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沒有患上孤獨癥,一個小孩,就難以被寫進小說里了?”
有天忽然意識到,自己在用反問抵抗閱讀上一個非常具體的不滿。近兩三年,因為編短篇年選,我從文學期刊上大量讀小說。一個顯而易見、過于巧合又很容易理解的現(xiàn)象是,如果小說關涉家庭生活的難,如果這家里正巧有個孩子,那么,小孩大概率會來自一種被設置得極為相似的命運——他們患有孤獨癥,是來自星星的小孩。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有點心驚。
一、被簡化的兒童
在當代許多小說里,兒童似乎被孤立和簡化了。
他們的存在和處境需要和天然的不幸綁定,和有限與困境綁定,好像不這樣,命運就難以展開,性格就不能發(fā)展,故事里的顛簸和終于越過就缺少了必要的溝壑。因而,小說里的孩子總是生活中的大多數(shù)以外,懵懂的天真的作為家庭與未來希望的、或僅僅就是正常的小孩,在小說里仿佛消失了。
作家不斷在理想和嚴酷的裂谷間鑿故事,其間張力的巨大引力好像才是小說發(fā)生的必然條件??尚≌f一定、總是、必須遵循這樣的發(fā)生方式嗎?一個小孩出現(xiàn)在小說里,要作為奇觀,作為符號、條件、環(huán)境的注釋或隱喻呢,還是可以作為自己,以一個孩子(大多數(shù)孩子)可能的境況來與世界聯(lián)結(jié),不總是處于某種極端狀況里?
或許有人要問,故事所以發(fā)生文學所以書寫,不正是對準生活里顛簸和驚奇的部分嗎?這固然是故事的一種(甚至是更尋常的)構(gòu)造法,只是,虛構(gòu)對真實的體貼和延長,也理應從日常、因循、大多數(shù)不見風景的地方,看見更細、更深和更遠。如果一個正常小孩來到小說里,如何在缺少拐彎和摩擦的生活軌道上帶出家庭、社會、生命與現(xiàn)實相切時那唯一的風,將更加考驗作者。
某種意義上,先在的困境降低了寫作難度,在如常、日常、正常里造故事,需要更深更細的凝視。
凝視并共情于社會群體中的偏僻和少數(shù)是文學題中應有之義,是觀念進步,是社會生活的重要議題??墒牵攦和蜗笠辉僖曰加泄陋毎Y的樣子呈現(xiàn),當以自閉癥兒童家庭的困境展開日常生活之難成為現(xiàn)下不約而同的走筆,在小說里安排一個“來自星星的孩子”,是對一個群體的關心,還是寫作之于困境設置的取巧甚至偷懶呢?對兒童、對生活之難的展開,會不會造成刻板乃至遮蔽呢?當“來自星星的孩子”成為小說兒童形象的典型,在我看來,文學的現(xiàn)實之力就有了某種消泯的跡象,這里面一定存在問題,不僅關于形象構(gòu)造,還關于作家表現(xiàn)現(xiàn)實、想象生活的能力。
成熟讀者無懼于看見真實的境況與真實的小孩,只是,當小說在遭遇生活之難時,紛紛行至一種如此明確地包含著困境和艱難的形象,附著于形象的故事,是不是就容易滑脫對困境對艱難更深的認識和營造?而逃逸想象的單一和窄化,不正是文學時刻要克服的嗎?
提出這個疑問,并非對一種現(xiàn)實困境、對一些人間經(jīng)歷與承受視而不見,而是想問一問,故事、小說以及文學要展開自己,有沒有可能繞開某種顯而易見的“容易”,有沒有可能在條件反射之外創(chuàng)造新的連接關系,有沒有可能在更完整的世界中看見更細微的差異,看見來自星星的孩子,也看見許多孩子。
我們的故事理應包含更多??匆娖Ш蜕贁?shù),也看得見普通、正常和大多數(shù)。在一些故事里,孩子可以不作為奇觀,不被施以同情目光,而就在生命河流的初程蜿蜒出他們的自在和歡脫,如此,文學才有可能在更整全的意義上表現(xiàn)“真”、恢復“真”、抵達“真”。當然,我們也清楚,在文學里寫出“平”而非“奇”,恐怕要難得多。
因此,我開始留意起小說里的孩子,特別是“平平”的、沒有在身體和心靈上被額外施以負擔的孩子,也不時翻揀過往閱讀中走進心里的孩子。好像,他們除了是自己,也是一種“測量”,幾乎隱隱標記著作者心靈許多幽微的黯和光。有時,我甚至將小說里孩子的眼睛和心之所見,秘密對位于作者(而非小說敘事者)真實的心靈狀況,它們之間好像存在一條隱線,微妙地隱含著作者的心念,關于寫作,也關乎觀念和道德。
如果一個小孩坐在車上,他大概率會看窗外,如果窗上有霧,他很可能會朝著玻璃上呵氣,用手擦亮一小塊兒。一個小孩,會用眼睛追空中的飛機,會將云朵看出形狀,會在看中捕捉和想象另外的世界。一個小孩,總是要看看外面的。孩子的身形和有限讓他們的“看”,從小小的身量出發(fā),是一種“向上”的打量。他們還沒有為知識或偏見將看世界的目光裁剪得具有方向,這時的“看”,是“第一次”,是無分別之心,是于未定中漸漸輪廓出大概。這樣的“看”,雖與洞見無關,卻可能抵達一種遭遇世界的初始狀態(tài),即世界與其中主體在平等、均勻、不被規(guī)定地到來。
如此細敏和對未知的好奇,怎么能被“天然的不幸”籠統(tǒng)收編了呢?
二、漫游群星之間
就請一個“普通小孩”來墊場。小王子一定同意這樣提起他。
到達地球之前,小王子漫游群星之間,那是一場不解之旅。每次離開一個地方,他會嘀咕一句相似的話,“這些大人可真奇怪”。
關于重新發(fā)現(xiàn)成人世界并樸素地指出其中荒誕,《小王子》大約提供了一個極致版本。這個故事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講,他沒帶一件行李,只揣著一顆未經(jīng)規(guī)范、不被約束,卻對美、善和事物的本來,有著天然識別和判斷的好奇之心,開始了星球獨步。
《小王子》讀過許多遍,細節(jié)熟稔,可每次讀,心都會隨著他的所歷被攥緊又舒展,會重新感受初讀時帶著體感的安慰和憂傷,想和他站在一邊,借他的眼睛重新看。這樣的故事,重讀總有新知,這一回,是看見了小王子更多的“伙伴”,看見他在“百無聊賴”中漫游和穿過,也看見他如何于“無可希望”中得救,回到真實。
這是小王子的故事,也是任何一個小孩、一個大人在地球、在世界中、在生活里可能遭遇和完成的故事。小王子登陸了地球,而比他的到達更難的,是我們登陸童年。
唯有文學書寫使登陸童年成為可能。這樣一片廣袤的事實與幻想之地,怎么可以被“天然的不幸”籠統(tǒng)收編了呢?兒童的豐富和多樣,童年的豐盛和復雜,理應在此得到兌現(xiàn)。
三、創(chuàng)造伙伴
可以稱作小王子伙伴的,從前我覺得是玫瑰、狐貍和地球偶遇的飛行員,這回,圖紙上的小羊、瘋長的猴面包樹、兩座活火山甚至那條致命的黃蛇,都顯現(xiàn)為他的重要伙伴。“伙伴”不僅是心愛,是同頻玩伴,也可以是要克服與越過的小小降臨。就像后面幾位雖然帶著危險氣息(一種基于社會化之后的判斷,一種來自“大人”的判斷),可當它們出現(xiàn)在小王子的世界和描述里,分明被卸下了偏見,只是作為獨特的自己。而創(chuàng)造和認領伙伴,是童年最緊要的事之一。
像漫漫大水中的浮木,許多安慰和支援越過時間,來自童年這里?;锇閹砹艘患患氖潞驮S多細小情緒,那些在相處中彼此締結(jié)情感,是我們初入世界,與外面產(chǎn)生聯(lián)結(jié)的那個具體的“結(jié)”。
首先向我們走來的小孩是毛毛。這是一個意外到來的孩子,被略為隱秘地撫養(yǎng),安安靜靜長著。小說用他和最好伙伴球球的相處貫穿始終,不是故事主線,但牽引著小孩成長。球球是毛毛還不能辨認物種但直覺是和自己一樣生命體的玩具小狗,毛毛的世界因為球球的存在擁有了具體支點。被媽媽從農(nóng)村接到城市,接到城市里的地下室,空間位移招致與球球的分離,但他一再找回了它,抱著它,和它一起,往外面的世界去。還有一個小孩扁豆坐在田埂上,有時候,他會向著電線桿的盡頭跑去,去找爸爸。扁豆對爸爸的想象和想念不聲不響,他只是一遍遍數(shù)電線桿,細細品嘗藏在齒縫里的芝麻。
毛毛和扁豆分別來自遼京《關于愛的一些小事》和湯成難《月籠大地》。兩篇小說也可從一個方向看,它們關于在情感濃度極高的童年,小孩如何與世界建立最初的關系。這個關系,經(jīng)過身體。當寫到孩子所見的世界,兩位作者幾乎都俯下身體,她們將眼睛、腳步、心靈調(diào)整到一個孩子的可能感受,這讓外物在描述中呈現(xiàn)出了陌生和新鮮。毛毛溜達在村子里,看到池塘,栽倒水里,扁豆在月光下田野里擁抱電線桿,他們小小的身體牽動我們的身體,當作家寫到這里,她們讓自己首先回到孩子般的體感。
小說本身彼此無關,但兩個小男孩有些相似:說話不利索,家庭不完整,奶奶在照護,并且,他們都對某樣東西,懷有2e8d8cf2aa806e15196096449eda8ca30318b6aeffd411a4bd8d91e0c6624ed5非常深的執(zhí)念。毛毛的玩具小狗“球球”,扁豆在田野上來回數(shù)遍的“電線桿”以及他齒縫間的芝麻,這就是他們和外面世界最具體的聯(lián)結(jié),是愿望的小小附著。球球在毛毛辨認這世界之初就存在了,他們稱得上“相依為命”。扁豆的爸爸是栽電線桿的,他記不清爸爸的樣子,但田野道路上望不盡的電線桿子就是爸爸的腳步和聲音,那一粒睡醒后殘留齒縫中的芝麻,說明爸爸昨晚帶著省下的好吃的,又回來看過他。
是的,具有生命力可以溝通對話的機體是伙伴,但一件玩具、一處建筑、一個被具體情感灌注而并無生命表征的物也可以是伙伴?!盎锇椤笔俏覀兇_認世界那個微小的中轉(zhuǎn)和投射,它關于我們?nèi)绾巍皠?chuàng)造他者”。而“創(chuàng)造他者”,就是“創(chuàng)造自己”。
一種低音的“愛”流轉(zhuǎn)在微物之間。這兩篇以孩子為主體的小說,寫下留守日常,但幾乎未將小孩塑造為被凝視的他者。小說里的世界,幾乎總是從孩童的眼睛看出去的,這是一種秩序的構(gòu)成法。世界被塑造的角度,有時告訴我們,作者站在哪邊。站在哪一邊并不意味作者將給他更好的命運,毛毛和扁豆顯然不是被命運偏袒的小孩,可是,當作者調(diào)整自己與孩子一般高,卻也并不是遷就,只是從他們的眼睛和方向去看外面,一個小孩,才有可能被看見,他生命的無限細節(jié)才有可能向我們涌來。
在《關于愛的一些小事》的結(jié)尾,媽媽帶毛毛來到一家玩具店,想送給他一個新禮物。當毛毛一瞬間看到排滿貨架的“球球”時,我想起了小王子,那就是一個小孩在生命的撒哈拉沙漠中第一次看到整座花園的玫瑰。他驚駭、不解,甚至要崩潰。可是,他經(jīng)過親愛的伙伴,終于來到了真實世界。遼京寫到這里,會不會也想著那一朵和一滿園玫瑰的對照在帶來一個生命的轉(zhuǎn)折時刻呢?
伙伴“帶領我們上升”。
這兩篇專門寫孩子的小說里都有風物描寫,如溫柔的夏夜的風,將心思寧靜質(zhì)地純簡的情感吹送著流動。如果我們也如孩童片刻微漾于風中,就意味著,作者寫好了一種“簡單”。心儀復雜大約是自我要求與訓練的結(jié)果,當小說慣于呈現(xiàn)復雜,有時候,轉(zhuǎn)個彎,將“簡單”寫得飽滿有細節(jié),亦見筆力。寫好“簡單”相比寫好“復雜”,有時更難。
他們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毛毛什么都想摸一摸,碰一碰,嘗一嘗,他的五官都是饑餓的,貪求著一切滿足。他撿起路邊的小石子,拔下一朵白野花,踩一踩樹的影子,經(jīng)過一只敞著蓋的垃圾桶,他被翻飛的蒼蠅吸引住了,久久地注視著,蒼蠅是這午后寂靜中唯一的活物。直到誰家院里走出一只黑色的大狗,一路走,一路低頭亂嗅,步伐輕快地來到毛毛身邊。
……
他走到了一片水塘邊,第一次,毛毛見到這么多水,這么綠,這么深,這么靜,水面中央立著一頭水牛,那牛一動不動,落個蝴蝶不動,落個蜻蜓不動,扭著頭張望,一邊角上還短了一塊。毛毛只見過書上畫的平平整整的牛,沒見過這么大的,立體逼真的牛,牛的周圍開著好大的白荷花。他有點興奮地走向水邊,水邊一道長滿野草的斜坡,水的另一邊,是稻田,稻田的另一邊是青翠連綿的山。原來這片村子是被山環(huán)抱著。(《關于愛的一些小事》)
田野上立著一排電線桿,水泥桿在月光照耀下發(fā)著銀光。扁豆奔向最近的一根電線桿,他覺得要不是有兩根電線拽著,那電線桿一定也會向他跑過來。
他仰頭看著瘦高的電線桿,遲疑地、羞怯地抱了上去。滾圓的水泥柱結(jié)結(jié)實實地將他的臂彎撐開,填滿了他的胸膛。
明月高懸,照耀著遼闊的麥田。
像是有蜜蜂飛來,扁豆聽到了嗡嗡的聲音。他感到懷中的電線桿輕微卻雄渾地顫動著。嗡嗡嗡嗡——像是一個人在小聲地說話,如同爸爸藏在電線桿里一樣。他將臉貼上去,耳朵緊緊地貼著。嗡嗡的響聲在耳邊絮叨。(《月籠大地》)
關于孩子的書寫所以動人,是因為那幾乎是在復原我們共有的原初記憶,是在復活和重抵一個人本來擁有而慢慢失去的部分。當作家寫到孩子,也是距離自己、距離原初生命切近的時刻。在孩子的聲調(diào)行動念頭里,有我們識別創(chuàng)造者之心的縫隙。當作家寫到孩子,他的對象中包含著一個深刻的潛意識中的自我,那個包含中,或許寄望著文學能夠恢復在日常里被磨損的精神和新鮮。
童年里,孩子對被施以的生活和命運是沒有太多辦法的,他們一點點的辦法,就是想象,是經(jīng)由手邊存在,補全生活。他們建立起的小小伙伴群落,包含著最初的選擇與行動。少年情誼流轉(zhuǎn)此間,流向漫長未來。
我很喜歡黎紫書長篇小說《流俗地》中“巴布理發(fā)室”一節(jié)。銀霞、細輝和拉祖三人那時尚小,常常一起待在一間促狹的理發(fā)室里,溫習功課、下棋、唱歌或者各做各的。他們那時怎么想得到呢,日后夢中總要回去那里,回到巴布理發(fā)室里,小小物件會再次釋放香氣,遠去的生活將重新充滿細節(jié)與光澤。三個伙伴,如神龕里的守護神般護衛(wèi)著那日常、易逝又格外甜美的時間。
童年和伙伴帶來的,就是那一個個有限的此刻,一種閉合的確認和完滿。它們飽滿、生動,帶著第一次品味世界的新鮮。此刻之外,一切遠方還在路上,世界盛大但非常遙遠,我們只在這有限而堅固的聯(lián)結(jié)里,如孩童圍繞蛋糕,好好品嘗此刻。
四、穿過百無聊賴
好像有了一點美化的嫌疑,另一真實境況是,漫長童年更是百無聊賴、匱乏和無力的。而在進入百無聊賴之前,我們不妨想一想,當要回答寫作資源來處的問題時,為什么作家們最常調(diào)遣的又同樣是這無助無力的童年呢?
刻印在生命中的童年時刻,時常以袒露某個真相到來。童年既是生命真實,也是成人對過往時間的重述和想象。因為百無聊賴才提供了進入生活另外的間隙,這樣的間隙在日漸成人的生活軌跡里漸漸閉合,而重臨這些間隙,重新側(cè)身進入這些間隙,縫補之間矛盾的過程本身是成長,是思維的完善,是人對自我的確認,也是理解世界。這正是文學的方法。
那么,當寫到童年寫到孩子,作者有沒有調(diào)動生命深處真實感受和記憶的能力,不用假音,不是對記憶的仿寫,不在此刻模擬從前,而以出自切身的生命經(jīng)驗來完成對童年的復活和想象呢?寫出孩子的百無聊賴,就讓那狀態(tài)從孩子的生活里來,而不以成人對世界和意義的理解去比附孩子的心。這里大約包含兩次穿過,穿過時間,也穿過擁有了全知和執(zhí)念的自我。我們穿過了童年,但現(xiàn)在,能不能擱下越過山丘的眼睛,以孩子的注視,重新看遠方的山。
重新理解“百無聊賴”,也重新理解許多詞。
我們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于談論作品的“后面”,謂之思想,或者觀念。而這一次,我們能不能回到“兒童”字面的意思,讓具體的真實的孩子回到文學,進入他們的故事,在故事里無限接近于真實,在真實中張揚和舒展他們生命的天真與匱乏。
“童年”是名詞,更是一場盛大形容。形容里包裹著諸多成人經(jīng)驗與社會化完成之后對已逝不可追的嘆息。比如,當我們說一種超乎年齡的堅韌或細敏時,是不是有著對孩子堅韌與細敏的“誤解”,因為,孩子常常擁有遠比成人更為直接的品質(zhì)。又比如可愛??蓯鄣模降资鞘裁茨??文學該怎樣展開兒童的可愛?可愛是成人對孩童生命狀態(tài)的判斷,是他者目光的測量,一個小孩會覺得自己可愛嗎?又比如天真爛漫無憂無慮。這當然也是童年,但它們更是成人對兒童世界帶著先見的想象,是成人在此刻對過往以想象完成的心理補償。成人懷想童年,容易陷入時間的鄉(xiāng)愁而忽略其中真實的迷困。是不是記得呢,童年時,我們最切身的感受之一就是無盡而不可控的漫長時間啊。以及阻隔,就像逛商場,琳瑯滿目只是片段,小孩所能見到的,只是一小塊移動的天花板,是柜臺之下和以外,是一雙雙望不到腦袋的巨人的腿。
有時候,文學里的童年容易走向極端。將之想象為純?nèi)坏奶煺婊蚴Э?,都是削減。每一次想到自己具體的童年,它就在記憶中趨于微茫、空和遼闊。而童年本身也像時78a3c8b98b0df5bddb48a3e35d59e3a7間的隱喻,回望它,是白茫茫霧蒙蒙的一片,是時間在其中的自我壓縮和拉伸。那是一種既定之后的未定、模糊與漫長,想做的事辦不到,具體的愿望都遙遠,在被規(guī)定的生活之外,一個小孩所有的,是沒有目的沒有意義的來回奔忙,是大把的時間和無所事事。這是童年真實,只是大多時候被文學淡忘。成年人想回返的無憂無慮,真實對位在孩童身上,可能正是無盡的無力。
無聊、無所事事、忍耐、不知敵手在哪兒又感到很多漫漫的無能為力,在不明所以的事情上獲得許多滿足,這也是童年的真實種種。孩童身上完整地保存著許多人類珍貴與莫名的質(zhì)地,比如羞澀。這些難以名狀的生命狀態(tài)情緒感受,飽滿新鮮,懷著一個果子在長成之初的神氣。所以,童年世界,絕不應是一個被提純和簡化的世界,也不應單向度地拎出孩童的“弱”和“有限”。文學要凝視那枚果子初具形狀時搖動于風中的身形,傾聽他們和春風蟲子打招呼的細聲。
還是在“巴布理發(fā)室”里,有一句這樣寫著:“即便是烈日當空的時辰,鋪了瀝青的地上也總有些度日如年的孩童要甩開自己的影子……”他們該怎樣甩開自己的影子,穿過“百無聊賴”呢?艾瑪?shù)亩唐讹L動芰荷》寫出一個靈動的樣子。
在這個短篇里作者想達成的,或許就是寫得自在。于是,她耐心又端端地寫一種日常生活,寫幾乎沒有故事的人身上的故事。這個日常里,有九歲少年湖生穿梭其中。艾瑪?shù)臄⑹伦屔畹馁|(zhì)感和溫度靜靜垂落,敘事目光散點般均勻地拂過家庭成員,然后,落在男孩湖生身上。那就從他這里,重新看身邊生活。艾瑪將一個孩童穿過漫無目的的日常,寫出了一種妥帖。九歲的湖生是文學里不常被看見的那類人,盡管他聰明、機靈,有著明快的腳步,甚至有點少年老成(這個詞又是一種對兒童的刻板表述和想象嗎),可是他的身上幾乎沒有故事,沒有戲劇性,也沒有沖突。
可艾瑪就只寫著他那一點點不足為道的心事,寫一個小小的必將失落的美夢。這個夢,或許和愛情有關,又好像不是,那只是一團模模糊糊的指望,一種在心里升起又落下的無端情愫,甜蜜又茫然,溫馨且無望。
不過,作者沒有在此盤桓太久,她的筆很快就躍向了其他也很普通日常的小事。清風吹過小小少年臉龐,他有點憂郁,但那么自在,他在家庭、村子、船上、湖邊,他也總是在自己的心里。一切妥妥當當,一切都是少年模樣。只是這樣,就讓湖生幾乎成為小說里不多見的健康明朗的少年模樣。一個男孩可以不激烈,不起沖突,就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安靜漫游而被記住。是的,文學可以將童年與少年接壤之間那一塊兒柔軟的情緒輕輕攤開。
這篇音量柔和的小說自有價值,那就是,故事里的少年是一個明亮少年的樣子,故事里的生活是一種正常的生活,即便沒有意外,沒有驚奇,文學也可以其方式完成對生活的理解和尊重。
文學能不能有脫離極端,就從平淡、平常、日常里創(chuàng)造真正生活的能力?作家能不能擁有一種反奇觀、反驚奇、反沖突、反戲劇性的視角和自覺?寫出正常生活,大約是更嚴苛的挑戰(zhàn)。
五、寫下無法投遞的信,回到真實
電影《霧中風景》的開頭,黑暗中跑出兩個孩子,女孩烏拉帶著弟弟亞歷山大,她問他:“你害怕嗎?”他說:“我不怕?!彼麄兪掷?,默契相視,向亮著燈的火車站跑去。他們相信,父親在德國,只要搭上火車,穿過邊境,就能找到他。他們每天跑來站臺,等待,等待火車開動,猶疑,放棄,再來,終于登上火車。心緒的軌跡意味著孩子的世界絕非一個復雜世界的低配版本。他們對許多事有細敏覺察,但愿望與實現(xiàn)之間埋伏著生活的暗流,不斷涌來,他們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一天天,一次次,重新絕望,重新希望,重新開始生活。終于有一天,他們可以依偎在車廂連接處,寫信給爸爸:
我們寫信是想告訴你,我們決定出發(fā)去見你。我們從來都沒有見過你,所以我們好想你……我們不想給你帶來負擔,只是希望可以有機會了解你,然后我們就乖乖離開。如果你想要回信的話,就隨著火車的聲音告訴我吧,噠旦……
只有文學中未被簡化的童年才能寫出這樣的信,它讓我想起萬卡。一想到萬卡懷著巨大期待去投遞一封永遠無法被收到的信,就覺得,文學真是鋒利又動人啊。
只要想起萬卡在圣誕節(jié)前夜,在那花了一個戈比買來的信封上鄭重寫下“寄交鄉(xiāng)下祖父收”,只要想起烏拉和亞歷山大在車廂連接處默默寫信,那種經(jīng)由孩童而被確認,關于希望的懇切和隨之而來的寂滅,就會清晰起來,某種關于文學的確信,也會加深。
只有未被簡化的孩子,會這樣一心一意寫信。那個寫信的孩子,幾乎集合著所有寫作者的心靈。孩子的世界沒有徒勞。萬卡、烏拉和亞歷山大的信,因無可投遞而蘊含著某種過于無望的東西,因為無望,又如此動人。寫下無可投遞之信與天真間的并峙,是兩種力的交集片刻。兒童,關于兒童的想象,關于兒童的可能創(chuàng)造,在此展開了。烏拉和亞歷山大的遭遇以及行動,對應著圣??颂K佩里寫下的話,“生命歸根結(jié)底不是上帝賜予的禮物,而是人人都要面臨的一個問題?!笔前?,人是被拋入這個世界的,必須作出選擇,以行動給生活意義。
烏拉和亞歷山大是被拋入這世界的,他們的生命偶然又脆弱,可幼小身體里的靈魂有執(zhí)念。他們冒險去尋找生命的源頭,相信穿過邊境,到了德國,就會找到爸爸。于是,荒茫大地上有了兩個相依為命的小孩兒在走著??础鹅F中風景》時,我又想起了《小王子》。它們都講述兒童在成人世界的行旅,講述對成人世界法則的目睹和接應。他們都有甜蜜的、哀愁的、敏感的、柔軟的、好奇的、純凈的心。特別是在夜晚雪地,當烏拉撫摸一匹即將死亡的馬,亞歷山大哭到不能自已時,不遠處婚禮中的人們叫鬧著跳出禮堂,兒童與成人在生與死的交瞬對生命的感知與回應,瞬間顯出那兩個方向的力。他們都看見了大人看不見、視而不見的世界,就像小王子一眼看出那頂帽子,是吞了大象的蛇。
小王子的行動,是漫游,也是離開。當他終于像一棵樹般溫柔地倒下,他就是圣·埃克蘇佩里寫下的那封無可投遞的信嗎?
沒有地址的信,寫下就是意義。
法國里昂白萊果廣場西側(cè)的高處有一尊雕像,是小王子和飛行員在一起。當看到他們站在藍的暮色里,我覺得,那是小王子和故事里的飛行員,也是小王子和圣·埃克蘇佩里待在一起。那個高處,沒有玫瑰也沒有狐貍,只有他們兩個。小王子站在飛行員身后,那個永恒的小孩和他的作者站在一起。我想,圣·??颂K佩里真是一個很幸福的人,他寫下這永恒的故事,又永遠地歸屬藍天,他以小王子來疑問、反問、自問自答,讓偶然的沙漠相遇靠近著許多人生真相。他或許才是沒有忘記最初,懂得愛,懂得保護,懂得對這個世界好奇的永恒的小孩。
也許,所有登陸童年的作者,所有在書寫中恢復記憶、回到對生命原初感受的寫作者,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孩童。因為,他們愿意回到相對低、相對初始、相對有限的地方和視角,重新看世界。重新,每一次,認識和建造一個小世界。
童年是覆雪般的存在。雪帶來一種美,雪融后還有另外的實在。而登陸童年,我們也可以等待雪融后,目睹更真實的大地表面。這樣的目睹,有沒有可能由一種“無目的”“無目的地”的書寫來完成?不預設某種形象的“典型性”,不因循條件反射和因果關系,孩子不作為奇觀,不作為符號、條件、環(huán)境的注釋和隱喻,而只是他們自己,正是他們自己。這樣的文學,或許就像一個孩子來到世界本身那樣偶然。這樣的無目的,包含著寫作啟程時的無所預設,而就在故事的舒展、詞語和句子的追逐中,不斷領受可能性的到來。
惠特曼有一首詩,《有一個孩子向前走去》,頭兩句大意是:有一個孩子天天向前走去,他看見最初的東西,他就變成了那個東西,那個東西也就變成了他的一部分。這個情形,李敬澤在《作為哪吒的文學》演講中以另一個形象描述過:
哪吒,這個童子、這個少年是革自己的命,他拋卻已有的一切,走出他的廟宇和城邦,進入廣闊原野,越過種種界限,獲得一個新的心。他脫胎換骨,然后在原野中,摘一枝荷花,或隨手摘一枝別的什么植物,就以此作為自己的身體、獲得一個新的身體。我想,這應該就是新的、投入這個時代偉大變革的文學。
哪吒登陸原野,沿路長成自己。他不僅“允許一切發(fā)生”,甚至“歡迎一切到來”。什么到來,什么就變成他的一部分。這是多么強大的吸收消化能力,也是多么有力的關于文學的可能性、關于日常之于生命可能性的提示。在這個生命體成長的理想模型中,存在文學理想,存在著經(jīng)過文學可以靠近的一種美學形態(tài)。