

我一生的事業(yè)

就是來到滔滔大河邊

弓身甩臂

打水漂

一年又一年

我目睹石片在粼粼水面

啪啪啪地跳躍

然后力盡，沉沒……

我一生所干過并繼續(xù)干的事

就是讓石片從手中甩出

讓目光追逐，看那石片越飛越遠(yuǎn)

仿佛永不歇止

從英姿少年到鬢發(fā)積雪

我至今還沒找到一塊

完美的石片

讓我目送它啪啪啪地跳著

然后無聲地沉沒……

而我最愛的，其實正是它的沉沒

陀螺

我既愿做那瘋狂的舉鞭人

每天不停地?fù)]鞭狂甩，一鞭又一鞭

像一個嗜好血腥的行刑者

更愿做那挨鞭的陀螺

受刑的志士

即便鞭痕累累，也咬緊牙關(guān)

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只為那踮起足尖

昂首站立的一刻

針尖

我試圖在針尖上安營扎寨

把針尖當(dāng)成廣袤國土

來愛

我要在針尖上站立

即便不小心被刺穿腳板

亦能泰然自若

我嘗試對著針尖凝視

靠近它，再近些

直到那針尖扎進(jìn)瞳仁——

一陣尖銳的痛

是我此刻

想要的

練習(xí)

退休后

我要重新練習(xí)生活

練習(xí)愛，練習(xí)說真話

練習(xí)羞恥，練習(xí)像云彩一樣

在天空散步，練習(xí)觀察

練習(xí)像鳥兒清理羽毛一般

洗濯自己被弄臟的靈魂

除此之外，我還要練習(xí)吃飯

像我家的寵物一樣容易滿足

練習(xí)睡覺，練習(xí)做夢

練習(xí)落花流水般的思考

和冥想

到了素白的冬天

我還要像雪花

反復(fù)修改一條幽靜的小路

直到它，仿佛從未有人走過一樣……

做一個呼風(fēng)喚雨的人

做一個呼風(fēng)喚雨的人

不是很好嗎？這要有神仙一般的

超能。我說風(fēng)來吧

風(fēng)就會從地平線的遠(yuǎn)端

隆隆發(fā)動，然后越刮越大

直到飛沙走石，從我的胸口

貫穿而過

我的心臟像一棵樹上的果子

墜落并滾動

當(dāng)我正在喘息時，雨又降臨了

雨挾著閃電，肆無忌憚地抽打著我

直到我渾身布滿紅通通的鞭痕

我在雨中像陀螺一樣旋轉(zhuǎn)

聽見自己的靈魂在抽泣、掙扎

破碎……我像一根孤零零的電線桿

嗚咽著，而電流卻瞬間穿過我的肉體

我的一生

我愿做個呼風(fēng)喚雨的人

只為讓閃電抽打我，讓雨水洗濯我

讓風(fēng)把我抱到云端

以便隨時能看見懸崖和深淵

公園木椅上的老兩口兒

每天的這個時辰，老兩口兒

就互相攙扶著，來到家門口的公園里

曬太陽。衰老占據(jù)了他們

但他們很坦然。時間蛀蝕了他們的牙齒

和心臟，但他們很安靜

就這樣靜靜地看看天，看看地

看看周圍的草和樹……

偶爾，他們也會彼此互看一會兒

你端詳我，我端詳你

仿佛一個人耐心地

照著鏡子

遇見一個自言自語的人

路上，遇見一個自言自語的人

我跟上去，聽見她一直

對著久遠(yuǎn)年代的一個假想的人，嘀咕

一開始是小聲，低音

漸漸地，她的聲音越來越大了

她變得憤憤不平乃至慷慨激昂

她眼中似乎閃著淚光，亂糟糟的頭發(fā)微微顫抖

她骯臟的手指向路邊的虛處

她的嗓音有些沙啞，像被砂紙打磨過的

老唱片

直到她累了，才疲憊地重新

佝僂下身子，呼哧呼哧喘粗氣

這時我也松懈下來，準(zhǔn)備適時離開

驀然她扭回頭，死死盯住我

仿佛我就是那個

一直停在虛處的家伙

我膽戰(zhàn)心驚，一溜煙逃走了……

垂釣

遠(yuǎn)遠(yuǎn)地看，站在河里淺灘處的垂釣者

那人仿佛站在天穹中

站在悠悠白云上

抑或，他不是在釣魚

而是在釣云彩

水天一色，連一絲風(fēng)也沒有——

看久了，我疑心他要釣的

其實是我……

在去精神病醫(yī)院的路上

“我吃了兩顆雞蛋，是否等同于

我吃了兩只雞？”

在去精神病醫(yī)院的路上

破碎的蛋殼給了我完美的回答

在山頂

1

我試著向下扔了一塊石頭

良久，會聽見一聲回響

2

我試著向下扔了一塊石頭

良久，飛回一只鳥，并叫了一聲

3

我向下又扔一塊石頭

石頭彈回，我被迎面痛擊，一陣劇痛

4

我向下再扔一塊，再扔再扔……

我沉默了，就這樣空想著

我手里什么也沒有了

一個人牽著他的夢走在大街上

一個人牽著他的夢走在大街上

仿佛牽著一個氣球

一個人，一個說不清性別

與年齡的人，緩緩地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的手

微微揚起，手中若有若無地

握著一根細(xì)繩，而他的夢

就在他頭頂?shù)男鄙戏?/p>

起起伏伏，仿佛一朵云

夢會飛走嗎？會隨著風(fēng)飛到空中

破碎嗎？抑或，它會始終陪伴著他

影子一般，亦步亦趨地相隨相跟……

就這樣，在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

當(dāng)我睡過午覺起身之際，我看見大街上

一個人緩慢地行走著，牽著他的夢

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成為我看見的

又一個無比真BlCoJJuxv/Rwlc78VgCJmlwzufGRU7W5MYRriTueqpU=實的風(fēng)景！

繩子上的結(jié)

我一生一直在做的

都是一種無用的東西

譬如把一根繩子，攔腰

系上一個結(jié)，然后再慢慢解開

這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毅力

我有視死如歸的勇氣

我每天做的，都是無用功

把一根繩子系一個死結(jié)，解開

會極其緩慢。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我不在乎時間的流逝和鬢角的霜雪

我不計較得失，更不悲嘆碌碌無為

因此我做到了

若把一根繩子系成活結(jié)

其結(jié)果是一樣的。終其一生

我系上、解開，兩手空空

因此我有更大的可能

使時間在我身上不留下痕跡

使我更像一根繩子

收留一臺舊收音機

仿佛一個耄耋的老者，舊時代的產(chǎn)物

擺放在舊物市場的角落里

我知道它是那個年代的名牌

也曾集萬千榮光于一身，有過輝煌和驕傲

但如今，它是一件被遺棄的廢品

有多少聲音，有多少美妙的旋律

有多少故事從那蒙塵的方框里流出……

我愿意用一條漂著腐葉的河水止痛

用鳥聲包扎我的傷口

我旋開旋鈕，像一個舊時代的人一樣

屏息，低首，聽它發(fā)出嘶嘶啦啦的嘈雜聲

我重新收留了它，就是收藏

遠(yuǎn)去的一列火車留在鋼軌上的熱量

【作者簡介】巴音博羅，滿族，詩人，小說家，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鞍山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詩集《悲愴四重奏》《龍的紀(jì)年》和長詩《蒼黃九章》等。曾在《人民文學(xué)》《花城》《十月》《大家》《上海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二百余萬字，并被多種權(quán)威年度選本選載百余次。曾獲首屆遼寧文學(xué)獎、第五屆遼寧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等各類獎項三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